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東川疑雲

隔日,天邊泛起第一絲紅霞,已然巳時。待朱明月洗漱完畢,連翹已經將她要穿的裙衫熨好了,又熏了香,淡淡的梔子細芬。阿曲阿伊摸著考究的面料,操著不流利的漢話道:「漢家裝束就是講究,這一件衣裳要好幾兩銀子吧。」
她的聲音輕輕,語氣卻無比強硬。
雙手一抱拳,嗓音里都帶著彪悍的氣勁。
「瞧下官,光顧著說話,王爺快請進城。」
千里調軍,分明是勞民傷財,卻說成撫民愛民。
經此一場,東川府的流官和土官就算是在雲南藩王的面前達成了一致,那名叫「張三」的走貨商由祿氏的彝族家奴和衙署的衙差押著,出了酒樓,直接送往了東川府衙牢。而同一時間,相思塢酒樓里如此大的陣仗,有三位身份顯赫的大人物駕臨坐堂的消息,一時間在東川府小小的府城中傳得沸沸揚揚。
若論扮戲,怕是彼此彼此。
沐晟立在花下,唇瓣一抹淡淡的玩味:「但是孫知府一心想巴結黔寧王府,即便不是白玉杯,也會再送來其他的好東西。屆時你可以再幫他掌掌眼,也省得他拿假貨來糊弄本王。」
地上的人陡然抬起頭,齜牙咧嘴道:「黔寧王位高權重,小的無權無勢自然是惹不起。但這裏畢竟是東川府,是川蜀的地方!王爺恐怕不能想管哪兒就管哪兒吧。」
「孫兆康的意思就是,張三的事既不從他手裡過,也不能交給祿氏土司府,待本王全權處理之後,與搶掠贓物有關的一切也都要與東川知府撇清關係。」
「還有什麼可計議的?」祿弘銘虎目圓睜,「這廝負隅頑抗,再問下去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也不勞煩知府老爺操心了,就讓我帶回土司府去,不信他開不了這個口!」
「照你說的這些來看,那孫兆康非但不敢招惹元江府,而且對元江的懼怕更甚過敬畏本王。這回寧願花錢消災,也要把黔寧王府推出去跟元江府死磕。」
「與此同時,孫夫人還提到一點,若論身份,那張三是元江府的人,無論他如何狡辯,都歸雲南管轄。而今雖在東川倒賣贓物,但審理定案的理應是黔寧王府而非東川府。」
說罷,從腕上擼下來一枚通體油亮的玉鐲,塞到朱明月手裡。
同時派出同知、通判兩位正五品屬官,又有衙署內百余衙吏傾巢而出。浩大聲勢,迎接的還是外省藩王,可謂做足了工夫。那孫知府揖完大禮,再次拱手道:「王爺遠道而來,東川府上下不勝榮光。下官沒有躬親去迎接,實在是罪過,罪過。」
洪武九年,朝廷改行省製為承宣布政使司以來,在疆域內設府和直隸州,形成了一個省、府、州、縣四分等級和省、州、縣三分等級並存的格局。設置都指揮使司、承宣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為各省軍政司法權力體系,分管全省軍政、民政、財政和刑法。
謂之「雅賄」。
說罷,竟是掩面而泣。
這位附庸風雅的知府老爺,極嗜收藏,除了夜光杯之外府里還有很多奇珍異寶。
沐晟拿著杯蓋撇了撇末,湊到唇邊喝了一口,「元江以一府之力,同時哺養六大府城,且觸手廣布雲南的西南、西北,勢力之廣,就連相隔在千里之外的東川都囊括其中。要說孫兆康不忌憚害怕,連本王都不信。」
阿曲阿伊抓抓頭髮,「是這一路上跟著帕吉美,唯恐不周,生怕怠慢了她,來之前特地跟一個漢家嫂子做了些打聽。」
隻手遮天說不上,獨霸一方卻是事實。
青蔥似的一根手指,摩挲過剔透的杯腳,停頓在杯身雕刻著的紋飾的嘴上,「元朝時的龍紋,上嘴唇明顯拉長,向上翻翹。當然五代時期也是如此。然而從元朝至今,玉器的雕刻用得最多的就變成了高浮雕,這樣雕刻出的紋飾比普通的雕刻技法都更為凸出,雕紋鮮活,栩栩如生……」
更在斜陽外。
珠玉般的唱詞,婉轉悠長,入耳頗有幾分煙雨江南的味道,讓人的心都跟著醉了。
「說了半天話,卻不知姑娘如何稱呼?」
祿弘銘說罷,端起中間的一隻碗,仰脖就喝,待飲盡后,將碗朝下一摔,而後雙手並用,又一手拿著一個碗,一口氣連干三碗。
「沈明琪,」朱明月提盞在唇畔,「只消王爺答應事成之後,將小女的兄長一併送回沈家,小女定當盡心竭力。」
孫姜氏拉住她走針的手,「明日剛好趕上相思酒起壇的日子,很多文人墨客都雲集到東川府,專程來赴這場盛會,十分熱鬧。沈小姐好不容易來一趟,不如也去瞧瞧新鮮。」
一旦去追蹤貨物來源,拔起一個來,就會連帶著好多。相互攀咬,查無可查,最後一定會落到曲靖府的馬幫頭上。等鬧將起來,商賈們就會以為是馬幫監守自盜,使所有的馬隊都會失去信譽。到頭來損失最大的還是雲南自身。
波上寒煙翠。
孫兆康還是在第一時間認了出來:
孫兆康臉上笑意深深,連聲道:「豈敢言及『叨擾』二字。王爺親自護送走貨商隊,不遠千里趕赴邊藏互市,讓吾等為人臣者煞是自愧。而王爺年紀輕輕,撫民恤困,夙夜匪懈,頗有老西平侯當年之遺風,朝廷幸甚,雲南幸甚。」
與元江一樣,滇黔地界上所有的土司府都由皇上親自任命:廣西、廣南、姚安、武定、景東、鎮沅、大理、麗江、永寧、永昌、蒙化、順寧……土司與土司之間官職相當,其權力卻有很大的差別:如有些土司官能夠對所屬的長官司、副長官司、守備、土舍、巡檢等軍事官員進行分封、授權,而其他很多土司官都做不到。而在這其中,元江府又是極為特殊的一個:羅必甸長官司、它郎甸長官司、馬龍甸長官司的分封都是由那氏家族一手掌控的;甚至是周圍的土司府官選任,那氏同樣可以插手。又如普洱府、鎮源府的使司和知府官,也都為那氏家族所控制。
沐晟面色清淡,有一種不怒自威的氣勢,「東川府的前一任五品通判,幾個月前被調遷回京,而今已經有了委任,聽說是一個閑職。」
馬幫的這條走貨之路,從曲靖府出發,要一直走到巴蜀境內的成都府。四百多里的路程,需要途經其他兩個府,過三條江,然後在朝廷專設的川蜀茶課司,繳納茶稅和辦理通貨文書;再入藏境,在藏邊進行互市易貨;最後會將換得的貨物和錢帛帶回來,交給茶商換取餘下的銀兩。
沐晟眼含戲謔,哂然之餘卻並無過多惱意。
戴著雪白包頭的少女探出半個身子,衣襟處綴著的是紅纓和珠料的沿邊,又以數百顆銀泡鑲綉而成,襯得一張巴掌大的小臉柔光若膩,膚白盛雪;彎彎的眉黛,點漆似的黑瞳,顧盼間眸光若月下湖泊,連浩渺星辰都不如她的一雙美眸剔透。
純白的絲裙,黑髮如瀑,睡意矇矓的面頰上,還有兩道袖口壓出的淺淺紅印子。夜色闌珊,海棠春睡,襯得一張精緻的面容明艷至美;眼角一粒淺褐色的淚痣盈盈,顫巍巍,若鮮活淚滴,愈加顯出幾許嬌嬈,很是動人。
「你懂得真多,可不像是常年在路上走貨的。」
沐晟聽著她一語雙關的話,不由得淡淡笑道:「不然你以為本王為何要扶持你做這個沈家當家。若想得到,必要付出,何況此事對你來說並不吃虧。」
而一向冷硬倨傲的黔寧王不但沒有不耐煩,反而全神貫注側耳傾聽。兩人一唱一和,一個熱情,一個爾雅,一顰一笑都像是事先商量好的。
「怎麼讓小女穿成這樣?」
孫兆康卻連臉色都變了,急急地問道:「剛剛王爺提起下官私產的事,莫非就是應天府傳出來的謠言誣告?」
「王爺有所不知,在東川府里,那吳公的倔勁兒可是出了名的。臉皮還薄。就在他離任之前不久,就曾因為戶籍歸檔的事跟幾個書吏發生過爭執。書吏因他官職高,不敢還口,吳公卻硬是要革那幾個人的職。事情鬧到後來,也沒分出個是非對錯。」
放下碗筷,菜肴還余大半,她已相當飽足。

這次是整個清空。酒樓的沿街都是把守的衙差,連商鋪里做生意的夥計都不允許隨意出入。手執撒戶刀的彝家侍衛則在樓中嚴陣以待。
朱明月看著她。
那些細碎的議論聲,孫姜氏沒聽太真切,悉數進了朱明月耳畔。
席間官員見她來了,紛紛起身拱手見禮。
其實孫兆康更想說的是,這殺千刀的居然敢用假貨誆他!之前幾年裡買入府的東西經他手的不少,到底哪些是真哪些是贗,還是大多數都是贗品?孫兆康一陣痛心疾首。
沐晟的面色淡淡,語氣彷彿談論天氣般平常。
迎著刺眼的陽光,她微微眯著眼,兩彎似蹙非蹙的籠煙眉,一雙似喜非喜的含情目,淚痣盈盈,明媚勝卻星華。沐晟望著她片刻,湊近了幾分,耳畔低語道:「本王發現,你很擅長扮戲,每一次不用事先商量,都被你處理得妥妥噹噹。」
這時候,孫姜氏從後面走上來。與晨曦時迎她的裝扮也不一樣,深青色繡花霞帔的品服大妝,用金線繡的雲霞孔雀紋。
「原來是沈姑娘。」
孫姜氏則日日往返朱明月的寢房,恨不能把府里所有值錢的東西都搬來讓她看一遍,順便也讓她選出幾件稱心如意的。且正如沐晟之前所說,孫兆康挖空了心思淘弄來的這些寶貝中,當真有他提到的那兩件。於是在預料之中,朱明月忽然嗅到了一絲讓她不安的氣息。
沐晟睨了一眼,「得寸進尺。」
孫姜氏領著她跨進門檻,經游廊,過垂花門,然後往內宅的西廂走。忽然間像是想起了什麼,不經意地笑言道:「姑娘既是來自京城,知不知曉沈姓在滇蜀可是大姓呢,尤其是雲南。姑娘也是沈姓,莫非與雲南府的那個沈家是同宗?」
沐晟說到此,伸手將她後面的窗幔放下,道:「現在時辰還早,你可以再打會兒瞌睡。等天亮以後到了東川,給本王提起十二分精神來。」
「那些假貨都是從哪裡來的!」
「這麼興師動眾,又沒有任何知會就急行軍前來,假使讓隨扈士兵當成是沿途匪寇,引起衝撞,東川府可就弄巧成拙了。」
洪武十七年,土官那直來朝朝覲,貢獻大象,太祖皇帝任命其為元江府知府,欽賜官服、綬帶;
更不是他孫兆康的人。
隨著那玉杯被重新放回錦盒中,孫兆康的臉色也跟著褪掉了一層。是啊,高浮雕的手藝直到元朝才出現,根本不可能出現在元以前更早的年代,更別說是春秋戰國。
沐晟繼續攬著她單薄的肩,動作曖昧,面色仍舊淡淡,「做戲做全,何況本王也不能白讓你提了那麼多條件。」
「還去?之前不是去過一次了嗎?」
「小姐原來在這兒,怎麼不進去呢?」
「此事結束后,就送你回沈家。」
其餘的兩人在這時走出內堂,等跨出外院,沐晟看著她道:「讓人印象深刻。」
以往朝廷每派京官來地方巡查時,當地官吏都會獻上真金白銀,或贈以良宅美妾。太祖爺時期貪賄之風甚重,懲治手段殘酷,就演變到了後來投其所好,悉數成為官員們喜愛的金石玉器、古玩字畫。於是掛起這樣一道遮羞的珠簾,貪贓枉法、私相授受也變成一樁雅事。
雲南本土的大多數商賈都是靠趕馬幫起家,外省的茶商只要去藏邊互市就會來雲南進行中轉,以避免課額,增加盈利。而通往藏邊的官道很少,狹窄山路,兇險異常,所有貨物的長短運輸全靠人背馬馱。馬幫在進入思普之前,沿途一帶山高林密,氣候炎熱,是有名的煙瘴之鄉;路上又有峭壁深澗,山中有惡虎猛獸,河裡有毒蛇蝎子,隨時還會遭到土匪的騷擾。不知有多少趕馬人和馬鍋頭就這樣棄屍荒野,連個收屍的人都沒有。
東川府的時令剛剛到早春,萬物復甦,料峭春寒,早晚仍有些微微的涼意,並不適合遊園賞花。府城中卻有一家極負盛名的酒樓,名曰「相思塢」,樓中有溫室花坊、有雅間棋室,更儲藏有百年陳釀。其中很出名的是一種相思酒,醇厚芳香,回甘醉人。
「奴婢分內。」
一個是絕世佳釀,一個是稀奇珍寶。
哪裡來的自信?
她邁進門檻,視線落在桌案上擺著的各色菜肴。
沐晟點點頭。
「大、大老爺,小的可是正經的買賣商人啊。一不偷、二不搶,從來不做犯法的營生,青天大老爺要給小的做主啊!」
朱明月交疊著雙手,朝著她款款揖了個禮。
安排在西廂的這間客房,也是事先布置好的。錦簾綉緞,紅毯鋪地,寶器堆疊;外閣的花罩里特別擱置了一張美人榻,鋪著名貴的雪色貂裘。隔著一道搖曳剔透的水晶珠簾,可見裏面的鑲嵌翡翠的四扇屏風,屏風旁是描金鑲銀的青玉案、妝奩寶鏡。都是女兒家的用物,無一處不寶光熠熠,美輪美奐。
朱明月看到箱子里的東西,道:「看來要辜負知府夫人https://m.hetubook.com.com的好意了。」
待高矗的城門樓映入眼帘,身著官服的官吏們早已等候多時。
作為負責照顧的丫鬟,連翹不敢馬虎,替朱明月綰了發,又拿來好幾套簇新的衣飾。
緊接著祿弘銘大喝一聲,「知道在你面前的是何人嗎?雲南十三府的藩主、列土封疆的黔寧王。還敢裝瘋賣傻!」
「那麼張三的身份……」
孫兆康心想,想喝酒什麼時候都行,把這間酒樓雙手奉上都行,「王爺莫怪,汪同知是個急性子,言辭間衝撞了王爺。」
「不對不對,王爺理應坐在案首。」
輕薄的花瓣在他身後徐徐灑落,長身玉立,更顯得卓然挺拔:「本王只是聽說,除了這套夜光杯,孫知府府里還有兩件戰國時期的玉勾雲紋燈和一塊玉鏤雕龍形佩。」
讓祿弘銘說對了,這人他確實認得。正是那個用假夜光杯愚弄了他的走貨商人。
「早前聽聞黔寧王從京城帶回來一位絕美的侍妾,就是這位?」
那廂,孫姜氏悻悻地噤聲。朱明月淺笑道:「看來孫知府斷是不肯輕易示人。」
朱明月道,「夫人多慮了。既是黔寧王府的職責,孫知府不過是代為審理。」
原來不是不查,而是一切都進行得悄無聲息,同時更讓人措手不及。
明月樓高休獨倚,
朱明月扶著她下了馬車,沒見到伺候的奴婢,只好自己攙扶著她往府里走。等跨進主屋的內閣,有侍婢拿著披風過來接,孫姜氏始終攥著她的手,到底也沒放開。
孫兆康一怔,連連擺手,「王爺可千萬別誤會。相思塢是東川府最出名的酒樓,尤其在川蜀之地極負盛名,下官只是略盡地主之誼。」
《軍形》中說,善守者,藏於九地之下;善攻者,動於九天之上。她一直以為這話形容李景隆再貼切不過,露拙藏巧,假痴不癲。如今看來能夠決勝千里、克敵制勝的軍中統帥,並非個個如她爹爹那般耿直憨厚,只懂拚命。實則更多的卻是像當年的燕王、像李景隆,還有面前這位年輕的黔寧王。
「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膽了你,居然賣給本府贓物!」孫兆康大驚色變,氣急之下隔著桌案探出半個身子,「你說,之前那些雲南茶商的貨是不是都讓你給搶了?膽敢隱匿,本府活剮了你!」
他在闡明立場,替自己也替別人,要表達的意思卻是:吳成海真的對東川舊同僚作出指摘,便是懷恨在心、公報私仇。
空穴來風這種事,一旦經由默認就會變假為真。朱明月望著孫姜氏笑靨如花的臉,猶豫著說道:「既然夫人都這樣說了,那小女便試試。」
一段往事,三個人的描述。
孫姜氏讓人給她奉了茶,才投來略略打量的目光,道:「早就聽說,沈家錦繡山莊坐落在西山峰下、滇池之畔,坐擁天光雲影、千頃碧波,原來更出落了一位神仙般的女孩兒,『明珠』二字果真是小姐才配得。」
沐晟走上三樓時,聽聞這話,不禁道:「據說這間酒樓是孫知府的私產?」
反觀那坐在主座上的男子,一襲黑金暗紋束身蟒袍,胸前用羊脂玉扣串成對襟;黑白比照,越發顯得周身英氣逼人。鬢若裁刀,眉若墨畫,斧鑿刀刻般的五官輪廓,被一團燈火晃得三分闌珊,端的是丰神俊朗,出類拔萃。饒是席間人頭攢動、華服晃眼,不用仔細去找,也能一眼得見。
「沈小姐這麼說便是妄自菲薄。」孫姜氏壓著嗓音道,「妾身當小姐不是外人便說一句直的。其實像朝廷軍隊護送走貨這樣的事,可謂是曠古爍今,王爺為了小姐卻都做了。小姐在王爺面前,還不都是一句話的事嗎?」
「祿氏來遲,還望黔寧王見諒!」
撲面而來的陽光明燦燦,連同玉鐲油潤的光暈一同投射在他的眼底。沐晟挑了挑眉,道:「怎的,一個鐲子就把你收買了?」
沐晟睨視而來的目光很淡,說的話卻讓在場的人心驚。
說罷,稍稍用力,不由分說帶著她往前,「何況今個兒是專為黔寧王接風洗塵,只談風月,不講身份。走吧,別讓王爺等急了。」
所謂欺世盜名,又豈止是她。
黯鄉魂,追旅思,夜夜除非,
之前姚廣孝之所以會讓她來雲南,是因為西南邊陲有一個沐家,坐擁滇黔;而在雲南十三府中同樣有個那氏土司家族,雄踞元江,地位超然。
「而高浮雕,是不作鏤空的。」
鮮艷的紅毯鋪地,黑裙花帕的侍女灑著鮮花開道。緊跟著的是一輛八人抬的花梨木步輦,雕梁瑣窗,裝飾著顏色鮮艷的煙羅紗和琉晶簾,襯托出純金打造的圓頂。步輦的兩旁跟著數十名彝家打扮的奴僕,後面則是手執戶撒刀的土司府護衛,赫赫聲勢,氣派非常。
朱明月低下頭,「夫人謬讚了。」
祿弘銘說到此,摸了摸鬍子看向孫兆康,「那個人,孫知府剛好也認識。」
「下官參見黔寧王,黔寧王一路辛苦了!」
祿弘銘的到來,實在是起到了一鳴驚人的效果。而他表明態度是拜會沐晟,沒有要踏進知府官邸的意思。孫兆康也不願意去祿氏土司府。既不能去衙署,也不便在大街,於是聽祿弘銘敘述經過的地點選在了相思塢的酒樓。
孫姜氏含笑的一雙眼睛,像是蜜糖般甜膩得透光,卻是言盡於此,輕輕拍了拍她的手,便施施然離去。臨走前還特地囑咐那個站在苑中許久的丫鬟,在寢閣中貼身照顧,伺候周全。
其實朱明月很想說,她實在是懷疑他和蕭顏的能力。但棋已開局,戲已拉幕,她再想要獨善其身退避三舍,已經是身不由己。撒潑哭鬧?任性離開?從她身在東川府的那一刻,沐晟就沒給她安排悔棋的餘地,亦如當初他帶著她離開應天府時一樣。
三樓的布置比上一次還要雅緻清凈,兩道孔雀雕飾的花梨木屏門擋著,落地幾座六扇屏風,隔絕了喧鬧和嘈雜。從樓上憑欄眺望,能俯瞰到遠近錯落的屋苑、井然有序的街道,道旁小橋流水,花樹爛漫。在外間一扇雪織錦美人繡的屏風後面,還安排了個唱曲兒的姑娘,懷裡抱著一把琵琶,唱的是北宋范仲淹的《蘇幕遮》:
像走貨這樣的買賣,一向專門跟各地的馬幫和藏邊居民打交道,以賤價或是低於貨物本身買進,回到城裡再高價出售。賺的就是中間差額。一旦遇到自己消化不了的寶貝,就賣給途徑較廣的貨商,這樣不斷倒手,貨物本身的價值也在不斷攀升,就看誰有更出得起銀子的主顧。當然,有時也會做拉縴的營生,倒買倒賣的專是一些見不得光的東西。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王爺曾隨老黔寧侯征戰多年,半生戎馬,比起吾等文官,必是更加懂得這其中三昧。」李芳道。
低沉的聲音,讓她為之一怔。卻見他眼含認真,朱明月道:「除此之外,王爺以後不能再拿沈家的事處處指摘,與沈家有關的小女的一切事、小女回沈家之前的一切過往,王爺也都不能再插手。」
在相思塢酒樓中提起吳成海的,是沐晟;而後甩手不管的,也是沐晟。這種拋磚引玉的行為,難道不是在等孫兆康這隻魚願者上鉤嗎?
「其實像孫知府這樣的地方任上,山高皇帝遠,很多事往往都傳不到京城,但偏偏京城流出的消息有些許跟孫知府有關。正所謂眾口鑠金,積毀銷骨,倘若中間有什麼誤會,孫知府還是儘快說清楚才是,省得在這一兩句議論上頭吃虧。」
孫姜氏說,那看似不起眼的走貨商,實則大有來頭。他既不是東川府的人,也並非外省流民,而恰恰就是雲南元江府的擺夷人。《雲南志》中的《土司卷》對西南地區的土司家族有比較詳盡的記載,尤其是元江府:
倘若這位前任通判當真是「心胸狹隘」又常「犯口舌」,此番掌握實權,就非常耐人尋味了:要知道都察院管的就是監察百官、巡視郡縣,且不受地方牽制,是專門往下砸人的。官階小,卻連一、二品的大官都能彈劾,莫說是區區的地方官。
朱明月脫口而出,說罷看向對面的男子,對方顯然沒有絲毫驚訝的神色。
朱明月順著那氣味望過去,正是她自己的寢閣,窗扉和寢門都敞開著,離遠就能瞧見屋內的桌案上擺著精緻的盤盞。尤其是那道粉蒸肉,由籠屜盛著,紅白相間,顯得嫩而不糜,五香味濃郁。待略略走近了,還能瞧見肉層下面是以老藕墊底,色澤分紅,粉糯而清香。
所有蒙在男子眼底的迷霧散開了,露出深黑的瞳,以及瞳心處熠熠迸發的光束。而這微露的鋒芒,裹挾著一種驚艷奪目的魅力,摧枯拉朽般趁勢而來,所向披靡無往而不勝。
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來東川之前,本王曾說窮山惡水出刁民,其治下官吏自然就相對橫行霸道。還記得這話嗎?」他道。
晌午的陽光在濃綠的樹蔭下變成一片斑駁的疏影,打扮得喜氣洋洋的當家主母扭著腰一步三搖地走了。經她吩咐的那個貌不驚人的丫鬟就站在樹影兒里。過了好半晌,朱明月才抬頭看過去,對方剛好也在望著她,視線一經接觸,對方馬上低下了頭。
地上那人卻始終低著頭,聞言哆嗦著肩膀,像是在笑。「青天大老爺容稟。小的常年在外,經手的貨物不知過了多少人的手、倒賣幾次才到了小的手上。不管是同黨還是在中間對縫的什麼人,小的都是最末梢的一個。大老爺最需要問的,應該是那些趕馬人吧!」
朱明月在屋苑內做刺繡,雪白的綳布上是蓮葉田田的綉樣。
「小姐此言差矣。放眼整個滇黔,誰人不知雲南府的錦繡沈家——多年跟官府打交道,又承攬十三府城的茶運生意,雖為商賈,實則貴不可言。而妾身知道沈家的眼界絕不僅限於此。小姐如是有意,將來東川府的大門,可隨時為小姐的商隊敞開。」
沐晟早已離車,偌大的車輿內只剩朱明月一個人。席間備著盆盂和清水,妝奩也是現成的,還有桌案上堆疊整齊的嶄新裙裳,外加一方裝首飾的三重螺鈿寶函。
「居然是沈小姐。」
「三進一,仙人指路?」
外面的人因此都說雲南府的黔寧王為博沈家小姐一笑,甘願傾盡所有;認為他色令智昏,深陷溫柔鄉不能自拔,殊不知這其實都在掩人耳目。而她相信這是沐晟與蕭顏共同布下的一盤好棋,布局的時間可能比沐晟離開雲南還要早。兩人一個在明,橫衝直撞,招搖過市;一個在暗,春風化雨,潤物無聲。等到與之相關的人和事都被算計在內,又不動聲色,一招一招殺人于無形。
說罷,別有笑意的目光從對面兩人的身上一掃而過。
「元江府的人。」
回到府宅時,孫姜氏仍是氣息懨懨。
東川知府的府宅按照侗族的建築風格,三坊一照壁,四合五天井,其間廊腰縵回,亭台水榭,九曲迴廊繞著錯落的屋苑,顯得娟麗而堂皇。幾處苑中都開闢出一道山水,堆砌疊石是清一色的青灰色太湖石,巧如雲,如奇峰,近視則玲瓏剔透。假山上有古柏,山下有池塘,碧綠的池水將整座山體襯映得格外靈秀。
之前在孫兆康府宅中發生夜光杯的事,祿弘銘並不知情,但那玉的確是好玉,雖然虛報了年份,價值仍是不菲。而這件價值不菲的東西,恰恰就是這次雲南十三府商賈遭到搶掠的一件贓物。
「是你?」
在這其中,她充當的既是花前月下時最美的一幅畫,也是混淆視聽的一塊擋箭牌。
一句話說得孫兆康瞠目結舌,而後愣愣地點頭,「王爺深謀。」
孫兆康被他噎了一下,又回頭去看沐晟。那清貴而煊赫的男子坐在陽光的影兒里,一襲雲紋蟒袍被照得泛著白光,卻顯得五官奇俊,眉目英凜如墨畫;不說話也不笑的時候,有一種無形的威懾力,壓得人透不過氣來。
當晨曦的第一縷陽光順著窗幔照進車內,馬車已經行駛在東川府的官道上了。
沐晟的問題,讓朱明月一笑:「自然是天壤之別。」
沐晟將遠望的目光調回來,淡淡地說道:「傅閣老說的是西域的供奉,葡萄美酒。」
幾個丫鬟在屋苑內進進出出,有的熏香,有的洒掃,見到她都是恭順地問好。
孫兆康在心裏打著如意算盤,面上卻掛著幾分捨不得,「這玉杯原有五隻,不斷的王朝更替,流傳到現在只剩下這麼兩個。下官也是在不久前無意獲得。」
洪武十五年,朝廷設置元江府;
她說得極乾脆且不客氣,表明立場不參与兩方爭鬥,作壁上觀獨善其身。對面的男子淡而平靜,微笑著慢條斯理地說道:「很合理。而且你也放心,任何人在沒有本王的授命之前都不能輕易加入戰局,你永遠在棋局中保持著最超然的身份,無論成敗與否,本王都會遵守之前的約定。」
曲靖城裡的屋苑大和*圖*書多古老陳舊,東川城裡的卻幾乎隔年修葺一次。曲靖府街巷破敗,壘石成堆、土塊開道;一旦陰雨連綿,就會泥濘不堪,很難行走。反觀東川,街道平整,台階是用一水的端石堆砌,路面用的是青石板,隨便一座石橋點綴的都是太湖石。
祿弘銘朗聲大笑,三下響亮的擊掌,身後有彝族黑袍的奴僕端上紅緞木盤子,「素知雲南府的黔寧王嗜好美酒,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朱明月道:「孫夫人許給小女的是重諾,自然就希望獲得對等的答覆。除此之外,孫夫人還說對黔寧王府這邊的答謝,也必定不會讓王爺失望。」
孫姜氏說到此,哭得滿臉的妝容都花了。朱明月伸手幫她順氣,「那夫人可否與我講講,到底是這麼一回事?」
「就是前段時間雲南十三府的茶商被半路搶劫,滇黔之地各府、州、縣的商賈一直人心惶惶,蕭軍師寢食難安,故此修書一封與祿氏土司府,託付祿某代為查探。」祿弘銘說到此,朝著孫兆康抱歉地拱了拱手,「應該提前跟孫知府打聲招呼,但事關重大,祿某唯恐打草驚蛇。還望孫知府不要介意。」
酒尚未溫好,煮茶的泉湯已沸。等侍婢沏了新茶,沐晟就著熱氣抿了一口,不置可否地說道:「本王說了,就算有誣告,也不會告到本王跟前。」
雲南管轄著大理、臨安以下,元江、永昌以上。孟艮、孟定等處為司,新華、北勝等處則為州,或設流官,或仍土職。自元江府正式歸於明朝管轄以來,已經過去了二十幾年,那直死後,土司之位由其子那榮繼承,一直至今。
對面的男子拿著軟布在擦拭佩劍,正襟危坐的姿勢,舉手投足間都是一股逼人的英凜之氣。但顯然是整宿未闔眼,眼底有淡淡的青色。
這樣既不駁了主人家的面子,也不會勉強客人。朱明月露出一抹微笑,「如此便多謝了。」
孫姜氏笑得一雙眼睛眯起。
沐晟挑眉看了她一眼:「孫兆康的任期馬上就滿了,再過不久孫家闔家就要離開滇黔地界,這麼個酬謝法真是很便宜。」
「黔、黔寧王……」
她說到此,孫兆康的額頭忽然沁出汗來。
這驚訝的表情太過明顯,朱明月頷首道:「夫人實在客氣。」
言下之意是,地方官吏一旦被謫罪,朝廷不會等罪名落實就會直接貶官拿人。
孫兆康冷笑一聲,「這些年來,光是賣本府假貨賺的銀子,就夠你置辦不少田產的吧?」
東川府短暫的經停,就這樣在鬧出了一段真贗玉杯的軼事後,變得引人入勝。而孫知府對待沐晟的態度愈加恭敬了,連帶著駐紮在城外的沐家軍和馬幫也受到妥善的照顧,有城中官吏負責每日送飯送水、安排一切生活配備;偶有東川府的百姓出城犒軍,饋贈些糧食土產,比出征打仗時還要受到愛戴。
朱明月道:「夫人如此抬愛,小女區區家世,實在是愧不敢當。」
「不是挺好看的嗎?」
洪武二十七年,知府那直等再次來京朝覲,納貢。
孫姜氏拿著絹帕,長吁短嘆地抹淚道:「小姐有所不知,像這次商賈被匪寇搶掠的案子,可大可小。但這畢竟是雲南十三府的事,是黔寧王的事,現如今,卻統統壓到了東川府來,我家老爺,恐怕晚節不保……」
孫姜氏拉起她的手,臉上是一抹難以掩飾的欣賞,「小姐不必太過自謙。平生得見小姐這樣一個人物,實在算是有幸。若蒙小姐不嫌棄,定要在府裏面多住些時日,也是咱們府上蓬蓽生輝的好事呢!」
「堂下所跪是何人?抬起頭來!」
地上的人顯然也急了,大聲喊道。
「吳成海只是塊引玉的磚,張三也只是釣魚的餌。到目前為止,一切都才剛剛開始。而本王並不想強人所難,可惜的卻是在這局棋里沒有絲毫退路。每個人的扮相和戲詞都是事先準備好的,怯場與否,只要堂鑼一敲,都必須傅粉登場。」
尋訪,查案。
團花嫣紅的花冠羅裙,雕琢精緻的金簪銀佩,都是之前孫姜氏精心準備的。朱明月從鏡子里看著那上下忙活的丫鬟,一張無甚特色的面容,配上毫不出奇的五官,掉進人堆里幾乎找不出來。
孫兆康想再次向沐晟發出邀約,又怕被拒絕落了面子,再無商討餘地,於是就讓孫姜氏來央求沈家小姐。
脖頸上的銀飾墜得沉甸甸,朱明月聞言抬眸看他,「什麼意思?」
咄咄逼人的言辭,沐晟卻說得甚為平淡,如同一件尋常事,「剛剛你說你是最末梢的一個?好,那你就把你所有的上線都交代出來。你說一個,本王即刻就去查一個,無論揪出多少個人,一旦發現有任何對不上的地方,你本人立刻身首異處。怎麼樣?」
汪大海起身,給眾人斟了一遭酒,「依下官看,不僅是美酒醉人,美人更醉人,否則王爺也不會被羈絆住腳步,樂不思蜀。」
「祿老爺來得可真是時候,下官正想著如何為王爺送行。祿老爺要是隔日過來,或許還能看到沐家軍離開的盛大場面。」
一直到酉時的時候,東川知府在府宅中廳前的琅台上設了接風宴。孫兆康作為東道主,其治下的正五品同知汪大海、通判李芳,還有東川府各縣縣官悉數到場,專程宴請遠道而來的雲南藩王沐晟。席間陳釀美酒,美味佳肴,來來往往的都是東川最體面的人物,衣著光鮮的侍婢穿梭在寬敞得可容納百人的亭台間,到處是一派燦爛輝煌。
夾了一塊粉蒸肉,入口滋潤,美味極了。
此刻一行人走在平坦寬闊的官道上,前面是鳴鑼開道的東川府衙吏,中間是駕車趕馬的馬幫和商賈,然後是穿著紅絨絛齊腰鎧甲的沐家軍。浩浩蕩蕩的隊伍,放眼望去一片威武之色。引得東川府的沿街百姓無不爭相觀瞧。被簇擁著的趕馬人第一次受到如此待遇,挺胸抬頭,昂首闊步,連日來的疲憊彷彿都一掃而空。
上堂用的方端石梨花木大桌案和四把敞椅早就擺好了,兩邊的牆上還布置著大旗,一邊寫著「替天行道」,一邊寫著「忠肝義膽」,不像三堂會審,反而有些山寨里歃血為盟的味道。桌案前中間的地上,跪著一個人,五花大綁,被彝族家奴按著匍匐在地。
圓潤的杯身,吞口很大,薄而剔透的玉璧,自杯腳往上盤旋著雕刻虺龍。細緻滑潤的玉色使得那虺龍彷彿活了一般。
未等朱明月開口,後面緊跟著跑上來一個書吏,聞言忙道:「夫人眼拙,這位正是錦繡沈家的嫡長千金!」
朱明月道:「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事實證明那玉杯是贗品,就算王爺不要,恐怕也當不成傳家寶了。」
因為一套夜光杯,品酒的地點一下子從相思塢酒樓轉換到了知府官邸。在回去的路上,李芳和汪大海都以有事為由告辭,於是品鑒的就剩餘下四人。那守門的衙差像是早知道出行的馬車會提前回府,已在府門口準備好了踏凳,等馬車就近停駐,連翹跑上去將掛帘掀開,扶著裏面的朱明月下來。
這麼隆重的打扮,倒像是來迎親的。
他的話很少,經常一沉默就是一整天,又傲慢自持得很,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模樣,看上去就很難接近。稍有覺悟的人,都會敬而遠之,很少願意去碰釘子。可這樣的男子,偏偏生得一副甚是出挑的相貌。
一直避之不及的態度,忽然就積極了起來。祿弘銘當時就想反駁,又被孫兆康搶白,「更重要的是,下官也深受其害。如此被人戲弄,卻不能親手懲治,往後下官還有何面目再面對東川的百姓!」
這張三顯然精於此道,又在東川府里混跡多年,熟門熟路,有自己的一塊金字招牌,否則不會接觸到像孫兆康這類的四品大官。可饒是這樣的人,卻如此不小心地將贓物原地消化,還是在商賈遭搶之後的不長時間,可見是多麼的有恃無恐。
孫兆康吹鬍子瞪眼,有些被冒犯的惱火。
沐晟淡淡而笑,「衝撞談不上,只不過汪同知拜錯了廟。本王管的是東川府的軍政,是都指揮使司,而孫知府隸屬文官,歸的卻是民政,有什麼事都應該去找四川承宣布政使傅行之、傅閣老。」
「王爺這一廂情願的毛病,還真是改不了了。但小女不禁好奇,究竟是什麼事讓王爺這樣的人如此謹慎刻意,非要用小女做擋箭牌不可?」
彝家奴僕揚起手,又是狠狠地一巴掌,「知道是黔寧王還不快說!」
孫姜氏踏著滿地婆娑的樹影跨出屋苑門檻,正巧沐晟正從外面進來,那張塗脂抹粉的面上掛著心滿意足的笑容,迎面見到沐晟,急忙斂身道了個萬福。而朱明月佇立在琉晶珠簾內,搖曳的碎光照耀在她的發間、肩上,待四目相對時,她抬起纖細的皓腕,搖了兩下,腕上一枚鮮亮的鐲子明晃晃的。
隨著席間官員不斷前來敬酒,一杯接著一杯,桌下堆放的酒罈足足有七八個,主座上的男子已經有些曛然。等到夜色闌珊,桌案上燈燼酒殘,杯盤狼藉,朱明月扶著沐晟先行離席,起身相送的官員滿面含笑,一聲聲「恭送」走出琅台前的院落還依稀可聞。
侍婢進來將盤盞都撤下去,又奉上一壺沏好的新茶。朱明月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湯透著醇郁的褐紅色,是專門用來銷滯的普洱。
山映斜陽天接水,芳草無情,
孫兆康道:「李通判曾跟吳公多年,從前的吳公,的確不怎麼喜與人結交。」
用馬幫來相要挾,的確是很聰明的做法。可惜他不過是區區平民。
沐晟手裡拿著與上次一樣的杯盞,盞中卻是剛剛起壇的陳年佳釀,淡淡的緋色,盈盈流光,鮮亮可人。這便是相思塢的鎮樓之寶。據說由一對情人在殉情前所創,釀製方法神秘獨特,埋在合歡樹下。每年起壇時,都會引得無數文人墨客前來憑弔品嘗。
當然,黔寧王能幫他美言一句,離任后的仕途則會更加順風順水。尤其這次黔寧王府護送馬隊走貨,其間情由是不會不報到御前的,東川府作為途徑的第一站,自然也會出現在奏疏上。
洪武十四年,西南地區納入疆域,朝廷設置土司、宣慰司等,其中多有世襲土司家族,與朝廷直派官吏區分為「土官」和「流官」兩種——雲南府、曲靖府、澄江府、臨安府、大理府、永昌府六個府,全設流官;楚雄、姚安、廣甫三個府的流官任知府,以土官為輔,任同知、通判;尋甸、武定、廣西、元江、景東、蒙化、順寧、鶴慶、麗江、永寧、烏蒙、東川、芒部等十三個府以則土官為主,流官為輔。
「自東川府脫離雲南管轄以來,軍歸雲南,政歸川蜀,就算有人要狀告孫知府,也告不到本王跟前。但是本王的確是收到了一些消息。」
兩日後的天氣也是極好的。和風麗日,陽光輕暖,街巷邊楊柳垂垂,葉落不沾地,又輕飄飄地落進了街道兩邊的蓮池裡。一路上乘馬車而來,經過的街巷都很熱鬧,等到了相思塢酒樓前,沿街來往的都是慕名而至的酒客,一樓人頭攢動,二樓雅間早已坐滿。掌柜的拿出早已準備好的桌椅,沿街擺在外面,等到美酒佳肴一上桌,整條街都是醉人的酒香。
相思酒,夜光杯。
孫兆康說到此,一揮手讓城樓上的守兵將城門大敞,迎著身邊的幾個人往城內走。等後面的隊伍呼呼啦啦隨著進城,衙差早已在前面敲響銅鑼,一聲高過一聲,吆喝著行人迴避。
她也有這個同感,但沐晟的話也很奇怪,東川是雲南十三府之一,理應以黔寧王府馬首是瞻,何來死磕一說?而孫兆康連東川的世襲土司祿弘銘都不放在眼裡,居然會如此忌憚一個外省的土官家族。
兩個時辰之後,天也就亮了。朱明月掀開窗幔,外面漆黑的夜空下,那些隨行的東川府吏打著燈籠火把,將兩側的道路照得一片明亮。
孫姜氏這般詢問,客氣而小心翼翼。
「窮山惡水出刁民,其治下的官吏必然也相對橫行霸道,但如東川府這樣擁兵自強的府城,在滇黔地界上卻是不多。」
當然,沐晟就是那尊神。
這麼誘人的條件,比起幾樣古玩字畫來划算得多,而她也能夠給那一直都未露面的沈明琪一個順水人情。
一句話,激起了千層波瀾。
寶函里還有專門配的鑲珠玉荷包,她取出兩個掛在腰際,包面綉著奇異的花紋,下墜五色飄帶,隨著裙擺垂墜的瓔珞撞擊搖曳,一連串叮咚的悅耳脆響。
「有沒有人說過,王爺其實很貼心?」
「孫知府是主,本王是客。主審的位置自然是孫知府的,本王旁聽即可。」
朱明月一直隨著被服車,直到夜色闌珊,聞著淡淡的熏香氣息醒來,才意識到自己已經在沐晟的車輿上了。
沐晟挑眉等著她往下說。
「不作過河兵、不作沉底炮,不解殺,不應將;中局之前,全身而退。」
而東川府當地的蠻夷民族居多,城中屋苑除了部分磚瓦風格,大多是土木結構,和_圖_書沒有釘子,全靠木樁和木扎,遇到天災時會越搖越緊。然而沿街小樓樓柱的包繩都是半成新的。不像曲靖府里的年頭久,長時間浸泡雨水和日晒,全都發霉開爛。這就說明那包繩是經常更換的,而更換包繩則是為了洗刷和重新鋪設板條。一兩座如此尚可說是富戶居多,可幾乎包括所有的住家小樓在內,包繩都不舊。
他微微側目,打量著她的精心穿戴。
當然,東川知府孫兆康珍藏有春秋時玉杯的事,並不算什麼秘密。
朱明月道:「這不好吧?王爺只是暫時經停,平白流連在坊間,恐會惹人非議。」
朱明月望著他良久,淡淡地說道:「小女說過從不與人對弈,而這不代表小女願意成為他人手中的一枚卒子,行進停退,全憑他人指揮。」
「夫人言重了,究竟是所為何事?」
一個心胸狹隘、善計較、犯口舌的狷介官吏,躍然紙上。如果從未接觸過吳成海本人,僅憑前後的這些話,就已經可以蓋棺定論了。
「王爺明察秋毫,此事必定是有人在背後嚼舌、潑髒水。要知道朝廷命官向來嚴禁入商、營商,孫知府身為地方父母,豈敢以權謀私,罔顧朝廷法紀。」那廂,李芳幫襯道。
「小女沈氏。」
只是她這禍水,當得好生冤枉。
那廂,連翹溫順地說道:「對於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千金小姐,這身衣裳的確是端莊體面,美則美矣,卻不甚實用,還是咱們的挑綉粗麻別緻大方。」
東安雞、金魚戲蓮、腊味合蒸、姐妹糰子、麻仁香酥鴨……清一色的湘菜,香、酸、辣,撲鼻濃香,勾人津液。
那廂,少女喟嘆道:「玉是好玉,可惜虛報了年份。孫知府若花了高價,真真是不值呢。」
……
沐晟提壺倒酒,「哪個韓?」
此刻的席間也是靜靜的,伺候的侍女執壺,款款斟酒,舉手投足間,讓人賞心悅目。孫兆康手握酒盞,徐徐地說道:「之前聽有幸進宮述職的承宣布政使傅閣老說,那時的席上佳釀,有一款與這相思酒甚是相像,不知王爺可有品嘗?」
看來不僅是轉道河南的行程,就連之前沐晟奉旨留京改良火器的事,在西南地界上也仍是秘密。
他更想問的是:究竟是誰在背後搗鬼,膽敢矇騙堂堂的四品知府!?
馬車在這時緩緩停駐,一襲甲胄的英凜男子利落下馬,牽著馬韁,到車轅前親自扶她下車。
朱明月說到此,給兩人盛了湯,「而且孫夫人也一再向小女保證,將來無論孫知府去哪裡任職,都會時時照拂著沈家商隊。」
熱情而喧鬧的場面,隆重氣派,籌備精心。從始至終,這位來自雲南的年輕藩王除了之前一句客氣卻敷衍的話,其餘都是孫兆康在自說自話,卻進行得歡天喜地,不亦樂乎。
少女一貫清淡的臉頰上染著淺淺緋色,也不知是燈籠晃的,還是當真赧然,卻映襯得眉目婉約,面如中秋明月,色若春曉之花;尤其是一雙點漆似的瞳仁,眸色浩淼,淚痣盈盈。
朱明月道:「那便是貨郎愚弄了孫知府,因為這盞玉杯根本就不是春秋之物。」
豪飲之後,祿弘銘抹了一把下巴,道:「孫知府剛剛說祿某人來得及時,此話其實說得也對。之前祿某受人之託,而今總算是忠人之事,經過半月查訪,整件事情已有了些眉目,特地趕來向王爺稟告。」
繞過府門后的影壁進府,直接就回了內廳。廳內少有伺候的隨侍,就連苑中的洒掃僕從都打發了,體現出孫兆康的細心。同時也說明,孫知府做這種事已是輕車熟路,府里的下人們也早見怪不怪了。
「既說了是要傳家的東西,自然奉若珍寶。」
碧雲天,黃葉地,秋色連波,
屋內的男子側坐在檀香紫檀木桌案前,英闊劍眉,雙目炯然,半張臉的輪廓已是無可挑剔,褪去了初見時的張狂、蠻橫,餘下的瑰麗和莊嚴、陽剛和不羈都在他身上得到了最完美的融合。分明是拒人千里之外,卻又引人入勝。
沐晟看著他惱羞成怒的模樣,淡淡一笑,「這麼說來,他是你的人?」
「人貴有自知之明。若非王爺悉心鋪墊,小女怎會受此優待。」朱明月摩挲著琉璃盞。
粉蒸肉!
鏗鏘的話音落地,舉起杯盞一飲而盡。
等朱明月回到自己的屋苑,已經過了晌午。孫姜氏非要留她一起用膳,然而等侍婢將膳食端上來,她自己卻食不下咽,連帶朱明月也沒了胃口。等她出了主屋,順著抄手游廊走到西廂,沒跨進門檻就感到腹內空空,感到更餓了。
彝族少女的衣飾非常華麗,熱烈的色彩濃郁而奔放,極具民族特色。尤其是這一套,前襟、后襟和排襟以及袖口都用綵線挑有天河彩虹的紋飾,領口周圍綴有純銀和珠玉的盤扣,另有彩色絲線纏繞的盤扣,下面是飛揚艷麗的百褶長裙——裙裾中部窄長的是紅色,下節藍色細褶均勻齊整,其下橫間以紅、藍、黑細條紋,再下是青色,膝蓋處百褶四散,輕盈飄逸。
孫兆康聽得三分糊塗,「祿老爺說的什麼?」
時日又延遲了三個晝夜。直到臨近沐家軍離開東川的前一天,當地的土官姍姍而來。
「車馬顛簸,姑娘一路辛苦了。」
沐晟端著琉璃盞的手從她背後伸過來,繞過她纖細的腰肢,與她手裡的酒杯碰在一起,發出清脆響聲,「好,本王准了。」
讓她猜猜,這才是他此趟護送馬幫走貨的真正目的。
孫姜氏說到此,又趁熱打鐵道:「何況從曲靖出發的這一路上,小姐和王爺跋山涉水,風塵僕僕,怎能不好好休整一番。」
那從步輦上下來、一路踏著紅氈毯走近的男子,約五十多歲的年紀,兩鬢已有白髮,卻虎背熊腰,雙目生威,步伐鏗鏘有力。身上穿的是彝族正宗的黑色窄袖右斜襟上衣,多褶款褲腳長褲,頭前部正中蓄小綹長發頭帕,右方扎一鉗形結,肩膀上還披著純白羊皮披氈,腰間斜跨一把長約八寸的景頗尖刀。
朱明月蹙了蹙眉,忽然間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倒打一耙的行為,讓孫兆康怒火中燒。
孫姜氏說完,孫兆康咳嗽了一下,道:「沒規矩,王爺什麼沒見過,區區一套玉杯就拿到王爺跟前賣弄。」
滿苑伺候的下人們來來往往,那些故意從他身旁經過、悄悄打量著他的侍婢,一個一個都微紅著臉,就連一側的小廝都巴巴地望過來,既仰望又羡慕。而那煊赫尊貴的男子,長眸含笑,手持美酒月光盞,脊柱挺直端正,在觥籌交錯、氣氛熱烈的場面中自成一道風景。
擺弄古玩多年,孫兆康自認眼力不差。
在場幾個人面面相覷,誰的臉上都沒有了笑容。汪大海沉不住氣,剛想開口,卻被李芳扯了一下,然後朝著孫兆康的方向努了努嘴。
話音剛落,引得孫兆康和孫姜氏雙雙抬起頭。
「在託付給祿某人以前,蕭軍師就曾做過嚴密的勘察,發現除了在來雲南半路上被阻截的,部分的本地茶商遇襲之地,正好處於曲靖府和東川府的交界處。於是在接到手書之後,半個多月的時間,我祿氏的家僕前往附近的各個府城、州縣,多時奔走,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一個關鍵人物。」
「他進了科道。」
驀然親昵的接觸讓朱明月臉一紅,「王爺莫要趁機戲弄。」
「王爺位高尊貴,還請上座!」
張三抬起頭,這才從腫得眯成一條縫的眼睛里,認真打量著桌案後面的幾個人。
李芳睨了他一眼,像是責怪他多嘴,解釋道:「其實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事。孫知府深知吳公的脾氣,見那架勢,只當是勸說幾句,給了顏面,都好下台。事後那幾個書吏都被吳公以不同的理由,罰了俸祿。再後來吳公離了任上,也就不了了之了。」
李芳心領神會地說道:「孫知府說的沒錯。吳公是下官的前任,給下官做了一個極好的榜樣。但他又是耿直之輩,秉性執拗,難免清傲了些,心熱卻面冷,很難不得罪人。此番在京城出仕,也不曉得脾氣改了沒有。」
站在後面的孫兆康撇了撇嘴,暗道了一句「粗鄙」。
然而,吳成海的事已經在孫兆康的心裏埋下了猜忌的種子,尤其吳成海在東川府供職多年,最了解的就是東川任上的這些事,上至文官知府,下至衙差小吏,會不會仍有把柄在他手上?吳成海又會不會製造一些把柄、用以成就自己的政績?職權之內,公務之便,也該有冤報冤了。
朱明月眼底刺芒閃過,片刻,淡聲道:「好歹也是同坐一條船,若王爺能夠時時照拂,小女怎吝處處配合,只是這配合卻有條件。」
祿弘銘,東川府的彝族土官,祿氏土司府的現任當家。
汪大海道:「還是王爺在來東川之前,接到什麼人的誣告?」
朱明月望著他,「王爺好像真的不知情。」
同時孫兆康也是萬萬沒想到,明明讓他解甲歸田,居然一下子把他排擠進了都察院。
沐晟放下銀箸,似笑非笑地看她。
按照朝廷規定,縣一級的官員上街,要鳴鑼七下;府一級的官員出行,鳴鑼九下。鳴鑼十一下的,則代表省、道一級的官員出行;皇帝出行,要鳴鑼十三下。此刻迎接沐家軍進城,衙差每一輪敲響手中的鑼鼓,卻足足有十二下。
好夢留人睡。
孫兆康是地方四品流官,並沒有進宮伴筵的資格,不由得訕訕地說道:「不知吳公被遣任到了何處?」
「偽造個年份,不僅將贓物洗白,還能賣個好價錢。倒是不愧為行家裡手。但是你又有膽子把贓物倒手給朝廷官員,可見在你背後有足夠厲害的勢力作為倚仗。」
朱明月不由得輕輕嘆氣,「王爺非是姓沐,合該姓韓。」
朱明月看了半晌,搖頭道:「夜光杯誠然珍貴,可孫知府不願意示人,推辭便好,不用拿個贗品來糊弄人啊。」
……
「所以本王也說,像東川這樣多有自主又擁兵自強的府城,在滇黔地界上可是不多,而這一切都是元江府的手筆。」
說話的是汪大海,一口氣說下來,連氣都沒喘。
紅袖添香的小小佳人,忽然搖身一變成了熟識古董的行家,讓孫兆康一時錯愕,「什、什麼問題?」
自然是剛剛的事。
少女般的愚鈍和羞澀,讓孫姜氏笑得花枝亂顫,「懂與不懂,有何要緊;現在無兵,更不要緊。有那猛虎之師的沐家軍作為依仗,小姐想要怎樣的商隊要不來呢!」
沐晟走上台階,執起她的手端詳了一下,神情還很認真,「你是不是覺得無論如何明日本王都會去,所以不介意跟孫姜氏做個順水人情?」
若是不懂酒的人,根本品不出那相思塢酒樓里的相思酒,其實正是御前供奉;如果不懂珍寶收藏,也斷不會看出這精緻的玉杯究竟有多重的身價。
朱明月並不明白沐晟話里的意思,而她實在是太困了,又困又乏,於是難得順從地抱著錦衾再次和衣躺下。那廂,男子拿起火箸撥了撥熏籠,氤氳的煙氣蒸騰而出,絲絲縷縷,讓軟榻上的少女逐漸進入了夢鄉。
那正四品的府尹面朝沐晟的方向,一邊拱手作揖,一邊高聲呼喝。
朱明月扶著她躺到軟榻上,「夫人是不是有話要跟小女說?」
沐晟說罷,將一副銀筷擺到她跟前,「說說吧,這次又是什麼?」
這時沐晟走上前,淡淡揚眉道:「早就聽聞祿氏土司府里的藏酒出名,祿公飲盡三碗,可有留給本王的?」
亦是太祖爺時期朝廷欽定的世襲首領,曾由元朝統治者親封為武略將軍,又以軍功授昭勇大將軍,加資散大夫、雲南行省左丞,配三珠虎符,領有東川之地。
聞弦歌而知雅意。沐晟的視線從對面一唱一和的幾個人頭頂飄過,然後很隨意地將手搭在朱明月身後的椅背上,「這麼說,吳成海在任時,與三位相處並不融洽?」
張三顯然也認出是孫兆康,像是遇見了救星,一邊號啕大哭,一邊磕頭作揖。
專程在府門前迎接朱明月的,卻是孫兆康的夫人孫姜氏。
朱明月抬眸看他,不怒反笑道:「王爺若是這麼說,就別怪小女貪得無厭了。」
「大、大老爺,小的可是正經的買賣商人啊。一不偷、二不搶,從來不做犯法的營生,青天大老爺要給小的做主啊!」
「一件贓物是偶然。兩件,十件?本王說你銷贓便是銷贓,如同說你參与搶掠,明日你的頭顱便會懸挂在東川府的城樓上,以儆效尤。」
三樓寬敞的雅間里,擺著一座唐代錦繡花卉雕紅木落地屏風,原是供嬌客休憩之用,這下成了衙門斷案的內堂。等跟著一行人走上樓來,孫姜氏直接拉著朱明月往屏風裡躲。
祿弘銘自顧自地說著,孫兆康卻忽然轉身,朝著沐晟就是一拜,「王爺,既然祿氏家族已奔波多時,下官身為地方父母,理應負責審理此案!」
「但是小人將那批貨悉數賣給孫知府卻是事實!」
「……」
除了衣裳還有首飾:腕上的金鏨https://m.hetubook.com.com刻花紋銀鐲、耳珠上的銀環墜子、脖頸上的層層疊疊的純銀項圈……周身能裝飾的地方,佩戴得滿滿當當,直壓得她抬起不起頭來。
在場眾人的面色驚疑莫定,其中最驚愕的莫過於孫兆康。在東川府里查案,他這個四品知府居然半點不知!然而既是蕭顏的授意,還能跨省調動東川的土官家族為之效命……孫兆康忽然感到是這位年輕的雲南藩王沐晟。
兩人比肩而坐,一個明艷,一個英凜,目光相錯時,誰都沒有先調開視線,像是心有靈犀,又似脈脈含情。
孫兆康沒話可說,那廂,祿弘銘冷冷地遞去一記眼色。於是那彝家的奴僕上去就是一腳,又准又狠,直直揣在張三的心窩上。地上男子痛苦地呻|吟一聲,頓時蜷縮住身子。
孫兆康急忙扯出笑臉,道:「王爺言重了。什麼寶不寶的,既然王爺有這個興緻,那下官權當是獻醜了。」
西廂的敞苑裡,飄來一股撲鼻的飯菜香氣。
那丫鬟說罷,恭順地伏了伏身,便抱著滿桌子的東西下去了。
「大老爺要小的說什麼?」
踏青,賞花;論棋,品酒。
孫姜氏笑著攬起她的肩,「小姐可是咱們府上最金貴的客人,自然也就是這席間的貴客,小姐不當的,還有何人當的。」
打扮得如此花枝招展,不是侍妾,又是什麼?以至於不讓她從正門進,要拐到這側門來。但站在門口迎接她的是府里的當家主母,又顯出對她這位「嬌客」的重視程度,側門台階下的四抬平頂軟轎也是早就準備好的,一側丫鬟點頭哈腰,禮數周全。
孫兆康一邊領路,一邊笑容可掬地說道。
這些話,即便對待系出名門的官宦閨秀都是極高的讚美,何況只是一個商賈之女。對方還是堂堂的知府夫人,當真是給足顏面。
孫兆康這般道。
孫兆康忽然氣急出聲。
沐晟將那象牙箸往前挪了一下,「兵車行。」
朱明月見到是她,不由道:「在座都是官員,小女一介商賈之女,如何當的。」
這也是她想說卻沒敢說的話。被他毫無芥蒂地道出,讓朱明月略微怔了一下,繼而道:「自打孫夫人從相思塢酒樓回府就一直長吁短嘆,幾乎是以淚洗面;而堂堂的正四品流官知府也是滿面愁容,坐立難安。那副模樣可不像是裝出來的。」
「可那走貨的商人看似平凡不起眼,實則大有來頭,根本不是我家老爺能夠招惹的!」
……
當錦盒內夜光杯的寶光映照得眾人的臉一片迷離燦燦,孫兆康低下頭,掩飾住眼睛里的一抹意味深長:什麼重若傳家寶、不肯輕易示人,不過都是鋪墊、是噱頭,若這位黔寧王看得上眼,這件價值連城的寶貝,便是他酬神用的歲錢。
面部線條硬朗的男子,卻風度翩翩,舉手投足間自成一股高貴;俊朗至美的面龐,一雙深邃黑眸,唇間依稀含笑。這般氣度和風範,讓在場的東川官吏一陣嘖嘖讚歎。
錦盒是由孫姜氏拿進來的,上面還矇著一層深紅錦緞。孫兆康小心翼翼地接過來,當著沐晟的面將盒蓋掀開,一道瑰麗的光暈撲入眼帘。
「韓信的韓啊,」她拿著銀箸,夾了片乳扇放在玉盞里,「明修棧道,暗度陳倉,這招『聲東擊西、假意誘敵』,難道不是深得韓將軍的真傳?」
朱明月不明白「此事」指的是何事,不由道:「茶馬互市何止千里,結束之後,王爺自然要送小女回沈家。」
朱明月抬起眼,清澈的眸光若月下小池,「小女離家在外多年,不懂經商,亦無兵可帶,又何來商隊一說。」
枉擔了一個禍水紅顏的名頭而已。隨之而來的身份、地位和顏面、底氣,都是平凡商賈女兒可望而不可求的。
而祿弘銘想知道的卻是:明明是一個不起眼的販貨商,為何一出手動輒就是價值千金的稀世珍寶?
「王爺說得沒錯,但下任的知府是孫知府的得意門生,只消孫知府一句話,東川府照樣會對沈家大開方便之門。」
邊藏互市,不僅以茶易馬,還有藥材、動物皮毛、絲綢和古瓷玉器。尤其是遭搶的這一趟,之前蕭顏在曲靖府的衙署清點出來的貨物劫掠清單里,就有一件元末的高浮雕虺龍紋白玉杯,價值連城。隨後不久,坊間流傳出東川知府近日又添了新寶貝,據說是秦穆公時期的鴛鴦白玉夜光杯。
孫兆康有些奇怪地道:「吳公與下官同僚多年,亦是李芳、李通判的前任。都說他年老體弱,卸任之後一直在鄉里養病,如何去了京城?」
顯然孫兆康是投其所好。
可這些話孫兆康沒法說出口。花了冤枉銀子倒在其次,重要的是他這個堂堂的知府竟被愚弄了——向來自詡眼力刁鑽的人,居然看走了眼!孫兆康的臉色一時青一時白,氣得哆哆嗦嗦,像是隨時都能昏厥過去。孫姜氏急忙扶住他,拍著他的背替他順氣。
「春秋戰國時的龍紋雕刻特點是龍頭似馬頭,上唇下卷,下唇上卷,似斧形或魚尾形,口露厲牙,多用透雕結合細陰線刻的技法。」
桃花美人顏,恍若畫裏面走出來的。
「剛剛過了寅時,還有兩個時辰到東川府。」
沐晟虛扶了一下,「本王途徑東川,叨擾之處,請孫知府見諒。」
孫知府張大了嘴,難以置信地道:「怎麼會是你!」
於是在那之後的第三日,孫姜氏來找朱明月。
地上的人顫抖了一下,噤聲不語。孫兆康目光冷冷,又狠狠地一拍桌案,「大胆刁民,事到如今,還不從實招來!」
其實沐晟只命人去準備,並不知準備了什麼、準備了多少,卻也沒想到她把所有備好的首飾幾乎都戴上了,不由得輕笑道:「看在你如此配合的分上,本王會對你好些。」
朱明月轉著腕上的玉鐲,「假使王爺拒絕了孫知府的邀請,就意味著對吳成海的事袖手旁觀,那樣不僅傷了孫知府的顏面,還會跟曲靖府的文官們交惡。王爺是這麼聰明的人,怎麼會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呢?」
洪武二十年,擺夷族作亂,太祖欲發兵剿之,未果;
孫姜氏笑盈盈地望著這一幕,款款道:「王爺真是消息靈通,我家老爺素來喜歡寶器收藏,尤其是那套夜光杯。據傳是周穆王時,西胡以鴛鴦白玉精雕細琢而成,杯壁薄而剔透,玉色透明鮮亮;以其盛酒,猶如月下對飲,照出盞中淡淡酒色。我家老爺自得到之後,愛不釋手,簡直要當成傳家寶呢。」
這時候,阿曲阿伊從外面進來,後面還跟著兩個抬著檀香箱子的隨扈親兵,進屋見到桌上擺得琳琅的裙衫,不禁愣了一下,「帕吉美,我把你的隨身物都拿來了。」
「小姐何出此言?這東西是下官真金白銀買回來的,一直悉心保管。若不是王爺抬愛,哪裡肯輕易拿出來。」
朱明月有些默然地看他,半晌,開口道:「那麼王爺用吳成海的事帶出了一套元末白玉杯,不久之後,祿公剛好就抓住了倒賣那玉杯的走貨商人張三。而張三的現身,同時又牽出了兩條線索:雲南十三府茶商被阻截的要案,元江那氏土司府。」
「你的確沒能耐搶掠,卻參与了銷贓。」
連翹有些犯難,「但是夫人那邊?」
知府夫婦面面相覷,愈發感到荒謬之極。卻見朱明月將那玉杯拿在手裡,「孫知府且看,這玉杯的杯腳上刻著的是雙線虺龍紋,昂首睜眼,兩角后翹,通身鱗紋,的確是秦漢之前君王御用青銅器和玉器的代表紋飾,可這杯身的浮雕卻有些問題。」
「倒買倒賣,罪不至死!但孫知府明明接手了贓物,卻說是蒙在鼓裡,那小人是不是也能說自己不知道那些東西的來歷?」張三說到此,眼底一抹陰冷劃過,「既然孫知府的命是命,小人就是賤命一條,咱們倒不妨好好說道說道。」
沐晟神色淡淡地落座,「但本王怎麼聽說,不僅是這間,府城中其他幾處也都在孫知府名下。」
朱明月難掩錯愕地看著他,「元江府在資助東川?」
其餘兩人同時投來殷切的目光,那坐在明媚陽光下的年輕男子揚眉一笑,雙手對頂在一起,將手肘搭在扶手上,淡淡地說道:「原來孫知府不是請本王來喝酒的。」
「什麼時辰了?」她揉了揉眼睛,問道。

孫兆康額頭上沁出汗來,「王爺容稟,小官真是冤枉得很。」
此趟出府名為體察民情,實際上是品酒踏青,安排的是相思塢的三樓,整層清空,虛位以待。通往三樓的樓梯也是獨立出來的,從正門進,卻不用經過一樓,彰顯著客人的獨特和矜貴,不可謂不花心思。只可惜事與願違,不僅沒有盡興,還打了臉,讓花了大價錢的孫兆康等人鎩羽而歸。
被他視線掃過的孫兆康,腦門上的汗刷的一下就下來了,「不不不,東川府民淳樸和善,從沒有作姦犯科之輩。他絕不是東川的人!」
唯有一個人,從始至終都未露面。
事實證明,所謂的夜光杯,正是那件裹挾在遭搶貨物中的元末白玉杯。
這樣的姿勢,朱明月被半摟進了他的懷裡,很親密。
東川府位於曲靖府的北方,洪武十五年設立,屬雲南布政使司;又在十六年歸於蜀地,最終脫離雲南管轄。幾年之後,朝廷再一次頒旨,要求東川府諸事皆報西平侯府,政歸四川,軍屬雲南。
來人說罷,不等對面的人做出反應,朝著身後的家奴一招手,即刻有人捧著木盤子上前,盤裡是三個純銀酒碗。
朱明月抬眸看了他一眼,正巧對方也朝她看來,搭在她身後椅背上的手同時抬起,輕拂過她的耳梢,然後很自然地落在她的肩頭,「美酒佳釀的確是讓人流連忘返,但好酒無杯,總讓人多少有些遺憾。本王聽說前段時間孫知府正好收了一套周穆王時的夜光白玉杯,何不拿出來給大家一飽眼福?」
「王爺想讓小女繼續往下配合,也不是不行,但小女有言在先……」
沐晟把玩著手裡的杯盞,「冬至的大朝會前有一批地方官奉旨進京待詔,過完年吏部就下了具體的委任。那吳成海自然就是病愈之後,謀到機會,重新出仕。孫知府的消息似乎不太靈通。」
一襲青、紫、白三色的短式百褶裙,挑花侗錦的面料,很是鮮艷華貴。腳下踩的是銀絲鑲邊的翹頭花鞋。髮髻飾環簪、純銀釵,戴蝙蝠壽鹿的純銀冠,還有配掛著的多層銀項圈、耳墜、手鐲、腰墜等,均是銀飾。華佩彩服,喜氣洋洋,臉上隱約皺紋,顯出已不年輕的歲數。
地上那人哆哆嗦嗦,好半晌,道了句:「小的張三。」
屏風後面一直在聚精會神聽著外面情況的孫姜氏,聞言差一點沒昏過去。
朱明月微微而笑:「小女的條件很簡單,只跟王爺討一個人情。」
月白緞的短褙子,外護袖鑲錦繡,配著一件淺緋色寬褶玉羅裙,還有一雙菱紋綺履。
沐晟眼睛眯起,不動聲色地放開她,「商人本色。」
在他即將期滿離任的當口,忽然之間發生了吳成海的事,現在又多了一樁茶運要案,禍不單行,不由得萬分後悔當初為何要留沐家軍在東川經停。等片刻落座,才發現案上沒有驚堂木,孫兆康幽幽一嘆,索性以掌代替,「砰」的一聲狠狠地拍了下桌案。
沐晟道:「不用等到互市結束。」
「殊不知祿老爺查得如何了?」孫兆康不陰不陽地問道。
李芳把話說到這兒,意思已經再明顯不過。於是汪大海端著酒盞起身,面朝著沐晟道:「要不是王爺途經東川,咱們被人算計了還蒙在鼓裡。但求王爺給咱們主持公道!」
孫兆康咽了口唾沫:「那王爺的意思是……」
先是她回沈家的機會,後來是他不能插手沈家家事的保證,現在又輪到沈明琪。同一件事,她卻提了三個要求。
一切似乎都回到了河南府。
朱明月抿了抿唇,「正因如此,這東西不但不是隋唐的,反而還要往後。」
「王爺在後面裝神弄鬼,小女自然就在前面狐假虎威。何況這可是良渚玉鐲,白果青色,晶瑩滋潤。王爺瞧,年頭夠久了,卻沒有絲毫的沁色,可見價值不菲。」
晌午的陽光順著瑣窗照進來,晃得地面上的雕飾都有些花了。孫兆康也跟著晃了晃,像是要摔倒。祿弘銘不耐煩地推了他一下,就錯過了說話的時機。再想開口爭取,那廂,沐晟已經起身離開。
對面的幾個人齊齊抬頭看他,須臾,坐在右側的李芳道:「王爺說的可是于去年告老還鄉的吳成海、吳公?」
朱明月點點頭,「但是東川當地甚為富足。」
陽光中被風拂動的琉晶珠簾撞擊出零零碎碎的輕響,抖落了一地盈盈的光影。朱明月坐在陽光影兒里苦笑,須臾,淡聲道:「好吧!那麼接下來,不知王爺想要小女如何走這棋。」
那廂,男子淡淡地介面。
約莫她穿戴齊整,馬車外響起隨扈恭敬的聲音,「小姐,王爺詢問是否妥當。」
孫兆康的心思沒有白費,早早預定了相思塢的位置,一擲千金的布置,然後成功地將貴客再次請m.hetubook.com.com進了門。卻並非是因為吳成海的事,都察院的權力再大,總硬不過六科,上下打點一下,誰都別想隻手遮天。所以孫兆康不擔心吳成海公報私仇,而是怕黔寧王府落井下石。
朱明月隔著額間純銀流蘇去看他,那種狡黠而又揶揄的神色讓他整個人都更亮眼,深邃眸底飛揚的是一種自信從容的神采。此刻席間所有的人都若有若無地注視著這邊,豎著耳朵,瞪大雙眼,像是恨不能從他二人的臉上戳出個洞來。而這時從對面孫姜氏投來的目光,更是別有笑意。
一般內命婦在大紅底色的大袖衫上披掛霞帔時,都要用深青色繡花霞帔。若有品級,其差別主要就表現在上面的綉紋。孫姜氏這身品服正代表著她是正四品的誥命夫人。
「聽說還是錦繡沈家的半個當家呢,被那年輕的雲南藩王引為知己紅顏,十分寵愛。這不,為了給她立威,親自率領沐家軍護送商隊過來了。」
一個月後,就在即將抵達東川的前夕,當地官員在沒有任何知會的情況下前來迎接。足有百餘人的隊伍,浩浩蕩蕩,幾乎傾盡東川府衙。這些當地官吏顯然沒打算在外夜宿,於是正準備在山谷間安營紮寨的商隊和軍隊,不得不趁著夜色往府城趕。
這樣的身份在東川可謂是位高權重,孫兆康卻似乎並不買賬,朝著來人略一頷首,連禮都沒行。
相思塢的掌柜早早地就將三樓騰了出來,等兩輛馬車抵達時,但見孫知府引領著一位清貴男子往裡走,於是心領神會地吩咐夥計上菜、溫酒。
「怎會呢,就算再忙也要偷個清閑不是。何況參与民間盛會也算是與民同樂,王爺又是愛酒之人,上次沒喝盡興,我家老爺心裏很是過意不去呢。」
「吳公的性子是冷了些,但吾等同僚多年,即便在任時有什麼,也不涉私情,是公務,是職責所在。想那吳公不會這麼斤斤計較吧?」
站在原地的人尷尬地端著酒杯,也不知是該放下好,還是不放。李芳狠狠扯了一下他的后襟,讓他落座。孫兆康訕訕地陪笑道:「王爺說的哪裡話,自然是來喝酒的。」
祿弘銘看了他一眼,「王爺在此,自然是王爺審。」
沐晟端起案上琉璃盞,與她手裡的茶盞輕輕一碰,「祝你旗開得勝!」
端的是很應景兒。
「不僅是東川,還有尋甸、順寧、普洱府,甚至是烏蒙和芒部。」
沐晟望著她被燈火照紅的側臉,「怎麼你也有伏低的時候?」
朱明月仰起面頰,視線不離他那深邃的黑眸,「世人也都認為黔寧王是個不折不扣的莽夫,王爺真的是嗎?」
「但是小女同樣也知道,如此一來,王爺答應小女的那三個要求也都會悉數收回。由此關於沈家的一切也將變得不可估計,前途渺茫。可王爺就這麼相信小女,甫一開場,便由小女這麼一個不相干的人來挑大樑。」
下一刻,連翹咬了咬唇,道:「小姐若著實不喜,奴婢便與夫人說,準備的裙衫不太合身。」
「既然是來喝酒的,便應只品佳釀,不談公事。」
孫兆康面沉似水,不以為然地說道:「春秋時期確是如此沒錯,直至隋唐時也一直沿用,可憑此就斷言這東西是贗品,下官不敢苟同。隋唐時同樣慣用的是鏤空技法,龍頭卻相對較長,頭上還有鹿角呢,丹鳳眼,口大張。以上種種在這個夜光杯的身上並無體現。」
東川府的內城氣派而繁華,高低錯落的房屋連片而建,街巷通達,顯出當地百姓安居且住戶甚多。壘石鋪路的街道,沿街高高掛著招旗,店鋪里經營熱鬧。偶有小橋流水,兩邊是開鑿出吃水的蓮池,有婦人三三兩兩拿著石槌在池邊漿洗。順著陌白街一路往前,繞過常明坊,便是由衙差把守、專人負責洒掃的寬巷,直通東川知府的官邸。
洪武十四年,那直率眾投誠納款,輸賦于西平侯、沐英為奏;
然而像置辦私產這樣的事在官員中間比比皆是,孫兆康在四品任上多年,不求有功但求無過,一直順風順水。吳成海剛一調任到都察院,就出了這種傳聞。而作為東川府最高一級的知府,孫兆康出事,下面大大小小官吏都撇不清關係。
說者無心。
孫兆康的心裏很不是滋味:他在東川府的任期馬上就要滿了。作為地方知府的流官生涯挨到了頭,就等著朝廷新的任命通知。選官、授銜的事,自然要經過中央、經由吏部;但是像科道那種地方,同時能夠參与的,恰恰正是官員的謁選和拔擢。
那打扮得貴氣的婦人躺在軟榻上,阮煙羅的絲綢也沒讓她的臉色好看些,片刻垂下淚來,「沈小姐善解人意,慧質蘭心,又是菩薩心腸,這次一定要救救我家老爺!」
這次不是人命案,卻更加離奇。在各地的商賈們走了幾十年的運貨路上、在當地馬幫都沒發現任何風吹草動的情況下,所有來雲南中轉的茶商幾乎在同一時間悉數遭搶。作為鎮守雲南十三府的藩主,黔寧王府責無旁貸。離奇的卻是這查案的契機。之前一點蛛絲馬跡也無,偏偏是剛剛經停東川府;一直以來也沒有任何消息說黔寧王府要查,突然之間卻都擺在了明面上。
裙衫是準備好的,尺寸卻似量身定做般合適。
「你放屁!」孫兆康又急又怒,氣得拍桌子大罵,「本府受你蒙蔽,花高價買的都是贗品,本府也是受害者!」
朱明月正從內屋出來,聽到阿曲阿伊憨憨笑道:「連翹姑娘真是說笑,那些粗麻料子用來糊窗屜都嫌礙眼,哪能給千金小姐做衣裳呢。」
孫兆康怎樣安排都感覺不對,於是扭頭瞥了一眼祿弘銘,沒什麼好氣兒地問道:「人是祿老爺抓的,這案子是祿老爺審啊,還是下官來審?」
「雖是閑職,卻從屬給事中,往後或有作為也未可知。何況能進都察院,可見吳成海其人頗得賞識。」
片刻,耳畔傳來沐晟似笑非笑的嗓音,「這麼說來,那你不就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
朱明月忽然生出一種慶幸,慶幸自己生性謹慎,面對坦途仍步步小心。否則如身邊這位,一旦先入為主,恐怕早已被拆穿了身份。
待那人把臉抬起來,淤青的眼眶、滿是血的嘴角,還有高高腫脹起的顴骨,像是打翻了五味瓶,青紫紅黃,幾乎看不出本來面目。
還有一點就是,像酒樓大街那等繁華之地,居然看不到行乞之人。即便是京城應天府,也做不到這一點。曲靖府與東川府,根本不在一個層次上。
沐晟像是絲毫沒把她刻薄的話放在心上,唇間泛起一抹微笑,「你真想知道?」
那廂,祿弘銘哼笑一聲道:「小兔崽子,光腳的不怕穿鞋的,這是開始耍混了。行啊,你不是說你自己不歸雲南嗎?在東川的地頭上犯事兒,由我祿氏土司府來審你總沒話了吧!」
「比曲靖府如何?」
朱明月唇畔的笑靨淡若悠雲,「孫夫人答應小女事成之後,往後的東川,沈家商隊將會暢通無阻。」
說話間,即刻就有彝家侍衛上前來拿人。
當地官員招待外來要員時,必要安排的幾樣行程。
朱明月由連翹引著抵達中廳前的琅台時,裏面已經坐滿了人。視線逡巡了一圈,文武官員按各自品階依次而坐,高矮胖瘦,面目不一;間或土官知府,貂裘披氈,額戴氈帽,扎著辮子,各個滿面油光,壯碩得膀大腰圓。
明媚的陽光讓那一襲彝家彩裙愈加瑰麗,抖開的百褶裙裾,宛若大片盛放的花海;隨蓮足落地而激起千層粉浪,碎雪融冰似的,亮燦燦,明艷艷,流瀉了一地的流光溢彩,更顯得膚若凝脂,芙蓉照雪。美人如花隔雲端,煞是引人注目。
東川府現任的知府孫兆康,便是這樣的流官。
兩側的商賈和馬隊都齊齊等候在原地,三軍俯首,肅整無聲。
「王爺這是恨不能讓所有人都知道,小女是商賈出身呢。」朱明月抬了抬皓腕,上面銀玉閃耀,一陣環佩叮噹。
面前的銀碗吞口頗大,尋常男子都要怯懼幾分。沐晟從容不迫地端起,一連也飲下三碗。那祿弘銘見狀,又陪了三碗。算上之前的痛飲,酒量甚為驚人。
所謂的「土官」,就是指當地的幕府土司,朝廷置其宣慰使、宣撫使、按撫使等武職,以及土知府、土知縣等文職,由其家族子孫世襲。「流官」則是由朝廷派遣到地方的官員,有一定任期,期滿調任。
「為了給王爺賠罪,祿氏老兒在這裏先自罰三杯。」
「還不都是倚仗王爺的顏面。不過那孫夫人卻是極周到、亦客氣,沒有一點命婦的架子。」朱明月綰著裙裾,身後的侍婢忙遞來金心燙紅團墊。
那人說罷,張手匍匐在地,高聲唱喏道:「大老爺若要查,小的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一行幾人皆是便服,除了孫知府夫婦,作陪的還有同知汪大海和通判李芳兩位五品屬官。東川府身份最高的人都在列,相當惹眼。孫姜氏拉著朱明月上樓時,也沒錯過從四周投射過來的視線,不禁些許感嘆,青春少艾,佔盡春光。
孫姜氏握著她的手,「就知道沈小姐是菩薩心腸。小姐只管去說,成與不成都由王爺。」
相思情,相思酒。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李芳的心裏咯噔一下,道:「可王爺說吳公還是閑職,那他……」
自大明開國以來,因國姓始採用朱為正色,皂吏都穿青色布衣,平民女服用料皆不能以紵絲綾羅等,商賈之家更是要用絹布制裝,只許用青、綠、桃紅等色,以免與官府正色相混。像沈小姐這種身份,斷不能穿這麼艷色服飾的,倒是沾了西南諸蠻夷的光。
那廂,李芳道:「孫知府此言差矣。孫知府宅心仁厚,顧念舊情,殊不知這世道兇險,人心難測。歷來官員都靠政績說話,尤其像那等京畿之地,無人不想魚躍龍門、爭得賞識。吳公本就要強,再加上新官上任,政績壓人;別說之前還有過誤會,就算沒有,也難保證人家心裏是不是跟咱們一樣,顧念著同僚之情。」
沐晟看著她,「適可而止吧!」
那一剎的寒冰消融,都化作了他眸中、唇瓣上的淡淡笑紋。朱明月卻從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一層薄薄的冰,就像是春日里封凍許久即將開化的湖面,看似一踏即碎,其實凍得十分堅硬,幾可傷人。那是她再熟悉不過的東西。
回答他的,是身後那道簾幔——
朱明月被安排坐在沐晟旁邊,也是主座的位置。等她步入琅台,四周投來一道道或驚詫或驚艷的目光,少數地方官員面上的表情更是羡妒交替,豐富多彩。
豈止是高價,他用了天價!
沐晟淡淡地開口,睨去的視線涼若秋雨,「這樣的買賣不繳關稅,不繳市稅,凈賺不賠,卻有著相當高的風險。而且並非任何貨商都有接手的機會。但那件東西偏偏流落在你手裡。無疑說明,你不是中間人,就是那伙匪患的同黨。」
沐晟示意她繼續往下說。
「本王知道你很辛苦,特地犒勞一下。」
張三有些惴惴,卻也不慌,「青天大老爺明察,小的就是個走貨商,弄到些什麼,自然就賣什麼。什麼年份,什麼洗白,小的可不懂,也沒有那麼大的本事去行搶啊!」
「王爺能夠賞臉,下官真是不勝榮幸,這間相思塢更是蓬蓽生輝。」
沐家軍護送的這一眾隊伍卻要從成都府轉道,軍隊隨行,多有車乘,因此專挑官道和城鎮走,雖然大大增加了行程,卻相對平坦。其中,東川府是第一站。
話音剛落,孫兆康訝然地出聲:「都察院?」
沐晟的話很客氣,卻讓本就心裏沒底的孫兆康,驀然感到一陣口苦。
地上那人見到這架勢也駭了神,紅著眼睛死命地扒住桌角不撒手,下一刻又被彝族侍衛堵了嘴,嘴裏嗚嗚也不知喊著什麼。正推搡間,沉默了片刻的孫兆康忽然伸出手,一把將人攔住:「祿老爺,此事還應從長計議。」
沐晟看著她款款落座,道:「看來你跟知府夫人相處甚篤。」
孫姜氏塗脂抹粉的臉上,掛著跟孫知府如出一轍的笑容。
沐晟眼底一抹淡笑:「都說識時務者為俊傑。你極聰明,有城府,有心機,表面略顯浮躁卻內心堅定,本王也相信你有這個能力!」
「科道」二字,屬於言官範疇。科,是六科給事中;道,則是都察院下設的十三道監察御史,負責十三省監察之職。六科和都察院里的官職都很小,卻行事自主,往往能夠以小搏大。吳成海從堂堂的正五品一下子降到了從七品,看似貶謫,實際上卻等同於升遷。
香茶的熱氣在他的臉上氤氳彌散,顯出雕琢斧刻般的面容,一雙黑若深潭的眼眸深處,隱有簇簇的星火。
一貫從容不迫的四品知府,此刻面沉似水;然只是一瞬,忽地又笑了:「說起來這吳公原是咱們東川的屬官,而今被提拔進京,也是東川的榮耀。同僚一場,咱們理當道一句『恭喜』。」說罷,扭頭朝著李芳道,「是吧,李通判?」
朱明月面露難色,「但是小女一貫不插手王爺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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