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茶馬互市

找她的?
朱明月看他良久,又聽他說了良久,忽然不知該從何反駁。她不能說他講的這些錯了,可這些順理成章且從大義出發的言辭,又讓她隱隱地覺得哪裡不對勁。
這麼重的擔子壓下來,朱明月只好退而求其次,問道。
沐敬一邊說,一邊抹眼睛。
「宋家的、方家的、趙家的茶商……都口口聲聲要找沈家的當家人。明琪如今不在,你作為沈家的嫡女,也算是半個當家人,自然是找你的。」
「怎麼,是不是有些後悔。還是心動了?要是早知道沈家在雲南原來這麼厲害,其治下的商社又遍布各省各地,奈何會因為區區進宮出家的機會,就錯過回來做一個當家人。」
她都沒看清楚他是如何把刀奪走的,已經在他的鉗制下不能動彈。緋色刀刃寒氣逼人,彷彿只要她反抗,就隨時讓她血濺當場。
直到隊伍在那頂轎子前止步,其中一個手執戶撒刀的彝族兵士將轎簾掀開。
已是冬時,這裏的晌午卻猶如暖春。
沐晟望向窗外的目光,透出幾許蕭瑟的蒼茫,「那丫頭自私冷漠,但好在膽大心細,經過寧陵縣一場事,看得出對官場是非似乎又知之甚詳。既然姚廣孝已經將她培養得這麼好,如今雲南有事,又事關沈家,也該輪到她出些力了。」
苑裡擺著的光是《地方志》就有上百本,還有為數不少的經史子集,連些野史民間傳奇都有。
佩蓉低眉順眼地跑過去,也不知小聲稟告了什麼。但此刻朱明月寢房裡的燈盞沒來得及熄滅,還闌珊地亮著,照亮了整片菱花軒窗。一道窈窕的倩影投射在窗紙上,勾勒出的美好輪廓顯露無遺。
圍堵在府邸門口的茶商不僅來自雲南的各個縣城,還有其他省趕來互市的,卻都在運貨的半路上遭到阻截,在貨物交託給馬幫之前全部遭搶,血本無歸。又不知從何處得知沈家當家就在曲靖府的消息,紛紛趕來求援。
而沈家作為一介戴罪之身,怎麼敢堂而皇之地出面組建商社,還做起了雲南十三府的茶商總協辦?
居然是個男子。
曲靖府當地土官和流官沒有辦法,求助到曲靖的黔寧王府別莊。又因沐家軍恰好來曲靖迎接藩主,茶商和馬幫便聲稱迫切請求其沿途予以保護,自願迦納茶稅或上貢銀。因此不論知府衙門派遣了多少衙差來驅趕,先是頂著太陽,後來又冒著大雨圍在門口的這群人就是死活不走。當地官員也出面規勸多次,均是鎩羽而歸。
洪武十四年,三十萬明軍在潁川侯傅友德、永昌侯藍玉和西平侯沐英的統帥下,在石城的周圍與雲南梁王的十萬蒙古殘餘勢力展開了殊死搏鬥。那一戰役是明初戰役中非常著名的石城之戰,也稱白石江戰役。最後元軍大敗,大明統一山河;西平侯沐英,也就是後來的黔寧王,正是奠定滇西安定的第一人。
茶馬的交易,在雲南古來有之。洪武四年,戶部確定以陝西、四川茶葉易番馬,在各個產茶地設置茶課司,定有課額。又特設茶馬司于甘肅的秦州、洮州、河州,四川的雅州等地,專門管理茶馬貿易事宜。朝廷同時規定,嚴格控制茶葉的生產和運銷,並嚴禁私販。各級地方官員均有監督之責。
被護衛攙扶著的蕭顏不禁再一次側眸,這位沈家小姐真是好玲瓏的心竅。
每頓的主食幾乎都是干餅,還有風乾的掛肉;大鍋架在火上,熬著只放了鹽巴和辣子的湯,香飄很遠,喝起來卻沒什麼滋味。
「啟稟小姐,約莫兩三個時辰吧。」
「喝兩口,暖暖身子。」
給她的?
朱明月蹙了蹙眉,一時間不知該怎麼回答。這時旁邊的蕭顏走上前,略帶責備地說道:「沈小姐離家多年,才剛回來,你讓她如何去周旋那些素未謀面的茶商。」
朱明月怔了怔,什麼茶商這麼不識好歹,不去衙署喊冤,卻天不亮跑到直隸藩邸來哭鬧。
沈家雲南十三府的茶道總協辦就是這麼產生的。雲南被沐氏平定之後,朝廷未在當地設立監管茶馬互市的官署,但凡雲南茶商,需經川陝的茶馬司進行易貨。因路遠煩瑣,於是由一個沈氏全權負責——每年的課額都由沈家告知給各府、州、縣茶商,然後再由沈家統一將茶葉歸類、過秤,協助走貨的馬幫將文書呈給茶馬司官署。
瑩霜雕玉的手爐,裏面燃著清淡的茯苓香,被一雙白皙伶仃的手握著;純白的煙絲繚繞在修長分明的指骨間,經久不散。而手的主人就坐在交錯的光線里。隨著轎簾的徐徐掀起,那一張過分蒼白、陰柔至極的容顏,含著一種盛極而凋的美。
朱明月已經習慣了沐晟挖苦的語氣,倒是轎中的男子抱歉地看著她,「沈小姐遠道而來,曲靖府上下蓬蓽生輝。」
極淡且辣的熱湯,滋味不算很好,但阿曲阿伊非常開心地笑了,眼睛很亮很亮。這讓朱明月感到很釋懷,隨即又喝了一碗。
淡然的聲線,不苟言笑的臉色,彷彿是談論天氣般平常。朱明月瞪著近在咫尺的那張俊顏,若非這樣的姿勢、這麼近的距離,她恐怕都要以為是自己想多了。
當初為了消除他對自己身份的懷疑,她的確故意將最不堪的一面表露無遺。結果他信以為真,卻變成現在只要一提起跟沈家有關的人和事,必是冷嘲熱諷,百般責備。
待蕭顏回府,才不過晌午剛過。
朱明月給自己倒了杯水,「外面出什麼事了?」
只聽「砰」的一聲,兩個人同時狠狠地撞向坐席。
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那一襲雪裳的俊麗男子身上。清朗風霧,掀起他的袍裾翻飛如雪浪,只見他越過馬車走到城垣下,在場的將士紛紛朝著他俯首,連戰馬也訓練有素地彎蹄低頭。隨著他止步,彷彿有風雷翻騰,威凜煞煞的軍營隊伍就這樣在他一個人的面前瞬間安靜下來。
她的話很自然地出口,沒有人注意到稱謂已經變了。只有蕭顏在那一刻抬眸,注視著朱明月的淡雅目光里,隱含探究,「都怪在下這不中用的身子,委屈沈小姐了。」
就像她代替沈明珠來雲南,沈明珠本人卻在後宮柔儀殿的大佛堂中出家,從此青燈古佛,孤寂一生。此時此刻就算她受到再多的苛責和質疑,也無法彌補她對沈明珠的間接虧欠。
等府外面的吵鬧聲歸於平靜,街面上的小販又開始了一天的生意。原本堆滿了空貨車的府前街道上,瞬間就被清理乾淨,等到城南城北的鋪面開張,幾乎找不到任何茶商上門的痕迹。卻不知蕭顏是如何處理的。不過既為軍師,對於這些事應該是遊刃有餘。
最後兩個字出口,讓朱明月的眼睛亮了一下。她記得《周禮.考工記》有言,「造百辟寶刀,以重柔鋌,其彩似丹霞,名曰寶鈿。」
「得了得了,你身體不好,老老實實在轎子里坐著。」
沐晟沒有再限制她的行動,於是她空出大段時間出府閑逛。明媚的陽光照耀著這座小小的府城,街上往來的百姓穿著獨具風情的民族服飾,納西族、彝族、白族、景頗族、拉祜族、瑤族……色彩鮮艷,熱烈奔放。開闊的空地上還有市集,體態壯碩的藏人守著馬欄里膘肥體健的藏馬,不用吆喝,就引來買家競相叫價。
他什麼都沒說,她卻不能當做不知道。因而此時他開口讓她幫忙,她斷不能置身事外。
沐晟將石桌上那本曬得暖烘烘的書闔上,「從雲南府到曲靖府一來一回會耽誤不少時間。而本王既然決定答應茶商們的請求,幾日內就會帶著隊伍整裝出發。」
熱茶已經燙過兩道,淡得幾乎沒有味道了,蕭顏才就著熱氣喝了一口。舉手投足間,每一個動作都優雅得可入畫,「王爺的秉性冷直,往往詞不達意、胸無芥蒂,在無意中傷了別人,又經常為自己的莽撞後悔,但說者無心。」
幾根花枝順著隔牆上的雕花瑣窗伸進來,敞苑裡的軍醫正捧著藥罐在苑子里熬藥。淡淡的藥石冷香飄散在花草間,又順著長廊瀰漫到苑落其他幾處,連那些攀爬的藤蔓也變得芬芳起來。
朱明月問道:「那還要多久?」
「不急。」
「讓你喝兩口,沒讓你使勁灌。較什麼勁!」
沐晟道。
「據書信來報,明琪還有段日子才能回來,你確定要一個人先去沈家?」
是管家沐敬給她安排的丫鬟佩蓉。
將最後一層窗戶紙捅破的少女,言罷便再不語,似乎是等對面男子的答覆。
當各處的茶商得知了黔寧王府答應要沿途護送馬隊去藏邊互市的消息后,激動得悲喜交集,紛紛攜兒帶女跑來犒軍;曲靖當地的彝族居民更是搭棚子,設烤架,好酒好肉擺了整整一條長街。很多沐家軍都得到了百姓們送來的紅巾,連戰馬脖子上都拴著紅繡球和兩串鑾鈴,鑼鼓喧天,載歌載舞,簡直比送親還熱鬧。
沒記錯的話,沐晟說沈明琪先他們一步上路,而他們又曾經停河南,居然比沈明琪還要早。
黔寧王府已經答應了茶商們派兵護送馬隊去藏邊互市的請求,於是作為雲南十三府茶運總協辦的沈家,自然要出一個人隨行。這個人就是朱明月。在這個決定還沒正式通知曲靖衙署之前,他首先就來告知她——雲南府錦繡沈家的半個當家人。
沐晟冷不防被她推得一個趔趄,剛好這時蕭顏從台階下走上來,從後面一把扶住了他。
朱明月沒有帶侍女,阿曲阿伊自告奮勇地負責照顧她。當她將湯碗端到朱明月跟前,後者雙手接過,毫不猶豫地喝了個精光。
「寄人籬下,幾多孤苦。」蕭顏輕輕嘆息。
朱明月因為避嫌去了外間,聞言道:「西廂雖安靜清幽,卻接觸不到太多的陽光,蕭軍師不如也住到中苑來!」
「王爺代表黔寧王府多年來對沈家甚為照拂,而今更是收留小女在府上暫住,是以就算沒有蕭軍師的提醒,小女也懂得應該知恩圖報。」
姍姍來遲。
驟雨過後的晌午,陽光正好。
冰雕雪鑿的面頰上是極盡精緻的五官,堪比女子清美,一雙眼眸卻于漫不經心中透出冰雪似的清透。朱明月見他握著茶盞款款望著自己,半晌都不開口,不禁嘆道:「好吧。蕭軍師有何要求,不妨直說。」
「沈小姐又是怎麼看?」蕭顏不動聲色地接過來,抿了一口。
刻薄的字句,讓朱明月為之一怔。
「沈家也在曲靖府?」
原來還是來摸底的。
如今,這位賢內助疾病纏身,卻硬撐著孱弱的身體趕到曲靖府。朱明月望著花白鬍鬚的軍醫給他把脈,纖細的手腕,彷彿一掐就斷了,上面青色脈絡顯得肌膚幾乎透明。
她此刻穿著純正的彝家黑裙,外面還套了一件雪白的兔毛坎肩,襯出一張巴掌大的小臉宛如銀月堆雪。又因跑得額頭細汗,臉頰紅撲撲的,顯得冰肌玉骨愈加剔透。
沐晟將那黃楊木茶杯放下,「這麼說來,你跟你的丫鬟是一個想法,生怕半路有人劫殺,故而寧可去坐簡陋的被服車,也不上本王的馬車?」
其實該說謝謝的是她。是蕭顏拖著病軀將茶商的事擔待了下來,否則沐晟袖手旁觀,她這個所謂沈家人被推到眾人面前,恐怕難以招架,又如何能悠閑地坐在苑子里喝茶。
蕭顏擱下手裡的香茶,微微笑著搖頭:「這雲南的茶運生意說大不大,說小卻也有十三個府城共同支撐。而這次圍上門來的這些茶商來自雲南不同的府司、縣城,有的更來自外省,地域跨度何止千里?卻都在來曲靖的半路上、在馬幫接管貨物之前被阻劫。什麼樣的賊寇有這麼大的能耐和勢力?是衝著沈家還是黔寧王府,小姐難道沒有一點好奇?」
朱明月首先想的是紅豆,然後想到是佩蓉,漫不經心道:「她不願意來。」
雲南所轄十三府司,其間州、縣勢力錯綜複雜,當地夷族居民雜而混處,和*圖*書幾大土司家族各自為政,盤根錯節。沐晟這樣一個秉性倨傲、脾氣惡劣的莽夫能夠在雲南王的位置上穩坐多年,必定不乏蕭顏這位「賢內助」的功勞。
在這之前朱明月並不曾想到會有人將馬錢子、藜蘆那樣的毒藥用來當治病的良方熬制服用,但那日城垣下初見,轎內隱約傳出的一股藥石冷香,便讓她知曉面前這謫仙似的男子已經病入膏肓。而今又染了風寒,無疑讓原本孱弱的身體雪上加霜。
她眼中隱有驚喜,「這裏就是諸葛軍師七擒孟獲的地方!」
「是用小羊皮做的,裹在身上會越來越暖和,夜裡受用得很。」阿曲阿伊說完,又補充了一句,「王爺特地讓人送來的。」
少女的容色淡淡,說的話卻讓人心驚,「從東到西,幾乎橫跨了整個大明疆域,如此廣袤的勢力範圍,絲毫沒有驚動地方的官衙,甚至連一貫消息靈通的馬幫也未發現任何風吹草動,王爺真覺得,僅是茶運受到滋擾這麼簡單?」
「西營的軍報源源不斷都來自藩邸,本王一直以為你仍在雲南府司,不想你還是跑過來了。」沐晟走到轎邊,看著轎中人的眼睛里有責怪,也有明顯的關懷。
府里的管家早早就在門口等著,遠遠瞧見一行隊伍,忙命人敞開府門。
軍醫嘆道。
原本就蒼白得過分的虛弱面色,因勞頓而幾乎沒有血色。兩句話說完,不住地撫唇咳嗽。
沐晟說罷,就見少女揚起臉,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蕭顏摩挲著手裡的書,「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想要徹底揪出碩鼠,動作太大,恐怕會碎了玉瓶。只希望此次沈小姐的出面,能夠帶來一些緩衝。對了,王爺是怎麼找到她的?」
一顆一顆,一閃一閃。
朱明月綰起裙袂,在城垣內外的少女們既羡慕又嫉妒的目光中,朝著沐晟的方向走了過去。
說罷,示意身邊的侍衛攙扶自己過去。
「知不知情,也已經卷進來了。」
「確實不夠資格,但從現在扶持還不晚。」
沐晟在前面走了幾步,在書房前的長廊處頓住腳;沐敬一個不留神,狠狠地撞在他身上。前者巋然不動,後者反將自己彈撞了回來。
隨著這聲恭迎,城門前的步兵立正,騎兵下馬。伴隨著甲胄撞擊引起鏗鏘之音,還有不斷高喝「恭迎王爺」的聲音,纓槍和劍戟撞地聲,一道道高亢而嘹亮的迴響,在空曠的城垣下起伏不絕。軍營的雄渾威武之氣撲面而來。
就在其中一個即將說出更傷人的話之前,倏爾,一聲輕咳打破了凝滯的氛圍,蕭顏被兩個彝族侍衛攙扶著走過來,後面跟著抱著棋盤的管家沐敬。一行四人看著滿苑子堆放著的書籍,還有書堆里的兩人,明顯都有些傻眼。
在蕭顏住到中苑之後,不長的時間里苑中的木芙蓉花就都開了。大片大片的粉色花團,花形如鍾,重瓣嫩蕊,爛漫艷麗。陽光透過鬱鬱蔥蔥的花葉,灑在雪白的大理石台上,把上面的紋路曬得斑斑駁駁的。
蕭顏抬起眼帘,詫異一向是他臉上的稀客,此時卻難掩喟嘆:「沈小姐真是觀察入微。」
說罷,瞥了一眼蕭顏身後的沐敬。
說到此,臉上露出慚愧道,「其實不該累及沈小姐的……她全不知情。」
沈萬三後人流落在雲南的事,仍是秘密。但沈家在雲南十三府經營得風生水起卻是眾所周知,尤其在茶運方面。
他說到此,目光掠過遠處的傲峰孤山、掠過江水裡的倒影,最後落在她的面頰上,「而今沈家最後一個流落在外的女兒,也來了。」
裏面沒有任何迴音。
是允許,也是命令。
沐晟負手立在花下,輕薄的花瓣灑了他一肩,嘴角邊有似明未明的笑,清雋而俊美|逼人。
辰時兩刻。
「看來小姐同樣在生蕭某的氣。」
「寄人籬下?是高床軟枕、好吃好住吧。後來更巴望著進宮做女冠,魚躍龍門。」沐晟唇角微挑,些許哂然道,「這回帶她回來認祖歸宗,人家倒好,反倒覺得是妨礙她飛上枝頭、享受榮華富貴。」
直到建文年間,民間的茶馬互市逐漸興旺起來,燕王登基以後,朝廷設立的茶馬制度崩壞日甚,很多官員私下給予方便,將私茶放行,使得很多茶課司和茶馬司等同虛設。沈家便從推舉的接洽專員,變成名義上的協辦,多年來已經幾乎不插手其他茶莊的買賣。沒有想到一向表面維持平靜的茶馬互市,會突然出這麼大的事。
朱明月抬眼看他,容色坦然,「只是久居王爺的別莊,終歸不是辦法。」
他是讓她過去。
朱明月摘掉頭上的緞翎包頭,接過來抿了幾口,不由得喟嘆道:「原來是普洱小金沱。」
朱明月難以置信地看著他,下一刻惱怒地問道:「王爺在軍中難道都是這麼教人的?」
沐晟手握在腰間的佩劍上,道:「過了年剛好弱冠,尚未婚配。誰若嫁給本王,就等同於坐擁整個雲南,也就是身後這些沐家軍的女主人。」
說罷,伸手款款做了個「請」的動作。
清冽冽的聲音,讓正從外面進來的幾個人,眼底頓時有數道精光迸射。
「怎麼會有人來劫殺呢?」朱明月理了理額前的髮絲,「王爺能出兵護送一次,兩次,可能永遠跟著?而馬幫卻不會因此而放棄走貨的營生。既然如此,哪支匪寇會這麼想不開,非要來跟朝廷軍隊硬碰硬。」
「看明白了嗎?」
「什麼半個當家人,王爺何時認為小女是這個身份?」朱明月感到匪夷所思。
阿曲阿伊攥著韁繩,朝著馬匹高「喝」了一聲,用胳膊將韁繩拉緊。等朱明月穩噹噹落了地,又揚鞭繼續前行。
說罷,招手讓佩蓉去取屋裡的薄錦披肩。
曛紅的桃腮,連耳垂都染上了淺淺粉色。沐晟緩緩撒開手肘,攬著她的後背將她帶起來——就在他移開力道的同時,不料身下的少女忽然猛地發力,背後的手腕陡然將他的胳膊擰過去;然後用脊柱的力量將他向另一側反掀。
蕭顏忍俊不禁地走上前,溫聲道:「這裡是黔寧王府在曲靖的府邸,平時作為別莊用。沈小姐可以先住些日子,等明琪到了,一起回雲南府司。」
沐晟把話說得理所當然。
步履壓斷干樹枝的聲音,陡然響起,朱明月抬頭見到沐晟,他手裡還拿著一個皮革酒囊。
在這樣的情況下,朱明月相信姚廣孝讓她以沈家女兒的身份來,也只會派她一個。明察暗訪,代替朝廷,只為試沐家之心。
「莫非,是王爺開的方便之門?」朱明月問他。
她說完,就聽到拿著針灸布出來的軍醫道:「小姐此話甚是。軍師這病最靠休養,多曬太陽、少見風。若住到中苑的東廂房,時時照到陽光也是好的。」
朱明月被安排住進了中苑,離沐晟的書房很近,據說還是沐晟本人的意思。蕭顏住在西廂,整個府宅中最清幽寬敞的地方,苑內除卻四個彝家隨從和兩名軍醫,其他人等均不得靠近。
西南邊陲的夜色其實很美,天可以這麼低,低到彷彿能擦著帳篷的頂兒;夜空中繁星燦爛,洋洋洒洒,就像是揉碎了一汪粼粼漣漪。
陡然僵持的兩個人,橫眉冷對,互不相讓。
很放肆的舉止,但她忽然覺得很痛快,連帶著長久以來鬱結在心裏的憤悶和委屈也散了不少。
在他的臉上仍有淡淡的倦色,卻擋不住眉目間的傲岸不凡。朱明月望著那道逆光而立的背影,一直到他也轉身朝著她回望過來,籠罩在烈烈陽光下的頎長身姿,雪緞錦袍宛如碧空中的純白流雲,映襯得脖頸上的紅巾鮮艷如火——兩人的目光越過陣前三軍,就這樣在空中交匯。
「來不及。」
伴隨著尾音落地,他的手肘緊接著就制住她的肩,然後另一隻手非常利落地撤腕——電光火石之間,朱明月只覺得整個人顛倒一旋,被他壓在了身下。
蕭顏佇立在淡淡夜霧中,宛若一尊蓮紋鏨刻的絕美玉雕,「外人無狀,驚擾了小姐的好夢。」
「先生客氣了。」
帶她離京是這樣,隨意轉道去河南是這樣,現在還是這樣!一種前所未有的懊惱和沮喪,讓朱明月不禁滿腔憤懣,從曲靖去邊藏的路途,比從應天府來雲南更為遙遠,如果她當真隨軍前往,不是意味著她對沈家所有的打算和計劃都化作了烏有?
朱明月說罷,騰地一下從他身上起來,將那柄龍雀狠狠地摔在桌案上。
「你馬上要根本王動身去茶馬互市。」
「貪生怕死。」
居然還是半個皇商。
此刻若是沈明琪在場,面對這樣的情形會怎樣處理?
沐晟直直地看著她,長眸微斂,眸光比月光還清淡:「本王念著你的好,但這不代表你忘族棄宗、認賊作父的行徑沒有發生。而今你馬上要回沈家了,是不是應該想一想怎樣彌補自己的過錯,而不是事不關己,漠不關心。」
沐晟勾唇未語,深邃的黑眸里卻透出一道亮澤。
那把名叫龍雀的景頗尖刀也帶回來了。厚重的刀鞘咯著她的后腰,這種觸感讓她忽然有了安心的感覺。
「軍師也醒了。」
此時此刻假使是沈明珠本人在場,會不會因為蕭顏這番話而激動得狂喜?朱明月淡淡笑道:「蕭軍師是不是太抬舉小女了?」
沐家和沈家算是世交,沈家曾為沐家軍籌措軍餉,並資助滇黔戰役,兩代沐家人又都曾兼顧沈家後代周全——所以即便她在寧陵縣有過相幫,他也必須將她帶回雲南;就像現在,如果她仍堅持拒絕認祖歸宗的話,他亦不會講情面。
低沉的嗓音落在耳畔,朱明月掙扎了一下,咬唇道:「先讓小女起來。」
朱明月瞪大眼睛看著他,這回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而沐晟就這麼走了。等他再回來,也不知還能不能見到這位鍾靈毓秀的軍師。
沐晟看到蕭顏,挑眉道:「你不在屋裡好好歇著,又跑出來曬太陽?」
「聽蕭軍師的意思,是覺得那些茶商有古怪。」朱明月拿起提璧壺,給他沏了一杯熱水。
火光將這個納西族婦女的臉照得一片溫暖的橘色,朱明月將臉埋在柔軟的被褥里,心滿意足地闔上了眼。
蕭顏捂唇咳嗽了兩聲,道:「王爺如此固執冷硬,回來的路上,沈家小姐一定受氣頗多。但王爺與沈小姐共過患難,該是更善待她些。」
隨著車幔的掀起,撲面一陣凌凌的清風,陽光把黃土沙粒照耀得暖燦燦的。沐晟利落地下了馬車,其中一個隨從將車轅卸下,從四匹馬中選出一匹來套上籠頭,去南寧城裡通報。
美得不食人間煙火。
朱明月的面頰已經紅得滴血,不得不點頭。
被燈籠照耀得通明的朱紅門檻內外,偌大的府宅三層石階已經被蜂擁而來的茶商擠得滿滿的。管家沐敬整個人都被圍堵在人堆里,揮舞著雙手,正在焦頭爛額地解釋著什麼。
城垣外的很多百姓不住地朝這邊行注目禮。朱明月望著四周艷羡的眼光,低聲問:「王爺今年年方多少?」
城門敞開,馬車停駐,在城垣下面一行迎接的隊伍已經久候多時。
沐晟似是沒有反應過來,好半晌怔忪之後,忽然放聲大笑:「看來是本王走眼了。你不僅手上有功夫,同時專門受過這方面的傳授。」
在無數沈姓族人為沈家鞠躬盡瘁的時候,她在京城安享榮華;在沈家商社苦尋她的下落時,她在費盡心思攀龍附鳳,儘可能撇清自己跟沈家的關係。作為嫡系後代,她實在是太不孝了,有什麼資格回來掌管大權,坐享其成呢。
「主將一去數月,久未歸營,屬下豈有不來迎接之理。」
茶商們越說越激動,紛紛撲倒在府前的大街上。
她坐到桌案前去拿圓木盤裡的提璧壺,就聽見兩下叩門聲:「吵醒小姐了吧。」
就算路上真出什麼事,目標也一定是茶葉和糧草,沒有人會去搶被服車。擒賊https://www.hetubook.com.com擒王,首先遭難的又肯定是最堂皇的車輿,也就是沐晟的這輛。到時候躲在被服車上的她則有時間逃命,不會被殃及誤殺。
「本王把它送給你了,是丟是扔都隨你高興。」沐晟也不在意,說到此,抬眸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而且,本王還得感謝你那日的手下留情。」
「她便是沈家那不肖的女兒,明琪的親妹妹,帶回來先暫時住在曲靖府的別莊。」
沐晟道:「敢在雲南地界上殺人越貨,黔寧王府斷然不會留他們活路,但現在各府、州、縣都沒有匪寇的線索,想要揪他們出來,也不是那麼容易的。而今更重要的卻是餘下那批茶商的走貨。」
沐晟伸手扶住她的手肘,另一隻手就著她的手握住刀柄,道:「這柄龍雀是滇藏之寶,刀柄加刻了黔寧王府印記,尋常人見到它,都不敢輕易碰刀的主人。一旦遇到危險,它可以救你一命。」
盛夏時的苑落陽光充足,明媚而刺眼的光線透過雕花窗扉落進屋內,又投射到雪白的牆面,連紅氈毯都被曬得一片溫熱。
朱明月翻閱過《雲南志.地理》,雲南的地形極為複雜,西北部是高山深谷,東部和南部是高原。互市之路將從曲靖一路往北,途徑東川府,一百二十里過徐州府,一百三十里到達巴蜀境內,二百七十里至成都府,在朝廷專設的茶課司繳納茶稅和辦理通貨文書,再入藏境,在藏邊進行互市易貨。如此遙遠的路程,只是雲南境內的一個東川府,高山與峽谷相間,其地勢雄奇險峻,盤踞在山峽之間的又多是草寇、流匪,還有部分土族居民,很多山寨因此連成一片。這樣無論哪一處受到攻打,幾處山寨都會出動。
蕭顏面上沒有絲毫被洞穿的窘迫,笑靨反而舒展開了:「蕭某真是慚愧於沈小姐的開門見山。實在是因為晨曦時茶商圍上門的事,蕭某很想聽聽小姐的看法,又不知如何開口,但畢竟是關雲南十三府的茶運,而小姐才是將要執掌雲南茶運的正主。」
「曲靖府里的互市多是夷族以貨易貨,想買幾本漢書真是挺難的。而你索性連整間書店都搬回了府里?」
「你這在做什麼?」
馬車過處是荒蠻開闊的原野,還有一望無際的油菜田。天空是湛藍湛藍的,像一塊巨大而剔透的藍寶石,俯望著這一片尚未開化的溫暖土地。悠雲如棉,有彝家女子穿著鮮艷而獨特的彩綉黑裙,在梯田間的壟道穿行而過,一連串的笑語清脆。
「可否先送小女回沈家?」
到處瀰漫著一股花香。
男子的黑眸中,一閃而過的是似有似無的唏噓,這讓朱明月看了很久。
是他的父親。
這次不僅是茶商,還有曲靖府當地的馬鍋頭。茶商們要趁著溽暑來臨之前,將貨物交給馬幫,託付馬隊將布帛、茶葉和藥材運到邊藏之地去換取金銀器具、馬匹和動物皮毛,否則路途遙遠,一旦耽擱至入夏,炎熱多雨,很多貨物都會因不易存儲,不等走到半路就腐壞霉變。這樣原本為了躲避朝廷課額、特地來雲南走貨的商賈們,忽然聽聞有盜賊出沒搶劫的消息,唯恐自己也會血本無歸,專程趕來求助。至於那些馬鍋頭,則是擔心之前茶葉遭搶,若再出差錯會影響馬幫信譽,反被污衊是監守自盜,特地來請求黔寧王府擔保其清白。
此刻的江面上泛著淡淡的薄霧,少女佇立在平闊的江畔,纖薄的身姿,籮花裙裾隨風翩躚搖曳,任陽光白雲將她的周身鍍上一層金色。俊美倨傲的男子就站在她身側的不遠處,略微揚起的臉頰,下顎和薄唇勾勒出一道完美的弧線。
從來也沒人膽敢指揮他做事,沐晟感到少有的新鮮,依言過去拿書。堆得一厚摞的書帖,被他一隻手輕易抬在胳膊上,像是沒什麼重量似的。
這番話對朱明月說,卻無疑向管家解釋了她的身份。
於是,黔寧王府在百般無奈之下,答應了這一請求。
卻見沐晟略微勾唇,不緊不慢地說道:「如果你覺得,僅憑三言兩語就能讓本王改變決定,本王只能說黔寧王府鎮守雲南,而沈家是雲南茶運的總承辦,全省的茶商貨物都出了事,兩家誰也跑不了。何況還牽連到曲靖和麗江的馬隊。要是茶商因此不再信任滇黔的馬幫,不再將茶葉轉到馬幫手裡中轉,要是納西族馬幫就此迅速衰敗一蹶不振,影響邊藏互市的生意不說,對雲南也會有很大打擊。」
而被服車也有被服車的好處,軍需被服怕潮、怕霉變,一定會保持絕對乾爽,不能受雨淋,因此車轅車板嚴密厚實。駕車的納西族婦女又是馬幫出身,一手利落的趕車技藝,讓她這一路上穩穩噹噹,不用擔心遇到坑窪地被突然掀車。
沐晟跨進門檻時,敞苑裡擺了滿滿當當的書:《詩經》《春秋》《左傳》《周易》《論語》《孫子兵法》《鬼谷子》《黃帝內經》《神農百草》……厚重且龐雜,分門別類地堆放在石桌上、石凳下面,天井邊,能放的地方都放了,卻顯得格外整齊。
「待會兒讓王爺看到,定又要發怒。」
朱明月道:「是以王爺在寧陵縣時曾說,就算小女的人不回來,也一定會將小女的心帶回來。」
擰開囊塞,裏面撲鼻一股濃烈的酒香,泛著熱氣兒,顯然是燙過的。只是酒囊粗糙的面上綉著簡單圖案,用粗線縫的皮革邊緣已經磨得泛白,也不知用過多少年。
幾乎是從河南府的夏走到廣西府的秋,又從貴州府的秋走到雲南府的冬。
「在下姓蕭,單名一個『顏』字。」男子含笑與她報了名諱。
沐晟隨手從石桌上撿起一本書,上面密密麻麻的小篆,紙張上還有一圈淡淡的暈濕痕迹。
其實像他這樣鍾靈毓秀般的人,只需輕輕勾起手指,就不知有多少女子前仆後繼、為其傾盡滿腔柔情;若能博他一笑,得他一顧,怕是將整顆芳心揉碎也甘之如飴。可這樣的男子卻因她的一句話,親自動手斟了一杯濃茶。
「掀著吧,好不容易出府一趟,這麼清新的風真是許久都不曾吹到了。」轎裏面的男子撫唇咳嗽了兩聲,聲音不大,卻震徹胸肺,帶著幾分隱忍的痛楚。
從窗口投射進來的陽光,在刀鞘和刀身上折射出不同的光彩。刀鞘是紅漆緋色,刀身也是緋紅的,刀柄上雕刻著繁複花紋,薄而鋒利的雪刃,刀尖略微上翹,帶著明亮的流光。
沐晟說著,就讓轎邊的親兵放下轎簾。
對於一個素來飲酒、從不喝茶的人來說,再名貴的茶都是一種滋味,又澀又苦。
朱明月將書翻過一頁。
沐晟一揚手,撞得案几上的茶盞直晃,發出清脆的聲響。
朱明月道:「原來朝廷軍隊並非是分毫不取,早知黔寧王府如此不拘小節,當初不如拿了茶運課額,直接將商隊送去邊藏,又何必路遠迢迢趕赴巴蜀。」她說到此,放下手中茶杯,「何況沈家就是賣茶的。以後小女成為半個當家,還能缺這幾口金沱?」
朱明月望著那道羸弱的纖細身影,不由得感嘆連沐晟這麼一個莽夫身邊,都有如此出類拔萃的人物相助,她爹爹執掌刑部,卻在長時間里連個稱心的文書都找不到。
沐晟的詢問中帶著不可否定的音調和些許輕慢,「但早知道又怎樣,明琪為沈家勞心勞力的這些年,你卻在姚廣孝身邊貪圖享樂、苟且偷安,無論將來你站在任何一個沈家人跟前,都抬不起頭來吧?」
朱明月道:「王爺應該更希望軍師安心養病。」
鮮衣怒馬,寶鎧生輝,將士們脖領上的紅巾鮮艷如火,在風中招展成一面面耀眼的旗幟。排成並列三縱的是戎裝步兵,其後兩側是甲胄騎兵,兩道隊伍嚴陣肅整,矗立如山。打頭的大纛上一面青藍邊、正紅色旗幟,上綉一個碩大的「明」字。
前腳跨出門檻的侍婢,聞言下意識地往回望了一眼。但見苑內男子面頰上暈著緋紅,如桃花落雪,愈發清寂得出塵了,也不知是因喝了濃茶還是怎的;卻不敢耽擱,連忙將手上的棋盤交給別的丫鬟,提著裙子急匆匆地出了中苑。
「跟你一樣,在半路病倒了。」
朱明月看著沐晟,又望向圍在面前的商賈,「是來找小女,還是找小女兄長的?」
「想找王爺下棋,但左右敞苑裡都不見蹤影,就猜測王爺肯定是到沈小姐這兒來了。」蕭顏略顯蒼白的臉上,兩片薄唇也沒什麼血色。
從少女嫣紅的唇瓣里,道出的話犀利而刻薄。沐晟卻是一笑,笑得毫不在意,「所以,你覺得本王此行不僅沒有意義,反而還是一件吃力不討好的事。」
倨傲如斯。
府門前的燈籠照得大理石台階一片嫣紅,跪在地上的人磕頭作揖,哭聲震天。蕭顏不得已親自走下台階去扶,剛扶起一個,卻跪下去更多。
也是在這段時間,朱明月在距離京城千里之遙的西南邊陲,度過了永樂二年的年節。
那廂,朱明月有些詫異:「還沒回來?」
朱明月抬了抬手,示意佩蓉將剛擺到桌案上的棋盤撤下去。
朱明月詫異地道:「為什麼?那小女呢?」
駕車的是個身體壯碩的納西族婦女,聞言拉了拉馬韁,讓馬匹緩下幾步。她駕車的手法相當穩,朱明月卻坐在車轅邊上,這下不得不伸手扶了她一下。不禁道:「阿曲阿伊,你這是要把我掀下去啊?」
沐晟披著一件黑金雪貂披氈站在石獅子旁,面無表情地望著跟前一眾群情激奮、唾沫星子直飛的茶商,像是還沒從夢裡清醒。這時候看到從影壁後面走出來的朱明月和蕭顏,才放下環著的雙臂,淡淡地說道:「你來得正好,還沒等你踏進沈家大門,全省的茶商都找了過來。」
說罷,徐徐傾盞一飲而盡。
而她尤其刻苦學過箭術。要想寫一筆好字,需要手上的勁道穩、沉,尤需臂力。練箭是最好的方法。當時為了防止手上長繭,練習時總會包上柔軟且堅韌的絹帛。以至於她只有食指和中指的指腹有繭,那是常年練字磨出來的。
「你說得對,這世上所有的人都怕死,但並不是所有的人都有能耐決定自己的生死。」
佩蓉跟著朱明月回到屋苑,一路上戰戰兢兢不敢吱聲,直到門扉從裏面闔上,才想起來還沒問是否要準備早膳。不由得隔著窗欞朝裏面問道:「小姐,你用不用再睡一下?」
馬車經過遼闊無垠的田壟,沿著起伏不平的江邊道,最後停駐在了黃土沙礫的江邊。開闊無垠的江面,攔腰處卻僅有里許寬,水淺的地方甚至能夠徒步而涉。風從江面上拂過,在陽光下捲起一片粼粼閃爍的漣漪。
本來就氣虛體弱,偏要在晨曦風邪最厲害的時候出門。
朱明月回眸看來,卻是那日城南酒樓巧遇李景隆時,他帶上樓的那柄漂亮彎刀。
沐晟看了她一眼,道:「沈家在雲南經營多年,從隱姓埋名逐漸發展到後來的全部漂清,其後更是重整旗鼓,將幾樁生意打理得頗具聲色。茶運方面就是受到了多數商賈的推舉,一躍成為眾商之首,多年來一直負責和掌管茶馬的朝廷官署進行接洽。」
「這是龍雀,景頗尖刀。」
她提起舊情,斥責他的翻臉不認人。
「想什麼呢?」
「過了江壩,再往前百里才是曲靖府的府城。」趕車的隨從道。
扶著車轅上了車,坐在對面的男子遞了一盞涼茶給她。
沐晟的視線落在她扎著的兩根辮子上,不以為然地說道:「本王能扶持你上去,也能把你拉下來。你驕傲個什麼勁!」
茶運是雲南賴以生存的命脈之一,若斷絕一時,不知要有多少商戶家破人亡、多少趕馬人喪失生計。
她也不想代替沈明琪的位置,然後再把擁有的半個沈家賣給朝廷。想要追查沈家後人,想探查錦繡山莊的底細,有很多方法,絕對www.hetubook.com.com不是佔山為王這種無比漫長的方法。
而這就等於是趁著沈明琪不在,利用黔寧王府的勢力,喧賓奪主、鳩佔鵲巢。
從山谷平原吹來的風是冷颼颼的,從帳子上吹過,吹起原野上枯草如浪,又吹到每個人端著的碗里,湯氣里的辣子熱熱的,熏得人睜不開眼睛。馬幫稱這樣的露營為「開亮」,要在天黑前埋好鑼鍋、燒好飯,卸完馱子,打好帳篷,晚上還會點起篝火,木柴和干樹枝噼里啪啦地響,濃黑的煙輕飄飄地升到蒼穹中,直至不見。
入夜時分,朱明月坐在火堆邊,抱著膝蓋望著天幕的星星。
他坐到她身邊,將皮酒囊遞給她。
曲靖府在雲南的最東面,夏無酷暑,冬無嚴寒,早晚涼爽,晌午則暖如春日。當地多種植玉米、蕎麥、大麥等,食物以雞、羊、豬肉為主。烹制用料簡單,淡且多辣。各民族在這裏雜而混處,相待和睦。彝民喜吃羊,羊肝、羊胃用來祭祀祖靈,然後燒食,也有的生食;羊血用蘿蔔絲拌后腌做鹹菜,放在飯上蒸熟吃,味道特別鮮美。客家人喜獵野味、昆蟲。擺夷族喜食糯米,現舂現吃。而納西族人則忌吃狗肉、馬肉和水牛肉。
「王爺是不是忘了,是誰在寧陵縣給王爺出謀劃策,跟著王爺多處尋訪;又是誰在德安府提心弔膽、冒著被抓的危險等著王爺回來?」
扶持她做沈家當家?
朱明月說罷,推開擋在前面的沐晟,提著燈籠轉身進府。
這時候,一把精緻的腰刀「咣當」一聲扔在了案几上。
管家沐敬三步並作兩步迎上前,「自打您覲朝遠去都城,一度年節過去,就是不見歸期。後來軍師要來曲靖府,才知道少爺總算是要回來了!」
「是不是吵到你家小姐了?」
「屬下拜見王爺。」
那男子微笑著說罷,就要起身出來行禮,卻被沐晟攔了回去。
明顯是在曬書。
朱明月看了他一眼,點頭。
在白石江的壩子邊上稍作休息,馬車啟程。繼續往西走,經過未經任何人工開鑿的曠野之地,再往西北就逐漸有了官道。衰草連天的道路盡頭是古舊的城垣,連接著新砌的高高的紅磚城牆、防禦工事瓮城,曲靖府的府城即在眼前。
「雖然你沒有底子,但手上力道不錯。那日你朝本王擲飛刀的時候就能看出來。」沐晟望著她緋紅的臉頰,也不知是羞的還是氣的,他勾起唇角,道,「本王教你一個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方法。」
沐晟進屋就放下了遮簾,「這回的動靜不算小,看來是要用老底子了。」
同在一處的還有那四個彝族護衛,外加兩個軍醫。沐晟的書房也在中苑。一個在南廂,一個在東廂,兩個人的住處與她的寢房只隔著一道東西長廊。因此在往後的數日里,她房前的苑落成了兩人對弈品茶的常來常往之地。
「王爺說得極是。若能讓小女多走走,卻要感謝蕭軍師的成全呢。」
自從沈明珠失蹤以來,沈家幾乎將蘇州城翻遍了。後來朝局動蕩不安,又打了三年多的仗,等沈明琪也來了雲南,就再無半點音信。
「賞你的。」
男子蒼白的面頰呈現出一種病態的紅暈,又咳嗽了幾下,讓侍衛扶他下轎。轎旁的侍衛見狀,急道:「軍師實在不宜走動。臨來前軍醫囑咐過了,不能見風,更不能過於操勞。」
「現在不是一兩個茶商的貨物蒙受損失,而是全省的茶商被阻截。」沐晟靜靜看著她道,「阻截的地點,就在沐家軍途徑的曲靖。一旦黔寧王府聽之任之,助長了匪寇的氣焰,最後就會鬧得不可收拾。」
「寧陵的事,你也聽說了?」
朱明月抿了抿唇,沒做聲跟了上去。
但此時此刻曲靖府的這處別莊,顯然已經不是一個適合修養的好地方。因為不久之後,又一撥茶商將府宅圍了個水泄不通。
連著兩個多月來顛沛勞頓的朱明月,一眼望著這座高門宅院,忽然有種鬆口氣的感覺。
走在隊伍最前面的,是擎著黑色大纛的沐家先鋒軍。有少數騎兵斷後,中間則是步兵,將馬幫的隊伍包圍在中間。等朱明月提著裙子深一腳淺一腳地跑到前面那輛車輿,已經滿頭是汗。
朱明月沒想到這蠻荒之地竟也有這般出塵的人物。但見沐晟對他的態度,又必定是黔寧王府中相當重要的人。
朱明月輕輕嘆氣,將披在肩上的中衣裹緊,隨即起身去打開房門。
沐晟道:「它還有個名字,唐時又稱『寶鈿』。」
蕭顏看著他的目光中帶著肯定的答覆:「沈小姐年紀輕輕,卻有著過人的膽識,又心思沉穩,可見姚公這幾年功不可沒。」
等行至城垣下,一行人倏爾停下了腳步。但見敞開的城門樓處,抬出來一頂平頂皂幔暖轎,穩穩地停在城門中央。
銅爐里熏著淡淡的草藥香料,朱明月拄著梨花木案,揚眉看他,「王爺不知道吧,見縫插針一向是商人的拿手好戲。小女在沈家當家的位置上一日,便有一日威風,屆時很多事木已成舟,王爺再想干涉,可就不那麼容易了。」
蕭顏對朱明月少有的細緻體貼,投之以感激一笑,而後又輕輕嘆道:「我這副身體時時需要照顧,當真是累人不淺。」
然後是「他怎麼會在你這兒?」
「茶商拿來孝敬黔寧王府的,自然都是最好的。車廂後面還有很多,你若喜歡喝,可以都抱走。」
卻被沐晟一把攥住,「本王心平氣和地跟你說話,你這是什麼態度?」
「我們的身家性命都投給了那些茶葉,這下全都沒了,讓咱們可怎麼活!商社不能不出面管管的!」
「但是也不足以讓王爺在沈家的事情上,對小女網開一面。」她瞭然地說道。
朱明月抬眸看了他一眼,後者又道:「何況沈小姐想回沈家,永遠都繞不開黔寧王府的。」
「不,阿曲阿伊都已經把帳篷搭好了。」
朱明月被隨從扶著走下馬車,這時候,提著纓槍的英武校尉已經騎馬來到近前,單膝跪在地上,朗聲道:「末將恭迎來遲!」
那裡的地面已經被火堆烤熱,再在上面架起帳篷,鋪上乾草和被褥,睡起來也相當暖和。
蕭顏撫額苦笑道:「我這個病秧子已經枉擔了軍師的名頭,再不做些分內事,豈不是白費了王府里的水米。」
垂墜的水色裙裾隨風翩然搖曳,亦如長安街初遇時,一個騎跨在馬上,一個佇立在馬前,互相對望,卻又彼此對抗時的模樣。片刻之後,沐晟先一步轉身朝著城垣里走,朱明月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三軍將士有條不紊地行在其後,馬蹄踏處,步伐整齊劃一。
沐晟聞言挑了挑眉,看她:「著急?」
但是沿途保護,說得容易!
蕭顏從他的眼睛里看到鬥狠的光芒,不禁道:「王爺已經為此等了這麼多年,並不差一時片刻。穩紮穩打,一個一個解決才是。」
朱明月好奇地問:「為什麼這刀是紅色的?」
沐晟掬了捧江水,抹了抹已有胡茬的下顎,道:「曲靖古戰場已有千年的歷史,從三國鼎立至大明建立,很多夷族百姓世代生活在此地。」
心照不宣。
陽光拖拽在河灘上,倒影出一抹纖弱美麗的倩影,花般綻放在了沐晟的眼底:「不可否認,寧陵之事,你讓本王刮目相看。」
「看來你並不像你表現得那麼唯利是圖,反倒是一心一意想回沈家。」
蕭顏蒼白的臉上一抹柔光,「沈小姐還在生氣?」
朱明月坐的車卻是用來裝軍需被服的。裏面不太寬敞,她就交疊著雙腿,坐在外面的車轅上。
朱明月陡然轉眸,「那用不用小女跪地謝恩?」
軍醫說到此,不忘朝著朱明月連連道謝。
嘈雜聲從前門一直傳到后苑,格外刺耳。朱明月在睡夢中被吵醒,撩開床幔就喚了一聲「紅豆」,忽然想起已經離開京城,不由得閉著眼嘆了口氣,摸索床頭上掛著的中衣。
「為何?」
「少爺,您慢著點兒,讓老奴給您領路!」
「但是小女並不想去。」
轎簾半遮,裏面隱隱可見一抹纖瘦的人影。轎旁是四名面色恭謹的兵士,頭帕短刀,均是彝家打扮。這樣停駐在威武肅穆的軍隊面前,像是出來迎軍的,又許是黔寧王府里哪位得寵的夫人。
管家愣愣地看直了眼,後面的話都忘了說。沐晟看了他一眼,然後邁開長腿跨過了門檻。
蕭顏經過朱明月身邊,彷彿是提點般,徐徐地說道:「王爺是個吃軟不吃硬的性子,沈小姐非與之硬碰硬,不僅討不到好處,反而還會吃虧。」
佩蓉喃喃地「嗯」了聲,踮著腳望了一眼,提著燈籠走了。
少女近在咫尺的美麗面容,泛出一抹冷笑,「王爺現在才想起來懷疑,太晚了點兒吧。而且小女奉勸您一句,下回在試探別人之前,先想想對方是否真的沒有還手之力,別聰明反被聰明誤,反被別人殺了。」
繞過府門外的一道垂花門,再繞過擋在正中央的一道屏門影壁,開闊堂皇的府宅在面前展露了真容。仿江南的建築,同時保留了唐宋風采、古樸粗獷的流風餘韻,府內玉溝縱橫,活水長流,又可見彝族、白族和納西族傳統的民族特色。
不知是朱明月的話起了作用,還是蕭顏已經虛弱得不能多動,從那以後蕭顏就真的搬到了中苑。
江面上吹來的風將她的髮絲吹起,少女的眼底含笑:「可這兒卻是白石江,也就是當年西平侯功成名就之地。」
朱明月道:「直到目前為止,納西、大理、順寧的茶商,一時間全都圍堵到了曲靖府來。還有貴州安順府、湖南鳳凰廳、寶慶府,甚至連山東濟南府的茶商都遭到了阻截,一併歸流到了小小的曲靖。」
這話乍聽起來有些奇怪,朱明月卻在對方的眼睛里看到一抹瞭然的嘲諷。
蕭顏躺在被衾里,抱歉地說道:「都是我這副病軀,不僅讓你們跟著操心,還要借用小姐的卧房。」
蕭顏之前的話說的對,什麼樣的匪寇有這麼大的能耐和勢力?又懷著什麼樣的目的?因此受到牽連的沈家固然不能袖手旁觀,但是黔寧王府不一樣。而他已經離開雲南府司將近一年,才剛到曲靖就被茶商纏上,一時片刻都不得脫身,誰知道又會發生什麼變故。
讓沈姓全部後人在雲南安家,不僅僅是沈家當家人的意願,應該也是當時的西平侯、後來追封的黔寧王沐英的臨終囑託。
等把兩位軍醫送走,那廂,一襲黑金貂絨披氈的男子疾步匆匆而來。見到她,劈頭第一句話便是:「他怎麼樣了?」
「小女是怕死,但這世間又有誰是不怕死的?」
冬日的雲南溫暖如春,湛藍藍的天,晴朗得萬里無雲。浩浩蕩蕩的一群隊伍里,有四駕和兩駕的車輛,有穿著披氈、騎著高頭大馬的馬鍋頭,還有牽著馬的趕馬人。很多自願隨行的商賈,有人靠牲口供馱貨,有人只能靠雙手推著貨車,徒步跋涉。
朱明月佇立在花叢中,美眸中忽的一抹嚴肅,「而且小女也不認為這是一個明智的決定。」
男子含笑道。
「此事一旦由你出面,不僅是雲南的茶商和馬幫,就連外省的商賈都必然感念你的恩情,同時也向整個雲南商道宣布了你這個沈家嫡長女的存在。」
刀尖兒,離自己的眼睛只有兩寸的距離。
朱明月很想將手裡的書都砸過去,或者搬出一些聖人云斥罵他的決定,於是下一刻她轉身就走。
蕭顏卻病得更重,就連喝送行酒也坐在那頂皂簾暖轎里,瘦削的臉頰,眼眶深陷,隱約有幾分不吉之相。
清澈的目光落在棋盤上,修長白皙的手指取出一枚棋子,又放回那侍女手中托著的白玉棋碗里。神態間自成貴氣,極盡優雅。單是這樣一個動作就讓佩蓉紅了臉,怔愣愣地站在原地,好半晌才反應過來端著棋盤下去。
「帕吉美」是納西語,納西族人對https://www.hetubook.com.com雲英未嫁少女的稱呼。朱明月也跟著笑了,然後就聽那小校滿臉為難地說道:「可是王爺說,如果小姐不聽話,王爺不介意親自來『請』。」
朱明月順著掀開的窗帘,望著外面完全陌生的環境——稍遠處壯闊拔起的孤峰,天高雲淡下的清澈河流,還有那些包著彩花頭帕的少女耳垂上銀光閃閃的耳墜……再將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團花綉淡粉褶裙的漢家裝束,就像是一隻江南的小燕子飛進了這蒼茫遼闊的彩雲之南。
陡然拉近的距離,使兩個人最大限度地貼近。而他明明看上去頎長精瘦的身軀,此刻顯得格外壯碩魁梧。那種專屬於男子的陽剛氣息,隔著布料強烈地侵入她所有的感官。
「黔寧王,您可一定要給我們做主啊!」
從他住的西廂到正門有兩道苑路能走,他卻繞到中苑來,還特地從她的房門前經過。驚擾她好夢的,不僅是外面的人吧。
此情此景換成是任何一位女子,都很難不怦然心動。三軍陣前,無數的沐家軍在一同匍匐仰望,作為唯一在他視線之內的她,要麼就像一隻蝴蝶般飛到他的跟前,要麼就矜持羞澀地等在原地——
他的話伴隨著他的人,已經逐漸消失在月洞門外。管家沐敬抱著棋盤趕緊小碎步跟了過去,一路走還碰落了兩旁花叢中新抽枝的花苞。
她問。
蕭顏回來時,走的仍是中苑;以至於讓坐在窗口看書的她,一眼望見。
也許是在很早的時候,姚廣孝就知道沐家在包庇沈家余犯,兩位「明珠」便是預先埋下的伏筆,而今已是永樂二年,王朝之事暫告一段落,自然就輪到了沈家的這步棋。沐家卻已經在雲南鎮守多年,滇黔這麼一個山高皇帝遠的遼闊地域,儼然成為一個小朝廷。沐晟全權掌管當地的軍、政事務,統領布政使和都指揮使,可謂大權在握。但黔寧王府包庇沈家,等同於窩藏朝廷欽犯,論罪當誅。沐家也是靖難之役的功臣,包括沐英、沐春和沐晟在內的兩代沐家子弟,都是燕王的追隨者。
沐晟見她一直抱著酒囊發獃,半天也不動,又道:「是本王的。」
沐晟「嗯」了一聲,表示疑問。
曲靖府的由來頗久,千年歲月里經歷過太多次的戰火,而今戰事消弭,城內依舊保留著戰時的很多防禦工事。城內有約百家住戶,彝族最多,間有漢家移民,都是翎羽帕巾的民族打扮。城中幾處開闊的空地上有夷族共市,以貨易貨,來往商賈絡繹不絕。
蕭顏落在後面,若有所思的目光從兩人身上掃過,微微而笑。
「小女是想回沈家,」朱明月坦然地看他,「但小女同樣知道,如果王爺不能夠解決這件事,恐怕沈明琪會一直『水土不服』、『染病』耽擱在半路,小女也就無法踏進沈家的大門!」
沐敬露出恍然的神色,看向朱明月的目光更加熱切了。
歷時四個多月,跨越三個省,路上走走停停;又因風寒耽擱數日,輾轉兼程,其間換了兩撥馬車,才堪堪抵達曲靖府。進入曲靖府之後再往西,就算是進了雲南的中心地界。蒼茫大地,一片荒蠻之氣撲面而來。
「昨夜的一場大雨沒有毀了滿苑子的花木,倒是把小女新買的書淋濕了,王爺這處府宅是時候修葺一下。」朱明月一邊說著,一邊把手裡的書冊攤開放在石台上。
強烈的掙扎也沒掙開他的禁錮,反而被一把鉗制住了雙手。沐晟睨著她,眼底的神色雋永而倨傲,「不是誰都能得到本王的這把龍雀。而龍雀是把殺人的刀,出了鞘,就要見血。若你不懂得用,殺不了別人反而傷害自己。」
可他也是整個雲南舉足輕重的人物。雲南第一任藩王沐英在鎮十年,大興屯田,勸課農桑,傳播中原漢室文化。雲南設立府、州等行政機構以後,沐氏仍保留西平侯世襲的爵位和西南軍權。太祖爺甚至多次下旨,要求雲南地方官員在處理重大政務時,務必徵求黔寧王府的意見。燕王即位以後,更把雲南軍政兩大權力都交予了嗣位的黔寧王沐晟。
朱明月將石桌上的提璧壺挪開,連頭也不抬,「蕭軍師剛喝了葯,正在休息。王爺擔心的話,何不自己去看看。」
換成任何一個人,絕不敢這麼跟堂堂的雲南藩王說話。然男子也不吝嗇,勾唇回給她一個微笑,道:「一輛車就夠了,因為你的書會先回去。」
想她自小在京城長大,後來進宮伴讀,平生用慣精緻之物,尤其是在宮中的那段日子,稍不合意的東西,碰都不會碰一下。可不知從何時起,就這樣一直跟著他東奔西跑,受盡顛簸;短短几個月的時間,幾乎已經將半個大明疆域跑了個遍。現在更是隨著馬幫一路穿越高原、山谷,在荒僻無人之地紮營,吃這些干硬粗梗的餅子,天為被地為床。
何其聰明。
「何必這麼對沈小姐。」
朱明月轉眸看他,「學兩招防身的能耐,出門在外才不會吃虧。尤其是防止被居心叵測的人戲弄。」
此刻她正望著高懸著的匾額,風從臉頰上吹過,帶起烏絲輕輕拂動。
兩年前才修建的高門大宅,到現在連廊柱上的紅漆都是簇新的。分明是她打發了侍婢,自己還忘了關窗。
朱明月沒想到蕭顏會做到此,片刻,扭身去招呼已經出了門的佩蓉。
朱明月聞言微微一怔,即道:「不過是王爺的一句戲言,揶揄更多過取笑,蕭軍師怎的真當了小女是沈家當家人不成?」
朱明月望著窗外倒退而過的景色,思緒也跟著漸漸飄遠。
滾滾的車輪掀起漫天的塵土,這時從前面跑來一個頭戴厚巾的小校,跑到車前,仰著脖子道:「沈小姐,王爺讓您過去一趟!」
「先別撤了,趕緊去西廂把兩位軍醫請來,蕭軍師染風寒了。」
她是將軍的女兒,自然有一手弓馬騎射的本領。
戴著七星披肩的納西族婦女咧開嘴笑,操著不甚標準的漢話口音道:「帕吉美,您是玉龍雪山上最美麗的一朵雪茶花,東巴神會保佑您的!」
「這刀削鐵如泥,能輕易斷人筋骨,更可穿透盔甲。多少人想要擁有它,你卻丟之如敝屣。」沐晟從軟榻上起身,整理了一下微亂的衣襟。
被鉗制住的男子沒有絲毫的愧色,反而挑了挑眉,似笑非笑看著她道:「本王到現在才發現,你身上的秘密著實不少。要不是之前朱家的女兒進了宮,本王真得懷疑你究竟是沈明珠,還是別的什麼人冒名頂替。」
朱明月眼含薄怒,用手肘狠狠抵著他的胸膛,「王爺不覺得用這樣的方式來試探一個女子,實在是欺人太甚了嗎!」
直到此刻她方才明白,沐晟不僅是在指責她,更是代替所有殷殷期盼沈明珠歸來的沈姓族人說話。可他的確是誤解了。
親自過來的意思,無非是讓前面的馬車停下來。現在整個隊伍排成一字形趕路,一輛停駐,後面的就都要停。這樣大家都會知道是因為她一個人,導致所有人不得不攔馬駐車、等待重新開拔。朱明月於是抿了抿唇,朝那納西族婦女道:「沒辦法,讓我下去吧。」
沐晟順著她所指的方向,瞧見屋裡那個下層空空唯留最上一層的架格。擺得不算太高,但顯然超過她能夠到的範圍。
話音剛落,朱明月端起酒囊仰頭灌了一大口。沐晟怔愣了一下就抓住酒囊,奪過來,後者還是辣得直搖頭,鼻尖泛酸。
蕭顏似是沒察覺兩人之間的爭執,款款地走到花樹下,隨手拈來一根含苞待放的花枝,「瞧這木芙蓉開得多好。記得去年的這個時候,府宅里到處都是枯枝敗葉,雜草叢生。想來是沈小姐的到訪,才讓此處花開滿苑。」
除此之外,還有糧草輜重。這不是打仗,但浩浩蕩蕩的一行人,總要吃糧的。整件事來不及稟告朝廷,半路上會不會有地方官來接濟?一旦遇到匪寇,很可能就是兩敗俱傷。當然,尋常流匪不會輕易與朝廷為敵。怕,就怕萬一。
雲南日出的時辰比應天府要晚,此時的窗外仍是灰濛濛一片。
寒鳥在兩人的身邊沾水而過,又撲稜稜地飛向更遠處的江面,像是不願打擾這一對極為相配的男女。
到底是長時間的形影不離,使得她能夠在那雙一貫淡然傲慢的眼睛里,看到了其他很多情緒,譬如幾不可察的想法、心機,於是淡淡地垂眸,道:「還是等他吧。既然王爺不嫌棄小女的叨擾,那麼小女便卻之不恭了。」
然而,尚未等到沈明琪,一群販茶的商賈就先找上了門。
這樣的場面,朱明月在京城校場中見過幾次。只是不似眼前這般,蒼山古城,少年將軍,僅是弱冠之年,就讓身經百戰的眾將士都臣服在其麾下。
朱明月從未見過這般纖細單薄的男子,就像是從畫裏面走出來的。嶙峋的骨架裹在雪白的綢緞里,似有浩淼的仙氣。一股藥石冷香氤氳在他的周身,不禁讓人恍惚。
年紀輕輕就已經開府建制、拜將封侯,難怪跋扈恣肆,不將別人放在眼裡。
跟著沐晟一同走來的,是個絕色少女。
在晌午開灶做飯前,朱明月回到了阿曲阿伊的被服馬車上。等車簾從外面被放下,將綾羅花袖擼起來,看到自己有些青紫的手腕,腫了一大圈,生疼生疼的。
沐晟移開刀柄,禁錮著她的手肘卻沒拿開。整個人壓在她的身上,臉湊近到幾乎與她的鼻尖相抵,「看明白了,就給本王做一遍。」
朱明月望著他鍾靈毓秀的面孔,頷首揖禮:「小女見過先生。」
那在花間埋頭整理的少女,膚若凝脂,眸若春|水,摘了那朵開得最大、最美、最艷的金黃色芙蓉,隨意地別在右側耳間。明媚的陽光落在她的發間,芙蓉花瓣顫巍巍,襯出一張精緻美麗的面龐,窈窕纖細,裊娜多姿。
「王爺來得正好,柜子上層的幾本書帖也受了潮,還望王爺不吝舉手之勞。」朱明月自花間仰起臉來,伸手指了指屋苑的方向。
阿曲阿伊拉開束繩,進去之後再用力一拽,兩邊又緊緊地綳在一起。風一點也吹不進來。等朱明月寬衣躺下,阿曲阿伊拿來一張雪白的薄毯蓋在她身上。
「王爺根本沒打算徵求小女的意見,反倒是將強加的這些,當成是對小女的恩典,但是一個雲英未嫁的女子就這麼隨軍上路,王爺有沒有想過小女會落得什麼名聲!」朱明月氣憤地說道。
這時候,阿曲阿伊拿著大氅走過來。朱明月就著她的手站起來,撣了撣裙裾,而後朝著篝火旁邊的那個帳篷走去。
朱明月踏著江邊的黃土,感受到風中清冽的氣息,「這裡是哪兒?」
「沈家是雲南十三府的茶商總協辦,是咱們的倚仗,現如今一定要出來主持公道!」
所以,反之亦然。
府城中的這一處沐家別莊是新建造的。青磚灰瓦的高門大宅,雪白的院牆一直延伸到東南角,圍住裏面氣派寬敞的院落。大門口鎮守著兩隻威嚴的石獅子,三層大理石台階上是朱紅門檻,一座雕刻繁複的屏門影壁就豎立在門口。
沐晟卻沒看她。手中握著黃楊木做的茶杯,杏色的杯麵打磨得很潤,「你不用一直想著激怒本王,已經帶你出來了,還能再把你送回去不成?一直負責伺候你的丫鬟呢?」
此刻若換成是紅豆,必定非要留下來陪她說話,或者端來各色糕點來哄她開懷。朱明月望著外面漸行漸遠的身影,淡淡地垂下眼帘。那個心思單純的姑娘被她留在了京城,當初她跟著自己在宮中五年,而今好不容易回歸簡單平淡的市井生活,將來再嫁一個平凡老實的丈夫,相夫教子,實在是個不錯的選擇。
「你學過射箭?」沐晟若有所思地問。
朱明月揉著因搬書而有些酸疼的手腕,半晌才道:「既然如此,王爺應該出兵剿匪才對。」
薄衫粉裙,杏色襟帶,烏黑的髮絲用珍珠簪子束在耳後;和*圖*書還有一縷柔順地垂在耳畔,耳頂上綰著金鏨刻累絲薔薇單簪。簡單配飾,露出令人驚嘆的美麗面龐。形容有些消瘦,卻比平時增添了幾分溫婉,盈盈顧盼間,柔情綽約。
一行人停駐在府宅前,那抬轎的彝家戍衛將暖轎穩穩落地,等轎桿壓實了,才將裏面纖細孱弱的男子扶了出來。
沐敬縮了縮脖子,抱緊棋盤。
就是說非她不可!
其實像朝廷軍隊護送馬幫這樣的事,從古到今聞所未聞;納西族的馬隊走貨,一貫使用滇馬馱運,山路雖崎嶇難走,但為減少行程會盡量避開官道。像這樣又是車又是軍隊,還專挑平坦道路的走貨,簡直是匪夷所思。但事情偏偏發生了,還是由堂堂的雲南藩王親自護送。
「這不是理由,」沐晟道,「你本就是商賈出身,平民的女子沒有閨閣千金那些講究,何況這裏還是雲南!」
朱明月的臉頰被烈酒嗆得泛紅,連檀唇也是紅的,但醇燙的酒液順著喉嚨淌入胃腹,連帶著胸中蒸騰出一股融融暖意。
進入曲靖府的一路上,幾乎見不到任何城鎮村莊,官道就更少了。
她在宮裡做過多年策應,一直如履薄冰小心謹慎著,從不敢說過頭話、做過頭事,就是因為她怕死,更怕酷刑。她無法承受失敗的後果。
在場的侍衛和百姓紛紛低下頭,然後那男子開口,嗓音碎雪融冰:
然後就變成截然相反的情況。
為此朱明月想過一百種拒絕的理由,但是蕭顏有一句話說得對,不管她有多麼抗拒隨軍遠行,想要回沈家之前都必須通過沐晟的允許。而這次沐晟顯然沒給她拒絕的機會。
而按照大明所實行的衛所兵制,曲靖府是衛城,有守軍五千六百人;雲南府是都司城,城內駐防著四個衛,再算上黔寧王府的原有兵力,有六萬餘人。從雲南府司趕來迎接藩主的沐家軍號稱兩萬,其實只有不到三千。那麼除卻留守的士兵,沐晟能帶走的只有四千餘人。而頗具規模的草寇山寨,一般最多是千餘人。一對一,對於沐家軍是手到擒來,別說還是以一敵四。
不惜調遣沐家軍一路護送馬幫互市,也要為她「爭取」沈家當家的名分。若傳到坊間,定會以為雲南藩王色令智昏、衝冠一怒為紅顏。
其實沐晟那輛車輿更寬敞更溫暖,裏面用貂裘和厚棉布裹得嚴嚴實實,還有厚席軟枕,草藥香爐,比宿在帳子里不知舒適多少,可那也是他的專屬行轅。出門在外,有些禮數還是應該在意的。
沐晟看了她兩眼,似想說什麼,最終還是轉身掀開門帘進了屋。
對自己莽撞的行為後悔?
蕭顏道:「王爺的話雖不中聽,卻說得七分準確。沈家的長房一直人丁稀薄,傳到明琪這代僅剩了他這麼一個男丁,小姐是明琪的親妹,又是沈家長房唯一的嫡女,沈家家業自然有小姐的一半。」
朱明月摩挲著胸前佩戴著的一串麝香,很特別的玩意兒,雕鏤成花球的形狀,別具奇巧,就像這無奇不有的雲南。
「但若能令小姐開懷,蕭某便改了習慣,權當是替王爺向小姐賠罪。」
「找她還真是挺不容易的。年節前本王進宮伴筵,順便帶了明琪一道過去,恰好姚廣孝也帶她進了宮。皇上在筵席上論功行賞,輪到西側殿,才看清楚她居然跟著姚廣孝坐在了公主席上。可見就算沒有去找她,這幾年她也過得相當好。」
搖曳的燈籠在門口的地上投下淡淡的陰影。後者一直望著那道離去的倩影,靜默未語。
顯然她並不擔心,也不關心。如果不是嘈雜聲太大讓她無法入睡,她不會特地點上燈。然而在一聲高過一聲的吵鬧中,府邸里的燈籠逐個被點亮。後來西廂的燈也亮了。彝家打扮的侍衛提著一盞燈籠走出來,後面跟著的孱弱男子身披大氅,由隨侍攙扶著,不住地咳嗽。
沐晟放開朱明月,「軍醫都交代你應該卧床靜養,想下棋讓侍衛過來說一聲不就得了,何必非要自己出來折騰……」
半晌,就聽見像是嘆息般的聲音:「你自去吧,不用候著我。」
朱明月望著他好半晌,忽然被他一本正經的模樣逗樂了,冷笑道:「王爺是貴人多忘事吧。用不用小女提醒你一下,回來沈家非我所願。現在已然回來了,配不配做一個沈家人、怎麼做一個沈家人,就不再是王爺說了算。您還是留著那份好心吧!」
這一行人經過中苑,正好迎面便碰見了要返回自己屋的佩蓉。
風讓轎帷里的一絲藥石冷香散發出來,朱明月嗅到那股味道,不禁蹙了蹙眉。下一刻就聽轎裏面的人又開口道:「方才于校尉先行來報的時候,帶話說王爺已經把人給找到了,莫非就是這位小姐?」
朱明月在後面扶了他一把,換來沐敬一抹感激涕零的笑。
「所以王爺將來送小女回沈家的時候,別忘了準備兩輛車乘。」朱明月手上不停,一番話毫無客氣之意。
久仰其名。
在門外茶商的吵鬧折騰中,天已經大亮了。
蕭顏又咳嗽了兩聲,朝著佩蓉招了招手。
餘下那名隨從恭恭敬敬地答道:「白石江。」
「她這一路上車馬顛簸,好不容易不用坐車,現在恐怕也不會想坐轎子。」沐晟道。
朱明月攤了攤手,道:「小女已經跟她解釋了很多次,此行只是護送馬幫去藏邊走貨。可她始終聲稱自己不願意跟著來送死,央求小女千萬不要帶著她。」
靠著結實的車輿的少女,將黑緞面的包頭往下扣了扣,遮住大半張臉:「煩勞告訴你家王爺,小女腿腳不濟,沒辦法過去。」
朱明月闔上書冊,清淡地說道:「蕭軍師著實是過慮了。只因小女從不與人對弈——」說罷,視線落在他手中的綠釉茶盞上,「就如同軍師從不喝濃茶一樣。」
初十這日,是黃道吉日,彝家殺雞宰牛。
說罷,瞥了她一眼。
「好像是一群茶商上門來告狀,管家已經帶著侍衛過去了。奴婢剛剛起來,也沒聽太真切。」佩蓉說完,又低低補充了一句,「小姐不必擔心,王爺那邊兒也起了,馬上要去處理。」
沐晟滿意地點點頭,朝著書房走去。
趕到曲靖府來送行的隊伍足足延續了十里長街,敲鑼打鼓,鞭炮齊鳴,整裝待發的是身著鴛鴦戰襖、挎長軍刀的沐家軍騎兵,騎著威風戰馬,愈發顯得聲威赫赫。還有很多沒穿軍服的步兵,扎著納西族的青藍包頭,穿著羊皮披肩大襟長衫,混跡在馬幫的隊伍里。
曲靖府和雲南府之間有段距離,而沈家的錦繡山莊就坐落在雲南府的滇池畔,水浮雲掩,碧波萬頃,坐擁湖光山色。
「蕭軍師操勞了半日,不回去休息,就是來下棋的?」
「軍師這是非要小女接觸此事不可,可小女恐怕沒有兄長那樣的能耐。」朱明月把話說到此,見蕭顏欲要開口,又施施然接下去道:「但承蒙蕭軍師抬愛,若有用得到小女的地方,倒是願為軍師分憂解難。」
「那王爺能不能找沈家其他人?」
朱明月瞥也不瞥一眼,冷冷地說道:「小女練過箭術,就算用最普通的利器也能取人性命。王爺既然捨不得這個寶貝,那就自己留著吧。」
朱明月推了推刀柄,下意識就想開口拒絕。下一刻,他陡然抬手扯了一下她的腰帶,猛地把她拽到自己跟前——車內的坐席又長又寬,兩人原本坐得就不遠,她被他這麼一拽,連驚呼都來不及,直接就坐到了他的腿上。
「原來軍師是來說情的。」
沐晟拿著木柄撥了一下火堆,讓裏面燒得更旺些。火光照亮了那張年輕英氣的俊顏,也照得那一雙深邃黑眸很明亮,「待會兒你去本王的車上,今晚本王帶人守夜。」
厚重的帷簾掛在車頂鉤角,露出裏面成摞的布帛,蒙在最上面的是葛布,整排的線穗子隨著車軲轆滾動一掀一掀的。頭頂上明晃晃的日頭,迎面吹來的風涼涼的,夾雜著紅土沙礫的味道。一切都彷彿回到了來雲南的路上,烈日、風沙,還有陌生的官道,道旁寸草不生的鹽鹼地。
等整個隊伍駐紮下來,馬幫已經把所有的鍋灶都埋好了。走貨路上的伙食很簡單,起灶落灶也甚為利索。曲靖當地的這支納西族走馬隊比起沐家軍來,反倒更像是一支訓練有素、組織嚴密的軍隊。馬鍋頭和趕馬人按部就班,各司其職——歇梢時,先給馬匹填料加草,讓馬先食,然後才輪到自己吃;馬隊朝哪個方向走,生火做飯的鍋樁尖必須正對這一方向,燒柴必須一順;開飯時,馬鍋頭坐在飯鑼鍋正對面,也是面對要走的方向。大鍋頭第一個添飯,添飯時平平地盛添最上面一層。添完飯,勺子要放平,鑼鍋不能翻撲。
朱明月非愛刀之人,望著桌案上緋色流光的利器,也覺得異常奪目。小心翼翼地拿在手裡,溫潤的刀背,刀身涼涼的,隱約泛著寒光,似蘊藏著一股凜冽的殺意。
拖著病軀登門造訪,還借故逗留,不光是替沐晟賠罪而來,必是有事相求。
日子在對沈姓男子的等待中,靜靜地流走。
朱明月心領神會地點頭道。
他磁性清淡的嗓音,劃出無限誘惑,同時給了她一個光芒萬丈的前途。
沐敬猛地回神往裡面跑。一邊跑,一邊頻頻回頭。
黑茶的味道甘醇,湯色透紅,顯得鮮活可愛。而她喝的這道是生茶,又因年頭久遠,甚有濃香。
求的是沈家,奔的卻是黔寧王府。結果大批茶商蜂擁而至,在府宅門口越聚越多,最後整條街都被喊冤的茶商給堵上了。
男子說罷,目光落在兩人同握的刀柄上,「想殺人,最重要的就是快、准、狠,在恰當的時機下,一旦鎖定目標,就毫不猶豫。」
一路上的車馬勞頓,因跨越地域而水土不服,讓她剛離開河南府就開始鬧病;而他則不得不時時經停,又是找大夫又是抓藥,真的是相當遭罪。
那姓沐的什麼時候在意過她的感受。恐怕他也不覺得自己是在傷人,一番話永遠說得理直氣壯、義正詞嚴。
「少爺,您可回來了!」
雲南當地多是夷族,不比漢人那般傳統,而她只是商賈之女,士農工商,「她」的家世排在最末,養在成國公府,就連出身都忘了,變得嬌縱又矯情?就算她矯情,也不代表她能拋卻根深蒂固的規矩和約束,時刻受他的任意安排!
洪武二十年,朝廷下令在勝峰山下、交海之濱建造新府城,取代了那座遲暮衰老又遭戰爭嚴重破壞的石城,並召命當地官員在地方勸課農桑、撫民順業。而後洪武二十七年,朝廷又將曲靖府升為曲靖軍民府,府治仍在曲靖的老城南寧。
「王爺原來與沈小姐在這兒曬書,難怪我去書房都沒找到人。」
原來不是先生,而是軍師。
「我知道,可咱們能等,就怕人家等不及了。」沐晟負手站到窗前。
朱明月道:「既然軍師也起了,不如一起去前面看看。」
沐晟遠眺著白石江那頭的遠山,平靜的聲線淡然,「當年沈家的當家被發配到雲南,同一時間,沐家軍南下到滇黔,沈家的旁宗就跟著一併來到雲南府安家。在隨後的幾年中,遵照沈家當家人的意願,嫡親子孫被陸續接來。現在的沈家自然是跟黔寧王府在一處。」
有能耐阻截商旅,並且行動迅速到不被附近的官衙察覺,必定有人暗中相幫。既然互市路上的這批貨早晚都是囊中物,何必急在這一時。
放下瓷杯,她淡淡地說道:「這裏沒別的事,你去睡吧。」
蕭顏坐在東屋窗前的軟榻上,正捧著兩本書冊看,一本是《紀年表》,另一本則是《雲南志》。這時候沐晟從外面進來,他不由放下書道:「王爺去過府衙了?」
朱明月從石凳上起身,將柔軟的氈毯披在他肩膀上,「身體是自己的,其餘都是身外之物,軍師何必這麼拼呢!」
這話若是讓管家沐敬聽到,必定要老淚縱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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