第八章 寧陵風波

「那個彭城伯聲稱此事事關重大,要謫罪布政使和按察使二人,必須待朝廷派遣巡按御史重新立案調查,再做定奪。」沐晟捏著茶盞,臉上有淡淡的諷然,「本王卻擔心這麼一走,他是繼續搜證彈劾,還是息事寧人,恐怕就不好說了。」
直到寢房的門忽然被大力推開。
男子的眼角微翹,絲絲縷縷的輕蔑,倨傲如斯,「這些年你在外面都學會了什麼?伶牙俐齒,顛倒黑白?還是唯利是圖,認賊作父?別忘了自己的身份。」
朱明月抬眸看他。
坐在長凳上,朱明月連飲了幾口清水,才緩了口氣問他。
雙拳難敵四手,一旦驚動當地的官員,就算她出了河南府,也無法平安抵達雲南。而且別忘了還有最重要的一點,除卻巡按御史,其他官吏均無權插手地方政事——沐晟的這一塊雲南藩王金印,根本管不了寧陵縣,更別說是整個河南。
「怎麼又是你?」
朱明月自認第一次做這麼出格的事,然而有什麼方法比深入虎穴更能查清楚事情的真相呢?同時也順便讓他盡情發泄一下失去手足之痛。
「王爺到底想什麼時候離開這兒?」
「本王是要去縣衙,但去之前,要先把祈之的屍骸找到。」
就算是為了做樣子,她也得跑。
「你敢踏出門檻半步,本王就把你釘在門上。」
「那一陣子暴民鬧得凶啊,可又不像村裡的人,倒像是趁亂打劫的流竄匪寇。等知縣老人帶人過來,聽說已經被打得血肉模糊。天可憐見的,要不是那御史誤打誤撞來到咱們寧陵縣巡查,朝廷根本不會知道河南府里遭了重災。好人不長命啊……」
「想進宮?看你有沒有這個本事……」
說九月,菊有英,芙蓉冷,漢宮秋老。芰荷化為衣。橙橘登……
沐晟說的沈明琪,自然就是那個沈姓男子。
直到隨後的第四日,再見沐晟時,明顯晒黑了一些,卻無損俊麗出眾的容顏。一襲簡單的布衣打扮,英姿逼人,卓然不凡,日漸深刻的五官輪廓,讓整個人更增加了遒勁挺拔的陽剛氣概。
朱明月望見男子輕嘲而自負的目光,忽然覺得有些可笑,她很想問他到底是從哪裡得到的消息,因何這麼篤定,非認準了她是沈家明珠不可。
原來只是去了亂葬崗。
朱明月幾乎是立即收拾行李,並安排門外守她的隨從也趁夜離開。
送人去替死這樣的話,被她說得毫無愧疚。沐晟看了她一眼,不咸不淡地說道:「一個白日過後,假使本王還沒有來,你是不是就要自己去雲南?」
既然沐晟自己沒提,她也不打算多這個嘴,畢竟此事到現在可以結束了。
既然事情出在河南,就讓河南自行解決。
朱明月看他一副咄咄凜然的架勢,冷冷地笑道:「是不是民女,言之過早吧。黔寧王當街擄掠卻是事實——破壞京城治安法紀,目無君治,實乃對皇家的大不敬!就算小女不是真正的朱家千金,也是柔儀殿欽點的女官之一,黔寧王這麼做,是對皇後殿下的不尊;對殿下不尊,就是不將皇上放在眼裡。黔寧王不過是一介雲南藩王,如此囂張跋扈不怕被人彈劾?」
可能不止寧陵縣的縣令,或許還有知府、知州。
他住在三樓南面的倒數第二間,而朱明月則是最後一間。兩個隨從住在二樓,靠近樓梯,這樣方便有什麼事能夠互相照應。
話音落,兩個人高馬大的壯漢就站到面前,一堵牆似的。朱明月看著沐晟用巾絹凈了凈手,然後從店小二的手上取了披風,轉身就離開了客棧。她也扭頭憤憤地往樓上走。
茶寮里,眾人你一言我一語,說得義憤填膺。
朱明月使了全身的力氣,幾乎就要正中目標,卻被男子利落地一閃。
「怎麼,終於承認自己是沈明珠了?」
「幾位客官是想住店,還是打尖兒?」
離開應天府以來,多數都在趕路很少停留,吃住幾乎都在車上。而她走得倉促,沒有帶任何隨身之物,草草地在半路上置辦了一些,也是那五大三粗的隨從替她買的,堪堪能穿,與得體相差甚遠。此刻朱明月扶著浴桶,第一次因為穿戴而發愁。正在這時,房門「咣當」一聲被推開了。
自從到了河南府,接連數日都停留在了寧陵縣,除卻將她關在客棧里的頭三天,這麼長的時間里,這姓沐的走門串戶,在村落間往返,一直都在打聽關於去年朝廷委派江陰侯吳高來河南巡查地方民情的事。
又不知過了多久,等行車的速度漸漸慢下來,車轅磕磕絆絆,因速度遲緩反而顛簸得更厲害。外面響起商販的叫賣聲,還有沿街百姓穿行而過的喧鬧。
沐晟看也沒看她,走到格子櫃旁邊抽了一把茶白色的桐油紙傘,擱在桌子上,「換身衣裳,跟本王一起出門。」
有些事終究躲不得。那麼多年,她始終記得張輔曾跟她說過,能兩小無猜地相伴著一起度過兩年時光,多麼不容易。他分外珍惜。她沒有回答,卻在五年前一聲不響地進宮,不想他就在毫無承諾的情況下等到現在。而今,她又將離開,在臨走前與他見一面,不是應該的嗎?
朱明月不用細看也知道是那個姓沐的莽夫。居然用這麼下三爛的手段,當街就把她打暈!
「所以與其耽誤工夫,不如好聚好散。」
不到半盞茶的工夫,所有的衙差都趴在地上痛苦呻|吟。
等到房門落鎖,門外真的連迴音都不再有半點,更別說誰能來跟她解釋一下什麼原因非要留在此處。於是朱明月瞪著緊緊闔著的門扉,後悔方才光顧著說話,桌上飯菜幾乎沒動。現在似乎真有些餓了。
一雙很明亮的大眼睛,裏面是黑白分明的瞳仁,彷彿是初春的冰雪。他似笑非笑地與她對視一陣,然後翻了個身,換了個姿勢闔上眼皮。
知縣氣得直哆嗦,抬著手罵不出聲來。然後意料之中的,沐晟被抓進了大牢。
朱明月咬唇,從床榻上起來,「放了小女!」
沐晟望著她良久,反手拍了拍她的手背,才轉身而去。
當頭的太陽很烈,朱明月抬手擋了一下,只覺被晃得有些暈眩。
「吳侯是朝廷欽差,但這裡是寧陵縣,只有衙牢,而不存在什麼錦衣衛詔獄,不會分三六九等。但凡是個犯人,就一定會被關在裏面。」
沐晟坐在案前,將手中的佩劍放在桌上。
這姓沐的莽夫之所以會去衙牢受罪,不僅僅是因為她的話,而是想去親身感受吳高被抓起來后所受到的折磨。但是她沒跟他說,就算犯人不分三六九等,吳高也不會被一直關在寧陵縣的衙牢。
「換洗的衣服。」
可沒走出兩步,就聽身後的男子道:「區區五年,就將你教得如此有恃無恐、不識好歹。沒關係,本王一向擅長教訓這樣的人。」
然後就見那模樣俊美的男子逢門必敲,跟他一起的年輕少女則在外面等著。
朱明月一把將巾絹扔給他,道:「別忘了是小女在寧陵縣的客棧里,給王爺留下的信息!」
「要啟程了?」
明日啟程?
可能他們曾對吳高百般賄賂,在吳高拒絕之後,為了隱瞞實情不得不趁著災民暴亂將他抓起來,最後殺他滅口。這才有了巡按御史被暴民打死,又傳身染瘟疫而亡的種種言論。
朱明月挑了挑盤盞裏面的瓜子,接茬道:「可怎麼聽說自從皇上登基以來,安民撫民,與民休息,僅是上半年,就減免了地方的多項賦稅。到了河南,如何就成了苛捐增稅呢!」
耽擱了兩日,是因為張麟一直沒有提彈劾河南布政使和按察使的事。
力道不重,朱明月掙了掙,沒掙開,索性改用另一隻手打傘:「不過就是個門庭落敗的商賈之戶,怕是連昔日親族都沒有了來往,王爺這麼緊張做什麼?」
傘面冷不防地被掀開,露出傘下的麗雪容顏,尖尖下顎,一雙烏漆似的黑眸,眼角淚痣顫巍巍。瞬間已是驚為天人。然而面前抓著她傘柄的男子,眼中卻沒有絲毫的驚艷之色,反而滿含倨傲,薄唇抿著,帶著拒人千里的凜寒。
朱明月的爹爹暫代刑部之職,戶部尚書郁新來府中喝酒時曾提到過一些事,後來又輾轉到了她的耳朵里。
「若是王爺覺得前後查探得如此容易,當地的官員就是酒囊飯袋,根本不足為懼,就太小看地方任上的厲害了。」
永樂元年,又派監察御史、給事中這些朝廷耳目、侍從之臣,分諸直隸府、州、縣及浙江等布政司撫安軍民,傳達朝廷與民休息之意,召命其修理城池,剿捕草寇。同時約束非奉朝廷明文者:「一夫不許擅查,一毫不許擅科,有故違者具實奏聞,以法治之。」
吱吱呀呀的車轅聲,很不結實的側壁,像是隨時都能坐塌。車轅底下恐怕也沒有加厚木板防震,車身隨著慢行快行搖晃出不同的節奏,時間長了,晃得她想吐。
「本王勸你還是留些力氣吧,」男子無視少女的掙扎,俯下身子,視線保持與她平齊,一雙黑眸含笑而厲色乍現,「起碼在明天晨曦來臨之前,本王都不會讓你離開這間屋子。有工夫鬧騰,還不如攢些體力明日啟程路上用。」
朱明月被甩得一個踉蹌,險些摔在地上,等站穩了才撿起地上的桐油紙傘。她略微整理了一下自己微亂的髮絲,臉上的笑容早已冰冷得消失不見。
總有朝廷看不到的地方,總有陽光照耀不到的地方。
夥計點點頭,「天不亮就出門了。」
踏出門檻的一刻,朱明月淡淡回眸,「讓他們等著。」
這樣一直到夕陽西墜,又到夜幕降臨。朱明月坐在沐晟那間屋子裡的東窗軟榻上,始終看著窗外樓下的行人,從川流不息到後來愈發稀少,最後連擺攤的小販都收拾回家,月亮升起來了,昏沉的夜色籠罩在了小小的寧陵縣。
朱明月聞言一驚,「走了?」
然而真正置身河南府,才知整件事並非表面那麼簡單——河南的蝗災不是下半年才發生,其實在年前就已經起過一次。江陰侯吳高是冬至前到的寧陵縣,但朝廷得到他的奏報,卻是在夏至之後。當朝廷再遣人來到寧陵縣巡查,吳高已m.hetubook.com.com經身染瘟疫,死在當地。
「吃完了?吃完就上樓去。」
「懲奸除惡,以命抵命,王爺總算是給江陰侯一個交代了。」
朱明月撩水的手僵在半空,就見那人進來以後將一摞緞料似的東西扔在桌案上,然後又拿起桌上的包袱,隔著屏風,避也不避地說道:
「是啊,不說別的,就說咱們村裡合資才買了那幾匹馬,知縣說要納稅。好不容易湊齊繳上去了,又說我們手上的是麻銀,等換成官銀,又說要收火耗。」
「做什麼?」
在沐晟出門前的一刻,朱明月忽然伸手拉住他,話到嘴邊,就變成了淡淡的一句「萬事當心」。
少女悲憤地轉過身,狠狠敲了一下床的楣板。卻不防木刺刮到手,生疼。微亂的髮絲下,一雙眼睛卻亮若冷星。
一身襤褸的破衫,還有蓬亂不堪的頭髮,滿臉是灰塵,亂髮下卻遮不住一雙深邃懾人的黑眸。滿是胡茬的下顎,使得原本年輕俊美的面龐,增添了幾分滄桑的男子氣。這樣一路從衙牢里走出來,惹得村裡面大姑娘、小媳婦爭相紅著臉觀瞧。
邊陲重臣若無欽命,絕對不能擅自離開封地。之前留在應天府是因為有聖諭,出了應天府仍然在外面羈留,不是別有居心是什麼!
那老伯拿著頭巾擦汗,「知府?知府他老人家早讓知縣給餵飽了!」
她聽到這話時,整個人就沒了知覺,昏倒在了他懷中。
後來那男子挨家挨戶地去敲,進去后不知問些什麼,再被趕出來,最後索性那些當地的農戶都不給他開門,怎麼敲也不應聲。接連探訪無果,只好在附近的一家小酒館裏面歇腳。
朱明月撩開窗帘,見馬車停駐在一家客棧前面,旁邊還有一片低矮的土坯房,路邊玩耍的孩童把石子彈蹦在地上圈畫的格子里,清脆的童謠隨著撞擊聲一聲聲傳到車中:
其實沐晟在秘密見到彭城伯張麟后,緊接著就回到了寧陵縣。因為張麟幾乎是毫不推諉地將事情應承下來,先是派人將連同寧陵縣縣令、師爺、主簿在內十七人,全部關押死牢;同時謄寫奏摺上報朝廷,法辦了河南府知府、知州。
客棧內夥計殷勤地出來打招呼。朱明月特別打量了一下眼前並不算上乘的客棧,眼底隱約期盼,這時沐晟轉過身看了她一眼,朝那夥計道:「三間上房。」
她自然不能說怕他招來當地衙差,禍及自身;轉身把包袱放在一側的軟榻上,從容地說道:「去衙署找王爺啊。」
搖晃的馬車,坑窪顛簸的道路,還有硌得生疼的硬木靠枕。
磕在桌角上的胳膊將上面的茶盞撞翻,發出「嘩啦」一聲輕響。朱明月看著沐晟滿是胡茬的臉,心裏反而穩了少許;下一刻,揉了揉生疼的手肘,重複問道:「王爺一大早這是去哪兒了?」
沐晟眯起長眸,「什麼意思?」
按照最初的婚約,二皇子朱高煦將在九月初八迎娶內閣宰輔胡儼之女胡釉棠,榮昌伯陳賢之女陳弄玉則配給了最年輕的三皇子朱高燧;安成公主下嫁西寧侯宋晟之子宋琥,永安公主定親于廣平侯袁容,于及笄之年成親,而安成公主擇日將會前往藩邸。唯有大皇子的婚事懸而未決,眾望所歸的彭城伯張麟幺女張昭萏落選。
從小小的寧陵縣到河南開封府的都指揮使衙門,往返最快至少需要四五日。按照沐晟走的路線,若她也迅速離開寧陵,轉道去德安府,不消兩日便能抵達。那裡正處在河南和湖南的交界處。而沐晟帶了一個隨從,留下一個給了她。如果讓留下的這個人在第二日北上去位於開封府和寧陵縣之間的汝寧府,就算是有人追蹤,兵分三路的走法也能把人給繞開。
朱明月伸手抿了一下鬢角,還有垂下來的幾縷烏絲。脖頸上隆起來一塊,明顯是腫了,「看來黔寧王已經不光是目無法紀。」何止是目無法紀,簡直是到了無法無天的地步。
繞過夫子廟的東南街穿過藤橋,從身邊經過的行人愈發稀少了。就在朱明月走下石板橋的一刻,手裡的傘柄驀然被迎面撞來的人一把攥住了。
桃葉復桃葉,渡江不用楫。
這姓沐的也能夠就此確認,自己抓對了人,能夠放心隨意地將她帶回去。
朱明月心裏微喜,正要往裡面走,一個包袱就跟著扔了過來。
但渡無所苦,我自迎接汝。
回雲南的路上。
堂堂的雲南藩王,就這麼被三言兩語哄進了河南府寧陵縣的衙牢。當然,打探消息的方法不止這一種,但朱明月想不出還有比這個更充分的理由——既能讓他受罪,又讓他心甘情願。
烈日在男子的周身鍍著一層薄薄的金色,彷彿也懾於他凜寒的氣勢,不敢在他的雪裳上沾染分毫。以至於她已渾身潮汗,他卻連大氣都不喘。
朱明月走到窗邊,目送著樓下騎馬離開的身影,心裏不禁開始計算時間。
篤定的語氣,說話間,目光從她打好的包袱上一掃而過。
「去哪兒?」
「但本王不介意將你的心帶回沈家。」
當門扉再次被闔上的一刻,浴桶里的少女才反應過來,剛剛一個男人連招呼都沒打就推門進來了,然後又堂而皇之地離開。還給她買了幾套換洗的貼身衣裳。而她分明跟他打過招呼,在沐浴之前也沒忘記插門閂。
城西府邸離秦淮河並不算近,沒有坐轎子也沒乘馬車,那打著羅絹涼傘的倩影,蓮步匆匆。傘面遮擋住陽光,也遮住了她的大半張臉。一隻執傘的青蔥玉手,杏色薄紗裙擺翩躚而動,勾勒出弱柳扶風般的一段盈盈身姿。
兩人的動作都很快,朱明月冷不防門外來人,一個趔趄就被撞了回來。
三伏天正是最熱的時候,對於嬌生慣養極少在街巷中拋頭露面的少女來說,無疑有些吃不消。沈明珠卻只是商賈平民家的姑娘,沐晟給了她一把傘遮在頭頂,已經算是格外開恩。眼見街上行人甚少,商販都紛紛躲在陰涼處避暑,而他則帶著她在暴晒的陽光下徒步走了足足兩個時辰。
每條街巷都走一遍、挨家挨戶去詢問這樣的行為,不是閑得慌,就是在查什麼。朱明月卻不關心。
朱明月幾乎是即刻上樓回屋,然後把不多的隨身之物全部歸攏起來,鋪展開緞面就開始打理包袱細軟。待她收拾妥當,開門往外走,跟同時推門進屋的沐晟迎面撞在了一起。
沐晟不為所動,反而握得更緊。
沐晟雙眸斂起,從桌案前站起來,高大頎長的身軀逼近她,「沈明珠,你是失憶了、還是裝瘋賣傻?忘了沈家跟沐家是世交,而本王是專程帶你回去認祖歸宗的。」
朱明月驚詫地抬起頭,近在咫尺的距離,讓她清楚地看到男子眼底瀰漫出的決絕和無限殺意。
沐晟!
「噹啷」一聲,飛刀在他身後落地。
他要查清楚吳高的死因,已經求仁得仁。而今她希望他能夠知難而退,不要因為一時意氣而做出後悔的事,斷送沐家前程。
自然是不可能,否則何必將她帶來。
晌午最熱的時辰,茶餘飯後的小茶寮里,端茶倒水的小二忙得不可開交。席間是時而搖扇子、時而品茶的鄉親,還有些從田間回來的農戶、要去地里給丈夫送飯的農嫂……清風過處,茶客絡繹,充滿著鄉間的恬靜和悠然。
「王爺幹什麼去了?」
朱明月知道他問的是那個隨從,淡淡地說道:「作為誘餌去了汝寧府。在動身之前,王爺還需派人去把他找回來。」如果他還活著的話。
男子哼笑了一聲,嗓音磁性卻輕慢,「這恐怕由不得你。」
那道進宮出家的旨意,恰如一場及時雨,給了他確認的機會。丟失了一個女孩,成國公府卻沒有大動靜,不就說明他抓對了人?作為陪伴進宮的小小民女,「沈明珠」錯過儀典的時辰,從此將再跟皇室無緣,想不回雲南都不行了。
方才還寒戰的一顆心,頓時被一腔怒火燒得熾烈,朱明月轉過身來,紅著眼眶恨聲道:「黔寧王!我們往日無怨近日無仇,何必如此相逼!」
朱明月冷聲道:「小女再說一遍,放開!現在沒工夫跟黔寧王胡攪蠻纏!」
人往高處走,能當官誰也不會去做平民。
「你說得沒錯。但欺瞞一時可以,能否瞞過皇上和皇后?還是成國公自以為脖子硬,擔得住欺君罔上的殺頭大罪。」
夥計連連點頭,道,「馬上就給姑娘準備著。」
朱明月從陰影里抬起頭來,眼睛里是破釜沉舟的決絕。
還有工部尚書嚴震直、戶部致仕尚書王純、應天府尹薛正言等布政司巡視,令其將「何弊當革,何利當興,速具奏來」。
朱明月心裏頓時就沉了下去。她昨晚特地讓他沉睡,就是不希望他醒來一怒之下去找寧陵知縣或是河南府的任何一個官吏拚命。而她也不用整晚看著他,等睡個安穩覺后再從長計議,可他居然已經一聲不響地走了。
推開偏門的門扉,那小廝還在石階上跪著,汗珠從臉頰上滴滴答答地淌下來。卻仍梗著脖子,也不知在跟誰較勁。
就擦著她側臉,她的幾縷髮絲也被刀給削掉了。
如果不想錯過進宮的機會,必須在夜幕來臨之前回到成國公府,這樣還可以自圓其說。
朱明月道:「或者是王爺自己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冒著被朝廷追究的風險,也要來河南府做些枉法之事。」
也沒有來得及跟爹爹告別。
一路再無話。
同時,那裡也關著寧陵縣所有的秘密。
夢中每到月上梢頭,就會有個小少年站在柳樹影兒里痴痴地等。
如果事態順利,沐晟會在第六日回到寧陵縣的客棧,然後看到她留下的信息直奔德安府。但是直到第八日的傍晚,一點消息都沒有。
屋苑裡的丫鬟們聞聲紛紛探出頭來,也不知發生了何事。這時,朱明月已經取了一柄檀香木骨的羅絹涼傘,朝外面走去。
沐晟看著她,長眸微眯:「你要清楚那所謂的破落門戶,正是你自己的家。」
直到隔日的清晨,床榻上的少女在黃鸝輕靈的叫聲中醒來。等她穿戴整齊,才想起隔壁那姓沐的莽夫昨夜喝了被她和圖書添了蒙汗藥的烈酒,想必睡到晌午也不會醒來。
沒命似的趕路,並不是因為歸心似箭,目的地與她所想的也相差甚遠。可她不敢問為什麼不回雲南,只是想起這一路窩在狹小車內的悶熱和遭罪,不由得滿腔失望。
紅豆的眼圈泛紅,「信安伯府的小廝說,還在秦淮河畔那棵柳樹下等呢。這幾日公子爺見不到小姐的回信,就一直按照邀約上面寫的地方等,等著小姐。」
「黔寧王的消息倒是挺靈通的,小女前腳剛出門,連要去何處、見誰都一清二楚。那又怎樣?小女只是去跟信安伯告個別。因為小女馬上就要跟著一道去宮裡了。」少女抿唇似笑非笑地道。
沐晟扶著石桌的手攥了攥,沒做聲。
紅豆咬了咬牙,彷彿是下了很大的決心,道:「那小廝說,小姐因病去蘇州府,一走就是五年,公子爺在京城裡面,就這麼等了五年。現在小姐卻又要進宮了,也許這輩子再也不能出來,就請小姐行行好,去見公子爺一面,與他說清楚,也好讓他斷了念想。」
沐晟掀起后擺坐在酸枝紅凳上,擺開碗碟:「你是不是覺得本王必定有去無回?」
「如是有人問起呢?」
朱明月看著一地的碎木,又看了看他流血的手,淡聲道:「如果王爺是在想,現在就去府衙亮出藩王大印,怕是不僅不能治寧陵縣令的罪,反而會將河南更高的官員給引出來。」
「王爺想給那吳侯報仇?」
「亂葬崗。」
殺人償命天經地義。但是天底下除了以暴制暴,還有王法,而唯有通過朝廷的律例審判,才能最終給枉死的吳高一個交代。
是啊,她絕對會跑。
等到再次啟程,是從德安府出發,過荊州,再從水路走到貴州司,最後到曲靖。這回光是採辦就買了很多東西,馬車也換了,堂皇寬敞的四馬車輦,裏面用軟緞包裹得精緻,內置茶案香幾,兩側還鋪著舒適的涼席。
兩人幾乎同時出聲。
他……
只當不知。
「因為你姓沈,必須回家。」
當初太祖爺廢除了中書省,設置布政使司,地方的最高長官就是布政使,主管全省事務。後來燕王登基,又在各省分別設置了按察使和都指揮使。從此,布政使管民政、財政,按察使掌管司法,都指揮使則統管軍務——三人分而治之,互為制衡。
「王爺,小女與您根本不是一路,一處乘車、一處坐卧已是于理不合。而今王爺有事在身,何苦多帶一個累贅?」
沐晟放下筷子,似笑非笑地看她。
「混賬!」
與此同時,三位皇子的婚事大抵也有了定論——
溫暖的水漫過膝蓋,漫過纖細的腰肢、單薄的肩膀……少女伸手將發間綢帶解開,一頭黑瀑似的青絲披在光裸的後背上。她扶著浴桶整個坐在水裡,不禁發出舒適的嘆慰。
據聞河南府多個縣城暴發蝗禍,饑民遍地,餓殍叢生,同時又引發了瘟疫。江陰侯抵達當地后,急忙組織地方官吏下鄉除蝗,豈料在寧陵縣遇上農民暴亂,被暴民活活打死。當地同時也有染瘟一說,病重不治身亡,無奈屍體無法拉回京師,被就地掩埋。
毫不留情面的話,少女一揮手斷然拒絕。
黑夢,悶熱。
朱明月垂下眼帘,「找幾個侍衛趕走他。」
男子雙眸灼灼,呼吸近在咫尺,一張英氣逼人的俊臉上笑容冷傲。
「不可能。」
娶親、下嫁,籌備得如火如荼。
七八歲時的那棵柳樹,是經年裡的夢。
說起來,自從那日酒樓中一別,好像一直都沒再看到沈明琪。
就連成國公府里的佛事都跟著喜慶起來。
「好啊,如果稍後成國公府有女兒走失的消息放出來,開始派出人來大肆尋找,就證明你真的不是沈家人。本王就放了你,還會跟你一起去國公府負荊請罪。」
「夠了夠了!小姐菩薩心腸,體恤咱們窮苦小吏!」
朱明月不置可否地抿了抿唇,兩人一起從衙牢走出來,夕陽西墜,溫暖光輝中兩人的背影被照得一片橘紅色。
沐晟沒做聲,臉上也沒有表情。
這件事很大,甚至一度轟動朝野。
其實朱明月很想問,他已經為了研製和改良火器在京城中奉旨逗留數月之久,再在河南府耽擱,不擔心雲南任上長期無人主事發生變動嗎?而這裏畢竟不是雲南,有許可權巡查地方的只有朝廷欽定的巡按御史,其他官員均不能插手府、州、縣政務;他在離開都城之後不即刻返回藩邸,反而在地方隨意經停,已經有悖朝廷法紀。
紅豆攔也不是放也不是,咬著唇站在原地,跺了跺腳道:「小姐,要是待會兒宮裡的太監來了,怎麼辦呢?」
等沐晟走到跟前,朱明月上下打量了一眼,「瘦了。」
徐皇後為了給幾位皇子選妃的事已經籌備了很久,正主多次進宮,跟其他名門閨秀一起被反覆甄選,名冊戶籍早就在宮裡壓著了。冒充?當著那麼多太監宮女的面,當著皇上皇后的面,想要怎麼冒充?
「無路可退,就惱羞成怒?」沐晟沒想到一個小姑娘敢下這麼狠的手,也沒料到這麼准,他邁開長腿走過來,按住她剛打開的門扉,抓起她的胳膊一把將她拖了回來。
茶寮的旁邊還有兩根木樁子,樁子上拴著幾匹駿馬,膘肥體健,在陽光的照耀下分外漂亮,引得那少女讚歎一聲。
「山高皇帝遠啊,朝廷就算想雨露均沾,到了地方上,難!」
姚廣孝讓她來雲南追查沈家後人,似乎也有調查沐家的意思。但那只是她的猜測。朝廷真有心動黔寧王府,也絕不會如此貿然。
她說完,頭也不回地往門口走。
「獨善其身,向來是人之常情。」
「是呢。眼看著時辰,宮裡面來送東西的太監就要到府邸這兒了。假使碰見這一幕,怎分辨得清楚啊。」紅豆搓著手,直急得滿頭是汗。
「你……」
「第一任沐家藩主答應了沈家祖上,將沈家後人一個不差地帶到雲南府的錦繡山莊。沈明琪作為沈家的繼承人,也一直在找你。長兄為父,你應該老老實實地聽他的話,聽本王的話,千萬別敬酒不吃,吃罰酒。」
在第九日的晨曦,天色剛剛大亮的時候,房間的門扉被陡然推開。和衣而睡的少女整個人一驚,直接從床上坐了起來。
朱明月不用去看,也知道他會這麼想。可惜他永遠都想不到,連同徐皇后在內,整個內廷都在一起給他做這場戲。
「所以就算本王在河南府出了什麼事,並非地方官員的差錯,而是本王咎由自取?」
就這樣走了,連回望都城的機會都沒有。
客棧夥計笑呵呵地接過隨從遞來的碎銀子,高聲朝著店裡面喊了句:「好嘞,給幾位客官準備三間上房!」
很快朱明月也知道了,他們這一路根本不是奔著她所認為的雲南府走,而是一路往北,繞過鳳陽,直接來到了河南府的寧陵縣。河南府與雲南曲靖府相隔千里,這麼走不僅沒縮短行程,反而大大增加了。這麼個繞行,難怪沈明琪會獨自上路。
朱明月怔了怔,「現在還未走?」
「黔寧王就這麼自信?」
朱明月聽到此,知道不用再聽下去了。
朱明月瞪起美眸,下一刻,就見沐晟擺手道:「來,請小姐上樓。」
不知道在車裡坐了多久。
男子握住羅絹涼傘的傘柄,僅用很少力道,就足以讓她掙脫不開。朱明月向身邊看去,發現那小廝已經不見了蹤影,周圍更是連個行人都沒有,不禁低聲嬌喝道:「黔寧王莫非還想當街擄劫?放開!」
牢頭即刻立正,「有人問的話,小的就說是暴斃死在牢裏面了,是小的帶人將人埋在了亂葬崗!」
「各省政事,從來都不會一人獨大。河南除了一個布政使,一個按察使,還有一個都指揮使。很多人管不了也不想管的事,這位都指揮使並不一定也會袖手旁觀。」
「既然這樣,送小女回京城。」
一頂忤逆的帽子扣下來,若換成一般官員早被威嚇懾住。可惜沐晟並不是尋常人。
朱明月無數次在心中告訴自己,這一次的離別,是為了往後更久的承歡膝下。可這話,在她七歲那年,就已經說了一遍。
「散?」
「小女不姓沈!」
有些事情該戳破的時候,就不該遮遮掩掩。正如剛才那一瞬,她從沐晟眼睛里看到的猜疑。
朱明月說罷,使勁掙開他的手,推門離開了這間寢房。
等寧陵縣的縣令趕到,衙署內猶如暴風過境,一片狼藉。
「那還得多久?」
那年輕的江陰侯,也是被埋在亂葬崗了吧。
沐晟道:「跟祈之出京的一隊人都隨他征戰多年,有軍中校尉,有曹參軍事,卻在區區一場瘟疫災情中盡數遭難,竟無一人生還。等到下一任巡按御史去調查,得到的說法居然是他們當中多數人身染疫病,為防止疫情蔓延,不得不將所有人的屍身就地掩埋。」
朱明月說出那一個字,沐晟已經操起一旁衙差手中的殺威棒,猛地向堂裏面那塊「明鏡高懸」的匾額砸了過去。只能「咣當」一聲巨響,殺威棒和匾額一起碎成了幾塊,直直嚇傻了前來阻攔的書吏。
河南府距離應天府不算很遠,氣候卻比濕熱的江南舒適一些。有牡丹花國色天香,可惜花期尚短,已錯過傾國傾城的月份。於是朱明月終日待在客棧的房裡,閑來看書,日日香湯,不用去外面拋頭露面,也不用車馬勞頓、飽受顛沛,尚算是被拘禁中的一份彌補。
說完,推開門出去。
於是一向不管閑事的人,沒法再置身事外。她當機立斷地把沐晟拉到了寧陵縣府衙。
顧左右而言他。
「不是威脅,」朱明月看著他,「小女不想拖王爺的後腿,但把性命安危交給別人?被王爺帶離京城已是強人所難,而今又要以身犯險……請恕小女貪生怕死,無法相陪!」
朱明月已經習慣了他這種傲慢無禮的態度,也知道他不願理她的原因,不以為忤,繼續問道:「是沐家的親戚?」
沐晟盯著地上的某一處,頃刻,靜靜地道:「本王先安排你離開寧陵縣。等你出了河南,再動手。」
「那江陰侯吳www.hetubook•com.com高,是王爺什麼人?」
沐晟睜開眼,對面的少女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
「小女是什麼身份,與黔寧王何干?」少女咬牙。
房裡的門扉沒插上門閂,從桌案到門口的距離也不過十幾步,朱明月毫不猶豫地往外走,抬起手剛剛碰到門扉,「叮」的一聲,一枚冰冷的鐵器瞬間擦著耳畔就飛了過去,死死地釘在門上。
打定主意就開始動身。
心裏想的話尚未說出口,就聽他微微笑道:「好,本王可以把你的人放回去。」
朱明月鬆開了按壓在他虎口上的手,那裡還未愈合的傷口又冒了血,頓時將雪白的巾絹泅濕了一大片。
片刻,沐晟將手中的粗瓷茶杯「啪」的一聲摔在桌子上,轉過身來道:「放肆!你不過是個民女,仗恃小小許可權,就敢在此大言不慚!」
沐晟沒給她任何說話的機會,順勢也將筷子放下。
「查清楚了?」
朱明月立刻往旁邊躲了一下,拉開與他的距離,「黔寧王也說是帶,不是抓,現在小女不願意回去,不願意認祖歸宗,黔寧王還是省了這份好意吧!」
「真正的朱家千金眼看就要進宮,剩下的那個面臨行跡敗露,就要落跑?還是跑到信安伯府上去?」
等客棧夥計將熱水和屏風都準備好,朱明月將身上的衣裳除了,便一頭扎進溫熱的香湯裏面。其實能有什麼事呢。如果是防備自己逃跑,僅憑一個隨從便能輕而易舉將她看牢。此地也不是窮鄉僻壤,路過而已,能招什麼歹人不成。
她的話說得極不客氣,見沐晟投來不善的目光,接著說道:「王爺難道不想聽聽小女的想法?」
「他現在在哪兒?」
「連報到京中去的奏報上都說,吳侯是在寧陵縣暴民動亂中被無意殺害,是個意外,王爺何以認為,這件事另有隱情?」朱明月道。
也不知道走出多遠的路。
……
「獨善其身是人之常情。可一個為求自保、將親情冷漠至此的人,也讓人生不出什麼好感。」沐晟流露出厭惡之色,冷冷地甩開她的手。
卻不知這個時節的雲南,是何光景。
相對無言,對坐一夜。
茶客們的說法,讓少女迷惑不解,「朝廷規定火耗不得超過八厘,知縣知法犯法,為何不上告知府?」
就算是不得已出此下策,萬一錯了呢?堂堂的官家閨秀被劫持,徹夜未歸,不但進不了宮,名節閨譽何在?這姓沐的莽夫全然未將此放在心上,她又何必跟他客氣。
沐晟面色淡然,「也查清楚了。」
終究是回來了。
當黎明的曙光漸漸驅散了夜幕的黯淡,外面的街道上響起寥落的打更聲,已是隔日的晨曦。天色尚未完全亮時,朱明月終於忍不住睏倦,拄著胳膊趴在桌案上睡著了。
「說!」
沐晟盯著她手裡的包袱,問道。
「本王說過,祈之根本王是多年兄弟,決不能讓他在異鄉死得不明不白。如果你怕死,本王可以先將你送到鳳陽,那裡距離寧陵縣很近,當地的都指揮使是本王以前的舊部,可以保障你的安全。」
「王爺這是打算用完膳就去拚命?」
男子容色傲慢,聲線淡淡地道。
建文四年,當然,後來已被當今聖上改為洪武三十五年的年末,被封侯不久的吳高奉欽命出京巡查地方。那時靖難之役已經結束,皇上初登大寶,在改元時將「安民撫軍」作為開朝第一要務,尤其在對建文舊黨的大肆屠戮后,各地臣民驚魂未定,朝廷緊接著就出榜曉諭百姓各安生業,並相繼往疆域各地派出巡察使,整肅軍備,安撫民心。
半晌,少女淡淡地開口。
是否是他們這些人的親緣太淺,不是死別,就是生離,總是要輾轉掙扎在那未知兇險的命運里……朱明月閉上眼,纖長濃密的眼睫在臉上掃下一片陰翳,同時也擋住了眼底氤氳欲墜的濕意。只剩眼角一顆淺褐色的淚痣,盈盈欲墜,宛若顫巍巍的淚滴。
就柔儀殿大佛堂修建一事,皇宮內外準備得周全體面,各地進貢來的香案佛龕數不勝數,還有特地砍伐的金絲楠木和松木。原都是要運往北平作為興建都城的用料,奉了徐皇后的旨意,部分轉道運回都城用以修建裁月居。
朱明月「啪」的一聲將手裡的筷子放下,突兀的響動,頓時惹得其他桌上的吃客紛紛矚目。
如果這麼當街詢問就能查清楚真相,朝廷也不會每逢大事就派遣巡按御史不遠千里趕到地方任上費盡周折,隨便一個保長就能把事情給辦了。而他這種查案方法,若非寧陵縣是窮鄉僻壤的小縣城,當地百姓又多有怕事,眼下不僅查無可查,反而早把地方衙門的人惹上了門。
朱明月抬手撫了撫額上的薄汗,「小女自然著急。同時,王爺若能放小女離開,小女也會毫不猶豫回都城,而不是千里奔赴雲南,去那個什麼沈家。」
對面已經沉默許久的男子,保持著扶案的姿勢一動不動。就在她以為他入定石化的時候,對方才淡淡地開口:「我要查清真相。」
很乾脆的聲音,沒有一絲的猶豫和客氣。
朱明月有些好笑地望著他,「之前沈明琪口口聲聲說受沐家庇護多年,感恩戴德,卻無以為報。沐家世守雲南,沈家不是在雲南府,還能是應天府不成。」
沐晟將她拽回到床榻邊,用一隻手扣著她的肩膀,硬是將她按坐在上面。
記得那時她剛來京城,年幼離家的哀傷和孤單,讓她的性格變得孤僻寡言,他就總是帶她去烏衣巷,在那富商雲集、墨客聚會的雅地。在一片燦爛的華燈中,連朱雀橋和桃葉渡都紛紛化作了詩酒風流,化作姑娘們唇上的胭脂紅。而他會給她點上一盞小橘燈,沿著河畔順流而下,兩人肩並著肩笑靨純真的模樣難以忘卻。
「拿著。」
沐晟這樣在心裏想,明智而篤定。
朱明月覺得他不可一世的態度很討人嫌,又不能開口駁斥,話不投機,索性就不再開口,側身靠在車窗旁邊的簾幔上假寐。
不知過了多久。風裡帶著暑熱的氣息,等朱明月睜開眼睛,秦淮畫舫的旖旎風致早已不在,變成了狹窄悶熱的低矮屋樑,還有垂著的粗紗簾幔,最裡層是灰色的籮帳。
「小女知道王爺對小女有成見,但不妨試試這個方法。而且有王爺的兩個隨從在,小女想跑也跑不掉的。
朱明月看過來,「說什麼?」
連朝廷欽定的巡按御史都敢殺,還有什麼事做不出來。尤其在吳高出事之後,三屆京官陸續來往寧陵縣卻未查出絲毫端倪,不僅是因為無能吧。
「客棧。」
她前腳踏出門檻,身後的屋內緊接著響起「砰」的一聲巨響,不知是桌椅被他砸了,還是軟榻被他用手刀砍成了兩截。門外一左一右站的是面無表情的隨從,聞聲連眉毛都沒動一下,顯然是習以為常,早已處變不驚。
沐晟攥緊雙拳,眼底的悲痛和恨意,如火苗般熾熱燃燒。
「王爺這是非要插手?」
她心懷期冀地問。
對面用膳的男子,起筷、落筷,動作優雅且利落,對她的話完全充耳不聞。好半晌,似是吃完了,才倨傲地淡淡接茬道:「所以呢?」
車轅滾滾向前,車簾隨著一掀一掀,視線中飛快倒退著的是陌生的景緻。
朱明月被他身上的煞氣一震,隔著染血的絹帕,不禁握住他的手,「可是王爺已經將全部的內情調查清楚,餘下的事就應該交給朝廷、交給負責的官員,而不是越俎代庖,罔顧朝廷法度。到時候整個河南動起來,連黔寧王府也會受牽連。」
「你要去哪兒?」
往雲南府的路,還長著呢。
朱明月抱著雙膝,沒動地方。
——朱明月曾聽沐晟身邊的一個隨從這麼說過。
「王爺說得不無道理,但是之後朝廷又先後派遣巡按御史來寧陵調查,結果與河南府尹的說辭並無出入。」朱明月道。
她淡笑著道。
但沐晟也可寫一道奏疏,同時遞給新上任的兩江巡按御史,還有十三道的言官;讓十三道去制衡六科,六科的京師言官才會真正將此事報給六部,最後上達天庭。
透過籮帳,擺在床鋪外的桌案上燃著一盞燈,燭淚順著銅梗淌在桌面上,一片油乎乎的蠟泥。那個男子背對著坐在桌案邊,拿著杯子,也不知是在喝茶還是喝酒。
朱明月有些訝然地回頭,卻見對方已經動作利落地把碗筷擺開,兩小碗香米,三道簡單的菜肴。都不是熱菜,但聊以填腹。
當朱明月站在寧陵縣衙牢時,沐晟顯然也憑藉這幾日在牢中對犯人們的索問,將所有內情探查清楚了。
不給他留信息,他又怎知道自己到了德安府來。
少女道:「知府不行,還有知州呢。再不行,也還有布政使,還有朝廷。」
男子乾脆利落地命令罷,抬起腳邁大步走了進去。其餘兩個隨從在後面打點好了馬車,轉而去鎮上置辦給養。
「想不到堂堂的黔寧王居然這麼卑鄙無恥。」
「小姐不好了,您趕緊去看看吧,」紅豆往四下瞧了一下,壓低聲音道,「那信安伯府的那個小廝,已經在偏門那塊兒跪了半天了。」
這話讓朱明月感到很高興,連日來的煩悶也頓時消減不少。
現在這個時辰,想必城中的鑼鼓已經敲起來。紅毯鋪地,從成國公府一直鋪到西華門城樓前,香音齊鳴,佛光裊裊,由尼姑牽引著的少女,身著華服盛裝,踏著紅毯一步步走進宮門。從此,也註定了一生青燈古佛的寂寂歲月。然平民百姓來看,卻是很風光體面的。
好半晌,對面靠在軟枕上的男子才懶懶地開口,「還在路上。」
從應天府到雲南,經湖廣之地,要取道長沙府,一路過寶慶府、貴州司,坐馬車大抵需要兩個月時間;倘若是驛站快馬飛騎,少則也得半月。相當的漫長難熬。尤其一直在馬車裡面窩著,日夜兼程,不等到曲靖府,半條命恐怕都會沒了。
「是你把我打昏的?」
「管不了就不管,任由那些奸佞泛濫、禍害無辜?自古欠債還錢,欠命賠命,等他們落在本王手上,本王會讓他們後悔來到這個世上。」
紅豆連忙跨出門檻https://m•hetubook•com•com往那邊跑,跑過天井,正巧與從裏面出來的朱明月迎面撞到了一起。
在此刻的城西府邸里,丫鬟們都在屋苑中為即將進宮的朱明月收拾東西,器皿細軟都是很極致的,正小心翼翼地裝箱,須臾,就見紅豆火急火燎地跑了進來,探頭往屋裡看了一圈,又急急地問:「小姐呢?」
朱明月覺得所有的耐心被磨光了,抬起頭直直地看他,「就算小女是沈家明珠,已經離家這麼多年,回不回去能如何?而今卻有個千載難逢的機會擺在面前,如果能夠進宮,在宮裡博得一個身份,難道不比做一個卑下的商人的女兒要好?將心比心,黔寧王何必非要擋人出路、阻人發跡。」
駭人的話,輕飄飄地在背後響起。
此刻兩人心裏都很明白,真有心帶她走的話,他早就將她抓回雲南了,不管她願不願意。一直以來她表現出的種種自信和堅持,讓他無法確定她的身份;他又不能去跟成國公當面對質,如果姚廣孝曾經將沈明珠託付過去,當面對質就等於是撕破臉,一個是煊赫京官,一個是封疆大吏,黔寧王府沒必要因此與成國公府為敵。
江南之地正是最炎熱躁悶的時候,太陽熱辣辣地曬下來,能將地面烤成個大火爐。應天府中的高門富戶總有些驅熱的法子,在地窖里儲備著冰,鑿地成池,引活水進自家府宅;皇室的顯赫貴戚則早早避暑別莊,在涼爽之地度過漫長的暑熱。
——擢命都指揮使何清往浙江都司蘇州衛,都督僉事趙清往鳳陽中都留守司,前軍左都督李增枝往荊州,江陰侯吳高往陝西、河南等等。
「舊識?」
是真是假,一試便知。
順著城北的土道一直走,所見到的多是簡陋的茅草屋,看得居民們出生活貧困。寧陵縣又是個小縣城,城中百姓多以農耕為生計,相對閉塞,瞧見衣著樸素卻面容姣好的一男一女,紛紛露出好奇地打量目光。
毫不客氣的動靜,不用看也知道推門進來的是沐晟。他一隻手還擎著放滿膳食的四足小方案,走進屋來,「哐當」一聲把小食案重重放下,震得上面的盤盞直響。
「國公府的小姐即將進宮,雖是出家,卻封賞了公主儀典。能夠隨她一起進宮的人,不同樣是身價百倍?故而她進宮的那一日,便是小女進宮的時候,黔寧王有能耐,不妨去阻止皇後殿下的旨意。怕只怕王爺沒那個膽子!」
朱明月道:「之前看黔寧王挺為他著想的,怎麼現在又不帶著他?」
朱明月也擱下碗筷,「王爺是雲南藩王,不是殺人越貨的江洋大盜,逞一時威風然後逃之夭夭。而今也不是割據混戰的時候,隨便哪個列土封疆的諸侯王,都能去跨省干涉別人的政務。」
對方端著酒碗的手頓了一下,而後將裏面的濁酒一飲而盡。
朱明月滿意地點了點頭,將手中銀票遞了過去,「賞你的。」牢頭諂媚地應聲,像接聖旨一樣將銀票接過來,又一把揣在了懷裡。
話音落地,沐晟扣在桌案上的拳頭因悲憤而爆出青筋,「砰」的一聲打在那屏風架上,黃楊木的實木屏風座就這樣被一拳打成兩截。
「你再說一句,本王不介意讓你見識一下什麼是更卑鄙無恥。」男子側臉過來,涼涼地瞥了她一眼。
她字字如刀,說得極狠。
朱明月給他包紮的手不由得一頓,須臾,嘆問道:「動手?王爺想怎麼動?是跑去縣衙將縣令暗殺,然後再去知府衙門殺了知府,再去火燒知州衙門,最後大鬧河南布政使司?恐怕沒等王爺邁出縣衙的大門,就已經被聞訊趕到的衙差給團團包圍了。」
而吳高作為前途似錦的有功之臣,正是意氣風發、春風得意,卻命喪他鄉,無辜慘死。沐晟數日來逗留在寧陵縣,日日明察暗訪,不僅僅是為了祭奠和追思吧?
沐晟目光泛寒:「本王來此地就是為了還他一個公道。而今整件事都有了分曉,也是時候有仇報仇、有冤報冤了。」
而那年輕的江陰侯當時會想些什麼呢?身為擔任巡視之職的巡按御史,從十三道監察御史中挑選,最後由皇上欽定,一路從都城走來,審理冤獄,賑濟災荒……可最終他不僅沒能將河南的民情上報天庭,反而被這些沆瀣一氣的官吏謀害了性命。
沐晟將視線投向遠處,臉色變得淡而肅然:「他是和本王一起習武長大的兄弟,如今枉死他鄉,本王必須替他討回公道。」
「好歹也是同行,要去何處總該說清楚吧。」
「虧得小女為王爺擔驚受怕,王爺卻向客棧掌柜的打聽小女退房的時間。」朱明月去銅盆里浸了一塊巾絹,正在疊成小塊,聞言,沒好氣地遞給他。
「誰都知道明日就會有宮中太監去成國公府里接人,黔寧王偏偏在這個時候把人給劫走。國公府的小姐也好,沈家女兒也罷,黔寧王這麼無視朝廷威嚴,是對國公府的公然挑釁,還是不將皇室放在眼裡?」
「給你留下的人呢?」
說八月,槐花黃,桂香飄,斷腸始嬌。白蘋開,金錢夜落,丁香紫。
「你這是在威脅本王?」沐晟一把拽住她的胳膊。
沐晟睜開眼,望著她的神情含笑,卻透著無與倫比的傲慢和冷淡,「馬車太小,裝兩個人正好。更何況本王不帶他,他自會回去。你不同。」
「吳侯以前是沐老將軍的參將,後來又被提拔為燕軍護衛中郎將。靖難那場仗后,因功分封為江陰侯,其人頗為耿直忠厚,秉性剛正。」
他說得沒錯,一則是他遇險,她會毫不猶豫地離開而絕不會搬救兵;二則是他被絆住,時日耽擱得越久,表明越有危險,那麼德安府也不是久留之地。
顯然是毫無所獲。
朱明月拄著桌案,看他。
朱明月使勁拍水面,濺起水珠紛飛。
朱明月聞言氣得頓住腳步,要轉過身來,同一時刻,余光中什麼一掠過,后脖頸便是一疼。
七年前,那執拗溫柔的小小少年,還有身量未成、卻心智早熟的小女孩兒。當他捧著親手編織的花環,戴在她額頭上的那一刻,柔腸百結。小小少女捂著唇,取笑他這種小玩意兒只有姑娘家才會去做,那少年總是靦腆地微笑不語。
她斂著視線,一眼也不看他,給他包紮傷口的手卻不停,「這裡是河南府,是人家的地方,當地官員的權力已經遠遠超過任何一個既任京官。王爺你縱有萬夫不當之勇,也無法一人當百人用。」
短暫的安靜。
「一旦劫錯了人,成國公府又因為害怕被謫罪,或是偏袒親女,最後索性把沈明珠當成是朱家的千金,李代桃僵,送進宮去。黔寧王就不怕作繭自縛、聰明反被聰明誤?」
沐晟卻不接,只抬眼看著她一副言不由衷的表情,若有所思地問道:「本王在想,你把唯一一個隨從支出去,會不會趁機溜之大吉?現在本王全身而退,又在你走之前回來了,是不是很失望?」
其實她是想跟他說,河南的這位都指揮使,正是朝中數一數二的肱骨之臣、彭城伯張麟;而他的嫡長女張昭菡是大皇子朱高熾的正妃,是皇親國戚。眼下立儲在即,地方官員應該少跟這樣的重臣來往才對。可她忽然想到自己不能這麼跟他說,也沒什麼必要。
朱明月抬眼望了一眼,難得沒抗拒好脾氣地起身下來,其中一個車夫扶了她一把,竟然是個壯實幹練的漢子。再看另一個也是一樣。約莫都是行伍出身。
那人依舊保持著背對的姿勢,連頭都沒回。
朱明月道:「一個人的心都不在了,強留著人有什麼意思呢?」
可以想象沐晟能平靜地說出這麼一番話,是因為張麟已經被逼著不得已處理了上下相當多的官吏,並且將整件事情寫成了奏摺,快馬送去了京城。但想要同時處置布政使和按察使兩大要員,談何容易?而河南的布政使是胡次道,內閣宰輔胡儼的胞弟;那胡儼,則是二皇子朱高煦的側妃、胡釉棠的父親。
僅是查清楚吳高的死因不行,還必須將涉案之人一一法辦。朱明月想過沐晟來河南調查是為了報仇和泄憤,但她沒想到他居然會不顧及自己的身份,對所有的事親力親為。到時候真讓他用軍中的方式快刀斬亂麻,弄得滿城風雨無法收拾,倒不如她給他一個迂迴的辦法。起碼不會讓她也跟著被牽連進河南官場,使這趟雲南之行更加複雜。
沐家世守雲南不假,沒人知曉在黔寧王府的庇護下還有一個沈家,除卻姚廣孝,沈萬三後人的下落至今是謎。沈明珠是在幼年走失的,那時沈家的嫡長一脈仍羈留江南,在「她」而言,不會清楚那些親族旁宗都流落到了何處。
在洪武三十五年到永樂元年之間的短短時間內,天災時有發生,各地水旱蝗瘟接連不斷,飢荒災害,禍事連綿。那江陰侯吳高剛好是在河南暴發蝗災之時,來到了寧陵縣巡查。
將士沒有戰死沙場,卻在一場天災中屈辱地死去,死得不明不白。朱明月無法感同身受那是一種怎樣的悲哀和遺憾,但她知道此事一日沒有個說法,沐晟便一日不會死心離開。
朱明月嘆了口氣,「吳侯的屍身該是早已被火化了,骨灰撒在亂葬崗,不可能找到的。」
「你收拾東西做什麼?」
沐晟從衙牢回來的當晚,喝了很多的酒。朱明月在三樓隔窗看著,直到他踉踉蹌蹌地走上樓來,那股濃烈的酒氣離著很遠都能聞得到。
朱明月隻身一人來到德安府,住在城南一間很偏僻的客棧里。入夜時望著外面漆黑的夜空,心裏七上八下,同時也讓她感到一種久違的、因不在掌握而惶惶的坐卧不安。
「放心吧,過幾日小女會去贖王爺的。」
胡藍黨禍,闔家發配,旁支滅族……沈家家大業大,也難抵擋一次又一次毀滅性的打擊。餘下後人能在雲南苟延殘喘,倚仗的是沐家,卻永遠是戴罪之身。之前她因為進宮的機會一直矢口否認,現在仍舊抗拒,不過是不願意被牽連。
「怎麼了?慌慌張張的。」
待朱明月睜開眼,坐在對面的男子環抱著雙臂,閉目睡著了。而她在盯著他看了一會兒之後,也只hetubook.com.com是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沒有任何要反抗或是逃跑的打算。
原來不只是舊識,更是同袍。
沐晟卻沒有理她,說完就轉身進了自己的房間。
車簾掀開,朱明月就著沐晟的手坐進去,居然有種受寵若驚的感覺。
在離她不到半尺的門上,赫然釘著一把飛刀。
「本王不需要兩全其美,本王只想殺人償命、血債血償。」
只不過那兩個趕車的隨從沒那麼輕鬆,身上好幾處刀傷,臉上也破了相。可見這次的兵行險招並沒有想象得那麼簡單。朱明月後來跟沐晟去見醫官時,也瞧見了他背上的箭傷,赫然是個血窟窿。難免些許后怕。畢竟並不是每一次的謀算都能恰好跟運氣有緣。
包袱里是一個錦盒,裏面裝著文書簿冊,藩王印章,還有幾卷火銃的改良圖紙,都是他的隨身物件。一路上翻來覆去地看,也不知道在研究什麼。朱明月敢怒不敢言地抱在懷裡,路過樓梯轉角,跟後面的夥計道:「房裡有熱水嗎?」
年年都說愛民恤困,年年卻發生災荒疫病,其中多數天災被朝廷了解,給予賑濟或減免賦稅,有些災情卻被地方官員刻意隱瞞了下來。就如這河南疫情,皇上曾下令在外有司官員赴京朝覲時報告民間疫病,但連同布政使和按察使在內的兩位河南要員,對這次暴發的蝗災橫加隱瞞,來朝後謊報功績,聲稱田穀豐稔,閭閻樂業,並山呼萬歲讚譽聖主明君,千秋萬代,取悅朝廷。
「可到時候就怕不能把人家怎麼樣,我們一行四人還會落得跟江陰侯一樣的下場。」朱明月拿出巾絹給他擦拭傷口,沐晟不喜人觸碰,不耐煩地抗拒了一下,朱明月硬是攥著沒鬆開。
「怎會呢?王爺是封疆大吏沒人敢拿你怎麼樣,但是原本從京城離開應該直奔雲南藩邸的人,不該忽然轉道來了河南。」朱明月從軟榻上起身,坐到他的對面。
「奴婢找了,也趕了,可那小廝跪在地上死活不起來,還一直說、說……」
那喝茶的獵戶說到這兒,又是一嘆,「別的不說,就說前段時間來了個什麼巡按御史,明明五穀不分,卻非要下鄉去除蝗治瘟。結果怎樣?還不是被活活打死了!」
那牢頭眼睛里冒著光,說話間,就要伸手去拿她手中的銀票。朱明月將手抬高了些,「那今日的事……」
而新到任上的這位都指揮使,是在冬至時的大朝會上由皇上當場親自委任的,與吳高的案子沒有利害關係。其人又是原北平的將領,有功之臣,手握重兵。在河南有能耐同時調查布政使和按察使兩位最高官員,非他莫屬。而沐晟作為雲南的封疆大吏,又是皇上跟前的紅人,何不去向這位新到任的都指揮使討一個人情呢。
其實沐晟並不用在牢中待這麼多天,因為將寧陵縣案情的前因後果串起來,並不難查:朝廷欽定的巡按御史江陰侯吳高抵達寧陵縣時,當地蝗災之後的疫情非常嚴重。當時逢上正旦,河南的布政使和按察使都去了都城朝覲,大朝會上,兩位封疆大吏卻對皇上欺瞞了災情。於是遠在府、州、縣的當地官吏就不得不將意欲上奏的吳高強行扣留,也一併扣下了他寫的奏摺。
當然這些話她不會跟他說。
沐晟搖頭,道:「你已經替河南府的官員連推脫的說辭都想好了,他們或許會看在這個的分上,饒你一條命。」
她說完,連絹傘都不要了,綰裙就走。
朱明月嘆了口氣,「帶我去見他吧。」
同時她又想起年節前在刑部衙門裡,看到過的一份奏報:
朱明月怔了一下,見他的目光在自己身上上下逡巡,這才後知後覺地一把將包袱擋在身前,憤恨地說道:「別欺人太甚!」
「祈之是朝廷欽差,會被關在普通的衙牢?」
「所以王爺一直待在寧陵縣,就是想等一個結果?」
但她從未開口問過一句。
那人輕笑一聲,「還用問嗎?」
「你……誰給你這樣的權力?」朱明月憤然地怒視他。
朱明月揚起巴掌大的一張小臉,毫不掩飾眼裡的輕嘲:「樹倒猢猻散。各謀出路,各憑本事,總好過被無辜牽連。王爺這人也真是奇怪,在小女否認的時候,非一口咬死了身份;而今小女緘口默認,反倒是不相信了——」她眯起眼,唇瓣一點淡淡笑意,「如果是這樣,現在把小女放了還來得及。」
來人說罷,又無甚興味地往屏風這邊看了一眼,「快些洗,洗完下樓。」
「引出來不是正好!誰害了祈之的命,本王就要誰的命。」
沐晟聞言,卻止步,回身一把攥住她的手腕,「你知道沈家在雲南?」
她自認勸不動這莽夫,可他一直留在河南府,就意味著她也不能動身。當然,如果他永遠都回不去,事情將會變得無比順利。但朱明月並不覺得自己有能耐、或是地方任上的官員有這個能耐能除掉一個封疆大吏。
她離開京城是為了去雲南、去沈家,不是跟著他在半個大明疆域上瞎轉悠。而她不介意讓他退而求其次,讓自己去跟沈明琪會合。
等她再次醒來,已經又不是在那間簡陋的客棧,也不是長安街上,或者說是不是還在都城中也不知道。
天井邊的花藤在風中靜靜搖曳,陽光靜好,花香輕柔,一如多年前青梅竹馬的繾綣時光。
朱明月在衙牢門口等著他,手裡拿著銀票。同時站在衙牢外的,還有一個點頭哈腰、滿臉討好的衙牢牢頭。
不算氣派的車裡很安靜,只有沐晟和朱明月兩個人。寬敞得很,卻于理不合。朱明月不覺得沐晟會為了考慮她的名聲,改去外面的車輿上坐。因此也不打算自討沒趣。而在外面駕車的兩個車夫,一路上除了進城出城的稟報,幾乎沒有說過話,聽聲音,都不像是那沈姓男子。
朱明月看著他緊繃的臉色,想起在爹爹案前看過的那封奏報,上面對吳高之死的闡述確實很是蹊蹺。
「砸!」
「今日之事,小的爛在肚子里,絕對不敢吐露半句!」牢頭豎起手指,信誓旦旦。
陽光隨著推開的門扉透射進屋裡,照亮了地面上鑿刻著的花團圖樣,朱明月定睛一看,卻是沐晟滿面塵霜地站在門口。
「吃飯。」
「你似乎很著急回沈家。」
朱明月瞪他一眼,然後抿唇道:「小女深知王爺是不會放小女回京了。既然如此,小女為求自保,願向王爺獻一兩全其美的良策,以此勸說王爺收回成命,不要以身犯險。」
思緒至此,朱明月騰地一下坐起來,卻牽動了後頸上的痛處,重心不穩又跌回到被褥間。她氣急敗壞地扯開床幔,怒斥道:「這是什麼地方?」
「夠不夠?」
旁邊倒茶的小二「呸」了一聲,道:「什麼朝廷,狗屁朝廷!聽說皇上新納了位貴妃。知縣說是我們河南府的人,是我們的光彩,還讓我們上稅納貢給新貴妃孝敬呢!」
挨家挨戶地問清楚之後,把那些所謂的暴民抓起來償命?
「這麼著急作甚?想要逃跑,還是要私奔?」
隨後聞聲趕到的衙差又被他一手一個,砍瓜切菜一般,打得滿地找牙。有兩個撞在兩邊的紅漆立柱上,「嘩啦」一聲連帶著整片牙旗倒地。而後沐晟操起桌上的驚堂木,狠狠地往實木的案子上剁,連同桌案上的瓷碗都炸飛成碎片。
「怎的就黔寧王一個。他呢?」
想要讓一個人身染瘟疫而死,需要長時間水米不粘牙,並且同疫病者同處一室。被傳染之後,染瘟者會連日高燒,咽喉和舌頭充血發出異常惡臭的氣味;然後聲嘶力竭,因強烈的咳嗽胸口劇烈疼痛。咳血,身體局部腐爛,直至死亡。甚至死了,也不能將屍首拉回到京城安葬。因為瘟疫是會傳染的,必須就地火化,然後掩埋。
秦淮河邊的夫子廟矗立在陣陣香風中,兩岸金粉樓台,鱗次櫛比;畫舫凌波,槳聲燈影,都影影綽綽地投映在一汪柔情的河水裡。隔著灰瓦白牆的屋檐,往北就是瞻園、白鷺洲,以及從桃葉渡至鎮淮橋、河面搖船和沿河林立的酒家,入夜後濃酒笙歌,輕音曼舞,絲竹飄渺。
朱明月「嗯」了一聲,道:「看來是舊識。」
「同袍?」
朱明月怔了一下,隨即鬆了口氣,又沒好氣地說道:「小女還以為王爺拚命去了。」
「寧陵縣窮鄉僻壤的,天災不斷又逢人禍的,哪裡有什麼豐民田沃,樂業安居?小姑娘年紀輕輕,不懂得民間的疾苦。」
朱明月悻悻地抿了抿唇,抱著分量不輕的包袱,跟了上去。
丫鬟們指了指南廂房的方向。
朱明月下樓叫了客棧的夥計,要囑咐一下早膳的事,就聽夥計道:「那位爺早早就起了,出門前讓小的帶話,說是讓小姐好生在房間裏面待著,等他回來。」
沐晟聞言看過來,見她身上滿是黏汗,將本就輕薄的紗裙打濕,在車裡還不甚明顯,現在卻都服帖地黏在身上,顯出幾分姣好的輪廓。原本沒什麼表情的臉上,忽地就浮出一抹淡淡的戲謔,「跟著姚廣孝的這幾年,學得不怎麼樣,養得倒是挺好。」
下一刻,她拔出釘在門上的刀就朝著沐晟擲過去。
「被暴民殺害?」沐晟放下手中的粗瓷碗,在石桌上磕出一聲清脆的響動,冷哼道:「祈之是行伍出身的軍人,憑藉軍功一路拜將封侯,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怎麼可能被暴民給殺了!」
朱明月眼睛一閃,「真被打死了?」
朱明月起身下地,給他倒了杯茶。
朱明月懨懨地窩在車裡,衣襟汗水粘膩,正熱得生煩。這時候,車簾從外面掀開,然後就是一句毫不客氣的話:「下車!」。
朱明月在瞧清楚攔路之人的同時,使勁去拽傘柄,奈何被對方緊攥著不放。
吳高是北平生人,甲子年最年輕的武進士,后擔任燕王藩邸親軍都尉府的指揮僉事,隨燕王靖難立下赫赫戰功,被破格封為江陰侯,可謂少年得志。
想她真是作繭自縛。之前費盡心思要向他證明自己不是沈家人,而今反過來要千方百計證明自己是。
等沐晟搖搖晃晃地推開屋門,朱明月特地讓客棧夥計再給他送去兩壇酒。酒裏面加了兩味藥材,生草烏和曼陀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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