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元江那氏

「黔寧王真是好氣派!」
他說到此,撫了撫她額前的碎發,「折騰了一晌午,回去休息吧!待會兒你還有客人呢。」
東川只有一座衙牢,就設在官署大堂的北角,離府城官邸有七八里路的距離。待她下了馬車,牢頭笑容可掬地迎上前,兜頭就是一拜:「這位便是沈小姐吧。小的李柱,之前李通判已經交代好,一切都聽從小姐吩咐。」
管家正在府門口安排守衛,遠遠瞧見了,嚇得瞠目結舌,好半晌才想起來去請大夫。
明晃晃的刀鋒,「噗噗」兩聲,那兩名車夫就死在刀下,均是咽喉一刀斃命。張三扶著李四爬到車馬不遠處的地上,李四中箭的那條腿全是血。
那便是了。
「箭陣,是箭陣!」
既然怕,為何不繼續忍。
「還用查嗎?能一下子派出百十個訓練有素的殺手,目標不是別人而是本王,除了元江府,誰還有這麼大的膽子!」
說罷,用目光指了指九宮格,「來,先幫本王瞧瞧這局勢。」
油亮瑩潤的玉墜,顏色是純正的白,玉質細膩無瑕。小小的一枚,雕刻成鎖的模樣,此刻正在少女的掌心裏散發著動人的光澤。
張三蹲在石桌旁,兩腿發麻。他被關在知府官邸的柴房兩日,頓頓稀粥腌菜,連個饅頭都沒有。吃不飽,餓得腿發軟、雙眼冒金星。
「帕吉美是養尊處優的富家小姐,卻從曲靖隨軍千里去藏邊互市,風吹日晒,翻山越嶺,一路上啃的是洋芋,睡的是帳子,沒嫌棄過也沒喊過苦……就沖這點,我願意跟著帕吉美、照顧帕吉美。但是去監牢提審犯人這樣的事,根本不該帕吉美一個姑娘家去做,而帕吉美卻是自己一個人去了……」
孫姜氏熱絡地跟她客套了兩句,片刻又道:「對了,聽說最近蕭軍師正在祿老爺那裡做客,不知何時會過府,妾身也好早作準備。」
「說不定待會兒就有人做好送來了。」
……
「像這等成色的羊脂玉,必是要產於積雪覆蓋的冰河中,出料稀少,異常名貴。你把它作為送那未滿月孩子的生辰禮物,還打了一條那麼細的頸鏈,想拿下來真是費了我不少事。」
「何事這麼急?」
用來釣誰?
張三號啕大哭:「現在還說這些幹什麼!當初跟你說別給元江府做事,你偏不聽,現在好了吧,把命都要搭進去了。」
咄咄逼人的青春,咄咄逼人的姿容傾國傾城。
那少女瞥了一眼,淡淡地說道:「后馬進七,將五平四!」
「以前沒見識過,是因為這樣的陣仗絕不會用來對付一個無名小卒。如今都擺上了,針對的也不是你——」朱明月說到此,側眸看了沐晟一眼。大動干戈地清空整條街面,可是不小的手筆。這是在向黔寧王府挑釁呢!
「王爺您直接繞開右軍都督府,以都指揮使的許可權調兵,是、是越權的……」孫兆康顫巍巍地說道。
「因為小女依然能夠出府。」
「孫兆康是想讓我們做長期被困的準備,過來瞧瞧,連打發時間的東西都安排了。」沐晟說罷,悶悶地咳嗽幾聲。
張三幾乎是爬著跪到朱明月跟前,「小姐您聽小的說,您聽小的說。那人小的確實是找到了,一直就藏在離東川府府城不遠的一個小縣城。小的使了非要命關頭不得用的暗號,好不容易昨兒個夜裡才與他聯繫上的。」
隨著這一桿箭釘在前面那輛馬車上,一剎那,無數道箭矢暴風雨一樣射來。黑色箭身,銀色箭頭,眨眼之間,密不透風的箭雨把那輛馬車射成了篩子。李四抱著雙臂從另一側的車窗跳出車外,在地上打了幾個滾,大腿上被射中一支箭,扎了個對穿。
說了這麼多,卻等於什麼都沒說。
男子說完狠狠地扼住他的咽喉,那隻手如鐵鉗一般,猛然將他整個人提了起來。張三驚得瞪大眼睛,一邊「嗚嗚」地叫著,一邊蹬踹著兩條腿,漲紅髮紫的臉,雙手不斷地使勁摳抓。
「官邸外面忽然多了不少人,連平時衙署的守備都被調過來了。可見孫知府這是防賊一樣保護著王爺呢。」朱明月說道。
所以張三不敢跟沐晟死磕,在三人當中選擇了孫兆康。
「說到底是妾身連累了小姐,否則像沈小姐這般矜貴的人物,怎麼會去那等腌臢之地。」孫姜氏面露愧疚之色,一陣長吁短嘆,「而那滿嘴胡言的潑皮走貨商,是個跑慣江湖的人,精明著呢,沈小姐年輕心思單純,切不可被那廝反客為主給蒙蔽了。」
一行五人順利地回到東川府城是在一個時辰之後。等快要抵達知府官邸,那輛馬車已經損耗得不成樣子,僅剩的一個軲轆在陌白街上壽終正寢。於是張三隻好扶著李四,從街巷一瘸一拐地走過來。
「你是想回沈家了吧?」
她是何其無辜。沐晟站的地方正是孫兆康布置好的陷阱。她離著兩丈遠,卻是被推下來的。
最後幾個音抻得很長。好半晌,拐角處傳來一抹清淡的嗓音:「說。」
「小姐,咱們究竟在等什麼啊?」
朱明月靜靜地看著他:「我姓沈,是來幫你的。」
張三瞪著雙目猛然抬起頭,一下子就認出她手裡拿著的正是自從兒子出生就掛在脖子上的物件。
張三使勁拽了李四一下,示意他小心說話。李四卻不聽:「幾百年了,那氏土司府存在了幾百年不是沒有道理的。別人不知道,小的這兩年在府裏面擔任一個守備武職,親眼所見來府中納貢的土司就不下七八個,更別說還有數量不少的幕府家族都與那氏一直交好。」
「想什麼呢?」
為了選一件名副其實的寶貝獻給黔寧王府,孫姜氏幾乎把官邸里的所有珍藏都拿來給她掌眼,那幅絹畫是其中之一:高約四尺,托裱畫心,捲軸鑲覆,畫工淡雅優美,栩栩如生。一眼看去,險些當成是真跡,然細細驗看,才發現同樣是贗品。
朱明月道:「前一刻王爺才跟孫知府說得很清楚。夫人與其來央求小女,不如回去好好勸勸孫知府。」
孫姜氏抹著眼淚,悲戚道:「可是我家老爺何其無辜,離任在即,卻不幸成為黔寧王府和那氏土司府爭鬥下的犧牲品。我家老爺眼看就要離開東川了,王爺能不能行行好,放過我家老爺……」
與尋找真跡比起來,仿製和造假有時候更難。尤其像假造絹畫這樣的工程,要仿人物、仿書法、仿圖章,還要做舊。沒有手藝不行,手藝不精不行,工序繁雜,相當費神。當然,做出一幅好的贗品,就會像張三這樣一本萬利。
朱明月迎著頭頂上的陽光,仰頭眯眼看了他一下,「王爺又欠了小女一個人情。」
「嗖嗖」。
朱明月點點頭:「煩勞帶路。」
不得不說,他那幾招花活玩得十分漂亮,在市井坊間更是如魚得水,就連幾十年的刑偵老捕快都讓他矇混了。
宣城太守加樣織,自謂為臣能竭力。
「作為一個老江湖,你真的很聰明,又奸又詐,跟泥鰍一樣滑不留手。多日前我在內監和衙堂裏面的那些威逼、恐嚇,或許起到了些作用,但是徹底地讓你死心了?恐怕不僅沒有,反而還讓你找到了一線生機——」
石桌前的男子挑著目光,淡淡地說道:「找你可是挺不容易的。千呼萬喚始出來。」
這樣一副打扮,無論在哪裡都很扎眼。卻透著古怪,讓人看不出路數。一雙眼睛且怪且邪,眯縫著,透出兩分陰惻惻來。
染為紅線紅於藍,織作披香殿上毯。
張三摸了摸下巴,悻悻地找了把圓凳坐在了門口,「小的一路上都怕被人跟蹤,實在不敢馬虎。王爺可千萬別生小的氣!」
驚詫向來是男子臉上不常見的表情,但此刻他目露訝異,有些驚嘆道:「居然真的讓你找到了。」
投繯自盡。
張三後知後覺地想到一種可能,或許這兩人早就洞悉了自己那點小把戲,權當是看猴戲了,半點情緒的牽動都沒有,哪還會惱羞成怒教訓自己?
「凡世間財路,多歸於權門。縱容了幾十年,也該好好管教一下了。」
前提是,先把他的妻兒給放了。
「好東西都進了人家嘴裏,留下的不過是殘羹剩飯。你以為黔寧王府就是這麼好打發的?」
午後陽光照進衙堂內,將雪白的大理石地磚晃得一片斑駁。朱明月轉過身來,看著一直呆愣在原地魂不守舍的李柱,淡淡地說道:「行了,李牢頭可以把人帶回去了。勞煩這幾日務必看好他,黔寧王府的人會很快過去提人。」
通過陰暗潮濕的外監,再往裡就是四合院構造的內監,東西南三面都空著,只有北面關押著一個張三。順著牆角拐了個彎,裏面又舊又破的鐵柵已經鬆動,露著光禿禿的鐵毛刺,越往裡還有股刺鼻的尿騷味。牆壁頂角的鐵鉤上掛著一盞煤油燈,昏黃的光亮,顯得四周更加黯淡。
「小姐且放心。」
與此同時,更引人震動的消息卻是:在沐晟親自護送馬幫經停東川的時候,雲南十三府的軍師蕭顏以病弱之軀率領一支僅有百人的隊伍,剿襲了勐佑的一夥匪寇。勐佑在鳳慶縣西部,離雲縣不遠,而那伙匪寇恰好也是擺夷人,盤踞在順甸河畔的一個小村寨。有人因此說,這就是搶劫茶商的那一伙人;也有人說,雲南地界上的很多匪寇其實都與那氏土司家族有關係。
朱明月側眸看了張三一眼,後者笑臉一僵,訕訕地摸了摸鼻子。
隨著一聲悶響,那堵牆忽然就動了,然後整個一翻,說時遲那時快,伏在牆壁的兩個人一下就被旋到了另一面。刺眼的光線隨之撲面而來,朱明月差點兒沒被甩出去,沐晟牢牢地摟住她的腰,等兩個人站穩了,才發現牆壁後面,正是孫兆康的書房。
沐晟的幾句話,像是品酒談天一般不經意地說了出來,卻道破了太多的殫精竭慮、深思遠謀。
「原本紅棋勢雄、銳不可當,黑棋處處受制、略遜一籌。你這幾步殺招,扭轉乾坤。」他不禁搖頭微笑。
沐晟冷笑道:「靠得大樹好乘涼,可你貪心不足,明搶暗偷,這口飯,吃得有些牙磣吧!」
張三咬著牙抬起頭,少女的一雙眼眸黑似點漆,眼底刺芒讓人不敢逼視,啟唇又道:「你通過你的這些老關係,三日之內,打聽到了你妻兒的下落,並對你留在東川的寶貝存貨做了處置。就在來這裏見我們之前,你卻是在與守城士兵安排打點。讓我猜猜,等明日沐家軍帶著隊伍啟程出發,你的存貨也就能裹挾在馬幫的貨物里跟著一起離開,對不對?」
朱明月略微一怔,即道:「蕭軍師在東川么?他前一陣子不是在鳳慶縣剿匪,路遠迢迢,怎會在幾天之內就趕到東川府?夫人想必是聽差了。」
「就在剛剛,你出現在陌白街的那一刻。」
偌大的林間只剩下車轍被碾出的響動,兩輛車一前一後,車身在快速的驅使中劇烈地搖晃,像是隨時都能散架子。兩旁樹葉婆娑的沙沙作響,不時還有鳥雀驚飛的撲稜稜聲。
可這畢竟只是墨守成規的下棋,如當下的形勢,先動手的元江府,反而吃了大虧。
那人似笑非笑的質問讓張三膽怯,結結巴巴地說道:「你、你,我……可是當初你把那東西給我的時候,根本沒說是贓物啊。」
「名字。」
李四得了些喘息,吐了兩口血沫,道:「還不是王爺的計謀高啊……大張旗鼓地來了東川不說,立刻就抓了一個張三,利用他在東川附近的幾個府城裡到處的攪和。幾日來,走貨的老線兒不斷地放出風聲,在下不露面行么!」
她當然希望他是同黨,這樣事情會變得更加順利。
所謂作繭自縛。
孫兆康後面的話沒等出口,前腳進門一眼就瞧見了屋裡面的幾個人,險些沒跪下。
「管家稟告過一次,奴婢也稟告了。」
當初義正詞嚴為了雲南茶運和納西族馬幫的興衰存亡,這才親率沐家軍不遠千里趕去藏邊互市,一時間引來歌功頌德,讚譽無數。而她還記得當初他是如何大言不慚地跟她說,各府州縣都沒有匪寇的線索,查起來耗時費力,當務之急是安撫餘下那批茶商,護送他們完成茶運。
朱明月面對這駭人的場面似是毫無所感,反倒是安慰李柱道:「特地在牢裏面做這樣的布置,讓李牢頭為難了。但小女保證此事一了,絕不再給李牢頭添麻煩。」
千里加急的書信,過驛站而不入,不知跑死了多少匹快馬。換馬不換人,等傳信官到了東川府衙,已是一身征塵,滿面風霜。但云南早已無戰亂可言,軍報從何而來?而奏報沒直接送到沐晟跟前,卻送去了孫兆康的衙署……
那廂,孫姜氏笑呵呵地說道:「王爺為民間疾苦奔波憂勞,我家老爺也沒出什麼力,王爺不責怪就好。但是說起來,這件事似乎也挺棘手的,憑王爺那等俊才,都查了這麼久。也不知查得怎樣了……」
張三跌坐在地上,傻眼道:「王爺答應我要保住我的妻兒,我現在什麼都交代了,也沒有退路了,他可不能食言啊。」說罷,一把拉住李四,咬牙道:「老四,要不咱倆現在跑吧。」
但轉念一想,地方官兵出動剿匪一向不是因為這個嗎,捉了賊,才好分贓。
原來真是一扇旋轉暗門。
越是下九流的地方,就越是不引人矚目。何況像張三那種穿著打扮,這裏再合適不過。
元江府勾結賊匪?雲南藩王要動手收拾那氏了?元江府憑藉雄厚的勢力,會不會擁兵自重、跟朝廷對抗……之前很多沒有被提及的人和事,都漸漸浮出了水面,尤其針對元江府褒貶不一的爭論更是甚囂塵上。津津樂道變成了人心惶惶。就連這次沐家軍的護送之行,都被人說成是暗中調兵的一種掩護。一時間,流言在整個滇蜀大地傳得沸沸揚揚。
一個卓然挺拔的身影踏著流箭而至。
沐晟用茶蓋撩撥著香茗,笑而未語。那廂,一直望著樓下的朱明月眼神忽然定了定,然後朝著沐晟示意道:「來了——」
裊裊的煙氣,散發著刺鼻的薄荷味。
「我能救你這一次,救不了你第二次。沐家軍護送馬幫去邊藏互市,路過東川府只是經停,不日便要啟程出發,能夠留給你的時間就更少。」
朱明月緊閉雙眼,心裏不禁這樣悲慘地想。卻在一瞬之後,整個人猛然著了地。或許不是地面,因為沒有預想中重物落地時的悶響或者骨骼碎裂的「咔吧」聲,反而還彈了一下。
那人的刀尖還滴著血,少女往後退靠緊翻倒的車輿,「王爺讓我們幾個先上路,就是為了引開追殺他的人,他自然不會跟我們在一起。」
「我一直在樹榦陰涼底下待著,倒也不礙事。就是我心裡頭擔心著急,又不好去衙牢找你,只好在門口等著。」
張三嚇得跪地磕頭,痛哭流涕。李四捂著被扎出兩個血窟窿的胳膊,掙扎著爬到張三身邊,煞白著臉道:「行了,別磕了。老三,落到這步田地是我對不起你,你若想走,我就把這胳膊腿賠給黔寧王府,也算是對你的補償。」
朱明月藹然頷首,「小女未嘗負夫人所託。」
像他這種混跡江湖多年又深諳門路的走貨商,深知貨值這麼好,貨源有很多,也就意味著接洽的上線下線必然也不會少。有能耐接手到贓物的上線,會有什麼樣的來頭還用問嗎?而張三從那上線手中把贓物接過來,這種掉腦袋的買賣都敢做,無論是膽量還是狠勁都要比一般走貨商強很多。
「是是是,沈小姐儘管放心。」李柱吞咽了一下,唯唯諾諾地答道,「小的保證在黔寧王府來人之前,一隻蒼蠅都飛不進內監。」
朱明月和沐晟兩人坐在二樓的雅間,憑欄遠眺,幾條街上來來去去的人都收入眼底。從對面的歌館樓上不時傳出一兩聲唱詞,婉轉嬌嬈,端的是讓人骨頭都酥了。
原來是因為這個。
李四究竟有多重要?能讓沐晟、祿弘銘、孫兆康等人灑下彌天大網費盡周折去找的,其意義不言而喻。而這樣的人對元江府來說,不能留為己用,便只能斬草除根。
打狗還要看主人。
沐晟挑了挑眉,「你是來仰慕本王的?」
那件白玉杯是怎麼流到外面的?如果不是李四在搶完貨物之後,手腳不幹凈,黔寧王府很難找到將匪寇與元江府連接起來的蛛絲馬跡。而張三一直是安全的。因為被搶的貨物多是由李四經手,分門別類,上面的人不會知道究竟有什麼。以至於在白玉杯的事情發生之後,元江府沒有貿然出動。可李四在聞到風聲時就藏了起來,從此脫離元江的掌控,而今隨著他的現身,元江那氏自然也跟著浮出水面。
聽說是一回事,親眼所見又是另外一回事,沒有必要讓事情變得更複雜。
她的緊張讓沐晟咧嘴一笑,伸手摸了摸她的臉,「放心,本王是在戰場上長大的,摸爬滾打,什麼陣仗沒見過。」
張三眼眥欲裂,那些冤屈的、狡黠的、算計的表情盡數散去,沉下來的面目露出一抹兇狠,「我只是倒買倒賣,還罪不至死,你們對我動私刑不說,還把我吊起來往死里整,現在反倒讓我聽話!」
「本王的處事原則很簡單,誰襄助黔寧王府,本王會百倍賞賜;誰對黔寧王府不利,本王會千倍奉還。而今對於元江的一切,本王勢在必行,孫知府是負隅頑抗為虎作倀,還是識時務棄逆歸順,相信東川府的判斷不會讓本王失望吧?」
「……帕吉美是不是不相信我?」片刻,阿曲阿伊皺著眉道。
那人痛苦得面容扭曲,滿頭大汗,卻死活也不吭聲。於是沐晟腳下狠狠一蹉。
驀然亮起來的光線源頭,是一襲純白的絲裙,裙衫的主人有著很精緻的五官:檀唇不點而紅,俏鼻柔膩若鵝脂,漆墨般的黑瞳,濃密的眼睫罩下一層淡淡的陰影,彷彿只須她輕輕嘆口氣,周圍的一切就會變成清晨露珠、湖光水色,而她烏髮白裙,身姿纖細,亭亭佇立在那兒,當真是姑射群仙邂逅逢。
書房裡還有別人!
「你與匪寇有關聯,卻關聯不大。否則也不會活到我來審你的這日,連同你的家人在內早就去見閻王了。但這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你還是識時務些吧,別仗著那點小聰明耽誤大家的工夫。」
幾串風燈無風而動,暈出一團朦朧的煙靄。前面不遠的牆壁的擱槽里,一隻小小的蠟燭幽幽發亮。朱明月扶著沐晟到一側的石桌旁坐下,取了一小截石蠟,用微弱的火焰將其他擱槽里的蠟燭點燃了,又將鉤角上的燈盞也點上。
孫姜氏一手扶著髮髻,一手拉著她道:「小姐可千萬別這麼說,是妾身一直在盼著小姐的消息。如何了?王爺怎麼說?」
「飛象平車,大刀才能剜心。四步之後,『相』就被吃掉了。」
張三的手裡還剩半個包子,也不吃了,攥著那麵糰,半天揉捏得不成樣子,「沈小姐這麼言之鑿鑿,怎麼不說我就是那伙匪寇的同黨?」
朱明月手腳並用地從他身上起來,然後跪到他身邊,慌慌張張地去扶他的胳膊:「你是不是被我砸得骨折了?胸腹呢?有沒有陣痛咯血……」
「白玉杯不是一般的東西,價值連城,卻是贓物,見不得光,沒有幾年的走貨經驗、沒有大門路,是不敢收的。一旦經手必然慎之又慎,會不會再輕易出手給別人,作為轉,?你心知肚明。這回如果不是你直接與匪寇接洽,那麼m.hetubook.com.com你的上線,就還有一個人,且只會是那一個。」
李四驚目:「可是這麼多年來,就算雲南府也一樣惹不起元江府。王爺又是新嗣位的藩主,拿什麼跟人家硬碰硬?」
她又往周圍看了一圈,心道這地方真是夠寬敞的。方方正正的空間,四周密封,且深入地下,別說是窗戶,連一道小小的天窗都沒有,底下又與上頭相隔甚遠,兩邊牆壁打磨得滑不溜手,倒是頗有些像說書人講的故事。不知道待會兒兩邊的牆壁會不會向中間壓來,還是說得等他們誤碰了什麼機關,才會有暗器射出來。
朱明月回眸與沐晟對視了一下。
他還沒說完,緊接著肩胛處劇痛,就是「嗷」的一聲慘叫。
沐晟面不改色地說道:「蕭顏是本王的弈棋老師。但學了許久都沒精通,可見這位老師很不稱職。」
李四有一句話說得對,在大明政權尚未建立的時候,雲南十三府的土司家族就已經存在百年。百年傳承,其間關係錯綜複雜,曾歸順過幾個不同的朝代,多次反抗,被鎮壓,朝貢稱臣。如此盤根錯節的勢力,往往同氣連枝,一旦處理不好,幾大家族很有可能攜起手來,同仇敵愾。屆時就不是雲南內部的事,而是一場邊陲動亂。
朱明月臉上的笑容在他面前得到了無限擴大:「我想你的妻兒一定也會很喜歡。尤其你那白白胖胖的小兒子,不知道在白綾勒住他纖細的小脖子時,是不是就像這條頸鏈一樣,他會不會哭,會不會蹬腿掙扎……」
「要小的說,還是沈小姐不清楚這裏面的門道。別看走貨是個下九流的行當,其實裏面彎彎繞多得是。要不小的給沈小姐透一點兒內情,小姐得過且過,也讓小的早早脫身怎麼樣?」
朱明月闔上線裝書本,看著張三道:「聽說,東晉顧愷之的名畫《女史箴圖》也是在絹上作畫的,古色古香,沁人眼目,曾一度被收藏於元朝的皇宮大內,后因戰禍遺失。該不會……你恰好也知道那件真跡的下落吧?」
「沈小姐,乖乖聽話,告訴我們黔寧王的去向,免受皮肉之苦。」
蒙面人定定地看著她,片刻,揚起大刀。
「這不,說曹操,曹操就到……」
不僅是黔寧王府,還有孫兆康、祿弘銘、那氏土司府……所到之處,無不是對他除之後快的海捕文書。權衡利弊之下,他現身在了沐晟跟前,卻沒有痛改前非的覺悟,於是堂堂的雲南藩王一定會給他個下馬威。這也符合沐晟一貫的作風,直截了當,絕不拖泥帶水。
朱明月遠眺了一下,淡聲道:「王爺不是說,就算孫知府參与其中,也斷不會選擇在府城裡動手。還有客人的話,若是在前面一段不出現,就應該沒事了吧!」
一步一步,小算盤打得極好,可惜她向來謹慎,凡事總會留一手。跟孫兆康借的那三個衙差也沒讓她失望,教過一遍,連做戲都有模有樣。
「嗚嗚」的叫聲,從強烈到微弱。
雕花鏤空小孔里透出來的成團白霧,氤氳在兩人的周身。沐晟給她提著燈:「你是說,這面牆既無擱槽,也無石蠟,因為隱在暗處,一般都會被人給下意識地忽略。但是風從何來?」
「老三,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的!當初你收貨驗貨的時候,怎地就沒仔細問一下?現在想起來找后賬。東西值錢不就行了,管什麼贓物不贓物的……」
只聽「咔嚓」一聲巨響,站在方端石檀香木大桌案前面正捧著軍報看得入神的男子,腳下突然就是一空,隨後整個人順著敞開的空格一下子就掉了下去。
話里有怒音,卻是嘟囔出來的。
東川的城中入眼之處幾乎是處處規整、處處和樂,百姓安居,生業興旺。府城之繁華,街道之氣派,比之富庶江南也不遑多讓。難怪孫兆康不過是區區地方官,其正室孫姜氏居然被朝廷封為正四品的誥命夫人。
褪去了惶恐、忐忑、委屈和悲憤,張三的一雙眼睛精光乍現,「小的混跡這麼些年從未失過手,想不到王爺剛到東川就出事了。沈小姐更是了不得,年紀輕輕,老練得如同一個走慣江湖的老人兒。小的引以為傲的障眼法,在沈小姐眼中原不過是雕蟲小技。」
內監里靜得出奇,少女淡淡的聲線恍如一輪森寒靡音:「聽說你常年在外面走貨,即便是妻子臨盆都沒來得及趕回家中,連你剛出世孩兒的模樣都沒見上。我特地讓人畫了這幅畫,就是讓你好好看一眼,否則等你出了這間衙牢,再想看或許都沒機會了。」
足足鋪了三尺多厚。
「那、那下官只好聽命行事,這、這就去衙署……」
那氏一族雄踞在元江百年,百年經營,家底厚得嚇人。若真將那氏連年積累的財富收入囊中,足夠黔寧王府雄霸整個西南。可沐晟是雲南的封疆大吏,而沐家軍是朝廷的軍隊,這樣的做法,跟土賊盜匪又有什麼區別?
李四兩隻胳膊都廢了,只能坐在車裡,於是朱明月坐另一輛,沐晟和張三兩人騎馬。
兩人這廂說話,沐晟手裡的刀在接觸到牆壁裂縫時忽然磕絆了一下。下一刻,他緊緊握住刀柄,手腕灌足了力,用刀鋒去反撬。
像這樣的死法很常見,但眼前的人卻是被迫吊著脖子,嘴用破布堵著,一張臉已經漲紅得發紫。
到底是姑娘家,驕矜臉皮薄,被這麼駁面子指不定會尷尬地哭出來。李柱在旁邊小心翼翼地打量朱明月的臉色,生怕她下不來台哭鼻子。下一刻,卻見她抬起皓腕,不緊不慢地從籮袖中掏出一張絹帛。
「看沈小姐年紀這麼輕,又一副月貌花容,跟那黔寧王是什麼關係?」
那廂沐晟鬆開手,孫兆康呆愣愣地兩腿發軟,沒站穩,一個趔趄倒在趙鼎文身上。兩人摔成一團,都是又驚又駭,不由得抱頭哇哇痛哭。
「真不知道孫知府怎麼打算的。煞費苦心布置了一個密室,下面居然鋪著厚厚的稻草,稻草上面還墊著鋪毯和棉絮。」
朱明月感動於她的體諒和直白,目光不由得柔軟下來,「我一個人去,是因為並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刑訊逼供過程中的種種方式,會讓人覺得無比殘酷、冷血,以至於無所適從,但那其實只是為達到目的不得已而為之的一種手段。」
朱明月想到此,琢磨著看他:既然做了贗品賣給孫兆康,必定不止仿造了這一幅,那麼《圍棋仕女圖》的真跡十有八九是在他手上。
朱明月笑了笑,淡聲道:「那廝狡猾得很,能不能把人帶來,端的是看咱們給的威嚇和好處,而不是他應該付出的誠意。」
「李牢頭在這衙獄內多年,職位低卻責任重,勞苦功高。想來孫知府也是有心提拔的。」
「有幾分姿色。」
來人約四十多歲,一身刻意的富貴打扮:紅緞子長褂,外面藍緞的開襟敞衫,腰帶上弔著兩枚斑銅的墜飾。高高瘦瘦的個子,微有些駝背,滿是麻子的臉上,五官平平無奇。頭頂裹著一圈巾帕,腦後留著一撮頭髮,紮成小辮。
朱明月去扶她,對方卻不起來。
朱明月說到此,不禁一嘆:「這就是王爺說的『先下手為強』?堪堪摔得狠些,王爺或許還受了內傷。但孫知府這招未免太過懷柔……」
東川府的暮春三月,已經花開滿樹。
桌案邊的少女將茶盞放下,淡淡地睨過來視線。
說話間,已經從座上離席。
朱明月一隻手扶著他,另一隻手摸索著探路,「怎麼可能。連多高都不知道,裏面什麼情況也不知道,萬一底下是荊棘利刃,也跟著往下跳,不是當場被剁成肉糜了。」
事情怎會變成這樣?
侍衛統領拎著腰刀跑到近前,單膝跪地。
朱明月與沐晟對視了一眼,前者忽然想起之前孫姜氏提到過的,蕭顏正在幾大土司家族中「連番做客」的事。
而那些話從沒有人跟她說過。
誰說他是莽夫。
從懷裡掏出那絹帛包著的手札,被壓得有些褶皺。
難怪在茶運遭搶風頭正緊的時候,他還敢在東川府原地銷贓。
李四哼笑著道:「當初你供認不諱的時候,難道就沒想過,讓我也跟著東窗事發會有什麼後果?元江那氏那幫人心狠手辣,我一旦陷進來了,你以為他們在殺了我之後能放得過你?」
與此同時,從南面的方向有大量手執刀戈的士兵沖了出來,他們身著黑色勁裝,雙肩披甲,掄著環刀與蒙面人廝殺在了一處。
而孫兆康不在府里。
甬道里很靜,等走得深了,那「嗚嗚」的聲音就變得明顯。
原來是普洱府。
而那詩王作過一首《紅線毯》,裏面有這樣的句子:
朱明月轉身望了他一眼,然後將手裡的香爐捧起來,出煙的鏤空一側緊貼著牆面,「實心磚牆不代表不是出路。如果這面是承重牆壁的話,即使有縫隙也敲不出來看不出來,但是外面流動的風,則會把熏爐里的煙絲給吸進去。」
三層高的台階,上面是白磚黑門的衙堂。正面四根柱子立在鼓形柱石上,柱枝銜接間無雀替,正脊兩端微微上翹;並無吻獸相襯,垂脊也無角獸的裝飾,只有門口兩座石獅子威武莊嚴。等衙差將張三帶進堂來,在「明鏡高懸」的匾額底下站了許久的朱明月,轉過身來,吩咐衙差將其按坐在堂內西側的一張梨花木官帽椅上。
「你放心,她們現在很安全。可事有萬一,誰也不敢保證她們會不會一直安全下去,為了你的妻兒,我希望你接受我的幫助。」
張三摸了摸脖子,訕訕地道:「其實那幅畫也不是小的仿的。單是看年頭就不可能是本朝的東西,小的尋到后,也差點以為是真跡,卻是其中一個假字被用成了真字。後來小的仿造著做了幾幅,都沒能蓋過了原畫去。不過沈小姐喜歡的話,小的自當把那幅真跡尋來送給小姐……」
張三撇了撇嘴道:「你沒跟那沈家小姐打過交道,不知道她有多厲害。尤其是一個養在深閨的小姑娘。憑我的本事你知道,可居然毫無招架之力,而且剛剛你看到沒有,滿地又是血又是屍體,連我都嚇得跟什麼似的,她連眼睛都沒眨一下。」
沐晟挑了挑眉,將那軍報手札揣進懷裡,「要不要本王再給你配一桶竹籤?」
這番話是不用回答的,卻同樣送給普洱府。
以至於每次李柱端著飯盆進來,張三都以為是最後一餐,吃完就要行刑了。
以此類推,反觀到東川府。
鋪了軟墊的官帽椅很舒服,椅子背還有個藍燙絨金心靠墊。張三有些局促,挪了挪腳,腳上的鐵鐐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響。
沐晟已經騎行到她身邊,朱明月抬眸看了看他,搖了搖頭。
他好餓,餓得頭暈。
寫在朝廷詔書上、皇帝御筆欽封的元江府土司,是那直的長子,世襲土知府職位的那榮。從來都不是那個名字。然而「那九幽」三個字卻似有無限的威壓,張三吞咽了一下,大氣都不敢喘;李四則是整張臉變色,繃著嘴角有些噤若寒蟬。
而對於東川府來說,其實他們才是不速之客。
褪去了少女般的愚鈍和單純,一雙眼睛宛若夜星般明亮淡然。盈盈淚痣,似悲似喜,孫姜氏卻在那雙眸子里看到了足以讓她退卻的鋒芒。
東川府城的這處郊外,因人跡罕至而衰草連天、鳧趨雀躍。兩輛馬車停在溪湖畔,趕車的僕從是知府府宅里的,除此之外連個隨扈也無。幾個時辰過去了,車頂滿是林間篩下的落葉。
沐晟冷笑著看他:「你活著的確有些價值。你死了,對本王來說一樣受用。雲南的茶商被阻截,不僅貨物被搶,還有傷亡,死的都是十三府本地的本分商人。你說單是這筆賬應該怎麼算?」
李柱不知細情,兩個白晝下來聽得津津有味,等張三講完了,還覺得意猶未盡。
擇繭繅絲清水煮,揀絲練線紅藍染。
「本王記得,你是在戊寅年于蘇州府的嘉定失蹤,壬午年,有你的消息出現在北平的燕王府,癸未年你又身在應天府……除了這些露于表面的,五年裡幾乎無法追查你的行蹤……」
李柱在前面領路,點頭哈腰地答道:「是啊,專程來給小姐打前站的。」
啜泣的聲音一滯,孫姜氏怔怔地抬起頭:「難道就不能退而求其次,讓東川府保持中立?」
朱明月掙扎著去推他,「你怎麼樣?你說句話!」
陽光透過樹梢篩下安靜的樹影,朱明月在樹蔭下正捧著一本線裝書在看,忽地想到了什麼,轉身與他道:「我對下棋沒什麼興趣,我比較想知道的是……之前那幅唐代的《圍棋仕女圖》絹畫,可是你賣給孫知府的?」
藉著跳躍的燭光,男子在閱看手札。
可陌白街上整齊劃一的行動,訓練有素如同軍隊,當街百姓全部聽命行事,事後又一律三緘其口。這是一種同仇敵愾的力量。
朱明月見他不緊不慢的神色,不禁道:「那絹帛外面的繩捆包紮得嚴實,根本就沒有拆開過的痕迹。分明是王爺故意唬喝孫知府,讓他誤以為這就要對元江府發兵了,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上面的擋板啊,」朱明月指了指他們掉下來的方向,「這裏既然是密室,就一定會另有出口,否則也不會讓我們從上面下來了。」
張三扭頭委屈地看了朱明月一眼,搓著手道:「小的這幾日一直提心弔膽、東躲西藏,原來慣去的客棧和酒樓連面都不敢再露,走在街上更是生怕被認出來,然後悄無聲息被滅口。小姐一上來就直奔主題,橫眉冷對,半點笑模樣都沒有,難道小的就這麼不招人待見?」
朱明月無所謂地一笑,伸手敲了敲車轅,「走吧,回知府官邸。」
況且他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沐晟看她吃了一會兒,唇角邊沾著一點餅渣,想也沒想就伸出手,用拇指的指腹抹了一下,「紅線毯?唐時的那首酸詩?」
男子抬頭看了她一眼。
李四看了看兩個手腳細長的車夫,又看了一眼四周靜得只能聽見鳥鳴的樹林,「咱們現在跟黔寧王府拴在一起,撇都撇不清,還往哪兒跑,是死是活聽天由命吧。只希望那黔寧王看在我還有可利用的價值,保咱倆平安過關。」
這時,張三扶著李四從樹樁後面出來。張三右胳膊被刀砍傷,李四大腿中箭,而他雙肩之前又剛受過傷,渾身上下全是血,兩人都狼狽得不行。
沐晟扶著桌案,起身去旁邊的擱槽里拿了一根蠟燭。傾斜燭身,往桌面上滴了幾滴蠟油,然後將蠟燭固定在上頭,「這封軍報讓孫兆康狗急跳牆,先讓本王看看上面到底寫了什麼。」
朱明月把人請進去,等一眾奴婢將新捧來的物件布置完,孫姜氏道:「這兩日小姐跟黔寧王早出晚歸,也沒有仔細休息。這麼一個嬌滴滴的人兒,怎麼受得了呢!」
但需要提到的是,孫兆康藏得很深,陌白街那日整條街的替換,其實是他的手筆,既是示威,也是警告,警告沐晟適可而止。但沐晟忍下來了,一直裝作不知情。小不忍則亂大謀,沐晟是個人物,但表面上唯唯諾諾的孫兆康,也並非那麼不中用。如果他知道張三會連帶著扯出一個李四的話,打死他都不會把人交出去。他一定悔不當初。
府城裡的街市是市井熱鬧之地,若有意外發生,必然會殃及到當地百姓。
熏籠里的香料發出「啪啦啪啦」的燃燒聲,將出煙孔和牆面貼近了,剛剛冒出來的一絲煙氣,轉瞬間又被牆壁吸了乾淨。
自古吳王好劍術,國人就多傷疤;楚王好細腰,宮中就多餓死。那披香殿上不過就是多鋪了幾張毯子。
「你、你、你們……」
蒙面人顯然也看出不好,朝著身邊的同伴放聲喊道。卻見沐晟出手如閃電,用空著的那一隻胳膊手起刀落,徒手砍削在他的脖頸,當場斷氣身亡。
元朝的經緯也是單絲。輾轉到本朝,年頭久,絹色深入絹素,光澤暗,顏色深,絲上的絨毛逐漸褪掉,與真跡畫作流傳下來的模樣,已無二致。
薄薄的白絹,輕得似乎沒有分量。待舒展開來,居然是一副畫像:背光的角度,映襯得絹帛上面用素線勾勒的輪廓柔和而鮮活,一顰一笑都散發著淡淡的墨香。
朱明月有幾分好奇地問道:「那你是怎麼造那幅畫的?單是絲就不好挑,織成絹要透而薄,唐以前還一律用生絹……經緯粗細,還有光度……若要做舊,最起碼你一定是見過真跡的。」
那男子一直注視著黑棋一方,像是在琢磨下一步怎樣走,半晌淡淡地說道:「是保護嗎?你怎麼不說是變相軟禁?」
只要他不幫著賊人去刺殺他們,或者親自安排什麼人深夜來動手。
而現在又怎麼辦?
朱明月蹙眉,「可這些人,敢在距離東川府城不足十余里的地方動手,是膽子太大還是有人接應,王爺不應該仔細查查嗎?」
張三刷地一下睜開赤紅的雙目。
那人聲似抽絲,語調陰陽怪氣的,一步一搖地端著方步往這邊走。
坐在對面的少女,正從碟盞裏面挑著瓜子和紅棗。沐晟仍皺著眉道:「讓他帶著人來投誠,弄得倒像是碰面交換情報。」
張三來了。
陽光刺破水面萬點波光如碎金,那臨湖逆光而立的男子隱約含笑,乍暖還寒。
幾枚棋子散落在地上,也沒人去撿。那兩碟涼果動也沒動,就連她臨走時放在石凳上的書也在……什麼都沒變,彷彿什麼也沒發生。但是她被孫姜氏推下密室時摔得紅腫的手肘,還有沐晟掉下去后又被她砸得胸悶咳喘,清清楚楚地提醒著每一個人,防人之心不可無。
以棋面觀局勢,而今的東川、元江和雲南府三方,也正處於這樣一種維持表面平靜的微妙狀態。明面上是前兩者步步緊逼,雲南府處處被掣肘。可實際上呢?沐晟似乎把一切都預料到了,運籌帷幄,以逸待勞。頗有些諷刺。
剛剛進門跑得急,被門檻絆得崴了腳,稍微一動疼得直掉眼淚。孫姜氏被朱明月扶坐到案幾前,拉著她的手卻不鬆開,「沈小姐,這回我家老爺是迷了心竅,求你在王爺跟前說說情,一定要寬宥我家老爺啊!」
「幫我?」
披香殿廣十丈余,紅線織成可殿鋪。
這麼煞費苦心修建的隱蔽密室,下口卻設在了小小的偏廳。為什麼?因為偏廳設在廊廡的最上面,按照整座府宅的布局層次來看地勢最高,與中苑和西廂都足足相距著一座假山的高度。而下面這麼大的空間,延伸開去,通道外的布局不是在敞苑,也應該是一間格外寬敞的屋子。那麼這堵牆的背後若非孫兆康的主屋,就是連接著府外的街道。
孫兆康嚇得魂飛魄散,趴在地上聲淚俱下:「王爺饒命啊,饒命啊。下官只是不敢得罪任何一方,最好是撐到下官離任。但這已經是下官的奢望,元江府那幫窮凶極惡的人不會給下官這樣的機會,他們以下官全家人的性命相要挾。下官真的是沒有辦法……王爺饒命啊……」
這回與上回不一樣,他不敢再折騰,盡了十分力、十二分的力,能用的老關係都用了,不惜代價地找,挖地三尺。以至於尋而不得,心焦上火,急得滿嘴都是燎泡。
連翹抬眸飛快地看了她一眼,而後低低地說道:「珠兒小姐,剛剛奴婢就在外間。」
朱明月失笑道:「可是這裏沒水沒糧。」
「你可跟孫夫人彙報過了?」
m.hetubook.com.com張三耷拉著腦袋,不知該怎麼說。李四杵了他一下,陰嗖嗖地問道:「聽說,還是栽在了一個小姑娘手上。就是她?」
……
緊跟著上車的男子,直接坐進車裡,然後沒有任何遲疑地放下車簾——顯然是不想。
東西太多,路途甚遠,不可能全部運回元江府。除了其中最值錢的器皿、皮毛、藥材和綢緞被來接應的人取走,其餘的像茶葉、馬匹……有地方藏的就藏起來,沒地方藏的都就地銷毀。還有一部分也直接賣給了當地的走貨商。
張三不明就裡,聞聲脖子一縮,整個人都跟著哆嗦了一下。下一刻,就見來人的腳步也是一滯,然而周圍除了落葉流水,既沒見到意料之中沖將出來的隨扈,也沒有大批手執利刃的侍衛。讓人不禁懷疑是不是看錯了。
百年之前,杭州曾先後作為五代吳越國和南宋的都城,后歷經戰亂變遷,人口流動頻繁。相傳杭人只留下了張三、李四、王五和趙六,即所謂的「四姓十八家」,其餘多是紹興移居過去的。而今真正的杭人後裔少之又少,抓到一個張三,現在又出現了一個李四。
兩人相互扶持著,跌跌撞撞地從地上爬起,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哪裡是地面,下面根本就是棉花堆。
現在走,就是一個死。
熏死他?
「那兩個人安排了?」
「那、那他們究竟是什麼人?小的可從未遇到過這種情況……」張三跌坐在地上,滿頭的冷汗。
只見他左臂擎著一柄造型奇特的弩箭,用閃電般的速度,以力挽狂瀾之勢,一箭將那人和他後面的蒙面人雙雙扎透,死死釘在地上。
男子幽淡的嗓音,輕飄飄地落在頭頂。
說話間,兩人已經走到了一片開闊空地。
那些沖將過來的大批侍衛趁勢將餘下的蒙面人制住,以三敵一,後者迅速潰敗。
胳膊腿折了還不要緊,要是肋骨斷了,刺破臟腑,不摔死也活不成。
「老三被抓了,然後知情的、不知情的走貨人,全部被祿氏土司府的武士帶走審問,一夜之間,走貨行內被王爺攪得天翻地覆,任憑我狡兔三窟,也再沒了容身之地。而元江府的人又一直在挖地三尺地找我,要殺人滅口。我成了眾矢之的,現在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放肆的言辭讓一旁的衙差瞪起眼,剛想去教訓他,卻被朱明月攔住,「我說過,我是來幫……」
比他的刀速更快的是箭,還有同伴中箭的悶哼聲。
張三咬著包子的動作一滯,視線中的少女衝著他揚了揚手裡的名冊,眸似冷星:「兩日的時間已經富富有餘,可經你供認的這些名諱、這些事,看似詳細,數量眾多,內容精彩,與雲南十三府商賈遭搶的事卻沒有半點關係。你是在浪費我的時間知道嗎?」
朱明月輕聲道:「王爺覺得……孫知府會在府里動手?」
沐晟聞言眯了眯眼,腳底又用了幾分力,那人疼得哇哇慘叫。
「強扭的瓜不甜,但是以卵擊石真的不是聰明的做法。尤其黔寧王府現在正需要一個全獅搏兔的借口,不介意給任何反對沐家的勢力一個下馬威。」
張三說完,一陣痛心疾首。
與此同時,沐晟將那最後一枚白色棋子落在宮格里,手抬棋落,「啪」的一聲脆響。
「廣掌泊」是擺夷族語的說法,意為「白象山」,與「南弄河畔」一樣,都是那氏土司的家族禁地,一直被諱莫如深,就連那氏貴族都不允許隨便進出。
那麼與之相關的東川府,此時此刻應該出現在什麼位置上?多年來受元江資助的孫兆康,又應該何去何從?
朱明月淡淡地看著他:「孫知府平生最愛寶貝,你卻賣給他一堆贗品!上一次不僅是贗品,還是贓物。倒買倒賣,的確不算重罪,你卻犯了忌諱,更因此連累了孫知府。」
車輿行駛在不算平坦的林蔭小道上,車軲轆磕磕絆絆,速度極快。趕車的車夫也很著急,一聲聲鞭響,一聲催似一聲。等經過了兩道樹林,拐個彎,往前再有五里,是東川附屬的一個小縣城。往常要一個時辰的路,眼下幾乎只過了幾盞茶的功夫。
於是朱明月道:「王爺為了追查商賈和匪寇的事,確是甚為勞心。不過王爺也覺得,多虧孫知府的鼎力支持,還慷慨地借出自己的官邸。雖然嘴上不言,王爺心裏可是分外感激呢!」
沐晟將窗幔掀起來一些,慢聲道:「一張毯子就引發你這麼多感慨,連帶還能與眼前所見扯上關係。接下來你是不是要說,且不論元江府為何有這樣的實力哺養東川,對滇蜀的百姓而言,元江的貢獻,都是不言而喻的?」
「黔寧王身嬌肉貴,誰敢動他,咱們倆一介賤民,死了還不是白死。」李四瞥了一眼,冷冷地說道:「怕就怕不光是你我性命難保,還有咱們的全家老小跟著遭殃。」
少女膚若凝脂,在黑暗中似瑩瑩生輝。李柱咽了口唾沫,滿面堆笑道:「沈小姐真是太客氣了。小的就是勞碌命,實在不值一提。」
朱明月從檀香木隔間里取出備好的糕點,揭開屜蓋,格子里是蝴蝶酥、梅花涼糕、松子糖、燕窩酥……香香甜甜的氣息,讓人食指大動。
朱明月拽著韁繩,卻想到了別處,啟唇淡淡地說道:「在小女十歲那年,鎮子上大旱。同年七月,燕王府靖難發兵,開始兵連禍結。地里鄉間都是疫病死屍,還有殘缺不缺的肢體……在那個時候,想要活下來,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尾音拽住一抹哭腔。
「王爺在這件事情上是一定要避嫌的,而孫知府也不再方便出面,小女作為東川府中唯一的沈家人,代為處理是再合適不過。」
朱明月看了看地上的人,冷淡地說道:「我跟你說過,別仗著自己的小聰明浪費大家的時間,你偏偏不聽話,一直上躥下跳,裝神搗鬼,卻不知機關算盡損人不利己。你但凡存些敬畏心思,以你的眼力,也不會對陌白街上如此明顯的布置全都視而不見。」
「沐家軍帶著馬隊和茶商都駐紮在城外,正在準備明日啟程的事宜。」朱明月提醒他道。
少女微笑搖頭,「而今的確是到了小女功成身退的時候,可現在離開東川,前腳出了內城,後腳能不能活著到外城都不一定。」
張三是在捧她。可他並不知道面前的這位,是真真正正的名門閨秀,還是暫代過宮中六局一司的掌席女官。
沐晟收回手,道:「實心磚。」
李四古怪地看著他,「可所有值錢的貨都已經在元江府了。」
「王爺別忘了之前答應過小女的話。」朱明月道。
李四說到此,盯著地上的某一處,惡狠狠地說道:「除了部分散貨,小的也有自己的藏貨地。如果王爺能保我二人和家眷離開雲南、遠離那氏家族的勢力範圍,小的願意把幾處地點都告訴王爺。」
孫兆康摸了摸脖子,有些心虛地答道:「啟稟王爺,下官到了衙署,又急急趕回府,是有要事特地來告知王爺。」
變故發生在一瞬間。
府門口兩名守衛瞟過來幾道眼光,朱明月跨進門檻的身形一頓,轉身看向她道:「你因何會忽然這麼問呢?」
孫姜氏是出身極好的大戶閨秀,哪裡見過這種地方。拿著綉帕掩著口鼻,在兩邊丫鬟的簇擁下,仍有些瑟瑟。右側鐵柵內關押著犯人,尖叫一嗓子冷不丁撲到近前,撞在鐵柵上的響動就把孫姜氏驚得一哆嗦,逃也似地順著原路退出去,再也不敢踏回來半步。
孫兆康道:「也跟著下官回來了。下官見他萎靡過勞,疲憊蒼白,就安排他先去用些水米,說話間會過來跟王爺復命。」
「王爺能把答應小女的事兌現,小女便別無他求。」朱明月剝完兩粒花生,抬眸看他,「而且禮尚往來,黔寧王府不也扶持小女成為沈家名正言順的半個當家人——」面子裡子都有了,銀貨兩訖,很公道。
「想什麼呢?」
朱明月終於用正眼去看他,未待她說話,那廂,沐晟開口道:「本王向來不介意動粗,對待不知天高地厚的潑皮,更是不吝嗇。」
只需她肯相助,對與沈家有關的她的一切事、她回沈家之前的一切過往,他便再不能插手。
好半晌,他結結巴巴地說著,一邊說一邊朝著右側的楹柱靠近。下一刻,朱明月眼看著他伸手去摸楹柱後面的垂布,然後猛地使勁一拽,一張變得扭曲的面孔,鋼牙咬碎,像是要與誰拚命似的。
「小的方才一路小心再小心,可是連半個尾隨的鬼影兒都沒發現,跟蹤的人在哪兒呢?」
「孫知府覺得不遵照元江府的命令,會闔家性命難保,就沒想過一旦讓本王的苦心經營功虧一簣,黔寧王府會饒了你?朝廷會饒了你?除非孫知府一不做二不休,把本王也給除掉。可惜,現在你已經錯過這個機會了。」
敞椅上的男子也不抬頭,挑著茶葉末道:「怎的你是不想看到本王,還是覺得讓本王等了這麼久,你很有成就感?」
信誓旦旦的一番話,說得擲地有聲。朱明月看著他片刻,淡淡地笑道:「不過是誇你幾句,你就倒打一耙,怎麼,真當自己那麼有本事睜眼說瞎話!你在外三日,三日內你換了五個落腳地,用了三個不同的身份,接觸了七個人。在這七人當中,有三個是古董店掌柜,兩個是走馬人,另外的兩人,則是東川府城的守城士兵。用不用我把他們姓氏名誰也說出來給你聽聽?」
朱明月覺得這種一步一個要求、精打細算毫不吃虧的做法,實在是商人的通病,讓她感到分外的熟悉。那廂沐晟挑著眉看過來,顯然也明白了張三的意思,而這不正是她一貫用來對付他的嘛。
張三嗚咽著道:「誰?誰?你要找誰?」
霧氣從他的面前徐徐退開了些,一張陽剛俊顏突顯出來。離著這麼近的距離打量他,不得不承認,這男子擁有世間男兒少有的卓然氣質,龍姿鳳章,硬朗至美。
元江府再驕橫跋扈,起碼讓幾大府城的百姓安居樂業。
朱明月輕笑一聲:「如果你想將你在相思塢酒樓中跟孫知府說過的話,再跟我說一遍,大可不必了。我知道你的上線很多,也知道一件貨物在落到最終買家手中之前,經手的人也很多。但那只是常理,僅針對一般物件。」
風燈朦朧的光線,照得她俏鼻白膩、檀唇緋紅。沐晟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緩緩開口道:「你好像是很有經驗。」
朱明月一笑:「盡心儘力?是陽奉陰違吧。」
如此明顯的分贓暗示,碰上剛強直理的廉官,早就火冒三丈、拍案而起,換成孫兆康之流,也要擺個面子,然後在心裏默默地盤算同流合污。沐晟聞言,卻說出一句連李四都沒料到的話:
張三在朱明月冷漠的目光中感到一絲膽怯,眼珠子一轉,哭喪著臉道:「小姐實在是冤枉小的了,像小的們走貨這種買賣,人多且雜,小姐讓小的供認上線下線,小的能想到的、知道的,都老老實實告訴給李牢頭了啊……」
這都是些什麼名字?
李柱又快走幾步,在前面的牆壁凹槽里把燭火點燃。昏暗的光線一下照亮了鐵柵,也照亮了一尺見方角落裡鋪著稻草的囚室,還有囚室內正劇烈掙扎的男子——
一雙深邃的黑眸卻也因此亮若星辰。
想不到在走貨這一行里,還藏著一個韜光養晦的人。
隔著車簾,傳來那駕車侍婢很低的聲音。
張三和李四還在外面,守衛他倆的不過是幾個侍衛,且都是孫兆康的人。
張三被押著走出內監,通道的門外是一片刺眼的白芒。他抬手擋了一下,刺眼的光線透過指縫照得他一張臉慘白,蓬頭垢面,衣不蔽體,露出渾身上下的累累傷痕。
「那是用來幹嗎的?」沐晟抱著雙臂。
沐晟聞言唇角挑起一些:「『信守承諾』這四個字,在商人眼裡一向是一文不值。像張三這種買空賣空、專門牽線搭橋走貨的,又是商人中最低的一等,就更沒有什麼信譽可言。」他說到此,似是想起了什麼,又道:「本王忘了,你也是商人。」
朱明月道:「故而那所謂的『王不見王』,就是將帥不相照面,即對弈中,將、帥如果同在一條直線上,中間不隔著任何棋子,就規定走子的一方獲勝。這就好比,先動手的一方把對方的主將一箭封喉。」
宛若兇狠的鷹隼般的黑衣人似從天而降,持刀蒙面,動作敏捷而強勁。落地之後又利落拔刀,迅速地將車輿圍了起來。
李四痛心疾首地說完,沐晟冷冷地笑道:「原來你不是來示威的,是來投誠的。可你這麼心不甘情不願,也就不必勉強了。」
鐵柵外,一襲藍裙白衫的少女就坐在梨花木敞椅上,足下踏著的是一方純白的氈毯,襯得鞋履別緻,蓮足纖纖。埋頭翻閱的姿勢,只露出白皙若膩的額頭,目不轉睛地在看那本由張三口述、李柱代寫的名諱冊子,一頁一頁,唯有紙張沙沙作響。
逐漸亮起來的光線,照得密室內極為開闊。
張三篩糠似的點頭,「人、人小的已經找到了,但是他不來……」
「王爺覺得孫知府會因此倒戈,跟黔寧王府站在一處?」
沐晟撣了撣袍袖,不緊不慢地道:「孫知府剛才處理什麼急務去了,怎的,看見本王很奇怪?」
看到張三狐疑而又不以為然的目光,朱明月淡淡地說道:「你混跡在東川府也不是一年兩年了,對當地住戶的了解想必跟巡街的衙差不相上下。你且仔細看看,這街頭巷尾的百姓,可有一人是你見過的?」
等他哭了一會兒,抹了把臉,又覺得沒人搭理他,也沒什麼意思,於是腫著一雙眼睛跟朱明月套近乎:「沈小姐怎麼不跟王爺下棋呢?」
沐晟擺了擺手,「不必,待本王看完軍報再說。」
後者捂著腦袋,「啊啊」地驚聲尖叫,駭得像是要昏厥過去。卻見沐晟只是扶著他站好,「本王帶回來的兩個人呢?」
而後者在上當受騙之後,還忙不迭地將那件贓物當成寶貝要獻給黔寧王府,被抓了個正著。
車夫甩起馬鞭「喝」了一聲,馬車緩緩催動。朱明月放下兩側的窗帘,無意間發現車內的鋪毯都是新換的,絲質的毯面,觸手溫且軟,居然是一水兒的宣州造。
他走到半路,就被小碎步跑過去的張三攔住了,後者像是想拉一下他的袖子,又似不敢,「你這次害死我了,知不知道!」
對方已經從石桌旁起身,走到跟前時俯下身,握住露在血肉外面的刀柄,像是削南瓜一樣,使勁將那把刀從地上那人的膀子上橫著一挑,刀出骨裂,頃刻間血涌如注。對方扯破嗓子不停地嚎叫,一聲慘過一聲,渾身疼得抽搐。
既是回答,又不算回答。這樣的說話方式,熟悉得讓張三心驚:「小姑娘說得可真輕巧,我怎麼知道你是不是孫兆康的人,還是其他什麼人派來故弄玄虛的。我自知是個要死的人,也沒那麼多心思陪你繞圈子。說吧,究竟想要幹什麼?」
張三的走貨經驗相當豐富,一看之下連聲尖叫,鞭策馬匹要往前跑。
而他面前的石桌上擺著兩張棋盤,連棋子都碼得整整齊齊。
地上的人咧開嘴,終於露出了幾分笑模樣,顯然是提起老本行,本能地有種優越感,「每個時期的絹畫都有自身特點,細看之下,總會有些小痕迹。外行人看不明白,內行人若馬虎了也瞧不出來,像沈小姐這麼年輕,又眼界宏闊識見精深,一定系出名門。」
一切都是元江府的手筆,一切也都是元江那氏的功勞。
沐晟說罷,冷冷的目光從他身上掃過去,「這樣吧,你留下一條胳膊、一條腿,本王就放你生路,讓你帶著你這個同伴,從哪兒來滾回哪兒去。」
「每一種博弈的棋類都有獨特的規矩,比如黑白子棋,清白君子,多執白棋。楚河漢界,便是紅黑搏殺:帥方紅色,代表劉邦;將方黑色,代表項羽。中原逐鹿時,廣武山紅、黑兩軍對壘,楚漢相約鴻溝為界、中分天下,卻是漢兵率先進攻,最終殲滅楚軍于垓下。」
這回,怕是要摔斷脖子了。
車夫連同拉車的兩匹馬一起被掀倒在地。車內的少女死死扶著車轅,在那一刻猛地撞上車梁,又狠狠地摔在車窗的擋板上。
沐晟半個身體的重量都倚靠在她身上,用手環著她的肩,「要不然,你以為本王為何掉下來沒事,等你筆直地砸下來,還能穩穩把你接住。剛剛是你自己跳下來的?」
沐晟道:「傳信官暫時也不會回曲靖。勞煩孫知府先去衙署將知府官印取來,然後再通知東川府城外的衛所,集結所有衙差和守城士兵,本王要暫時接管東川府的軍政大權。」
張三低著頭,好半晌才漫不經心地笑道:「好吧,就當沈小姐說的這一切都是事實。可你們如今抓了我,消息在東川府里傳開,所有貨商都銷聲匿跡、不敢再露面,就連貨源都斷了。就算小的上面真有人也早藏起來了,還讓小的怎麼去找?找得著嗎!」
沐晟望著她,淡淡笑道:「有些事情急不得,一步一步來,在大菜上桌之前,先來些開胃小菜,也是相當引人入勝的。」
朱明月將香爐放在地上,從后腰抽出一把短刀來,壓著刀尖兒一寸寸去划。待鋒利而尖細的刀鋒絆了一下,她立刻將刀柄遞給身後的沐晟:「現在輪到王爺了。」
「都說元江府不好惹,所有的人都避之而唯恐不及,有多厲害?」
隔日,清晨。
這時,沐晟已經從每輛車上卸了兩匹馬,四駕馬車就都成了兩駕。
沐晟不緊不慢地提了提馬鐙,然後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道:「能做到這些,不是被保護得極好,就是有不能泄露蹤跡的原因。那麼本王好奇,你是怎麼一直耗到現在的?」
面北朝南坐的男子,端起桌案上的粗瓷茶碗抿了一口,一嘴的茶葉沫子,皺眉醞釀了半晌,還是咽了下去。
朱明月淡笑道:「除了曲靖府和東川府,其餘的地方小女都沒去過。但仔細想一想,剩下的尋甸、順寧、普洱府,甚至是烏蒙和芒部,比之眼前的東川府,也不會差到哪兒去吧!」
不消一盞茶的工夫,生還的蒙面人全部被擒獲。
話音落,侍衛們紛紛手起刀落,鮮血噴涌,那些被壓制在地的蒙面人悉數倒地。
過了林蔭小道,前面就是平坦的官道,縣城小小的一座城門樓已經在眼前。
隔著一道鐵柵,裏面的人翹著二郎腿坐在稻草堆上,大口吞咽著包子,吃得滿嘴流油,另一隻手端著那菜湯,嚼兩下,又津津有味地喝起來。
張三滿臉驚恐,痛哭失聲。李四咬著牙握住紮在腿上的箭,一狠心,「咔吧」折斷了箭桿,頓時疼得撕心裂肺,「沒想到居然要交代在這荒郊野嶺,最後連個收屍的人都沒有……可恨我兩條胳膊廢了,要不然就跟你們拼了。」
李四想抬手砸一下他腦袋,卻忘了肩膀上有傷,疼得齜牙咧嘴:「要不是看在咱們都是杭人後裔,打斷骨頭連著筋的分上,真不想管你了。能不能有點出息,還比不上人家一個小丫頭。」
沐晟道:「你似乎不是第一次見到死人。」
孫兆康連連點頭,又道:「那下官這就通知驛站,給傳信官準備快馬。」
「在下不過是在那氏府上討口飯吃。王爺如何就這麼咄咄逼人、趕盡殺絕……」李四疼得渾身顫抖,抻著脖子嚎m•hetubook.com.com叫。
「放了我。」
那廂,男子睨著視線,淡淡地笑道:「可真感人啊。但是雇你的那戶人家,也知道你鼠竊狗偷,吃裡爬外,用東家的好處來填自己的私囊嗎?要是知道的話,第一個死的就是你『全家老小』吧,那你還在這兒號喪,不趕緊滾回元江收屍去。」
「我不是擔心他被殺,而是擔心他自殺。」
朱明月拿著蠟燭,試著敲了兩下光滑的牆壁。
「挽弓挽強,用箭用長。很多官吏在官場混久了,同樣認準『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的道理,絕不會甘心任人宰割。」這一日的晨曦晴朗,天空湛藍,迎著明媚的陽光,男子投來的那一眼浸潤了霜寒般的通透。終於點到了謎面上。
來了。
張三驚駭地轉過頭,正遇見沐晟冰冷的目光。
雙腳懸空,雙手被反綁在身後,雙腳也捆上了,整個人似一隻蠕動的肉蟲。掛在半空中來回來去地扭動著身體。全部的著力點,只有脖頸上的一根麻繩。
朱明月跟沐晟對視了一下,前者道:「看來你不是沒白聽我的話,就是不見棺材不掉淚。」
「您可是堂堂的四品誥命夫人,小女何德何能,擔得起孫夫人如此大禮。」
自己跟自己下。
操著不甚流利的漢話,阿曲阿伊說得結結巴巴。
敞苑中的涼亭內,兩人對坐。一人捧著書冊,白衫粉裙,裙擺上是大團大團綻放的桃花;一人面對棋盤,雪裳佩刀,白綢緞袍裾順著腿垂墜而下,露出雲墨錦靴。
少女的面色冷淡,沐晟卻是一笑:「本王連問都不能問?」
孫姜氏笑容滯了滯,恍然道:「那該是妾身聽差了吧,或許不是在祿老爺那兒,而是其他土司府里。聽人說,這段日子以來,蕭軍師一直在滇蜀幾大土官家族裡面連番做客呢……」
窒息感一波一波地湧上來,張三的瞳孔猛地緊縮,不斷加深的痛楚和極度的恐懼,讓他陷入深深的絕望。掙扎,死命地掙扎,直到懸挂在半空的身體扭得弱了,漸無生命跡象,那少女才擺了擺手,「行了,放下來吧。」
風吹起純白的柳絮,漫天紛飛如落雪。
「你把我帶到這兒來做什麼,我可沒給過你任何答覆。」
張三尖叫了一嗓子,扶著李四手腳並用地往樹樁後面爬。與此同時,在另一邊的樹林中又湧出了更多的蒙面人。張三和李四躲避不及時,眼看刀鋒就要朝著他們倆的人頭落下。
百夫同擔進宮中,線厚絲多卷不得。
沐晟眼底里有淡淡哂然:「孫兆康現在恨不能把本王也送走。名為犒軍,實則意在打發咱們也儘早上路。你不會看不出來吧?」
朱明月頷首道:「請前面帶路。」
張三連連苦笑,巨大的挫敗感讓他感到無地自容的同時,又暗暗鬆了口氣,也隨著他全部計劃的落空,真正的坦白,從這一刻開始。
水漫金山似的哭法,不僅哭濕了自己的手帕,連帶著還有朱明月的衣襟和袖管。而孫姜氏的這些說法,應該也是孫兆康想跟沐晟說卻不敢說的心裡話。
朱明月微微笑著扶著椅背,「你現在坐的這個位置,就是你妻子剛剛坐過的。還有你兒子,整整三個時辰,不哭也不鬧,安靜乖巧得讓人十分心疼。對了,還有這個長命鎖……」她似忽然想起了什麼,從籮袖裡掏出一件物件。
若換成是她,在這種情況下,恐怕也不會善待沐家。
張三在那一刻歇斯底里地狂吼、尖叫,雙手雙腳在鐵鏈的束縛下瘋狂掙扎,彷彿要將所有的怨恨和恐懼都發泄出來。
相貌無奇的侍婢抬眼去看她,須臾,點頭道:「奴婢明白。」
找到了!
「王爺應該感謝小女的經驗,因為再沒有比這更好的方法。」
張三捂著磕出血的腦門,暈乎乎地說道。
「沈小姐,是我們老爺對不起你,更對不住黔寧王府、對不住王爺……」
他頓了頓,然後用胳膊夾著狼牙棒的提環,「那咱們……還繼續往前?」
「孫夫人,事到如今不妨打開天窗說亮話。無論東川是不是一直由元江府資助,無論孫知府在這裏面曾經扮演著什麼角色,而今敢挑戰黔寧王府權威的,元江是第一個,東川是第二個,夫人認為王爺會在大戰到來之前,做出婦人之仁、姑息養奸的事來嗎?」
「王爺這是想做什麼?」李四惶惑道。
「但是沈小姐畢竟是女兒家,親自處理這種刑獄之事,實在有欠妥當。」孫姜氏拉著她的手,聲音切切地說道。
「不好意思,遇到坑窪,你們倆坐好……」
他抓著柵欄朝外面大喊,卻沒有得到任何迴音,這才著急了,扯著嗓子道:「好好好,我做、我做!但有一個前提,就不知沈小姐能不能辦得到?」
一般貨物的追查,查出一個人,會牽出來一串人。常年經營在走貨這條路上的馬幫肯定是跑不掉。這對於正在調查的人來說無疑是一個死穴。但沐晟沒有被要挾,反而表示黔寧王府不介意隨便給他安一個罪名,更加不介意順著他的供詞往下查。
這時,一道淺藍色的策馬身影進入這片狼藉戰場,到了車輿旁,朱明月利落地下馬,一把扶起已經兩腿發軟的少女,「沒事吧。」
沐晟看了看,「嗯」了聲表示疑問:「這樣一來,『車』首先就被吃掉了。」
孫兆康又一拱手,「曲靖有軍報傳來。」
張三仰著臉,只覺得面前少女的一張臉都是金光點點,分外燦爛,「已經過了兩個時辰,他怕是不會來了……」
蒙面殺手的隊伍很快被撕開了一個缺口。在沐晟周圍躺著七八具屍體,他踩踏著那些人的屍身,腳下用足力狠狠一蹉,地上的人肋骨斷裂,全然咽氣。
張三扶著李四坐在馬車裡,那車輿的半個車門都掉了,車窗也被砸爛,拖著一個半軲轆勉強還能行駛,卻比另一輛被箭矢紮成刺蝟的馬車要好些。連翹坐在車轅上拿著馬鞭趕車,一路上靜默不語。
沐晟說,張三隻是魚餌。
「知不知道現在所有的人都在找你,更多的人卻希望找到的是一具屍體,而不是有氣兒的活人。本王當時放出風聲的時候,你首鼠兩端、猶豫不決,現在走投無路送上門來,還拿腔作勢的裝模作樣。」
沐晟不耐地皺眉。這時,就聽張三帶著哭腔喊道:「是是是,但他們幾家都沒遷到滇蜀。祖上傳下來幾代,現在就剩下小的們兩家……」
「好像是來仰慕王爺的。」朱明月道。
窮凶極惡的人,目光如狼,是那種恨不能生啖其肉的怨毒。就如此刻的張三:「那東西是從我手上出去的,要殺要剮,悉聽尊便。我婆娘和孩子根本毫不知情,你不要牽扯到他們!」
東川衙牢的監門內有一面照壁,朝外的一面平整乾淨,朝內的一面卻坑窪得不成樣子。等繞過照壁進了監門,潮濕的地面一側是狹窄斑駁的牆壁,一側則是關押犯人的鐵柵,中間是逼仄的甬道。甬道的南盡頭往東拐直角彎就是內監,專門關押死刑重犯。
李四咧了咧嘴:「藏得再久也沒用,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尤其躲不掉你的連累。自己沒本事就算了,非要把我也拖下水。」
「問也不行。」
「給你個獎勵,算是多謝你剛剛在茶樓對張三的收服。」
孫姜氏心口一塊大石落地,臉上是喜出望外的笑容:「謝天謝地,菩薩保佑。來來來,小姐快隨我進屋去,好生說說。」
偌大的長廊里,連一個伺候的下人也無。等跨進偏亭的門檻,一封用藏藍的絹帛包著的手札,就擺在主座旁的桌案上。絹帛外面用紅繩密密匝匝地捆得很緊,繩邊磨得起了毛,顯然是一直揣在內懷。
「本王知道,」沐晟睨著視線,「本王還知道,劫掠來的贓物一般不放在土司府宅,而是運到了廣掌泊,在南弄河畔。」
「擅設密室、囚禁朝廷命官,孫知府知道會有什麼後果嗎?」
「……」
被陽光曬久的皮膚呈現出一片紅暈,壯碩的納西族婦女臉上更顯得黑紅黑紅的。朱明月扶著她的手下車,看到她滿頭薄汗,不禁道:「你怎麼在外面等我不在屋裡?這府門口連個遮擋都沒有。」
話還沒說完,就被張三齜牙咧嘴地打斷:「我呸,就你這麼個沒長大的小丫頭片子,還想學人家裝神弄鬼、玩什麼威逼利誘的把戲。我告訴你,想要從我嘴裏打聽出那套白玉杯的來路,你想都不要想。你問死人去吧!」
她記得沐晟提過的受元江哺育的六大府城中,普洱府也是其一,與東川不同的是,普洱府隸屬於雲南十三府管轄。但是地方五品同知,居然會不認識黔寧王府的當家。
畢竟誰都不是傻子。沐晟在來東川之前分明就知道有張三這麼個人,也知道孫兆康跟張三之間的關係,卻故意做了一場故弄玄虛的局。而沐晟是不是有意經停在東川府已經不用明說。像這種明關照、暗陷害的做法,不是誰都能稀里糊塗蒙在鼓裡,反過來還要感恩戴德的。但偏偏孫兆康置辦私產是真,收受贓物也是真,現今有人要捅破這層窗戶紙,就算是啞巴吃黃連他也吃得求之不得。
李柱是個閱人無數的,又供職衙牢多年,很明白孫兆康准許一個外人來牢里意味著什麼;之前又有李芳千叮萬囑,她的身份已經呼之欲出。但終究是個嬌滴滴的姑娘家,任性逞能、貪圖新鮮,等下進了牢內,別嚇壞才是。
孫姜氏此刻剛剛穿戴好正打理妝容,聽聞通報,連頭髮都沒來得及盤完就從主屋出來迎她。朱明月不由道:「是小女來的不是時候,應該提前跟夫人打聲招呼。」
聲音有些顫抖,卻依舊沒有迴音。朱明月心裏「咯噔」一下,不由得慌亂地在他身上摸索,以為會摸到一手的血,或是斷胳膊、斷腿……
「他若不來,你全家就一起去跳紅河吧。」
此刻若是落在祿弘銘的手裡,鞭刑、烙鐵,斷手斷腳。換做是沐晟也一樣,活罪難逃,生不如死。選擇了孫兆康,結果卻是一了百了。
沐晟不怒反笑,從他肩上抬起腳:「這麼硬氣,那你來這兒作甚?」
「傳信官何在?」
張三緊鎖著眉,忽然將臉埋在膝蓋上不吭聲,不知在想些什麼。
「接下來恐怕還要在府裏面叨擾一陣子,望孫知府和孫夫人莫見怪才是。」
黑甲士兵手裡拿著的卻是經由沐晟親自改良過,有足夠的臂力便能單人使用。而這種床子弩根本不是用來射人的,是用來射城牆,在射人時有著相當兇悍的力道,無論身穿多少層重甲都不管用。一箭,能連人帶馬釘在地上,拔都拔不起來。
最好以後再無瓜葛。
朱明月還來不及發出什麼驚叫,就被不知何時冒出來的一道人影狠狠地往前一推,踉蹌了兩步就要跌倒,身後那人又使勁全力往前一撲,連反抗都不曾,她也被推下了暗格。
朱明月坐在藤橋一側的纏枝木樁上,聞言轉過頭來,笑靨清淡地看著他:「自然是你的那位朋友。」
回程的時候,已經將近申時。寬敞而氣派的車輿,熏籠里已經點好了淡淡的香料。駕車的車夫是知府衙門的人,看到兩人出來,恭敬謙卑的模樣,連眼皮都沒敢多抬一下,殷勤地將簾幔掀開。
「孫夫人您這是……」
那廂,傳來少女清淡的嗓音:
朱明月跟著沐晟一道過去,兩人一前一後隨著孫兆康的腳步,出了這道院子就直奔主屋的偏廳。
沐晟微微一笑:「本王不讓他們走也不行了。城外軍隊加上馬幫和商賈,五千多號人,再待下去,怕是要把東川府給吃空了。」
「不好,他們還有後援!」
朱明月說完,張三眯起眼睛,「你是黔寧王府的人?」
「紅線毯。」
明媚陽光下的落葉撲簌飛舞,又打著旋兒徐徐落在水面。那一道陰梟而冰冷的聲音,隨著飛葉沾水,涼涼地飄了過來。
孫姜氏說罷抬頭看她,雙目閃爍著殷殷期盼的光芒。
孫兆康安排的這輛車輿,裏面鋪的就是那聲名赫赫的宣城紅線毯。一丈毯,千兩絲。比起太原毯的澀硬、蜀都褥的冷薄,宣州毯線厚多絲,無論冬寒夏暑都受用得很。
「王爺相不相信巫術?」
沐晟朝她看過來,朱明月道:「李四是真名,他們倆是杭人的後裔。」
「王、王爺這麼費盡心思引我出來,難道不、不是因為我有大用處么!」那人睜著通紅的雙目,青筋爆出。
男子說罷,利落地轉身擋在她身前,拿著刀的手猛地舉起,刀尖朝外。
這種專門用於戰場的弓弩,原本能夠並排放五隻箭,每隻箭有幾丈多長,箭頭是一個長矛,憑人力拉不開,需用絞車絞開。絞開之後,五箭齊發,人馬俱碎。
沐晟意味深長地看著他:「所以,眼光要放得遠一點。」
張三越想心裏越苦,然後很自然地想到一直被關著當人質的婆娘和剛滿月的兒子,忽地紅了眼眶,悲從中來。
「可小女聽孫夫人說,知府衙門還要獻出幾百石的軍糧,以表犒軍之誠意。」
張三正忙著用巾絹給他包紮傷口,聞言道:「利索還不快點來,險些連小命都沒了。」
她眉眼含笑,呵氣如蘭。
「北平。」
一句話,粉碎了孫兆康的幻想。
陌白街對角的一座茶樓里,人聲鼎沸,喝茶的、聽曲兒的,來往茶客絡繹不絕。茶樓外,沿街都是高聲叫賣的商販,一聲高過一聲的吆喝,夾雜在油炸的「呲啦」聲里,又被走街串巷的貨郎的殺價聲壓下去。對街花樓前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一下一下招搖著香帕,離老遠都能聞到一股甜得發膩的胭脂氣。
黑纓鎖子甲的士兵分三路,中間的一路里,裹挾著幾匹膘肥體健的純黑色烈馬,馬背上的士兵每人懷裡都有一把床子弩,勒弦瞄準,頓時三箭齊發。
「沈小姐,您看這……」
所有人!
等朱明月反應過來后,正被沐晟抱了個滿懷。
撇開利害關係不說,起碼在這一點上,沐晟和皇上有著一樣的煩惱。
過於平淡的語氣,似乎是在述說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張三激靈靈一怔:「小姐說什麼?什麼時候?」
李四一臉難以置信地問道:「王爺怎麼會知道得如此清楚……」
凌厲的箭翎,刺破長空而來。
隔著滿目煙火,沐晟仔細地湊近看過來:「可這面牆和隔壁的屋子是共用的話,怎麼可能有密道?」
若留心觀察,凡是沿街的商販,都在時不時地側目向樓上這邊瞟來幾眼。凡是街上行走的百姓,無不慢條斯理地從街北走過去,隔了半晌,又順著去路走回到了街南。
「你從哪兒找來的?」
而一直沒再露面的祿弘銘,就是奉了沐晟的命,在全力抓捕川蜀的走貨商。
而她還說:「但我不關心你怎樣做,我只要結果。」
張三嘴裏的布已經被拿掉了,漲得紫紅的臉色,兩隻眼睛都有些往外凸,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其中一個衙差朝著他的胸腹狠踹一腳,再一腳,張三猛地佝僂起身子,像弓著腰的大蝦,整個人從地上翻起來,然後是一聲劇烈的咳嗽。
先是在外牆牆根下面站了好半晌,隔著雕花窗,貓著腰,又是嘆氣、又是頓足,一副愁眉苦臉的模樣。等他猶豫了好半晌,這才硬著頭皮往裡走,等進了月亮門,正了正衣冠,就邁起方步進了院。
下一刻,沐晟一把將孫兆康拽了起來。
回到府城內的孫家官邸是在未時兩刻。烈日焦灼地烤晒著大地,街道兩旁的樹木鬱鬱蔥蔥地透著一股悶熱。阿曲阿伊在府門口的老槐樹下等著她,坐在栓馬石柱上足足有一個時辰,一眼瞧見出府的馬車回來了,揉了揉酸疼發麻的腿,急忙站起來去迎她。
這些話,明顯是說給沐晟聽的。
地上的人卻繃著嘴角,表情是冤屈的悲憤,「小的冤枉。分明是那些衙差借故冤枉栽贓小的,給孫知府報倒賣贓物被連累的仇,小的對沈小姐和王爺的忠心,日月可鑒,絕無半點虛言!」
「我害你?怎麼不是你害我嗎……」
身下的男子仰天躺在地上,而剛剛她是面朝著他掉下來,正好不偏不倚地砸在他身上。密室內沒有光線,四目漆黑,身下的人只是抱著她,連聲都沒吭,或許他吭聲了,因為她太害怕沒聽到。
危險解除。沐晟轉身撩開她后腰的小衫,手腕一翻,刀柄在他掌心中懸了個弧度,就利落地插回到她拴在腰間的刀鞘里。
「就算人不是你親手殺的,但你縱容手下去行兇,跟劊子手有什麼區別?」沐晟這麼說,眼底流瀉出陰梟的目光,一腳踩在那人左肩的傷口上。
巳時剛到,連翹引著朱明月順著抄手游廊走過來。初生朝陽猶如輕紗一般的金光灑落湖面,又映照在紅漆廊柱,廊內那白衫粉裙的少女,烏髮如墨雲堆砌,肌膚白皙勝雪,一雙星眸瑩瑩生輝,顯出眼角淚痣嫵媚,蓮步姍姍,正踏著陽光而來。
「啊——啊——」
而兩盞茶之後,孫姜氏連滾帶爬地跪到她面前。
西廂的院落開拓得相當寬敞,高檐圓頂的涼亭就築在三層石階上,位置偏北,涼亭的東西各連接著一道紅漆長廊。孫兆康踩著南面那條鵝卵石路一路走來,到了涼亭下,朝著裏面的人一拱手:「下官見過王爺。」
「什麼風把孫知府吹到這兒來了。這個時辰,孫知府不是應該在衙署處理公務嗎?」石桌旁的男子放下棋子,慢條斯理地看過來。
一行浩浩蕩蕩的隊伍總駐紮在城外不是辦法,光是每日的耗糧都驚人,於是沐晟讓幾個得力的副將帶著人馬先行上路。孫兆康得知后喜出望外,號召全城百姓在當日敲鑼打鼓地去城外歡送。
美人踏上歌舞來,羅襪繡鞋隨步沒。
張三聽得心驚肉跳,本就熱,這下出了一身潮汗,「可是咱們都在王爺這兒,他是堂堂雲南藩王,還有人敢來行刺不成?」
她抿唇一笑:「那就是扇密門。」
半晌,卻見少女闔上那本冊子:「我對整件事的確是一知半解,但是我不想知道內情,也不關心這裏面的門道,而你所謂的『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在這上面落筆成字,全部是廢話!」
另一邊,孫兆康已經懵了。他並沒想要沐晟的命,他也不敢。之前在府城外元江派武士來刺殺,那是元江府的事,與東川無關。而沐晟是堂堂封疆大吏,如果無故死在地方任上,朝廷會要了他的命!他不過是想困住沐晟,然後按照元江那氏的要求,除掉那個李四。可他還沒來得及處理,普洱府的官員就上了門。他也尚未應付這個新上任的趙鼎文,掉進密室的兩個人居然在沒有外援的情況,自己出來了!
沐晟對她推過來一盤茉莉香糕敬謝不敏,又推了回去,「先喝些茶潤潤。」
「雲南府黔寧王,沐晟!」
「都說漢家畫工的手藝出類拔萃,其實侗族師傅也不遑多讓,這不才一盞茶的功夫,就已然落筆成真。而且你要仔細瞧瞧,這上面畫的,可是你妻子?在你妻子懷裡抱著的,可是你剛剛滿月的兒子?」
沐晟聞言挑了挑眉,隨著她說的執棋連走,卻果然在第四步,紅棋潰敗、黑棋一方轉敗為勝。
可恨她又將計就計,讓他自以為得逞而沾沾自喜,這樣他才能夠如約在這裏跟她碰面,卻怎樣都料不到還有其他人在暗中盯著。
朱明月扶著沐晟的手上去,轉身的那一眼,茶樓的招牌在陽光中明晃晃的,樓里的那些茶客幾https://www.hetubook.com.com乎不約而同地瞟過來視線。
地方上的兵馬調遣外統于各省的都指揮使司,對朝廷則內統於五軍都督府。調令一般經由御前首肯後下達到兵部,兵部送到五軍都督府,最後示下給各省的都指揮使司、衛指揮使司、千戶所、百戶所……雲南的都指揮使司聽命于黔寧王府,按照疆域劃分對內卻隸屬於右軍都督府。
沐晟微微笑道:「這回跟著,難保下回也能跟著,你不是也說過,本王不可能回回都派兵護送,你卻要長長久久地待在沈家。想要坐牢沈家當家人的位置,僅出這一次力怕是不夠的。」
沐晟負手立在近處,眼底淡淡含著的笑不帶一絲溫度,「你有一句話說得沒錯,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元江府坐擁金山,想要分一杯羹,是不是就得跟那氏土司府拚命?西南邊陲的勢力這麼多,到時割據混戰的景象一定會相當好看。」
提也沒提白日里的事,就像是根本不知道他們半路遇險,也不知這一行人渾身是血的回到府里。然而府里添了兩個「新人」,沒跟當家主母交代,也的確有些失禮。
她扶著車轅有些狼狽地站起身,「你們是什麼人?」
朱明月回到西廂時,苑中涼亭的石桌上還放著擺了半盤的圍棋。
也許會是她這輩子摔得最狠的一次。
就算損了一個沐晟,還有一個蕭顏,還有那十萬沐家軍。孫兆康這回病急亂投醫,結果是大錯特錯。
少女咬著唇,唇瓣滲出血絲,搖頭道:「你別逼我,我真的不知道。」
「他有床子弩,快往兩邊閃,不要靠近他的射程……」
少女仔細去探索,牆壁上連一點縫隙都摸不出來。
其中幾個提著刀的蒙面人破出箭雨的包圍,以極快的速度向發射的地方奔襲,旁邊的同伴揮舞著刀柄將他們幾個嚴密地護住,中間的人則卯足了力將手中的大刀擲出——鈍器入肉的悶響,草叢中幾個侍衛應聲倒地。與此同時,蒙面人朝天扔出火筒,空中頓時爆出一串火焰。
「當時你在哪兒?」
「現在可以說了吧,沒把人帶來的原因。」
不僅是他的,還有另外幾個頭目的。
頭頂上的太陽很烈,朱明月眯著眼道:「有勞李牢頭,不知裏面可都安排了?」
一番善解人意的話,直直說到孫姜氏的心裏。後者滿臉的愁容舒展開了,拉著她的手道:「小姐這麼說,妾身便真真放心了。也請沈小姐放心,妾身之前的許諾作數,我家老爺將永遠感念小姐的大恩大德。辛苦沈小姐了!」
「王爺,下官是否要備車,送您過去跟蕭軍師會合?」
質問的口氣讓朱明月從梨花木敞椅上起身,在離鐵柵半步遠的位置,她亭亭玉立,一雙美眸清冽如冰:「看來是我太客氣,讓你以為自己還有討價還價的本錢。你怎樣做,做不做得到,我都不感興趣,我只要結果。如果你給不了我想要的結果,那麼我也只能跟你說聲抱歉了。」
軍醫是稍後被請來西廂的,身後還跟著兩個府里的郎中。三個人背著藥箱一路小跑從主屋那邊過來。顯然孫兆康是生怕沐晟被摔壞了,趕緊命人來診脈。
男子拄著下巴,盯著棋盤皺眉凝思,「送佛送到西。元江第一撥派來的百人殺手,已經在對本王的圍殺行動中全部被消滅,再想派人來補救也是在半月時間之後,剛好讓本王騰出手解決東川內部的隱患。等這些障礙全部清除完,你才能平平安安地去雲南府。」
「求求你們,別殺我們,別殺我們,讓我們做什麼都行……」
西南這個地方,幾方土司府連成一片,傷一個,會連帶著牽動很多個。而當今天子初登大寶,百廢待興,根本就不宜動兵,否則元江府假冒匪寇搶掠了十三個府城的茶商犯下此等大罪,黔寧王府早就請旨攻打了。
等繞過雅間的門扉,張三摘下頭上的方笠,剛想耍無賴地跟美人討口茶喝,一抬頭就瞧見了沐晟,訕然地道:「原來王爺也在啊。」
「從郊外回東川內城,這是唯一一條必經之路。你還是別考驗我的耐心。」
張三睜開充血的眼睛,離他三尺遠的美麗少女睨著視線,正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看來小的是遇到對手了……」張三嘴抿成一條直線,自嘲著搖頭,「不、不應該說是旗鼓相當,而是沈小姐技高一籌,讓人驚嘆。」
孫兆康嚇得一哆嗦,臉色緊跟著都變了。
孫兆康哭得鼻涕都下來了,哽咽著道:「還在,還在。」
「沒錯,我是來幫你的。但是我不喜歡浪費時間,更不喜歡聽廢話,所以你那套『青天大老爺』的說辭,還是留給別人去聽吧。而這些衙差的脾氣都不太好,我希望你能夠乖乖聽話。」
朱明月剛剛沐浴完,正在換衣裳。等應聲開了門,門外一張笑吟吟的臉。
「莫、莫非您就是……是、是、是黔寧王?」
……
沐晟不緊不慢地將刀刃抹了抹血,然後刀鋒朝下,又狠狠插|進他的右肩膀,「那咱們現在就好好清算清算。」
孫姜氏依依不捨地將她送出敞苑,看著她的神情就像是在看一尊再造之恩的菩薩。
張三已經震驚得說不出話來,好半天,才慌慌張張地問道:「這、這些都是王爺的人嗎?」
朱明月嗔了一眼:「又不是要算卦。」
在他的肩胛處釘著一把柳葉似的匕首。刀身整個沒入,只留了半截花梨木纏枝刀柄,鮮血洇濕了內衫,染得那件藍緞子短衫紅不紅、藍不藍的。
「咚咚咚——」
等孫姜氏酬完神從城南的寺廟回來,已經過了酉時,天色還早。她沒有直接去休息,連晚膳也沒顧上,直接來到了西廂,卻是領著幾個侍婢,抱著熏籠、鋪毯……還有很多女兒家的用物,帶著滿身的煙火味,親自來叩門。
薄荷的香氣濃郁得刺鼻,沐晟打了個噴嚏,抬起頭,就看見少女的整張臉都籠罩在一團純白的煙氣後面,勾勒得眉黛彎彎,點漆似的眼眸盈盈,朦朧顏容,如幻似夢。
朱明月的眼睛卻亮了一下,「不是本朝的東西?」
從天窗里透下來的光線,照得監牢地面一片茫茫的陰影,陰嗖嗖的風拂動了那張輕薄的絹帛,隨著青蔥般的手指毫無留戀地鬆開,撲簌簌落在了張三的臉上。
「你放心,在本王眼裡茶商永遠是重中之重,就算本王因匪寇的事絆在東川府,走貨的行程也不會因此耽誤。但現在離本王所求尚有十萬八千里,『一嘗所願』的說法,實在言之尚早。」
他說罷就自顧自地找茶喝,桌案處傳來一道清亮的女音:「因何就你一個?人呢?」
李柱原想這沈家小姐也是如此,隨著他一路往前走,遇到犯人往柵欄上撲就拿著狼牙棒狠狠一掄。那犯人嘰里咕嚕罵兩句髒話,又縮回去,待看到李柱後面跟著一個小姑娘,故作猙獰地猛撲上前,發出吼吼的嚇唬聲。
「你也挺有本事的,藏匿了這麼久,居然沒讓元江府的人抓住。」
孫姜氏悻悻地一笑,不禁暗道她怎麼安得下心。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到頭來究竟是誰利用了誰,誰又被誰利用,原來人家一切都心裡有數。
緩兵之計,金蟬脫殼。
第一個要釣出的,就是那個將白玉杯從匪寇手裡轉出來給他的人。
但她並不認為孫兆康會這麼做。因為她總有種感覺,東川府大大小小的州縣,每座城都很興旺繁華,生業安樂。孫兆康在東川十余年,在他治下的這片土地也曾經歷過戰亂,卻總是倖免未曾被滋擾。現在,他也不會去想破壞或者打亂這份安寧。
朱明月道:「夫人說得是,尤其這半月以來,越往下查,查出來的就越多。不過有一點倒是肯定,那件贓物孫知府當真是不知情。不知者不怪罪,王爺也不會追究什麼,夫人且安心。」
一句話就戳到了軟肋。李四緊咬牙關,死撐道:「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這年頭不論是馬幫還是走貨商人,無非都是刀尖兒上舔血的日子。投奔了那氏土官府,起碼有個依仗!」
李四聽他這麼一說,也暗道了聲「是啊」,然後狐疑地往窗外看去。這時,馬車忽然震蕩了一下,這一下極狠,把裏面兩個人都往上拋。李四撞到車轅,張三則撞到李四身上,李四剛剛包紮好的傷口又滲出血來。
「對了,還有這位趙同知,既是遠道而來,那就不用走了,留在東川讓孫知府好好招待招待。」
朱明月道:「小女看王爺的架勢,分明是衝著元江府去的,但元江有此等能耐,不得不讓人投鼠忌器。王爺步步為營,步步謹慎,是否就是怕牽一髮而動全身。」
他是從陌白街的北巷走出來,沿著坊間的牆根一直到南街這邊。一身藏青色的庶民深衣,頭頂上帶著土黃色的方笠,看不清神色,腳步卻不緊不慢。經過每個巷口時,幾乎是三步一回頭,等走到茶樓門口,張望了許久,才急匆匆地上樓來。
一側的趙鼎文抹著眼淚嚶嚶哭泣,也不知是聽進去了,還是在悔恨自己跑到東川來蹚這渾水。
孫兆康早就說過,當日要率領全城百姓去歡送。屆時城門口人頭攢動,又是貨物、又是軍糧的,就算混出去什麼人、什麼東西也沒人知道。至於他的家人,剛剛不是已經在用條件交換了嗎?一旦她鬆口答應,他就會馬上安排她們離開,另一邊拋出些無關緊要的消息讓他們去查,等他趁機打點好一切,連同自己在內都會逃之夭夭。
朱明月不由得多看了地上那人兩眼。
沐晟撣了撣袍裾上的灰塵,「有人求財,有人求權勢,孫兆康最愛惜的卻是命,其次才是權。如果他不站過來,別說是調任,能不能平安待到離任都不好說。」
朱明月略略靠近,讓他更清楚地看到那玉鎖上一抹嫣紅的血跡:「其實像投繯自盡這種死法,有相當漫長的過程——先是頭腦會嗡的發熱、耳鳴,知覺會逐漸模糊;然後全身痙攣,四肢抽搐。掙扎得用力過猛的話,脖頸才會脫臼,然後人會在痛苦中窒息而死。百般恐懼,不過如是。你方才已經感受過了,滋味如何?」
李柱手裡握的狼牙棒,精鐵製成,轉圈全是倒刺,光是看一看就夠嚇人的。此刻他在朱明月的跟前,卻笑得滿臉諂媚。
……
朱明月望著他的動作,不由淡笑道:「你想得沒錯。無論這幫人監視的是誰,都看到你偷偷摸摸地來見我們,就算現在我們把你放了,這些人看到從我們身邊全身而退、毫髮無損的你,會做何想?」
「都殺了?一個活口都沒留,連他們是誰派來的都沒法查……」
「王爺不是要釣魚嗎?水太清了,魚也不敢上鉤。」
堂皇氣派的官袍,勾勒得銀絲綵線的鳥雀圖章,是從五品的文官佩戴。卻不是孫兆康。矮胖的身材,頭頂油亮,面生得很。
幾人中除了朱明月,幾乎個個身上染血,尤其李四幾乎成了一個血人。在街上引得目光無數。
連翹抹了抹臉上飛濺的血珠,艱難地搖頭:「王爺和小姐來得很及時。」
說罷,她隨手將那名冊擱在敞椅上,然後毫不猶豫地邁開綉履——
沐晟說罷,無甚留戀地帶著朱明月離開。身後留下的兩個人,一個跪在地上,一個趴在地上,不停地磕頭作揖,痛哭聲一片。
李柱摸了摸后脖頸,擰著眉頭,有些心虛。
張三咽了口唾沫,心虛地別過臉。
「那他現在在哪兒?」
「啊、啊……李、李四!」
「知不知道你已經被跟蹤了?」少女握著粗瓷茶盞,輕輕吹拂上面的熱氣。
張三眼皮一跳:「什麼意思?」
坊間閑聊,一件事會有幾十種說法,傳什麼的都有。挑挑揀揀,總會出現這麼三個關鍵詞:茶商、沐家軍、元江府。
又是「咔嚓」巨響,所有的光線在頭頂上戛然而止。
是啊,一波三折。
大家心照不宣。
此時此刻,說不害怕是不可能的。
這句話是臨走前對李柱說的。
那人聞言咧嘴一樂,道:「王爺神采艷艷風姿卓絕,果然是名不虛傳。在下是何德何能,讓您費心思。」
「小的知道,那黔寧王少年得志清貴顯赫,是西南邊陲少有的位高權重的主兒。但有句話叫『君子不立危牆之下』,元江府真的不好惹。」
鐵柵內被遮蔽的陰影里,即刻走出兩個衙差,伸手擎著張三的下半身,像摘黃瓜一樣,將他整個人扯了下來。片刻,李柱過去將柵門推開,朱明月略彎下腰,踏著地上的稻草施施然走了進去。
李四緊緊地抿嘴,露出一抹陰森森的憤懣來,「沒有小的吃裡爬外,王爺怎會知道那伙所謂的匪寇,其實是那氏族人假扮的……沒錯,這回曲靖和東川交接處那批貨,是小的領人去搶的,埋伏在半路,很順利就得了手。事後貨物分半,散貨一批、值錢的一批。」
苑內正挎著竹籃採集花瓣的侍婢,見狀忙迎上前。那少女佇立在垂絲海棠花下,淺淺微笑道:「我有事來找你家夫人,不知她起了沒有。」
「你……你等等,你等等!」
孫兆康是第一次進這道敞苑。
「咚咚咚——」
那些蒙面人到底是訓練有素,一見有埋伏,迅速朝著車輿和旁邊的遮蔽物靠攏,然而面對他們的卻是能裝百支箭的連珠箭,不僅更快,也更多,根本不用輪換上箭,一波接一波密集如雨絲,為數不少的蒙面人已經在箭矢中喪命。
……
也是在那一刻,原本囂張不可一世的張三陡然瞪大了眼睛。
難道由朝廷軍隊出面保護的走貨生意,還會中途受阻不成。
等孫姜氏施施然踏出寢房的門,連翹已經提著三層螺鈿食盒在外間的太陽底下站了許久。盒內擺著清粥菜肴,分量相當重,晌午的陽光直直地照進窗間屋內,她一動不動地佇立在那兒,連姿勢都沒換,可見手底下是相當的穩。
沐晟握住龍雀,一邊去撬牆面,一邊略帶玩味地說道:「想不到你第一次用這刀不是救自己的命,反而是救本王的命。本王是不是得慶幸當時虧得把這刀送給了你?」
「我說,那幫人還挺利索的。」李四咧著嘴,望著窗外。
好半晌,身下那人咳嗽著喘了一下,悶聲道:「你可真沉。」
鳴鏑的聲音破空響起,周圍寂靜了一瞬,緊接著如剛剛被射成篩子的馬車一般,漫天的箭雨從四面八方射過來。
李四的話剛出口,就被張三一把捂住,「你小聲點兒。」
「那麼接下來……」
「為官的優渥闊綽不難,難的是當地百姓也生活富足。」朱明月道。
阿曲阿伊聽得似懂非懂,卻在這番話中明白了一點:「原來帕吉美並不是不相信我。」
「是不是還有王五和趙六……」
……
「可、可是……」
張三終於崩潰,嘶力竭地喊完之後,委頓地癱坐在椅子上,失聲慟哭。
此刻與所有流言相關的那個人,卻悠然地在石桌邊下棋。
什麼意思?不是要給那些被搶的商賈討回公道嗎?或者說給元江府一個狠狠的教訓……
這時沐晟已經在小爐上煨好了一壺茶,朱明月挪了挪茶杯,底下的薄墊也是宣州造。
地不知寒人要暖,少奪人衣作地衣。
尖厲的叫聲在耳邊炸開似的,嚇得張三一個趔趄。隨後就見上一刻還拍著他肩膀稱兄道弟的人,下一刻已經摔在地上,一隻手捂著左邊肩膀,疼得滿地打滾。
「本王想說,比起你的直言不諱,其實本王更欣賞你的聰明才智、膽大心細。而且托你的福,咱倆應該是這機關里被關時間最短的兩個人。」
半個衙署的兵力都鎮守到官邸大街上,將偌大的府宅圍成了鐵桶。肅殺森嚴的氣氛,連只鳥雀都不敢飛進府里。
跟她一道來的是阿曲阿伊,此刻就在衙牢外的馬車裡等著她,孫姜氏派給她的侍婢連翹也來了。一行三個女子來監牢這種地方,倒是相當惹眼。
其實他想問的是,她不是第一次見識殺人。
「不勞煩,不勞煩。」李柱用另一隻手提著油燈,樂顛顛地往前面走。
以前她爹爹教她騎術,沒等跑起來,從這邊跨上去,又從另一邊摔下來,又因驅馳的速度太快,直接被那匹馬給摔了下來。然後是建文元年,從幾丈高的台階上掉下來跌斷了小腿,也因此成功躲過了宮正司的執法女官對皇廷內細作的嚴密搜查。
而不知從何時,東川府的街巷中已經流言四起:從最初沐晟衝冠一怒為紅顏,不遠千里趕去互市,英雄美人,良緣佳話,被津津樂道了好一陣子,然後變成孫兆康獻寶不成,被當場逮到收受贓物。到了現在,元江府賤民大鬧東川府衙,祿氏土官與流官知府打對台,土官祿弘銘與流官孫兆康面和心不合,元江府與東川府隔省勾結……
茶好了,沐晟遞過來,朱明月半晌才反應過來去接,「王爺聽沒聽過紅線毯的故事。」
當然是在等魚上鉤。
孫兆康這廂伏地叩首,椅子上的官員也摸爬滾打地跪過來,「下、下、下官……普洱府五品同知,趙、趙、趙鼎文……拜見黔寧王。」
沐晟說到此,擱下手裡的香茶,「如果此事進展順利,你功不可沒,換成是別人,也不一定能做到如你一般出色從容。而這一切是本王在你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強行加諸在你身上,于情于理,本王在感謝之餘都應該說聲抱歉。」
「嗖——」
就這樣,在陌白街上發生的事彷彿一場匪夷所思的夢,一覺醒來,不留絲毫聲息。整條街上的人在一夜之間被全部更替,又在一夜之間全部換回來,隔日清早,各家各戶,亦如往昔。這樣的效率和手段,利落得讓人生畏。
三日後。
李四說完這些話,連一側的朱明月都不禁側目。
朱明月的馬車已經先他一步到了衙署,等他徒步走到府衙大堂,戴著鐵鐐的雙腳腳踝已被磨出了血泡。
朱明月看著沐晟毫髮無損,身上的一襲黑緞燙花的錦袍和玄色披風都染了血,衣襟、肩膀和袍裾上呈現出大團的暗紅色,連纏枝富貴花的暗紋也浸得一片濕紅,撲面一股血腥之氣。
張三顫巍巍地道:「小的怕被跟蹤,把他安置在了一個穩妥的地方。此番過來就是特地跟沈小姐和王爺說這件事。小的可以帶你們二位過去。」
那人一聽他的自稱,眼睛一翻,差點沒昏過去。這時外面響起腳步聲,人未到話先到:「來了來了,讓趙同知久等了。下官剛剛有些急務要處理……」
對沐晟來說,一隻手掐死他輕而易舉,須臾,卻鬆開了手。張三摔在地上,慌不迭地爬到屏風底座,用手捂著脖頸,驚懼地看著雅間里的兩個人。
像走貨這種營生,常年遊走在三教九流之間,靠的就是識人斷物的本事。張三又專門經營古物,眼力極毒,這麼多年來走街串巷,最擅長蹲點兒、踩腳印,甚少被人察覺,怎麼就被人跟蹤了?
沐晟的目光停留在她的臉上,似沉吟著道:「其實本王一直在想,你這個當家是在茶商遭搶的情況下臨危受命,一切都以茶運走貨順利進行為前提。倘若不順利,你在十三府茶商心目中樹立的威信就會蕩然無存。」
「再難捕的鼠輩,也終究是鼠輩,時機成熟了,自然要除之後快。否則養鼠成患,終釀大禍。舍眼前小利,才有將來的長治久安。」
沐晟轉過身來,眸深如淵:「那九幽的確是個人物,在他的經營下元江府日益強盛,卻也膽大包天,肆意妄為到連朝廷都敢不www.hetubook.com.com放在眼裡——正所謂物極必反、月盈則虧,一個元江能被分割為瀾滄和勐海兩大勢力,其實就已經很說明問題了。而今的那氏土司府正處於極盛時,也意味著覆滅的時候就快到了,不是嗎……」
朱明月淡笑道:「起碼孫知府將表面功夫做到了十成。不像王爺終於一嘗所願,也就不介意明明白白地告訴人家,護送走貨其實是幌子,經停在東川府才是目的。」
「王爺!」
「聽說孫夫人之前來過一趟?」
「作為一個走貨商,你真是挺聰明的,知道為自己爭取,三選一,你選了孫知府。」
茶樓門口,叫賣的商販仍在吆喝,卻生意冷清,無一人前來光顧。旁邊油炸糕下鍋的聲音還在響,顏色不是黃澄澄的金色,像是油放少了,又像是炸得時間太長,老了,實則是已經下鍋炸了一遍又一遍。而那原本走街串巷的貨郎,分明沒了主顧,還挑著扁擔,徘徊在茶樓對面不肯走……
朱明月抬眼,等的就是你。
極尖極薄的刀刃,刀身閃爍著流動的緋色光芒,是那把他當初給她的景頗尖刀。
「怎麼選這麼個地方?」
那侍婢低著頭擺碗筷,「是的,就安置在王爺寢房外的一間耳房裡,門外有侍衛輪班把守。」
沐家軍的到來無疑是要打破固有的平衡,經停的第一站東川府就成了整個局勢中至關重要的一處。但在不久前,蕭顏又率領百人隊伍,剿襲了勐佑的一夥擺夷人賊匪。「勐佑」也是擺夷族語的說法,其中的「勐」專指縣以上的地方,隸屬於元江的勢力範圍內。於是針對那氏家族的謠言,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傳到現在,元江府已經被蕭顏和沐晟兩人聯手推到了風口浪尖。
「王爺不想去打聲招呼?」
李四嫌棄地扯開他的手,惡狠狠地道:「你這麼緊張幹什麼?眼看著連小命都快沒了,還不能多說兩句。」
沐晟片刻起身:「請孫知府前面帶路。」
外面還有一個張三、一個李四呢。
「我知道,我只是帶你來重溫一下故地。」她施施然走到官帽椅旁,「之前因為倒賣贓物的事讓孫知府恨你入骨,王爺擔心把你的家人交給他以後,會不會被他當成是泄憤的工具,故此親自過來接人。但是孫知府不依不饒,不願意放人。你說這可如何是好?」
張三揉著腦門,嘟囔著埋怨一句,趕緊給李四止血。
朱明月怎會不明白她的意思,反將手覆在她的手背道:「夫人放心,小女去這一趟,不過是虛點卯數,走個過場。待將那人處置了,一切都會就此平息,再不會有人翻舊賬。」
府中派出送她的馬車片刻都沒耽誤,出了府宅外的酒樓大街,直奔東川衙牢。之前孫兆康早就交代了上下官吏,李芳也親自將衙牢的獄卒和看守打點好,等朱明月抵達,牢頭已經翹首等候多時。
「沈小姐別見怪,這些腌臢的破爛貨,三日不教訓就不老實了。」
淡淡的嗓音,讓張三驟然抬起頭來,「沈小姐早就知道是不是?小的一直在盡心儘力為小姐辦事,小姐卻故意將小的引到此,讓小的暴露身份,還將小的全家老小置於兇險境地!」
孫兆康已經肝膽俱裂,下一刻,撲通一下跪在地上,朝著他咚咚地磕頭:「王爺,下官有罪,下官有罪啊……」
張三眼眥欲裂:「小姐這麼說是什麼意思?」
寬敞得可容納百人的空間里,三面牆上放置蠟燭的凹槽位置鑿刻得很特別,不是正對正,而是各分距離依次排開,高低錯落,使得西北方向格外明亮,東南面卻黯淡無光。很像西南邊陲納西族、白族等家中三坊一照壁的建造風格。
「都說沒有膽量,發不了橫財。但你造假的手藝當真不錯,與那白玉杯一樣,孫知府自從買到手中,聽說一直如珠如寶愛不釋手。」朱明月淡笑道。
少女則在密室四處走走看看。過了一會兒,她懷抱著一鼎鎏金小香爐,施施然走了回來。
朱明月看了他一眼,低頭用茶蓋撇了撇茶末,片刻,無所謂地道:「小女聽說最近王爺正安排讓沐家軍繼續啟程,一點兵力也沒打算留在東川。這麼自信的做法,看來是一切成竹在胸,穩操勝券。」
她應該在三天前動身,也就是處理完張三、趁李四沒現身之前。可那時也有風險。
這時,為首的蒙面人已經提刀來到跟前,說:「人呢?」
那日在相思塢酒樓中提審張三,沐晟有言在先全權交給東川府處理,假如事後插手就等於出爾反爾,不好向祿氏土司府交代。於是孫兆康的請求,便在孫姜氏一來一往的斡旋中打了個折扣——由沈家小姐出面,倚仗的是黔寧王府,代表的卻是沈家。畢竟被劫的是茶商,而沈家作為雲南十三府的茶運總協辦,從旁協助,順理成章。
「啊……」
「別可是了。回去好好勸勸孫知府,識時務者為俊傑。」
朱明月驀地笑了,原來是她想得太複雜,而她只需要自己的一個認可,「最純粹的想法往往能夠還原一件事最本真的面貌,世人卻總是想得太多。是啊,我並非是不相信你才一個人去的,而下一次你若願意,我求之不得。」
朱明月嚇得往後躲了一下,卻沒躲開。男子溫熱的氣息拂在她的眼睫,然後額頭上一抹柔軟的觸感,一吻即過,蜻蜓點水一般。
地上的人痛得聲嘶力竭,上半身浴血一般,觸目驚心。旁邊的張三已經嚇傻了眼,兩腿發軟地坐在地上。而沐晟那兩刀均是對著肩周的筋脈,刀進筋斷,兩條胳膊就這麼都廢了。
沐晟摘下右臂上的床子弩,淡淡地吐出一個字:「殺。」
地上的人捂著脖頸,兩隻手都遮不住一道觸目驚心的血色淤痕,聲音嘶啞地道:「你是誰?」
這個時候,前面的道路已經被不知何時出現的巨大樹樁給擋上了,車夫趕緊往回一扯韁繩,勒馬急剎,馬匹嘶鳴幾聲,車輿打橫驟然停了下來。忽然,又一根木樁從右斜方打過來,手臂合抱不了的粗大樁身「砰」地攔腰打在後面那輛馬車上,只聽一聲巨響,後面的車輿直直地被撞翻出去。
李四喊道:「我不像你,我全家老小都在元江,不想做也得做,身不由己。我能怎樣?」
難怪在曲靖的府宅,蕭軍師沒事就抱著棋盤去找他。
張三敢把東西賣給孫兆康,必有十成的把握不會露餡。實際上,若不是沐家軍經停在東川府,孫兆康想要巴結沐晟,那套白玉杯不會出現在眾人面前,也就沒人知道那東西是件贓物。
而他之前去跟李四碰面時,明知道很可能會有殺手來襲,還把她帶在身邊,也是因為孫兆康的這處官邸早就不安全了。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容他什麼翰林詩王的哼哼唧唧。」
「他們不是死在我手上……」
李柱摸了摸發涼的後頸,忙不迭地點頭,然後殷勤地把她送出衙署。直到來接她的馬車帶著人走遠了,李柱仍獃獃地望著那離開的方向,久久無法回過神來。
沐晟那樣的調兵安排,無疑是對孫兆康權力的架空,而這份軍報是蕭顏從曲靖送來的,還特地直接送去府衙,很容易讓人以為是沐家軍的請兵令。不害怕才怪!
「能在東川府的衙牢里把你救下來,你不應該質疑我的身份。」
朱明月看到男子眉宇之間飛揚著一抹神采。沒錯,很興奮,有一種人生來就屬於戰場,浴血而生的神采。她不禁搖頭道:「把危險放在身邊,這本就是一種危險。」
沒人知道這幾百名士兵是從哪兒來的,尤其是沐家軍早就帶著馬幫和商賈啟程上路之後。然而堂堂的雲南藩王身邊若沒有護衛,也說不通。可偷襲的蒙面人萬萬沒想到,在沐晟的手裡、在他的這批護衛中,居然還帶著連珠箭和床子弩兩樣威力彪悍的戰爭武器。
一旁的張三聽得直抽冷氣。
別人的血。
從樹林中湧出來的這批士兵,在利落地處理了蒙面人的屍體之後,又如潮水般地退去了。一點聲息也無。
就在這個時候,風燈的亮光動了一下。密室里四面封閉,連一點兒風都沒有,卻是連周圍的蠟燭都黯了黯。也是在那團朦朧的光線里,她懷中的鎏金香爐升騰出的一抹煙霧,升到半空時,繚繞了一瞬,突然間就被那牆壁吸了進去。
此時此刻,街上的行人還在來來回回地折騰著,也不知道應該換身衣裳、變個打扮。是啊,他這一路上光想著如何應付沐晟和沈明珠,一步三回頭,根本是在做樣子。心裏還有些得意忘形,哪有心情去注意旁的什麼人。
「什麼毯?」
目之所及,那少女佇立在馬車旁。披著淺藍斗篷的身影,露出裙擺的一抹純白,烏髮玉簪,纖細婀娜,盈盈動人。
「當然你也可以跑,從此隱姓埋名、銷聲匿跡。可你要往哪裡跑?你本人是祿氏土司抓的,你的家眷是黔寧王府的親隨找到的。府城連綿,關卡數道,你自認有多大的本事,在兩處朝廷勢力的眼皮子底下,再攜老帶幼,躲過那些人的追捕?」
好半晌,那人哆哆嗦嗦指著沐晟,像是隨時能哭出來。
經過兩日的沉澱和緩衝,等朱明月再次抵達東川衙牢,外監和內監顯然是做了適當修繕,與上一次的破舊不堪大不相同。獨自被關在內監里的張三待遇也提高了。別的犯人一日兩餐喝的是餿水、吃的是發霉的饅頭,張三卻是白面肉包子,很大,兩個就能吃飽,給他的是五個,外加一小盆薺菜湯。
少女笑而不言,朝著那吊在半空的人望過去,一雙眼睛涼而淡漠。這時李柱又在銅剔里添了些煤油,讓燈盞更亮些。
男子摩挲著棋子,接過話茬繼續道:「相傳當年西楚霸王嗜黑,而漢高祖斬白蛇、喜紅,世人因此都喜歡執紅棋,代表『成王』的一方……」
少女起身,輕輕拍了拍孫姜氏的肩膀。
「小姐這是哪兒的話,能為小姐效勞是小的福氣,您可千萬別跟小的這麼客氣。」李柱陪笑道。
唐時用絹作畫,唐玄宗以前都是生絹,到唐玄宗時才開始用半熟的熱湯入粉,並把絹絲捶扁,到了宋朝就把絹煮熟加漿了。宋時的絹畫經緯皆是單絲,經稍粗,似雙絲。宋中期,經緯絲粗細相同,顏色與藏經紙相似——孫兆康手裡的那幅既是生絹,絲線細而紋理稀,手感精潤密緻,年頭也夠,有鯽魚口和雪絲,絲毫不像是偽造。不過是其中的一個字用錯了,真真是美中不足。
一切都說開了,膽敢一而再再而三地哄騙堂堂的黔寧王,張三就算不去掉半條命,也理應被好好教訓一下。但出乎意料的是,沐晟並沒有動手的打算,冷冷瞥了張三一眼,嚇得後者連打了好幾個冷戰,后怕地往牆角縮,沐晟卻理都沒理他,帶著朱明月離開了酒樓。
沐晟笑了,淡聲道:「孫知府謹記朝廷法紀,本王深感欣慰。但是孫知府忘了,在地方的衛所中有一種單獨駐紮在某處、直接歸都指揮使司管轄的千戶所,也就是守御千戶所。臨危之時,有『以武衛文』、先斬後奏的權力。」
「帕吉美膽子也太大了點兒,一個人就敢去監牢那種地方。怎麼也不說一聲,讓我陪你一起去。」
她今日穿的是一件荷花綉百褶裙,外面罩著杏黃色的小坎肩,如瀑黑髮用一支白玉簪綰著,幾縷髮絲墜在耳畔,露出小巧的耳廓以及兩串珍珠耳飾。分明是一身小家碧玉的妝扮,硬是讓她穿出了大家閨秀的味道。
張三點點頭:「絹畫很難保存的,若通過新舊和光澤度來辨認真贗,也不對。裝裱得當,存得時間會久些;保存不好,一定是沒了韌性,變脆而脫落。小的轉手給孫知府的那一幅,是元朝初年的畫匠,仿了唐中期的東西。」
沐晟的大手落在朱明月的發頂,用力撫了撫,「過家門而不入這種事,通常是心照不宣。既然人家特地選擇在外城動手,而不是內城,就證明想跟東川府或者說是想跟孫知府撇清關係。既然這樣,何必這麼不識趣呢!」
張三一聽那名字,腦袋就耷拉了下來,要多委屈有多委屈。這時候,被一道忽然響起的聲音給打斷了:
「嗖嗖嗖——」
沐晟與朱明月左右騎行在馬車旁,沐晟用斗篷抹了一把手背上的血,朝著朱明月道:「經過前面的縣城,再往北就是東川府內城,你說咱們的客人會不會在街市上面出現?」
「是、是……小的。」
滿臉的妝容哭花了,髮髻凌亂,顯得狼狽不堪。朱明月微嘆,扶著她道:「孫夫人你先起來,有話慢慢說。」
那廂,飄來男子涼涼的話。
此時張三正端著茶碗喝水,下一刻就被陡然拎住了衣領,男子頎長的身軀覆下一層壓迫的陰影,「剛剛是問你為什麼一個人來,你哪兒那麼多廢話。」
東川府里無端出了一件贓物,還是不久前茶商遭搶的東西,這在走貨行當里引起一片騷動。隨後證明,東西是張三出手的,行里的人卻都知道李四才是他的貨源。於是在官府不分青紅皂白地大肆搜查之下,不願意被連累的同行們紛紛把人給供了出來。
這樣一來既不開罪土官,又把流官摘了出去,孫姜氏很高興,孫兆康也很滿意,之前被沐晟算計的事也就因此一筆勾銷。
朱明月給他舉著風燈,款款而笑道:「王爺應該先去感謝把小女推下來的人。同時,小女也相信王爺獲救之後,絕不會恩將仇報。」
那個名字,讓四周陡然冷窒了下來。
宣城太守知不知?一丈毯,千兩絲!
朱明月怔了怔,放下手裡的糕點,用帕子拭了拭手指,片刻道:「那可是當時的翰林學士、一代詩王的作品。」
沐晟不以為然,其實朱明月也不見得有多感觸。就如名門富戶和販夫走卒,官宦人家和平頭百姓,身在其位,高人一等,為何不能心安理得地享受這種得天獨厚。尤其所謂的盛世江山,民間百姓的貧疾苦病,從來都在所難免。
雖然她被沐晟擺了一道,也因此獲得了提前回沈家的機會。東川這件事顯然牽扯很廣,誰知道沐晟會在他自己謀划的這出布局裡面纏鬥多久,屆時他分身乏術,哪還能兼顧沈家?而等他的布局有了結果,說不定她在沈家的事情上也了結了。
「你要什麼?你究竟想要什麼?我都給你!放過我的家人,求求你放過我的家人……」
價值連城啊。
朱明月聽得一怔,即道:「什麼叫『若不順利』?沐家軍不是已經跟去互市了嗎?」
朱明月也沒有想到他能說出這麼一番話來,不禁抬眼看他。卻見對方端詳著自己半晌,下一刻,忽然俯身湊過來,在她的額頭親了一下。
朱明月指了指右面牆壁的拐角。牆角處擺設得整整齊齊的不僅是香爐,還有銀質香箸、薄荷熏料……孫姜氏是相當細心的一個人,而這種細心有時就會出賣她曾經安排這一切的事實。
溫暖中略帶清寒的氣息,催開了一樹樹的浮花浪蕊。花叢間暗香浮動,薔薇蔓,木筆書空,棣萼,海棠春睡,繡球落。
「不是這些的話,元江多年來屹立不倒,地位超然,你以為是因為什麼。」沐晟瞟過來一眼。
沐晟提起一串風燈,也跟著走過來。
張三也有死穴,這個死穴就是他的妻兒。待那道倩影眨眼間就要消失在拐角,張三激靈靈顫了一下,手腳並用地爬到鐵柵前:
「無奸不商」這個詞,形容張三這樣的貨商再合適不過。而他能在走貨行當里混得風生水起,靠的自然不是一套嬉皮笑臉、插科打諢的把戲——之前在東川衙署內他表現出來的悲痛絕望歇斯底里,其實多半是裝的,都是演給她看的。這樣表面應承下來,取得她的信任,才能另圖他法。所以就有了後來說書一樣的交代,卻被她拆穿了,於是一計不成,又生一計。
他陰沉著臉,雙手攥成拳,就像一隻瀕臨絕境的困獸。
「小的、小的……」張三整張臉都垮下來,委屈地蹲到一邊。
「小姑娘年紀輕輕的,倒真是好大的胃口啊!」
朱明月一笑:「你就當我是猜的好了。但這件事我希望你能夠幫我打聽一下,畢竟住在孫知府宅上,東川假如有什麼兵力上的需要,王爺府倒是願意幫襯一把的。而且我們與孫知府夫婦之間,沒有什麼秘密可言。你懂我的意思吧?」
朱明月翻了一頁書,道:「原以為王爺是箇中高手,沒想到居然是初學。」
幸虧還在。
其實一點都不辛苦。
原來他說的是這個。朱明月看了看他,道:「不這樣又待如何,讓小女幫著出兵剿襲匪寇?一舉殲滅倒是一了百了,但小女沒有這個本事不是嗎?」而她並不會長久待下去,眼前小利才是她最想要的。
張三是什麼身份?沐晟又是什麼身份?在這個節骨眼上,沒將他關押起來治罪,反而破天荒地任他在外面走動,總不會是因為可憐他吧!
正滔滔不絕、自問自答的男子,捧著飯盆一邊吃一邊念叨,不亦樂乎。哪裡還有之前在衙署時的狼狽和絕望。恢復了體力和精氣神,也恢復了一貫的無賴痞相,三分調侃,七分狡黠。
朱明月抱著鎏金香爐,徑直走到沒有置放蠟燭的擱槽的一側牆面前,掀開銅蓋子晃了晃,「這間密室四面都是牆壁,卻唯獨這一面沒有光源、也不正對著光亮,顯得格外晦暗。王爺不覺得這樣的布局有些奇怪嗎?」
「有些事,不是儘力就行的。」這位天仙兒似的小姐,與他這麼說。
「為了保護你的安全,我向孫知府借了幾個人,你前腳剛出衙牢大門,就一直跟在你身後。沒想到居然被你察覺了,輕而易舉就甩掉了其中一個,而後又用『仙人跳』的把戲甩掉了另一個,讓我們再無法掌握你的蹤跡。」
「王、王爺……!」
面對床子弩的蒙面人,中一箭,當場就一命嗚呼。
那人直呼其名,張三哆嗦了一下,下意識地往少女那邊瞄了一眼。那蒙面人何其聰明,頃刻間攥著刀柄,走了過去,「你就是沈明珠,那黔寧王的紅顏知己?」
……
席間若無人用膳,就該以帕掩口,或乾脆不再進食,這是閨閣千金應恪守的禮數。像這樣與外家男子共乘一車,既無隔屏也無擋簾,就更是大忌。她卻在長時間的車馬顛沛風餐露宿中,習以為常。此時腹內空空,便掰開一小塊水晶餅,就著香茶細細地咀嚼。
現在看來,孫兆康是墊背的,而她這個衝冠一怒為紅顏中的「禍水」,則充當了炮灰。
書房裡的這個人,顯然也沒想到他不過是在這間書房裡小坐,那面掛畫的牆忽然就動了,還一下子翻出倆人來!此刻被沐晟手裡明晃晃的利刃一指,那人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
沐晟道:「在外城能動用援兵,是因為地方夠大,足夠藏人。這點同理于元江的那些蒙面殺手。此處是知府大宅,孫兆康就算有心也不會大張旗鼓地調遣衙差,但是網已經藉由孫姜氏撒出去了,孫兆康現在一定是抓心撓肝。本王也很好奇,他會用什麼方法……」
意思是,她跟管家稟告的內容一致,而管家並不知道半路上發生的事。朱明月伸手接過她遞來的銀箸,「剛剛聽孫夫人說,東川府像是有調兵的意思。」
李四和張三交換了個眼色,前者道:「王爺好大的胃口啊,不光是衝著那批東西,莫非還要把那氏土司府連鍋端了?」
「噔噔」的腳步聲,急促卻不凌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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