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橫生枝節

阿曲阿伊不知道的是,並不是那身裝扮,而是連翹從姚廣孝那給她帶來的這柄綉春刀和綉春刀背後的錦衣衛身份,才使她們一路相對順利地抵達了景東廳。這樣的順利是阿曲阿伊做夢都沒想過的。
但就在這個時候,楚雄府出事了。
這些,面前的人不會懂。
兩人此刻正在官道旁邊的茶寮稍作休息。經過一夜披星戴月的趕路,都有些疲倦困頓,卻因這樣的晝夜不停而保持了相當快的速度。
「本王可真是小瞧了你的本事,一直以來本王都認為你裝病鬧一通就罷了,想不到居然敢擅自去調動麗江府的土官!你知不知道本王把它給你是用來護身,而你就是這麼用它的?誰給你這麼大的膽子!」
朱明月點點頭,幫她把外衣拿了過來。
結果一耽擱就是幾個月。幾個月之後,他的消息忽然出現在楚雄,被那氏土司府給抓了——就在沐晟和蕭顏用盡渾身解數要對付元江的節骨眼上。
傅東屏搖了搖頭:「你以為王爺沒想到嗎?之前軍令上提到的,各府城衛所可領兵剿襲轄區內的匪寇土寨,而不用報備黔寧王府,就是在防著這個。」
「郊外的蓮湖。蘇知府特地請王爺和咱們幾個,去他的別莊飲酒賞花。」
「這個先不用。這個是專門解酒用的,等酒過三巡再端上來。」
當她們過了花腳山,再次有驚無險地抵達與綠汁江毗鄰的祿豐城時,待穿過外城官道,遠遠就瞧見城門前設有一道路障關卡,一群群的人挎著筐、頂著碗在排隊,像是在例行檢查。
待到十一這日,多日的陰霾過去,難得碰上個好天氣。碧空如洗,暑熱的氣息,在爛漫的花葉間瀰漫開來,催得街巷兩邊的槐花開得熱熱鬧鬧。
「可那不是反饋,而是無禮的指責。」
朱明月走到瑣窗前面,伸手將花梨木的窗支支上。
何況不管能不能救出來,趁雙方交戰之前,在對方的陣營里安插一個眼線,也是對商賈被抓所造成損失的一種補救。
白珈皺眉道:「難道說已經……」
傳信官說罷,從懷裡拿出一柄緋色的景頗尖刀。
那廂,通判李芳的家眷道:「這哪裡怨得孫夫人,夫人也是好心邀請。」
始終面無表情站在廊外的校尉,聞聲走進來:「王爺。」
晌午的太陽曬得熱烈,直直投射下來的陽光,將苑內的花花草草都烤得了無生氣。被風雨摧殘了一夜的花圃,萎謝了一地的殘紅,又被曬得乾枯發蔫。
「王爺為了阻攔,可謂是煞費苦心。那沈家小姐深藏不露,不動聲色便能一一化解,不僅可以穩守,還能反攻。你說這回是不是棋逢對手啊!」
「在下懇請武指揮使對小姐的身份守口如瓶。」
府門前本就守著為數不少的士兵,聞聲不知發生何事,紛紛握住腰刀踮腳來看,卻見馳騁而來的是一個少女。隨著馬蹄輕揚,藏馬嘶鳴一聲,已經在台階前停駐。馬上的少女綰著裙裾,略一抬腿就下了馬,利落的動作沒有絲毫的拖泥帶水,連繁複的裙衫都沒讓她有任何拖沓。
朱明月說罷,取了把竹傘,推開屋門往外走。
說話間,就有士兵橫著膀子走上來。
阿曲阿伊卻不知發生了何事,眼見這些人手執刀戈,一臉凶神惡煞,明顯是衝著沈家小姐而來,也顧不得害怕,衝過去擋在她面前。
首先來向孫姜氏稟告的沈家小姐失蹤的,也是連翹。
「帕吉美……」
東川府,知府大宅。
「阿普居木!」
話音落,解下綁在腰上的布囊雙手呈上。
朱明月淡淡地說道:「你跟姚廣孝的時日應該很長,該明白既然是代為傳話,就應把我的反饋原原本本地帶回給他。」
輕飄飄的語氣,讓沐晟眼神一凜,他走到她身邊一把拉過她的胳膊,「誰跟你說本王要把明琪犧牲了?」
白珈搖了搖頭,表示自己也不知,卻是眯眼道:「我對那沈小姐的身份,始終保持著懷疑態度。」
朱明月嫌惡地躲開,「我不喝。」
朱明月剛想說幾句安慰的話,阿曲阿伊挑開門帘走進來。
沐晟堅持要陪朱明月走一段。
「小姐這是要去哪兒?」
大明的衛所兵制,在洪武七年已經增加至都司十七,行都司三,留守都司一,內外衛三百二十九,千戶所六十五。洪武十四年以來,最多時就曾在雲南設二十衛、三御、十八所,總共是一百三十三個千戶所。這些衛所遍布雲南全府各縣,如雲南府為都司城,曲靖、臨安、楚雄、蒙化為衛城;陸涼、平夷、越州也是衛城;宜良、安寧、易門、楊林、武定、馬隆、木密、鳳梧為千戶所城;通海為御城。其餘府、州、縣亦有衛所兵分駐,負責城防,就是所謂的「以武衛文」。
總旗小官眯眼笑道:「偷馬賊還能勞煩咱們堂堂的藩主?軍爺們在這兒守株待兔,是要攔截兩個從東川府逃出來的人。我看你們剛好也是兩個,打扮又這麼古怪,倒是挺像王爺軍令裏面提到的!來啊,把他們倆頭上的帽子摘了,讓軍爺瞅瞅到底是雌是雄!」
什麼黃冊、醫戶,怎麼還跟沈家和元江府扯上關係?
「楓茄花、千日醉……好,很好……」沐晟眸中暴戾橫生,攥著杯盞的手發出皮肉勒緊的聲響。
凌厲的殺意在男子眼底劃過,他盛怒之下抬起手。連翹尖叫:「殺了奴婢,王爺儘管殺了奴婢!王爺找不到沈小姐,便是殺了奴婢也一樣找不到她!」
「『競誇天下無雙艷,獨立人間第一香』,如今一見,卻是不及某人……」
烏雲遮蔽了陽光,空中涌動著的血腥氣,像是一張巨大的黑色網覆蓋住了景東城。
風掀起窗幔,坐在馬車裡的少女一張側臉淡妝精緻,凝膚勝雪,紅唇如玫;羊脂玉簪別在烏髮間,襯得青絲如墨。一襲綺羅百褶襦裙裁剪如削,勾勒出盈盈身姿,春韻桃花,光艷逼人。
一切的籌謀其實圍繞著三個人:沐晟、蕭顏、沈明琪。每人一個方向,三管齊下,比兩人的掎角之勢更穩固、更周全,也更狠毒。屆時三方發力,一面是暴風疾雨,一面是小火慢燉,讓元江府在戰爭的巨耗之下,得不到任何喘息的機會。
旗鼓相當的兩個人,隔著遙遙府城,已在棋局兩端彼此相望。
下一刻,「刷」的一聲,武千勛身後的兩百人馬齊齊拔出雪亮的馬刀,將朱明月及身後的三十幾個人團團圍住。
沐晟咬牙切齒地問道。
那侍婢不是讓她覺得面熟,而是一種說不出的熟悉感。她是孫姜氏派到她身邊跟著她、監視她的,卻從未多嘴多舌,更沒壞過她的事。無論為人處世還是舉手投足,都表現出一種訓練有素從容不迫的氣質,讓她感到某種異樣的熟悉。
白珈手執一枚白子,會心地笑道。
鏗鏘的話音,複述起來沒有絲毫的語調起伏。朱明月卻忽然有種感覺,在沐晟的眼裡,她似乎就是一個胡鬧任性的小孩子,等她在外面玩累了、鬧夠了,他便要把她領回家。
然而這一路上的危機也確實存在。除了元江那氏,還有與之交好的很多土司家族:武定鳳氏、景東陶氏、紅河彝族、廣南儂氏、孟定刀氏……別忘了之前從雲南府來東川的傳信官被半路截殺的事情。沈家小姐這一路等於是過關斬將、披荊斷棘,不免讓人為那個嬌滴滴的小姑娘擔心,同時也為她的果敢和膽略驚嘆。而她到底是聰慧如斯,臨走還帶著一個叫「阿曲阿伊」的納西族馬鍋頭。
薄唇擦在她的脖頸,呼出綿長而溫熱的氣息。
雲南府的黔寧王是何等煊赫高貴的人物,又一向是冷靜端肅,簡直如戰神一般的存在,可此刻臉上很明顯的一個掌摑紅印,嘴角也破了。
二進院里栽植著幾垛半人高的水蠟球,鬱鬱蔥蔥,間或還有幾株低矮的桃樹,隨著飛花逐水,飄來幾縷媚氣的芬芳。沐晟在看到阿普居木的同時,一眼也看見了涼亭內的少女,就佇立在兩層台階上,輕薄的花瓣落在她的肩上、衣襟上,一雙清澈平靜的美眸,正隔著滿苑的翠葉繁花望過來。
此刻的議事廳里,廖商坐在椅子上,傅東屏和白珈站在旁邊竊竊私語。
「與其讓元江用那些商賈做人質,在兵臨城下時當成籌碼一個一個殺掉,不如讓小女在朝廷的二十六衛羽林軍到來之前,去一趟元江府。」她清淡的眸中透出堅定。
白珈道:「他這個衛鎮撫啊,以前是干土匪的,在湖廣一帶打家劫舍,好勇鬥狠,無法無天。後來遇到廖頭領兵去圍剿,結果老傅遣散了那伙匪寇,自己投到了廖頭麾下。」
「那不知……王爺可查到沈小姐的消息?」
而後不到黃昏,就下起了瓢潑大雨。
阿曲阿伊心裏咯噔一下,心道這可是往槍口上撞了。
黔寧王的軍令傳到西南各地,一時間討伐流匪之聲塵囂甚上,到各處排查和搜剿的軍隊又密又嚴,那些成規模的土寨眼見惹不起,紛紛堅壁清野,小股殘餘勢力就更不敢再露面。這招雷霆手段,就是怕她鋌而走險,孤身走山麓小道遭遇不測。但是有些事,是防不勝防的……那沈家小姐若是明智,也不會去做羊入虎口的糊塗事吧。
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而他的聲音不大,卻飽含著無限的威懾和決絕,也是第一次,讓她感到面前這個男子是不可撼動的。
千里之堤,毀於蟻穴。
沐晟眯眼看著他遞上來的布囊,眼底有風暴在逐漸聚集:「你說的,是哪個沈小姐?」
「為什麼?」
連翹頷首:「是的。」
面前是精銳騎兵、滾滾黃沙,身後則是凜凜弓弩手、挾勢凌厲,然而前一刻還浸潤在血腥和殺戮中的心緒,驀地就回到了陽光明媚的那一日,蓮湖岸畔花圃苑中,他一襲錦緞黑袍泛著蒙蒙白光,花間相遇,短暫的獨處,他眼底眉間一片霸道卻分外溫柔。
男賓和女眷是分開而坐的,兩邊被九曲迴廊隔出一道水閣,中間位置用於表演水傀儡。離開席還有些時辰,孫姜氏拉著朱明月走到涼亭下的花圃。圃內盛開著品種繁多的牡丹、芍藥、木香……倒映著遠處的湖光山色、煙波浩渺,近處的翠閣溪樓、清風池館,大片大片的奼紫嫣紅,綻放得濃鬱熱烈。
阿普居木忽然脖頸發涼,感到陣陣的后怕。
一轉眼,到了四月十一,寒食節。
當然,如是僅憑著吃苦耐勞的體力和毅力,就能在任何奇山險路上暢通無阻的話,每年茶馬互市的路上,也不會有那麼多經驗豐富的趕馬人有去無回。沿途大大小小的勢力,光怪陸離、花樣迭出的算計和伎倆,兩人又是如何一一避過和化解,不再贅述。
翻手覆手間,檣櫓灰飛煙滅。
連翹知道再瞞不住,憤憤地別開臉,道:「嘉灃。姚公說離開都城處理些事,在川蜀途經,並不打算久留。小姐有事還當早做請求。」
撕心裂肺的疼痛讓她凄厲地大叫。
畢竟是久經沙場的老將,雖然場面有些意料之外,仍是面不改色地說道:「沈小姐,下官景東廳衛所指揮使武千勛,在此恭候小姐。」
連翹有些莫名地問道,卻沒得到對方的回答。連翹不敢擅自追出去,只好在原地跺了跺腳,又牽動傷口鑽心的疼。
孟廉生的聲音拔得極高,嚇了傅東屏一大跳,「當然是假的,我這不是順著他的話往下說么。」
驛站的三層小樓,布置很簡單,但連日來的風餐露宿,有這樣一個地方落腳相當難得。而她兩人是晌午到的武定,吃飽喝足之後,便回屋擁著被衾沉沉睡去。一直到黃昏時分,送晚膳的侍婢過來敲門,見屋內兩人仍在酣眠未醒,沒敢打擾就走了。
阿普居木從外面回來,即刻就過來稟告。
阿普居木道:「王爺的意思是,要促成沈小姐的計劃?」
「王爺來了就好了,妾身要急死了。」
所謂的「黃冊」也叫賦役黃冊,是洪武十四年朝廷在戶帖的基礎上,為核實戶口、徵調賦役而製成的戶口版籍。共造四份,上送戶部,承宣布政使司、府、縣各留一份。朝廷規定發給各戶的表冊,必須由本人填寫,或本戶自報請人代寫,如有隱瞞作弊,家長處死、家屬流放。上面的記載以戶為單位,詳細登記了鄉貫、名諱、年齡、丁口、田宅和資產,並劃定戶籍為民、軍、匠三大類。其中的民籍除一般應役的民戶外,還有儒、醫、陰陽等戶。
低柔的嗓音含著隱隱笑音,似戲似逗,朱明月卻想起那日屋苑前兩人兇狠而糾纏的深吻,臉頓時燒了起來,一把推開他,轉過身去,又往花圃前移了移。
沐晟走到其中一個個子略高、穿藍衫碎花襦裙的侍婢跟前,「你呢?你也沒見過?」
「是,末將領命。」
朱明月道:「去休息吧。只能短暫睡一下,明日天不亮便要出發。」
沐晟一把抓起她的手腕,拿到她面前的是那柄景頗尖刀。
零落的花葉,在沐晟起身走到藤架時,蕭索地飄落下來。朱明月望著他的背影,淡聲道:「王爺這算是回答?」
「怎的忽然問這個?」
自從那日不歡而散,幾日來她始終拒絕見他。沐晟並不知道原因,卻不想再起爭執,只好耐心等著她消氣。此刻兩人相對而坐,而她坐在花下,垂絲海棠的花枝彎曲下垂,隨風搖搖擺擺,似彤雲瑰麗,她一襲純白霓裳,烏髮雪簪,眉目如畫。
東川的天還是蒙蒙黑沉,「噠噠」的馬蹄聲在寂靜的官道上尤為突兀。隔著一掀一掀的窗帘,朱明月望見車旁邊騎著高頭大馬的男子,玄色大氅下是一襲銀黑纏枝鴟吻錦袍,腰間佩刀,衣袍下露出一雙長筒黑履,簡約的裝束卻透著精悍的威武之氣。
陽光下男子的面容冷得似無溫度,「派役兵快馬前往東川府到元江的每一個府州縣衛所、衙門、土府,帶去本王的軍令,全城搜捕元江擺夷族人,平民者一律收押;凡遇元江武士,就地格殺勿論!有元江匪寇出沒地,各衛所將官更可自行領兵剿之。凡姑息養奸者、玩忽職守者,便視與跟黔寧王府為敵!」
沐晟陰寒的臉上已隱約有怒氣,轉過頭來看向苑裡面的侍婢,「你們有沒有人見過沈小姐?」
「即便如此,後面的行程也必須改道。」
孫姜氏不禁狠狠鬆了口氣,又不放心地問道:「你可找清楚了?」
「但是本王絕不會同意!」
孫姜氏也從窗戶瞧見順著迴廊走過來的男子,不由得替朱明月掖了掖被角,「那妾身便先走了,不打擾沈小姐和王爺說話,過會兒再來探望小姐。」說罷,囑咐著屋裡的兩個奴婢道:「你們要好好照顧沈小姐。」
她的身份是麗江府安排的,與她同行為她作掩護的那些女子也是麗江土司從府內的各個州縣精挑細選的。而木氏的這些動作,也驚動了麗江和東川當地的衛所駐軍。當所有人都在為黔寧王府的計劃而津津樂道,所有人都認為這不失為一個好計策、紛紛著手準備接應和幫忙時,如果他再阻攔,旁人會認為堂堂的黔寧王是在護短、色令智昏,捨不得把自己的紅顏知己派去元江府,從而對他產生質疑,在大戰來臨之前動搖軍心。
「你安排的那些人手……」
朱明月等著他往下說。
白珈瞥了他一眼,「可惜什麼?」
「你現在是不是覺得很得意?」
朱明月望著對方被太陽曬得黑紅的臉,不禁輕聲道:「我是何德何能,蒙你這一路無怨無悔地照料。」
因他的拉扯,使她肩上的緞料撕得更開。朱明月發現連裡衣都被扯破了,露出彤色花繡的兜肚一角,更加悲憤難抑,也不聽他在說什麼,往他手上狠狠咬了下去。
「你放心,我會讓他答應的。」
「沒想到不過是短短四載,她便忘記了來到景東廳應該做的事,轉而背叛了原親軍都尉府。屬下早就想著清理門戶的這一日,虧她還巴望著穩坐陶氏土司府女主人的位置,殊不知閻王想讓她三更死,絕不會留她到五更。」
朱明月的心裏忽然一酸,可她轉瞬又想起了爹爹滿是胡茬的臉,想起多少個漆黑冰冷的夜晚,被宮正司抓出的死士為了保護她,寧可服毒自盡;想起皇城被圍、兵臨城下時的那一夜宮闈大火……她一直誠心感謝老天,讓她能夠平安出宮,讓她的爹爹在靖難之役中倖存下來,讓成國公府在改元永樂之後建立不世功勛。但是太多太多的人,因此付出了生命,而她欠下的債,終究是要還的。
那些不知何時出現的弓弩手,就像是從來都沒出現一般,又憑空消失了。
之前孫姜氏給朱明月置辦的,早都被沐晟一一搜繳走。連翹因此又被打了一通板子,至今傷口未愈,走起路來還有些不方便。
朱明月一哽,心裏本已準備好的那些說辭,忽然不知該如何開口。
傅東屏看著那些穿著碧衫粉花襦裙的侍婢,各個眉清目秀,烏髮間都別著一朵牡丹花,不禁道:「瞅瞅人家孫知府,連個郊遊也要弄這麼多名堂。」
之前阿普居木一覺醒來時,覺得頭昏腦漲,連喝了兩碗醒酒湯都不能緩解。忽然想起昨日不過喝過幾盞,實在不該這般宿醉,於是便讓莊上的奴僕去窖里抬出剩下的酒罈,發現是相思塢酒樓中的相思酒無疑。但是剛剛他去畫舫上檢查了未來得及收拾的酒壺,在酒壺的殘酒里,發現除了相思酒,還有緹齊和千日醉。
朱明月在此刻轉過身,淡然地開口道:「你什麼都不知道,那麼我來告訴你。黔寧王府的奏請送到朝堂,作為御前的第一謀臣,不論姚公是什麼意思,都只會有兩種可能:一是朝廷不準,那麼按照沐家和沈家的關係,沐晟一定會用條件去交換沈明琪;二是朝廷准許了,在發兵之前,沐晟也一定會將此事妥善處理,而絕不會讓沈明琪以及那二十三名商賈成為兵臨城下時的談判籌碼。」
「小女的兄長是因為王爺被抓的,對嗎?」
街巷裡的百姓並不算少,來來往往,行色匆匆,沿街的酒肆茶坊里夥計忙活著招攬生意,叫賣聲此起彼伏。阿曲阿伊卻發現有數十雙眼睛似有似無地盯過來,都是平民打扮,神色略顯古怪。
「這次去搶人的百余那氏武士,聽說有半數以上都是一等一的高手,經過嚴密部署,打了楚雄府一個措手不及。兩邊遭遇后楚雄府的傷亡相當慘重。但元江府公然殺害駐守士兵等同於犯上作亂,是要以忤逆罪論處的。那些被抓走的商賈一旦給不了他們想要的,恐怕凶多吉少。」
那領頭的黑衣人一直在後面靜候著朱明月跟武千勛說話,此刻提了提韁繩上前來,卻是從腰間摘下一塊象牙牌,扔了過去。
如果不是楚雄府出了事,或許連元江府都要為黔寧王府拍手叫好,因為這一系列的布局實在是近乎完美。然而元江府終究是元江府,能夠百年獨霸不是沒有道理的,選在最薄弱的商賈一環下手,等於是在這完美的布局中撕開一道裂口。
因為大明地方設置實行的是「里甲制」和「保甲制」,以一百十戶為一里,推丁糧多者十戶為長,余百戶為十甲。甲凡十人。歲役里長一人,甲首一人。《大明律.戶律》規定:凡百姓遠離居所百里之外,須由當地府衙開具「路引」,若無路引或與之不符者,要依律治罪。
等天大亮了,驛館里已經亂成一團。
「而且明琪被抓了。」
朱明月扶著玉砌雕闌,許久,淡淡地問道:「姚公知道雲南沐氏要發兵攻打元江嗎?」
阿曲阿伊偷笑道。
「可朝廷不是批准對元江發兵了嗎?」她仍有些不解。
「不急,藥力混著酒勁發作,還有半炷香的時間。」
苑中的校尉聞聲,跟著走進屋:「王爺。」
她轉身屈膝,卑微至極。說完再次行禮,就退出了寢房。
連翹不解地抬頭:「理由?」
男賓們和女眷們的住處有些距離,九曲迴廊里來往的都是侍婢,見到是他,紛紛斂身行禮,卻被男子鐵青的臉色嚇得紛紛往旁邊躲。孫姜氏站在敞苑裡都快急瘋了,指著面前的幾個侍婢,罵也不是喊也不是,直到沐晟跨進苑落,這才心急火燎地迎上去。
有些重的力道,讓朱明月疼得蹙起眉。沐晟抓著她的手不由得一松,「本王知道明琪的突然被抓讓你很難接受,本王心裏難道就好受嗎?何況不僅是明琪,同時被抓的還有雲南十三府中最有地位也最財大勢雄的二十三個商賈——他們對本王來說都很重要。」
景東廳的衛指揮所,也早就接到命令要攔阻一個正值芳齡的少女,然對方能橫跨三座府城一路來到景東,可見是相當不簡單。卻沒想到等來的竟是一隊黑衣弓弩騎兵,那為首的少女,咄咄逼人的美麗容顏,卻也凜冽如霜,一雙冰雪般清透的美眸,讓人不敢直視。
「小心駛得萬年船,本王將這話轉送給你。你這趟最快也要一個多月,路上自己萬事當心。」
當初他跟她說,這刀的刀柄上加刻了黔寧王府印記,尋常人見到它,都不敢輕易碰刀的主人,一旦遇到危險它可以用來救命。而今,她卻當做是調令地方官的印信。
「東川附近的州縣小鎮,哪一個?」
阿曲阿伊懵懵懂懂地點了點頭,起來迅速穿好衣裳。
「如果小女說,非去不可呢?」
鄭虎也曾參与過靖難之役,從軍中一個默默無聞的小兵,榮升到百戶長,正是春風得意。而他不明白的是,堂堂的黔寧王府為何要興師動眾調遣當地衛所軍隊,只為捉拿一個女子。眼見不過是嬌滴滴一個小姑娘,又因趕路顯得疲倦不堪,能有何本事?還真怕她跑了不成?
進入景東廳的內城,到處瀰漫著一股不尋常的氣息。
她厲聲打斷了他。
朱明月看著連翹道:「辛苦你了。」
「奴婢不能親自護送月兒小姐去元江府,實在是對姚公吩咐的違背……」從小被教育成為一名合格的死士,讓連翹無論對朱明月是什麼印象,都會盡心辦事。此刻滿含愧疚,說得真心。
此時此刻,百人隊伍還在馬車不遠處等候命令出發,外城的守城侍衛也已打開城門等待,沐晟看向朱明月道:「你怎麼辦?」
就在朱明月再次離開祿豐城的時候,麗江土司府送來的女子抵達東川。這些容貌姣好的女兒家,大多出身不差,一路上又是草行露宿、又是車馬勞頓的,病的病、逃的逃,耽擱了許久,等被送到東川府,已經面黃肌瘦、狼狽不堪。
鄭虎跌坐在椅子上,傻眼道:「現在還管什麼驛馬,王爺那兒可怎麼交代!」
「武指揮使是想要阻攔小女?」
朱明月淡淡地開口。
「還不肯說,是嗎?」
「黔寧王的態度如此強硬。那姚公的吩咐……」
阿曲阿伊撓了撓腦袋,不解地問道:「可那鄭百戶不是答應,讓咱們休息兩日,就送咱們離開嗎?」
一襲百褶團花綉彩蝶綢裙,上身是雪白緞對襟小衫,一雙淺粉色底的矮底綺履,外面還罩著淺紫色的薄羊皮大氅——這樣層疊的裙衫,是閨閣中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千金小姐的慣有穿戴。美則美矣,出門在外並不方便。裙衫的主人卻放棄了舒適的車輿,選擇了騎行,騎的還是一匹膘肥體健的紅棕色藏馬。因馭馬飛馳的速度,水色的裙擺盪起一道道粉浪,紫色的氅衣在風中烈烈飛揚。這般風采,是病怏怏、嬌弱弱的大家閨秀少有的颯爽英姿。從後面望去烏髮如墨,身影窈窕,一聲聲嬌喝中,馬蹄飛踏,沿著寬闊筆直的街道疾馳而來。
武千勛一怔,似是沒想到她這般乾脆地拒絕,有些不悅地說道:「王爺的話是帶到了,但是王爺的軍令,下官無法不從。」
作為沐晟身邊的第一軍師,蕭顏以黔寧王府的名義,已經跟川、滇、黔的多個土官家族接觸了很多年。而今元江那氏的勢力大到足以讓每一個土官家族懼怕,不得不屈於人下,聽其差遣。可元江也擁有著讓所有人眼紅的家底。於是蕭顏向地方的土官家族提議,趁元江府羽翼未豐,由黔寧王府親自出面,一眾土司或在旁協助、或保持中立,眾人聯手一起把元江府「瓜分」。
門扉「砰」的一聲從裏面關上。
連翹不禁想起自己剛到東川孫氏府宅的時候。那一年她方十二歲,陌生的環境、陌生的人,而她終日提心弔膽、惶惶不安。轉眼六年過去,六年後被喚醒的一刻,沒想到要接應的居然是一個過分年輕的少女。那少女出身顯赫、舉止不俗,也擁有大多女子為之艷羡的傾世顏容。這樣的人,怎麼會適合當細作呢?後來短暫的相處,幾次針鋒相對,卻讓她真正明白了什麼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孟廉生的話,惹來白珈的一聲斥責:「商人怎麼了?商人也是西南邊陲的百姓,身為戍衛疆土的地方軍隊,有什麼理由置他們的生死於不顧?」
「吾皇萬歲!」
當初陰差陽錯的相遇,朱明月從未想過會發生後面的種種情形,她取代了沈明珠的身份,卻得到了這個煊赫高貴男子真摯的感情,就像她一直無法理解他為何非要阻攔她去元江府,現在她懂了,原來不僅是為了沈家,也不是覺得她難堪大任。
「王爺,是否要末將現在就派人去設關卡攔截?」
阿曲阿伊甩了甩鞭子,笑著說道:「怪是怪了點,卻很管用啊。一路上女扮男裝也穿慣了,換回來反而覺得有些不自在。」
「其實說來也奇怪,妾身昨夜也睡得格外安穩,更沒聽到外面有一絲響動……」孫姜氏不禁有些迷惑地說道。
等到次日晌午,庖丁和廚娘以及採買的小廝們更是提前一個時辰就開始準備,孫姜氏則到前廳親自張羅。
這是離開祿豐城的第七日。
當明媚的陽光順著瑣窗照進屋內,已經是次日的巳時。武將們醒來的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困惑自己身在何處,等莊上伺候的奴僕端著洗漱的銅盆進來,這才想起來昨日被孫兆康邀請來外城賞花踏青,而文官們則大多睡過了晌午,宿醉未醒,昏頭昏腦地不知今夕何夕。
他平生極少失策漏算,現在居然一次又一次地栽在她手裡。
初三日,被孫姜氏請進府內診治的五位東川府郎中束手無策。孫姜氏親自去廟中為其祈福。
「怎麼了?」
沐晟的臉被打出一個紅手印,兩片薄唇上染著點點血絲,也不知是她的還是他自己的,「不管你是否曾經救過本王,本王都不會讓你去送死!你知不知道,一個女子隻身去那種地方,究竟會發生什麼可怕的事!」
「本王說過不想再聽到類似的話。此事已成定論,沒有任何商量的餘地。你趁早死了那條心!」
「流刑,發配充軍。」
元江府來劫人的行動相當突然,等消息傳來給沐晟,再下令去救人已是來不及。那麼楚雄府、永昌府、景東廳的駐紮守軍就是在沒有調令的情況下直接去救人。是沐晟給了他們便宜行事的權力嗎?
阿普居木早就看到朱明月了,不認得她的面卻大概能猜出她的身份,見狀不由道:「末將敢問,是否有要去雲南府的行程?」
但沒想到他不是一個人。
為首的那個高挑女子,眾星捧月般被數百個家奴簇擁著。艷若桃李的面容,一雙丹鳳眼描著金粉,穿的是藕荷色直筒長裙,腰肢曼妙如水蛇,舉手投足間,盡顯嫵媚。
兩個人在眾人矚目的視線中,直接上了馬,而後更是騎行進了祿豐城,竟無一個士兵敢過來阻攔。馬蹄飛揚起的塵土,撲了那總旗小官滿臉,後者點頭哈腰,恨不能把臉低到地面上去。
「你是北鎮撫司的緹騎!」
「庄m•hetubook•com.com外是一片樹林,五里處就是外城,也派人出去了。但是沈小姐怎可能獨自一人出庄啊!」孫姜氏拿巾絹抹著眼睛。
這便是沐晟和蕭顏二人聯手打造的這出完美棋局:一個負責流官,威逼為主;一個負責土官,利誘為上。雙管齊下,謀奇人妙,可謂是機關算盡。待兩人各自事成,御前傳旨的傳令官也恰好從應天府趕到了東川府,針對元江府的剿襲行動就此出師有名。
「還查出什麼?」
「他們怎麼睡得這麼死?」
「單靠這張紙就想證明你的身份可不行,還得給我憑證。」
朱明月想起那位花白鬍鬚以開藥方為樂的老者,不禁抿唇道。
她說得條理分明,顯然是將一切都打算好了。
沐晟視線幽然,「再命人去找。合適的、不合適的,最主要是身份簡單、沒有拖累。你明白本王的意思嗎?」
純銅打造的令牌,用的是朱文古璽的鑄法,正面硃砂,背面鏨刻著鐘鼎文——殷商時青銅器上的一種銘文,細絲纏繞,繁複難辨,不似文字。
沐晟用的是張良計,朱明月也有她的過牆梯。
「你去告訴她,要是再這麼沒事找事瞎折騰,別怪本王把她關起來,讓她別說是那些亂七八糟的藥材,半個能幫她的人都見不到!」
「以為打你兩次板子小懲大誡,你就能識時務不敢再犯,想不到竟然敢變本加厲,給眾人下迷|葯。本王還真是小看了你!」
「本王現在跟你講的就是道理,」沐晟從藤架前走過來,「如果元江府是任人隨意進出的地方,黔寧王府也不會苦心孤詣地籌謀這麼久,朝廷更不會忍痛應允西南邊陲重陷戰火……你想要進去很容易,可你是沈家的女兒,就憑這點一旦被發現身份,會有什麼後果你想過沒有?」
「駕——」
堂上,男子冰冷地開口。
一側的傅東屏見狀,不禁杵了杵白珈:「什麼情況?」
李四禁不住眯了眯眼,明顯是忌憚幾分。傅東屏哼笑著說道:「不僅是態度,還有說話的語氣。咱們廖頭是什麼人你最清楚了,千萬別惹他老人家不高興。」
「不僅是楚雄府,」傅東屏聳肩,長嘆了一聲道,「還有沿途的各府,但是哪裡結果都一樣,無可查。」
「如果將整個計劃的實施分成兩個方面,一方面是對流官和土官的威逼利誘;另一方面就是利用商賈的力量,蠶食鯨吞。」
在建文時期,幾乎每一個來往都城與北平之間的死士,都是一個恐怖的存在。這些死士不僅來源於燕王府,更多的是來自皇宮,兩相滲透,不知有多少宮闈、王府里的人悄無聲息地消失了。當年朱明月的進宮,就是以三十二名死士的犧牲為代價,最終爭取到兵部侍郎齊泰的信任。隨後在宮中伴讀,她身邊無所不在的也是那些效忠於太祖爺和建文帝的死士,最終多數又被保護她的死士除之而後快。
「本王替你守護。」
沐晟望著她片刻,道:「不僅是准奏的旨意,還帶過來一個消息,奉旨欽差率領著二十六衛羽林軍,已經從應天府出發,正在趕來的路上。」
亭中,少女擁著淺紫色的大氅望著那一湖煙雨迷濛。
她淡淡地開口。
沐晟一把攬住她的腰身,下一刻卻被朱明月甩開:「王爺還想說什麼?」
她的布置,沒有給他留一絲反駁的餘地。
孟廉生扁了扁嘴,有些不服氣地說道:「末將說的是事實。遠水解不了近渴,要想現在去救人幾乎是不可能的事,尤其聖旨將至,大戰在即。說句不該說的,為了顧全大局,棄卒保帥,犧牲小我,才不至於讓苦心籌謀的這一切付之東流……」
那廂,沐晟突然轉身朝著廊前主屋走去。
沐晟從梨木架上拿起大氅,在臨出門前看向她。
沐晟把熏籠蓋子揭開,取出裏面的香屜遞給他。阿普居木湊近鼻端聞了聞,忽然就是一震,低聲道:「王爺,是楓茄花。」
「放開我!」
「在你眼裡,本王是不是冷血到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就算犧牲無辜之人也無動於衷?」沐晟迎上她的視線,些許哂然地苦笑。
藥理相畏相殺,相畏者,取其藥性就能制約另一味藥材;一旦相衝,同時服用則彼此相剋,產生毒性。
苑外還有來來往往的侍婢,無不偷偷地朝苑中瞥過來目光,羞澀而膽怯。那站在苑中的校尉卻面色如常,像是根本沒目睹剛剛發生的一幕,「啟稟王爺,廖將軍和白將軍他們來了,已經在議事廳等候。」
朱明月捂著唇直咳嗽,一連吞咽了幾顆蜜棗兒,嘴裏的苦味仍然濃郁。
朱明月給她倒了碗黑茶,輕聲道:「你忘了我也跟你說過,東川府那邊已經把消息送出來了。此刻楚雄府的衛所軍官一定也在等著咱們。」
在她話音出口時,純白花苞的花枝從他的手中滑落,沐晟捧起她的臉,俯身吻上了才剛食髓知味,思念已久的櫻唇。
「他是說過,但不是去元江,而是回東川。」
「不知怎的太陽穴突突直跳,本王總覺得像是有什麼事要發生。」
沐晟下了馬,快步追上少女的步伐。前者已經邁進門檻,被他從後面一拽,沒站穩往後跌了一下。
沐晟曾跟朱明月說過,沒有他的允許,她不可能跨過四座府城去元江。沒有他的允許,連這座府宅她都出不去,更別說還想出東川府。而今她利用寒食節出門踏青的時機,已然順利離開東川,接下來,就是如何成功地抵達元江府。
也是她們翻山越嶺前往元江府的最後一站。而此地距離那氏的府城,只剩下不到七天的行程,對於已經在路上晝夜不停趕了半個多月路的人來說,無疑是黎明前的一縷曙光。顛沛勞頓的日子即將到頭,勝利在望的喜悅就是巨大的,隨之而來的危機也變得異常兇險。
這樣一來,在東川率先倒戈,尋甸等四大府城的文官被武官扣押,各府城之間又與元江消息隔絕的情況下,以利益構築的同盟以及與元江府多年的默契,很容易就分崩離析。至少沐晟坐鎮東川一日,元江府所擁有的流官勢力屏障,有便等於無。
男子的薄唇緊緊抿著,聲線輕得不能再輕。朱明月卻感受到他身上按捺著的滔天怒意,像是下一刻就會如風暴雷霆乍現,摧毀燃燒一切。
待進了景東的內城大街,順著筆直寬闊的街巷一直往前走,那種奇怪的感覺愈加強烈了。剛在街角拐了彎,下一刻,街對面忽然湧現了大批身披輕甲的武士。
片刻,廖商開口道:「王爺說過,由沈家當家出面集結的這股商賈勢力,是針對元江府計劃的第三道殺手鐧。但這道殺手鐧已然落在對方手裡。不知那沈家當家可有辦法自救?」
她之前對他先禮後兵,現在他就給她來了個以逸待勞。
朱明月豎起手指,示意她輕些。阿曲阿伊趕忙壓低嗓音道:「帕吉美的意思是,他要把咱們抓回去?」
隨著簾幔掀開,飄進來幾片伶仃的花葉。隨之跨進門檻的,是個一身綢緞富貴打扮的中年男子,高高瘦瘦的個子,微有些駝背,滿是麻子的臉上,五官平平無奇。頭頂裹著一圈巾帕,腦後留著一撮頭髮,紮成小辮。
「走吧。」
當初為了讓她成為沈家小姐,成國公府連同半個宮闈、連同徐皇后在內,做了一場戲,才讓沐晟對此深信不疑,她不能走錯一步、不能說錯一句話,稍有紕漏,都會讓事情變得無法收拾。
「武指揮使,你可認得這個?」
「王爺說的哪裡醉話,小女又不是鳥兒,怎麼會飛走。」
一旦被發現身份,戰前被拿來祭旗的,恐怕就是她。
「該走了。」
要阻攔的人紛紛忙著設關卡排查,本該疲於應對的人,卻一直在馬不停蹄地趕路。
「按照她原來的計劃,讓她們休息兩日就繼續上路,以獻給那氏土司的名義送去元江府。」
朱明月不能跟他說實情,只能進一步解釋道:「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都說那氏土司貪戀美色,不惜與土司夫人反目,多年來不斷在各府、州、縣搜羅美貌女子。這對於小女而言,實在是一個再好不過的機會。」
張曉讖手裡的這方印鑒是改元永樂后,皇上親賜給姚廣孝的,代表著至高無上的皇權,也證明姚廣孝御前第一軍師的無上尊榮。而姚廣孝居然讓人把這個帶出來了,看來這一趟不僅是來辦她的差,還有其他更重要的事。
他半坐在她的榻邊,幾乎是從後面抱著她的姿勢,讓屋裡的幾個侍婢都羞紅了臉。朱明月掙扎了一下,沐晟給她多蓋了條毯子,抬頭朝著軍醫道:「這幾日你就留在西廂,時刻注意小姐的身體。倘若她再吃錯了什麼東西,本王拿你是問!」
屋內幾個人原本鎖在沐晟臉上的注意力,一下子都轉到了來人身上。
孫姜氏特地在議事廳旁邊的四角涼亭裡布置了一大桌子的菜,還從相思塢酒樓里定了幾罈子好酒。然而庖丁忙中出錯,忘了吩咐採辦烹製冷炙的鹿肉。這下可急壞了孫姜氏,一邊數落庖丁,一邊趕緊招呼小廝去外面買。
阿普居木有些犯難。
「是你放在我屋裡的?」
此時此刻,所有人都需跪地叩首,但沈家小姐並沒有下馬。武千勛心裏忽然就是一緊,這代表什麼?莫非這沈家小姐也是北鎮撫司的人?
然他不為所動,更有些怒不可遏地說道:「御前首肯、清理門戶?御前讓你來景東廳殺害堂堂陶氏土府的女主人!」
沐晟眼底閃爍著殘忍的戾氣,卻將手扣回腰間的佩刀上,惡狠狠地說道:「你放心,你罪不至死,本王不會殺你。但是死罪可免、活罪難逃。」
「你自去送你的信。只是路途迢迢,經過批複再傳回來,說不定沈明琪的墳上已經開始長草了。你記住,這耽擱的責任與我無關。」
「沈小姐定是料到了老朽會配什麼方子,因此才事先在紅茴香根里加了半夏。」軍醫捋著花白的鬍鬚,眼睛發亮,「年紀輕輕,就如此精通藥理,倒是不失為一個可造之材。」
「好端端怎的下起這麼大的雨,本來是想好生款待各位,這下非要淋病了不可。」孫姜氏又是失望又是抱歉地說道。
阿普居木卻一絲憐香惜玉的心都沒有,「說還是不說?」
更鼓敲響過一下,蓮湖岸畔的大小屋苑跟著鼓聲進入了酣然夢鄉。迴廊里的燈籠熄滅了,連湖畔的篝火都抽去了焰石,空曠的廊廡里一人也無。黯淡下來的寂靜夜色中,唯有一輪圓月靜靜地照耀著別莊。
連翹的手一頓,而後推門邁進門檻。
朱明月揉了揉撞得生疼的手肘,從馬車上下來,目光清冷地看向來人。
說到後來,傅東屏感到很鬱悶。
「前方賓主都在,王爺就這麼過來,實在不合禮數。」
「怎的又例行檢查,昨天不是剛檢查過嗎?」
沐晟挑眉:「會引發什麼癥狀?」
「楚雄府聽說人從武定州走脫了,加派了三倍兵力;而雲南府自從接到役兵帶過去的命令,更是接連幾日設關卡排查。還有武定州,鄭虎把人看丟了,還丟了驛馬,覺得對不起本王,奏請親自來東川負荊請罪。」
檐角的風鈴在風中撞擊,發出零零碎碎的輕響。扶著雕欄的少女微微而笑:「我總覺得在你身上有一種分外熟悉的感覺,想不到,你竟然是親軍都尉府的人,」她說到此,自己就搖了搖頭,道:「不對,親軍都尉府在建文之後就裁撤了,現在應該稱之為『錦衣親軍都指揮使司』。」
「本應捧在手心嬌寵呵護,卻偏偏要送到虎穴狼窩,豈不是可惜可嘆。」
一向話不多的侍婢,居然越矩地提起她的私事。朱明月道:「你似乎很關心我。」
鬼使神差的,武千勛忽然喊了這麼一句。
「你想問什麼?」沐晟良久開口。
……
黯淡的天邊烏雲東墜。從山坡北面飛馳而來的是一匹驛馬,馬背上是個身披輕甲的士兵,灰褐色大氅鼓鼓生風。等離得近了,還能看出馬頭上掛著沐家軍的標誌。
「你說……你要去元江府救人?」
阿曲阿伊聽她這麼說,感覺大事不好,慌忙從腰間抽出一把匕首,比劃著喊道:「你們想幹什麼?」
「絕不可能,」傅東屏再次搖頭,「咱們這兒或許沒那實力,但王爺的命令一到,各處衛所均不敢懈怠。何況都知道大戰在即,這麼緊張的時刻,誰敢跟黔寧王府作對啊!」
武定州的百戶長,雲南府的千戶長,到了景東廳,居然出動了最高長官衛指揮使。
孫姜氏哽咽著道:「就、就是在給眾人安排寢房的時候。當時雨下得太大,妾身親自送沈小姐來到南廂小苑,便離開了,隨後又將幾位官吏和他們的家眷都安置好,就早早回屋睡下。真不知道僅是一宿的時間,這人好端端的,怎麼就突然不見了呢……」
連翹道:「夫人她送小姐出了府城,就沒有直接回府,而是去了通判李芳的府上,跟李家夫人去遊園了。」
「這回可是峰迴路轉吧。」
「傳聞都說黔寧王是為了沈家經辦的茶運遭搶一事,衝冠一怒為紅顏,特地派出沐家軍護送馬幫互市,還因此遷怒到元江府。實際上這一切只是掩人耳目。那沈家小姐自知被利用,眼下兄長被抓,黔寧王府又不打算派兵去援救,勢必是要鬧一鬧。可現在正是部署兵力的關鍵時刻,這麼添亂未免太不識大體。」
朱明月鬆開手,任那張桃花箋從涼亭上撲簌簌落下,落在水面上被浸濕,最後半點痕迹都不見。這是晨曦時她在枕頭下面發現的,而一向負責照顧她、細心收拾她寢閣的,不正是這個侍婢嗎?
沐晟濃黑的眼眸一點點轉深,「去,把那個奴婢帶過來。」
「胡鬧!」
朱明月攥著的手不禁緊了緊,她從未聽過有人這麼膽大露骨的表達,更沒見過他像現在這樣直白語出驚人,不由道:「王爺又豈知何為最好?」
沐晟跨進門檻之前,正好聽見白珈吟誦的那句詩,隱在寬大袍袖中的手不由得攥成拳。轉過身來,他朝著身後的阿普居木道:「本王交代的事,你速去辦。三日之內一定要有結果。」
連翹說到此,低聲道:「不知月兒要何時動身?」
沒排隊就往城門裡走,立刻就被排查的士兵叫住。
之前來傳信的役兵千叮嚀萬囑咐,說一定要留住沈家小姐,並把人毫髮無損地送回來。他以為是黔寧王的哪個紅顏知己,鬧脾氣一怒之下跑到了武定州,還想把人接到驛館休息幾日就送過去,豈料僅是一晚上,就跑了!
軍醫背著藥箱,低頭道:「老朽之前給沈小姐配的方子,確實是紅茴香的解毒藥。但是跟小姐內服的半夏相殺,小姐可能又用了相衝的藥材,因此更添病情。」
「我猜,王爺他一定也沒料到。」
下一刻,又聽那鄭百戶道:「沈小姐一路顛沛,實在是辛苦了。不如先在末將安排的行館里稍作休息,待末將把小姐的給養和馬匹準備好,再行上路。」
西墜的夕陽餘暉,將馬背上的少女勾勒成一道絕美身影。然而對方並沒有因此而停下,而是高高揚起馬鞭,隨著一聲嬌喝,胯|下的藏馬便載著她絕塵而去。
「這甜品少說要燉上一兩個時辰,孫夫人在府中?」
東川府與元江府之間,隔著武定州、楚雄府、雲南府和景東廳。
沐晟揉了揉額際,覺得口乾,又給自己倒了杯茶。
好半晌,她才開口道。
「本王倒是曾有過耳聞,這麼說你見過?」
迷亂的吻已經無法遏止,逐漸從唇瓣到了脖頸、鎖骨……力道沒法控制,「嘶啦」一聲裂帛,她的羅衫硬生生被他扯開一塊。
明顯是激賞之意。
那女子眼角一抹冷光,「許久不見,珠兒你也還是一樣的張狂。」
孫姜氏自從知道就算向沈家小姐求情也沒有轉圜的餘地,徹夜未眠之後,愁眉苦臉唉聲嘆氣。可她沒想到對方緊接著就要離開,意外之餘,多少還有些慶幸——畢竟是她親手將她推下密室,朱明月當時在亂中沒看清楚她的臉,卻不代表事情沒發生。兩人誰都沒提,不過是互留餘地、心照不宣。
跟元江府交好的土司府不佔少數,而那些土司府盤踞在官道、村鎮的周邊,根本無法做到一一防禦。
這個時候,從船上下來的小廝滿頭大汗地跑過來,「夫人,小的在湖裡找了,沒人!」
錦衣衛辦事,自然沒人敢盤查。
他之前總是說,她流落在外多少年,沈家的人就找了她多少年;在她高床軟枕、錦衣玉食的時候,是沈明琪以一己之力擔下了沈家所有的責任。現在她回來了,將功補過也好,良心不安補償也好,難道不應該在沈明琪最危難的時候為他做些事嗎?何況,一旦她成功地進入那氏土司府,等於是給即將到來的大戰補充了一個可靠的消息來源。
幾艘蘭橈畫船泛舟在蓮湖上,陽光揉碎在湖面,蕩漾出一圈圈粼粼的波紋。亭閣席間已備好佳宴,隔著一道回欄,還有抱著琵琶唱小曲的女子。
「閉嘴。」
阿普居木一怔:「楚雄府和雲南府都沒有?」
「月兒小姐有禮,奴婢的確是北鎮撫司的人。」
玉錦羅被逗笑了,眼底卻有殺機一點點浮現出來。「螳臂當車,自不量力。來啊,還不把人給我抓起來!」
故而沐晟找到了李四,也等於是找到一把打開元江府的鑰匙。
從她卧病在床,孫姜氏幾乎把東川府的郎中都找遍了,也因此將她病重的消息宣揚得人盡皆知。與此同時,從麗江府來的傳信官懷揣著黔寧王府的信物,帶來了木氏土司為她精心安排的一個身份……一切都說明,她早就開始了去元江府的準備。而她之前還煞有介事地跟他商量有意去救人,這算什麼?先禮後兵!
再多的利弊權衡,再冷靜的思慮和考量,在此時此刻彷彿都要因為那一句話而煙消雲散。不存在任何猜忌和謀算,也沒有家國大業、社稷安危,只有那日的煙雨湖畔,他負手立在船頭時的衣袂翻舞,風滿袖襟,與她遙遙相望。
一種不寒而慄的冰冷,讓連翹狠狠打了個哆嗦,卻咬唇含淚道:「奴婢只是奴婢,王爺找不到沈小姐,就來拿奴婢開刀,可奴婢不過是聽沈小姐的吩咐做事。」
等到了莊子門口,金環紅漆的大門敞開著,內里花木影綽,蒸騰的水汽似能從影壁後面瀰漫出來。有老管家早早地出來相迎,奴婢們撐起大竹傘為女眷引路,僕從們則跑過來牽馬。
連翹低聲道。
「小女能不能問,一直以來兄長他在為黔寧王府做什麼?」
這個時候,阿曲阿伊過來喚他倆。
朱明月將目光望向遠方開闊處,距離東川一來一回需要三日的地方:會澤、樂業……府城與府城之間的距離都不算近,而民間有句話叫「私憑路引官憑印」,想要在各府城間行走,必須出示官憑印信或府衙開具的路引,當地的官署不會不被驚動。
「有什麼話不能在寢閣里說,非要來這麼一個居高臨下的地方?」
「打過招呼了。」
在她身後的黑衣死士也跟著停下,大隊人馬的動作使得塵土亂飛。
朱明月正對上沐晟深邃含笑的黑眸,眼底的光芒,灼熱得像是要融化冰雪,偏開頭道:「只要王爺不生氣便好。」
「許久不見,傅百戶,哦,現在應該稱呼為『傅僉事』,您還是這麼疾惡如仇。」
賞花,飲酒,踏青,作詩。
傅東屏挑了挑眉毛:「從老西平侯到嗣位的黔寧王沐春,再到現在的小沐王爺,沐家在滇二十年,而咱們在滇蜀衛所也已經駐紮了十五年。你說是不是老交情?」
武千勛在她離開的那一剎,忽然開口叫住她。
朱明月低下頭,又輕又細地說道:「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本就是一樁搏命的差事,既然王爺如此不領情,小女何苦攬禍上身。」
她終究不是沈明珠。而時間最終到了這一刻,她不知道自己的身份還能扮多久,她希望將來會有人懂得珍惜這個男人。
「若有機會,本王定會再帶她來。」
朱明月不願見到外人,因此事先讓阿曲阿伊放下了床幔,卻被進來的男子蠻橫地一把掀開。
「奴婢不知道,真的什麼都不知道,求王爺饒了奴婢吧……」連翹虛弱地伏在地上,連連磕頭。
沐晟將最後一道薄薄的遮紗也給撩開,伸手去扶她的肩膀,很乾脆利落的動作,力道卻相當的輕。朱明月沒有餘力掙扎,很輕易就被他半扶半抱地靠在團墊上。
朱明月的目光落在他手裡的花枝上,「宋白?」
阿曲阿伊哆哆嗦嗦地問道。
連翹遲疑了一下,抿唇道:「只有這些。」
朱明月對沈家的事從不多言,只淺淺笑道:「小女瞧這莊子也是極好的,是難得的世外桃源。」
朱明月睜開眼睛,淡淡瞥過來:「即使他生疑,也暫時不會懷疑到你頭上。最忌做賊心虛。」
原本沒想要留宿,卻不得不被滯留在此,好在孫兆康的這個別莊寬敞得很,客房足夠容納一行多人。奴婢們打著大竹傘將在座的人送到屋檐下,孫姜氏親自安排了寢房,這便一直忙乎到了酉時。
阿曲阿伊不小心絆倒一個人的腿,嚇得跟什麼似的,卻發現那人根本沒反應。
阿曲阿伊不以為然地擺手道:「常年跟著馬隊出來走貨,這些早就習慣了。我就是擔心帕吉美你的身體會吃不消。」
「輕點輕點,別把那套琉璃盤盞給打碎了!」
北鎮撫司,錦衣親軍都指揮使司下設機構之一,負責傳理皇帝欽定的案件,曾一度擁有自己的詔獄,可自行逮捕、刑訊、處決,不必經過三法司,僅對皇帝一人負責。在燕王被封到北平時,藩邸里也有專屬於皇子的侍衛親軍和儀仗隊,就是親軍都尉府。隨著燕王登基,燕王府的親軍都尉府編入了原屬於建文帝的錦衣親軍都指揮使司,特隸屬北鎮撫司,令其掌管刑獄,巡查緝捕,拱衛皇權。
他的嗓音沉靜,講述的卻是地方將士九死一生、血染黃土的慘烈經過。
正午的陽光已經將影子投射得最短,直直地照耀在頭頂。
片刻,沐晟走向她,「你肯見本王了?」
男子也是在這樣的聲響中,從她的頸窩裡抬起頭。
兩人休息了整整六個時辰,無論是精神還是體力都恢復過來。待到丑時五刻,漆黑的夜裡分外靜謐,只有更漏滴滴答答的聲音。
這時候,在苑外站了許久的阿普居木走進廊內。
沈家明珠從蓮湖別莊離奇失蹤的事,除了孫姜氏和少數幾個伺候的奴婢,成了諱莫如深的一個秘聞。後來這個消息傳遞到了沿途的幾個府、州、縣衛所,但是包括東川府、麗江府在內的所有人,仍然以為沈家小姐是跟那些女子一起被送去了元江。
外面的天黑沉下來,雨點如同斷了線的珠子,噼里啪啦打在窗紙上。連翹從屋外進來,撣了撣裙擺上的雨水,道:「真是老天都在助我們。下起了雨,不得不留在別莊上,就更容易離開了。」
朱明月怔怔抬眸,下一刻,卻見他薄唇微啟接著道:「想你這唇上的傷,該是好了……」
不得不承認這個消息很及時,可她不想耽擱行程,「小女也可以繞道。」
不待她脫身,沐晟將她的另一隻手也握住,「還在生氣?」
她沒有回頭,只感到心底一聲苦澀的嘆息。
那身份低微的校尉靜靜地看他,沒有任何回答,只是拱手道:「武指揮使,若無其他事吾等便要就此告辭。多謝武指揮使的體恤,多謝景東廳衛所的成全,錦衣親軍都指揮使司必定感念於心!」
「本王說,不行。」沐晟聲線平直,一字一頓地重複道。
廖商是個沉默寡言的人,卻無限威懾戾氣內斂。
東廂,二進院前院里。
朱明月忽然很想撫額長嘆,她是何德何能,讓滇西四府的一應衛所軍官傾巢而出。
其實什麼鹿肉,但凡不拿馬肉下廚,其餘都能夠將就。武將不比文官講究精緻、精細,很多時候好吃就行。
「沒想到帕吉美這把刀恁地厲害,嚇得城門口那幫士兵屁滾尿流,連戶籍和文書都沒顧上查驗。」阿曲阿伊又驚又嘆地道。
那廂,白珈忽然斷言道:「肯定是改道了。」
「你給本王的酒里下曼陀羅和生草烏時,本王就知道你很熟悉藥理和藥性,可你這些小把戲根本對付不了黔寧王府的軍醫。沐家軍在征戰西南的時候,別說是隨行的軍醫,就連普通士兵都識得這遍地生長的花花草草。」
「沈小姐會敢靠近雲南藩邸?」
「你覺得那就是欺負?那本王告訴你,一個男人要想對付一個女人,要做的遠遠比剛才過分得多,而你根本無能為力。」沐晟按著她的肩,黑眸迷離微亂,「如果你連剛剛都受不了,怎麼去元江府勾引那氏的土司?你什麼都不懂,就還指望著去邀寵獻媚、討取對方的歡心?」
她說到此,無所謂地看著她:「不管是哪一種可能,沈明琪都有雲南的黔寧王去保全、去搭救,遠在千里之外的姚公不覺得自己太多管閑事,自作多情了嗎?」
他每說一句話,就靠近她一分。朱明月羞惱地揚起手,卻被他用另一隻手攥住:「說不過就想打人!」
男子的面上說不出喜怒,卻沒有任何笑模樣。這讓旁邊伺候的侍婢都低下頭,阿曲阿伊也退到一旁,連大氣都不敢出。
「以商賈的身份結交商賈。」
「姚公吩咐奴婢,要全力配合月兒小姐。」
一語畢,她忽然由微怒轉為懊惱。
「奴婢不知。」
「你已替我承擔了兩次杖責,而此去元江需要星夜兼程,你新傷舊傷都未愈,勉強跟著趕路反而會拖慢行程。」
早在進入景東廳之前,沈家小姐就跟這些黑衣弓弩手碰面了。在她與那黑衣首領說話時,並沒有刻意背著阿曲阿伊,那些她聽不懂的言辭,便一字不落地傳入她的耳朵。
「姚公說,月兒小姐真的很聰明,只聽前半句,便知道這便是要去元江搭救沈家當家。而元江府的確厲害得很,百年家史,手握重兵,同時擁有其他土司家族不可相比的兩處強悍力量。但世人都說元江那氏如何厲害,究竟怎麼個厲害法,小姐難道不想親自去領教一下?」
「阿羅,你當真不念舊情?」
兩人的爭吵聲,惹來苑外的奴婢過來觀瞧。跨進月洞門卻瞧見屋檐下的兩人,居然是這種姿勢,不由得都紅著臉退出去。
從祿豐城出發到鄠縣,越過兩道山峰再到妥甸,一百二十里到禮社江,渡江后奔赴哀牢山……等繞過了這座當時景東衛所軍隊與那氏武士兩相遭遇、拚死搶人的山峰,再走六十余里,阿墨江的支流便映入眼帘。澎湃的江水流到哀牢山腳下已然緩和許多,潺潺地往南奔流,在撲面的水汽中,對岸的景東廳的外城樓已然在視線之中。
隔著車簾,阿曲阿伊對著車裡道。
朱明月望著她眉眼間褪去了青澀,卻挾勢凌厲,鳳凰涅槃欲|火而出般不顧一切,不禁道:「阿羅,你應該知道我為何而來。別忘了自己的本分。」
阿普居木仍是困惑地說道:「但是走楚雄府是最近的一種走法,往西南去雲南府的話,反而是大大增加了路程!」
然而她的笑聲戛然而止,「嗖」的一聲,鳴鏑破空而來,一支箭直直釘在了她的胸前。
淡淡的嗓音,讓正要邁出門檻的侍婢腳步一滯。
連翹將那番話無甚表情地說完,偷眼觀察朱明月的臉色,卻見對方毫無所動。等她寫完最後一行字收筆,才淡淡地問道:「只有這些?」
「都說文人附庸風雅、最喜好奢華享受,眼和_圖_書見上一任知府在時,這處府宅還不是這樣,孫知府到任后一經修葺,卻是讓人認都認不出來了。」
就在這時,忽見遠處的山丘上塵土飛揚。
他咳嗽一聲,朗聲道。
如果朱明月能夠早一日動身離開東川府,也許她就會很順利地踏上前往沈家錦繡山莊的行程。或者說,若是從雲南府趕來報信的傳信官晚些時候再抵達東川的驛站,等她在百戶衛所士兵和祿氏武士的護送下離開東川府,徹底脫離黔寧王府和那氏土司府的纏鬥,也就不會有後面加入戰局時無窮無盡的麻煩和困擾。可惜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
「一路走來,唯獨是這景東城沒有關卡排查,城內到處又古里古怪的,好像有很多人都在看咱們。」阿曲阿伊撓了撓頭髮,又道,「而且好端端的,為何要換回原來的裝束呢。」
朱明月憑欄遠眺,對面的偏廳矗立在假山上,與此處涼亭遙遙相望。而那假山的位置,不正是孫兆康當初企圖拘禁沐晟的密室嗎?
沒有人能想到,沈家小姐搖身一變,已然從費盡心思喬裝改扮的平民百姓,變成了錦衣親軍都指揮使司的高級將官。
那侍婢跪在院中央的青石板路面上,低著頭,滿頭熱汗,卻咬著唇一動都不敢動。
李四氣惱地看向沐晟,後者瞥了他一眼,淡淡地開口道:「本王帶他來,是因為他現在不僅是元江的武職守備,還是那氏假扮匪寇搶掠茶商的頭領之一。」
鄭虎在聽完士兵的稟報后,驚愕得久久都沒回過神來。
連翹低著頭不禁一顫,恨不能把頭垂到地面上去。
「商賈們齊集在楚雄的消息,原本被封鎖得十分嚴密,是其中一個商人隨行帶著的小妾跟小廝通姦,被發現后小妾被逼著跳了井,那小廝遭到一頓毒打,卻逮到機會給逃了。他懷恨在心,一路跑一路散播謠言,商賈齊集的消息也就不脛而走。」
「帕吉美之前不是說,這趟要儘可能的快,現在為何要改道呢?」
朱明月說話時,一眼不眨地看著他。
唇舌間的觸感柔軟燙暖幾乎不真實,卻瀰漫著陳釀的醇香,而她手上原本淺淡的咬痕,被他吮吸得發紅髮癢。朱明月下意識地躲了一下,臉頰泛起微紅。
連翹囑咐著,那廂朱明月道,「不用麻煩了,你們先擱著吧。」
孫姜氏笑眯眯道:「哪裡是妾身。我家老爺除了喜好古玩,就最愛擺弄這些花花草草。妾身倒是聽說沈家的錦繡山莊臨著滇池而建,庄內更有山茶名花,花期一到,摧枯拉朽般開得漫山遍野。『錦繡』二字故此而得。」
此情此景,敘舊是再不可能了。朱明月也沒說客套話,直截了當地問他來意。
朱明月捂著左肩上的衣料,已經紅了眼眶,被咬破的唇瓣紅腫生疼,雪白的脖頸上出現了片片吻痕。
直到阿普居木再次從外面進來,他才開口:「如何?」
沐晟走出屋前的月檐。在他邁下台階的那一刻,驀地回頭,「你想回沈家也好,回曲靖府也好,待朝廷的兵馬抵達之後,本王都可以答應你。但如果你還想著去元江,你記住,本王永遠都是那句話,絕不可能!」
而雲南府是黔寧王府藩邸所在地,是沐家的地界,沒有哪支勢力敢靠近。眼下孫兆康又已經被迫投誠,內憂外患暫時解除,她的行程短期內便是很安全的。
這些話,明顯是對屋裡的人說的。
沐晟勒住韁繩,隨即利落地下馬,然後在她下車時扶了她一把:「本王就送你到這兒。出了外城直接順著官道走,沿途的衛所都會照應。」
水霧蒙蒙的眸子,眼底卻含著慍怒。
「早上有奴婢過去收拾瀋小姐的寢房,推開門卻發現屋內沒人,就慌慌張張地去稟告知府夫人。孫夫人嚇了一跳,忙讓下人去找,在各處找了一個多時辰,卻都尋覓未果。」
「你用這麼大的陣仗歡迎我,我是不是應該感到受寵若驚?還是先要恭喜阿羅你,終於一償心愿,飛上枝頭當鳳凰?」
好半晌,白珈道:「看來,是有人在暗中替沈家小姐安排打點,同時也一直不動聲色地為她消弭危機。」
……
東川衛所,議事廳。
連翹被拎到沐晟跟前,被曬得頭暈眼花、口乾舌燥。
在硬闖了景東府城之後,在殺完人之後,難道她就沒有什麼話要跟王爺說?
「什麼機會,用你自己去交換的機會?本王怎麼不知道你竟然大義凜然到了這種地步,寧願把自己搭進去,也要去救一個與你僅有數面之緣、前一刻還不願意相認的兄長,還有那些與你根本毫不相干的商賈!」
「但是王爺那邊……」
「末將鄭虎,奉黔寧王之命,特在此恭迎沈小姐!」
蓮湖在東川府的外城,其實是一片通闊的莊子,依山環水而建,雕欄玉砌,亭台樓閣,圍繞著堆砌出蓮葉田田的湖水。四月半的時節,菡萏未開,岸畔的牡丹卻是綻放正好。鬱鬱蔥蔥的槐樹栽植在通路兩側,開得沉甸甸的純白色槐花,一行人走到林蔭間,一陣撲鼻芬芳。
朱明月將車上的行囊查了查,輕聲道:「庄內屋苑都安排妥當了?」
「武指揮使請放心,在下回京復旨時,自會稟明一切。」
當擁兵自重成為一種隱患,元江那氏便不能再留。
「你的主意?你指的是哪個,刻意生病,還是讓孫姜氏給你準備過府城用的路引、城門令牌?還是麗江府給你安排的新身份!」
「不放!」
在議事廳等待召見的四個人,均是駐紮在東川府城外的衛所武官:衛指揮使廖商、指揮僉事傅東屏和衛鎮撫白珈,還有之前負責護送朱明月的百戶長孟廉生。他們一個是正三品武官,一個是正四品文官轉調武職,餘下兩人中白珈是從五品,孟廉生是正六品,而前兩者的官階比孫兆康還高。
一行幾十人的隊伍肅然無聲地疾馳,儼然如軍隊般肅整利落,裹挾著讓人不敢阻攔的凌厲氣勢。
沐晟唇角彎起一抹弧度,只望著她微笑,沒有說話。
他在她的屋檐窗下站了多久?
這是她病倒的第三日,而孫姜氏幾乎將東川府的郎中請遍了。
白珈沒理會他的發酸,片刻道:「對了,咱們這是去哪兒啊?」
「絕世佳人啊。」
她的直呼其名,更讓連翹生出一股無名火。
然而晌午一過,天便陰沉了下來,烏雲匯聚,悶熱得連一絲風都沒有。
「本王知道你一定有很多疑問,想問什麼就問吧。」
朱明月不能理解也無法接受。而她所有的準備、所有的計劃,一旦遇上那個蠻橫的男子,便全部走了樣……
等廖商幾個人從府上告辭,已經月上柳梢頭。
「小姐的那個忠僕,叫阿曲阿伊的,一直跟在小姐身邊形影不離。奴婢想要找小姐說說話,可是不容易呢!」
「奴婢看得出來,夫人真的很高興。這也是她這段時間舒展愁容的少有幾次。」
她終究不是沈明珠,無法做到對即將失去兄長的心情感同身受,也不能完全體會沐晟做出這樣的決定究竟有多艱難。可唯有這樣,她才更冷靜、更公平,做到旁觀者清。
孫姜氏不無擔憂地說道:「可是一連請了幾個郎中,始終也查不出小姐的病情,都說似是頑疾又似食物相衝,抓了幾服藥始終也不見效果。怎麼看都不像小姐說得那麼輕呢!」
「在武定當地負責攔她的是百戶長鄭虎,眼見對方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一定會掉以輕心。她會很輕易過關。」
「你想守護什麼……?」
阿曲阿伊揉了揉眼睛,「現在是什麼時辰了?」
她輕聲道。
「王爺是說,就算沈小姐在武定州被認出來,也不會被留下?」
「都是為了你好,你發什麼脾氣!」
說罷,犀利的眼神從榻邊那侍婢身上一掃而過。
「你的病好了……」
「告訴沿途的驛站、衛所,打開城門等著她!」
「我不知道姚公是怎麼跟你說的,但現在的情況你也清楚,我沒辦法立刻去沈家。」她嘆言。
他走到花架前將身上的大氅除了,略顯深沉的嗓音,眉目間含著凝重之氣。
沐晟不急不緩地說道:「雲南的商人在各府州縣行走,買賣做得越大,往往跟當地的關係就越密切,所以商人是最大的消息來源。他們做生意,也收集情報,其中的商賈高手,就最懂得亂世中的生財之道。沈家多年經商已經積累下很多人脈,像這次楚雄府那些財大勢雄最有地位的商人,就是明琪召集去的,代表黔寧王府跟他們商討一樁『商旅結軍旅』的買賣。」
「真的假的?」
「你放開、我……」
來人還是個總旗小官,甩著手裡的馬鞭,一步三搖地走過來,「所有人都在這兒排隊等著,你們什麼人,就敢往裡闖!」
這道理等同於武定州。
朱明月來找沐晟時,對方剛跟指揮使廖商議事結束,正帶著傅東屏、白珈和孟廉生一道從中苑回到西廂。
其實根本不用三日,隔日的傍晚,連翹就帶著姚廣孝的回饋來了。
話音中充斥的決絕和冷酷,連阿普居木都為之冷怵,「那沈小姐那邊……」
兩個人小心翼翼地繞開這些人,趁著夜色摸到驛館的馬廄,幾匹上好的千里馬正在吃夜草,可見喂草的役兵剛剛來過。
孫姜氏兩道柳眉倒豎,「買不到就去其他府上借,借不著就去獵一隻來!總之沒有鹿肉就不行。你趕緊去想辦法!」
她抿唇,一笑嬌嬈。
叩門聲,輕輕地響起。
此時此刻,阿普居木已經不知道能用什麼來形容座上那男子的心情,他只知道若只有楓茄花,或許沈家小姐是在被迷暈的情況下,被什麼人給擄走的。但是連阿曲阿伊都一併消失,只能說明正是沈家小姐放倒了莊子上所有的人,逃之夭夭。
「自從兩年前,玉錦羅將前任土司夫人毒死,自己坐上正室的位置,便再也不踏出土司府門半步。少有的幾次祭祖,也是有重兵層層把守,想要靠近她難若登天。倘若不是小姐的到來,她也根本不會出現在內城。」
「是,末將明白。」
馬上的人顯然也看到停駐在土坡上的車輿,下一眼認出車旁的沐晟,急忙勒住馬韁跳下馬背,疾跑了兩步到沐晟跟前,「王爺,雲南府有奏報到!」
朱明月施施然走過來,無視周圍一把把雪亮煞氣的刀鋒。累日的勞頓讓她整個人瘦了一大圈,巴掌大的小臉,卻愈加襯出精緻若畫的五官,很美,美得冰肌玉骨,欺霜賽雪。僅是一襲簡約的黃衫襦裙,已是鶯慚燕妒,遺世獨立。
沐晟站在西南防禦圖前,手裡拿著指揮使廖商遞上來的部署策略,皺眉看向軍醫。
武千勛做夢也沒想到,這撥人居然會是錦衣衛。然而校尉只是錦衣衛緹騎中比較低等的軍官,品階等同於差役,在他堂堂一個正三品衛所指揮使的跟前,是要下馬行禮的。但是來者面色穆然沉斂,不卑不亢,顯然沒有任何拜見長官的意思。
「沈小姐難道沒有話要帶給王爺嗎?」
傅東屏騎著高頭大馬,行至車輿旁邊,又勒了勒韁繩落後到白珈一側。
沐晟望著她半晌,不禁搖頭笑了笑:「本王怎麼看你倒像是歸心似箭,只差生出雙翼,一眨眼就要飛到雲南府去。」
白珈道:「有人以為她是病入膏肓,有人以為她是胡鬧不識大體,卻不想是在為了改變身份去元江府做準備。那麼嬌滴滴的一個女兒家,有此等勇氣和魄力倒也難得。只不過為了集結商賈已經損失了一個沈家當家,現在連他的嫡親妹妹都要被送進去,一旦有失,沈家嫡長一脈可就是再無人了。」
怎麼除?
阿普居木抬頭瞥了一眼男子寒到極致的臉色,而後飛快地低下頭:「此外,末將還去查看了昨日宴席上喝的酒,又發現了緹齊和千日醉。」
「都快到戌時了,王爺該早些安置,為何還要喝醒酒湯?」
那還是洪武三十一年進宮時的那個冬天,還有建文四年的那場大火,無數這樣的令牌隨著其主人的香銷玉殞在焚燒中被毀,無數的生命在酷刑的折磨中含恨而終……沒人能在那樣屍橫遍野的血腥殺戮之後,對過去完全心無餘悸,但那也證明著她們這些人曾經僥倖生還、逃出生天。能活下來,實在是不幸中的萬幸。
沐晟轉身把葯碗放到案几上,然後將黏在她臉頰上的髮絲撩撥開,動作一點都不溫柔,卻強勢得不容她拒絕。
白珈端著下巴:「恃寵生嬌吧。」
沐晟深深看著她:「隨著傳信官一路從曲靖繞道來東川府,這段路的行程也跟著暴露了。而且你認為在雲南府到東川之間阻截傳信官的人,是那氏家族派出來的?元江府就算再厲害,也不可能將眼線拋得這麼遠,更多不可估計的力量已經逐漸加入了戰局。」
「沈小姐,這樣下去真的行嗎?」
她還穿著那件百褶羅裙,衣襟和袖口處都是珍珠鑲滾,愈加襯著烏髮似墨,肌膚如雪。沐晟心裏莫名地就一陣柔軟,握住茶盞的同時,也將她的手包在掌心裏,「許是因為本王覺得你會飛走。」
而她還是要以那樣的身份。
「武指揮使,不能放了他們!」
幾封手札無一提到沈明珠的行蹤,顯然是一無所獲。
沐晟拿著布囊的手緊了緊,須臾,若有所思地說道:「不僅是元江那氏,看來還有其他人在跟著湊熱鬧。」
等陶氏的土司府武士趕來,等當地衛所軍隊趕過來,寬敞的街道上一具具屍體,都被紮成了刺蝟,血肉模糊。而那個千嬌百媚的女子,心房的位置被十多支箭扎出一個可怖的血窟窿,釘在地上,拔都拔不起來。只有一雙美眸還圓睜著,保留著臨死前的驚恐和不甘。
「記住自個兒說的話!」他的眼眸深亮,靜靜地看著她,下一刻,執起她的手湊到自己唇邊,在上面狠狠咬了一口。
「是回答。本王不會救他們。」
最後一句,幾乎是怒吼出聲。
他曾跟她說,沈明琪因水土不服染病耽擱在半路。
兩人正說得起勁,剛走出迴廊的阿普居木忽然去而復返,在他身邊還跟著一個風塵僕僕的傳信官。
「趁熱把葯喝了。」
朱明月摘下薄羊皮大氅,隨手搭在一側的椅背上,就這麼怔怔地佇立在那兒。過了片刻,連翹端著一盅銀耳蓮子燕窩燉品進來,後面還跟著兩名抱著鋪毯和香爐的二等丫鬟。
「奴婢不知道……」
朱明月咬唇道:「王爺何必遷怒別人,一切都是小女的主意。」
阿普居木有些訝然。
「找到合適的人了?」
榻上的少女沒動靜,也沒回應。
武千勛的態度明顯緩和了一些。
「這下好了,就算你飛走,本王也能憑這記號把你捉回來。」
「武指揮使把話帶到了,便請回吧。」
沐晟的腳步在那一刻頓住,沒有回頭,嗓音卻冷了下來:「沒有本王的允許,你以為你能跨過四座府城去元江?沒有本王的允許,連這座府宅你都出不去,更別說還想出東川府!」
跳躍的火光將屋子的窗紙照得昏黃,倒映著一個身影。屋內的男子坐在桌案旁,捂著額頭似有些頭疼的模樣,待聽到推門聲,擺手道:「把醒酒湯放下就行了,再去打盆涼水來。」
「什麼人?美人啊。紅妝千里為和親,甘心玉骨葬胡塵。」
「我當然沒忘,因為我的本分便是保護陶氏土司府的安危!強龍不壓地頭蛇,你知不知道元江府我們是惹不起的,就算黔寧王府想要對付他們,等你的那個黔寧王路途迢迢率兵打到這兒來,說不定那氏土司府早就把小小的景東廳給剷平了!」
「申時。」
就在這時,門外忽然響起叩門聲。
李四的嬉笑怒罵,讓那廂的白珈不怒反笑道:「李四啊,那氏土司府敢收留你,是因為仗著元江的底子厚有恃無恐,但你只是小小的一個守備,按照朝廷規定,若軍戶全家死絕或者逃亡,必由官府派員到原籍勾補親族或貼戶頂替。聽說你的婆娘很爭氣,一下子為你生了三個兒子,讓他們千萬別在東川府露面,否則『勾軍』的規矩,可不管你是三歲孩童,還是八十耄耋。」
菩薩保佑!
他分明沒用上半分力,在那一刻,朱明月卻再也無法推開他。
少女一張面龐消瘦了幾分,顯得點漆似的眸子更大了,黑嗔嗔,宛若一泓秋水,也襯出肌膚剔透如雪,單薄衣衫,伶仃孱弱,愈加楚楚惹人憐惜。
通明街的街南巷一直通向知府的官邸,由專人負責洒掃,甚少有閑雜人等經過。馬蹄鐵一下下踐踏在青石板上,在空曠的寬巷中發出「噠噠」的聲響,頻率急促,迴音震震,足見騎速之快。
那小廝抹了把臉,也不知是湖水還是汗,「小的們五個人找得很仔細,有三個艄公還下水去找了,沒在湖裡見到有溺水的人。」
四月初六日,沈家小姐的病情忽然愈加嚴重。
傅東屏將黑子穩穩地落在棋盤上,發出「啪」的一聲。
「沈小姐你看,這牡丹花開得多好。要是移植到府宅里去不知是否還能生長得這般艷麗。」
檀香案几上燃著熏籠,散發出輕輕淺淺的香氣。朱明月收了傘放在牆邊,走過來坐到他旁邊,「看王爺好像心緒不寧?」
「可是千戶長說不查不讓放行。」
孫姜氏微笑著一欠身,很善解人意地先行離開。那廂朱明月也想跟著一塊走,卻被沐晟伸手拉住,「你留一下。」
其實沐晟和那個傳信來的校尉說得都沒錯,現在這個形勢誰擅自在雲南行走就是自找麻煩。待在東川府、待在他身邊才是最安全的。就算她不怕死,正要畢其功於一役的沐晟,可能再派兵力分神護送她闖過重重包圍去沈家嗎?
其實不是雲南府,確切來說應該是楚雄府。傳信官阿普居木在向沐晟彙報時,還特地提到,這手札上的消息不僅從楚雄府送去了雲南府、由雲南府送來東川府,同時也手抄一份送去了曲靖府蕭顏那兒。可傳信官抵達曲靖后沒碰到蕭顏,於是只好又從曲靖出發快馬趕來東川。
「帕吉美,孫夫人,王爺過來了。」
沐晟撫著她的頭髮,「原本是不知道的,直到那一次的初遇,某人一副盛氣凌人高傲不凡的模樣,指使著婢女鞭打本王的摯友。本王當時就在想,驕矜的女子素來讓人生厭,卻居然有人一身傲慢也能這般美,美得驚心動魄、美得讓人不可忽視……」
「這盤棋真是越來越好看了。」
「誠如王爺所言。之前來東川襲殺時元江府派來的武士傾巢而出,後面再有行動,等他們趕得上行程,小女已經到雲南府了。」
朱明月在花前輕嗅,細芬撲面,「孫夫人也是愛花之人。」
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進了每個人的耳朵。武千勛滿腔的慍怒和質疑,在那一刻都化為了錯愕和震驚。這個身份煊赫的武將,急忙從馬上跳下來,一掀前襟單膝跪地。在他身後的兩百人隊伍齊齊下馬,同跪俯首。
朱明月直直抬眸:「是嗎,但是王爺連那二十幾個商賈都放棄了,不就是因為要在剿襲來臨之前在衛所軍中鋪出一條立威的血路。以這麼大的代價換來的眾志成城,王爺想要輕易將其摧毀!」
朱明月每膳吃得不多,因此很容易餓。這個小習慣被前來伺候的連翹諳熟於心,於是每次只要逢她出府就會特地在馬車裡面給她備些點心。一貫安靜的侍婢在細緻周到這點上很像孫姜氏,卻從未表過功,但這不代表對方沒察覺。
沐晟緩緩地從後面踱步上來,屬於男子的陽剛氣息混合著花香撲入鼻息,又似縈繞在她周身,不斷地靠近……朱明月不由得隨手拈起一根花枝,手指收緊。
「砰」的一聲,那柄景頗尖刀連同刀鞘一併被他扎進柱子里。紅漆木屑炸開,赫然被扎出的窟窿,顯示出男子的手勁有多大。
姚廣孝一向喜歡多管閑事。
「你怎麼來了?」
他說罷,離開原地。
一句話,讓群情激奮的幾個人頓時冷靜下來。
張曉讖說罷,又朝著他抱了抱拳,便提著韁繩繞道。那廂,朱明月也跟著離開。
緹齊是濁酒之一,酒液呈丹黃色;而千日醉又叫千日酒,酒性極烈。兩種酒混合,跟緋紅色的相思酒顏色差不多,特地布置在蘭橈畫船上,以假亂真,讓酒過三巡的眾人無一品嘗得出來,卻喝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至於所謂的「楓茄花」,就是曼陀羅,點燃之後有淡淡香味,不細聞跟熏料無二,一貫用於迷|魂|香。
幾人惡狠狠的態度,嚇得李四縮了縮脖子。
男子的一雙眼睛亮若朗星:「這一朵。」
有侍婢捧著醒酒湯進來,校尉阿普居木緊隨其後,進門便吩咐服侍的下人都下去。
連翹被那裹挾凌厲的目光一看,肩膀不由自主地顫抖,將頭垂得更低:「昨、昨夜奴婢伺候小姐安寢,小姐說還不困讓奴婢先去休息,奴婢不敢懈怠,便在外間略略睡下,卻不想一下子睡過了頭。待一覺醒來,再去看內間,就發現居然沒有小姐的蹤影……」
這種深思熟慮的考量,卻給了元江府居心叵測、謀取利益的機會:元江府在大肆搶掠茶商的貨物之前,一度強行命令茶商們將茶葉直接賣給元江,元江負責去跟藏民進行互市,以抬高茶葉價格換取大量的藏馬。但元江府給出的價格過賤,同時又不符合朝廷規定,茶商們寧願用馬幫走貨。於是一直以來納西族的走馬隊總會受到來自那氏武士的迫害和侵擾,越來越多的商賈不敢得罪那氏,不得已將茶葉送到元江去賤賣。
「幾位請坐。本王將幾位請到這兒來,是因為收到了來自雲南府的消息,有二十幾名商賈在楚雄府被那氏的武士劫走,至今生死不明……」
沐晟眯著眼,面色有些陰晴不定,拿著手札的右手一下一下敲擊著桌案,似在回憶又似在思考。有那一瞬,阿普居木像是從他的深眸里看到了難以言明的迷惘,然而那情緒只是一閃而過,就又恢復一貫的冷持漠然,讓人還以為是看錯了。
朱明月有些疼,卻沒有躲開。待他鬆口,腕骨已經被咬出淺淺的牙印。
朱明月怔怔地坐在軟榻上,一種巨大的失落和挫敗感幾乎讓她沮喪到了極點。她想過那蠻橫倨傲的男子一定會很生氣,也預料過他知曉后的種種反應,可她萬萬沒想到當她布置好所有事,他還會這麼固執毫不讓步。
連翹疼得汗和眼淚都下來了,連聲哀嚎道:「奴婢不知道什麼迷|葯,奴婢冤枉啊……」
「不僅是沈小姐的那間寢房,庄內大大小小的屋苑裡,全部熏了楓茄花。」
阿曲阿伊被她說得有些不好意思,撓了撓頭,憨笑道:「我雖然不知道帕吉美為何非要去元江府,但是我願意跟著你,保護你,就算王爺要責怪,也沒辦法。」
賞賜的時候還只是個卑賤的舞姬,一轉眼三年過去,當年的小妾已經被扶正。
但是連翹作為藩邸里從小養育的孤兒,經歷過殘酷而慘烈的競爭最終成為一名死士,等於是專為了效忠而生,從不敢有半分忤逆和越矩。此時聽到朱明月這般不遜,不禁有些被冒犯的觸怒:「月兒小姐似乎總不喜歡按照命令做事。可奴婢只是代為傳達姚公的意思,至於姚公的想法,恐怕也不是奴婢等卑賤之人所能揣度和思量的。」
沐晟轉過身來,眉宇間含著咄咄之氣,「阿普居木!」
「給你的葯煎好了,起來把它喝了。」
撲面一陣刺鼻的苦味。
「你是本王的女人,是未來雲南藩邸的女主人,本王讓其他人代為去元江,難道不是理所當然?誰敢來質疑半句!」
後者走過去,陡然抬起腳。下一刻,那侍婢發出一聲慘叫。
滂沱的大雨將本就漆黑的迴廊遮蔽得一片迷濛。朱明月打著傘走在有些泥濘的土道上,走過花圃,再穿過一道月洞門,東廂最中間的那個屋子裡,燭火還亮著。
大明的軍隊來源於世襲的軍戶,由每戶派一人為正丁至衛所當兵,軍人在衛所中輪流戍守以及屯田,屯田所得以供給軍隊及將官所需,其目的在於養兵而不耗國家財力。士兵們遠離家鄉在外戍邊,很多便在當地娶妻生子,但是屯田的駐軍生活十分艱苦,戍兵越多,逃兵也就越多。朝廷針對逃兵的懲罰手段相當嚴苛,卻止不住那些熬不下去的士兵逃跑。
阿曲阿伊揮舞著手裡的鞭子,在官道盡頭的小土坡放慢車速,扭頭朝著遮簾道:「帕吉美,往前就到城外了。」
一場夜雨過後,晨曦時初生的朝陽格外熱烈。朱明月推開寢房的門,在撲面而來的清新泥土氣息中,一眼就見到站在檐下的男子。
她這般說著,說得心無芥蒂。
來人在馬上雙手一抱拳,面不改色地說道:「事先沒有給武指揮使消息,擅自進入景東廳府城,是在下等人魯莽唐突。但事出突然,北鎮撫司得御前首肯,亟須清理門戶。」
那侍婢咬唇,半天才道:「奴婢把姚公的話帶回來了。姚公問:月兒小姐,是不是害怕了?」
素來面無表情的校尉,此刻一臉的凝重:「王爺,沈小姐不見了。」
大明的衛所軍制,分為直屬於皇帝的「親軍京衛」和「五軍都督府」下轄的衛所。「二十六衛」就是皇帝的親軍上直,有「羽林左衛」「羽林右衛」和「羽林前衛」——連御前親軍都派過來了,可見對黔寧王府的聖眷隆寵,同時體現出皇上對這次剿襲的重視程度。
二十一這日,遲來的行程終於要啟程出發。
她說到此,很是抱歉地說道:「真的是辛苦你了,讓你跟著我顛沛勞頓、夜以繼日地往前趕路。」
自古成大事,不死幾個人怎行。成大事者,也必然不會將人命放在心上——這是姚廣孝跟她說過的。他是僧人尚且如此,自古慈不掌兵,一個憑藉累累白骨功成名就的將軍,又怎麼會在乎人命呢。朱明月並不懷疑沐晟與沈明琪之間的交情,但是跟大局相比,那二十幾個人的性命又顯得不值一提。
這葯汁的味道格外苦,他幾乎是捏著她的鼻子灌下去的。旁邊的一個侍婢見狀,趕忙去三連櫥里翻出一包蜜餞,戰戰兢兢地遞過來。
朱明月站在窗前的紫檀木桌案旁,正拿著狼毫筆在練字。風吹動宣紙上的墨香四溢,亦如少女一張淡妝精緻的面容,烏髮雪裳,衣袂翩躚,襯托得身姿曼妙。幾瓣桃花被風拽落在她的發間,不及她唇瓣一抹胭脂色。
沐晟拉著她走到二進院後面的天井邊,纏著藤蔓的花架斜倚著院牆。花架下,三個石凳一張石桌,桌上落了滿滿的花葉。
沐晟撫額的動作一滯,抬頭看去,朱明月笑意盈盈地站在門口。在她手中還握著一柄竹傘,雨水順著傘面滴滴答答淌下來,很快在地上化開一攤水痕。
「這樣的話,以後不要再說!」連翹不知內情,朱明月沒有怪她,卻也不讓她說下去,「好了,你這就去著手準備吧,準備前往元江府的一切事宜。」
那一刻,壓抑之氣撲面而至。
說罷,又道:「還有那個負責伺候她的侍婢,讓她自己去領二十個板子。打不死就送回去給知府夫人,看她調|教的什麼好奴才!」
「末將倒真是奇怪,這沈家小姐究竟是什麼人?」站在旁邊觀棋的孟廉生,摸著下巴道。
傅東屏朝中間那輛梨花木做轅的車輿指了指,陽光灑在紫檀的車頂,雕花鏨刻被晃得一片燦爛的金色,亦如剛剛驚鴻一瞥時,少女鶯妒花慚的容顏。
花白鬍子的軍醫依言走過來,略一頷首,就探出兩根手指,搭在少女被沐晟硬扯著伸出來的皓腕上。
「阿曲阿伊也不見了。」
錦羅,或者說玉錦羅,建文和圖書初年進宮的擺夷族宮婢。后被調入司樂司成為一名樂人,由司樂掌率專為演習樂陣,在建文二年的萬壽節一舞成名,被賜給了當時進宮伴宴的景東廳土司陶贊。
毫不客氣的話音兒,唾沫星子亂飛。
「所以你就要背叛同門?」
廖商忽然開口道:「他既能成為那氏劫掠商賈的頭目,就說明他在元江府深受重用也很得信賴,對元江的城防布置應該是有所了解,王爺是不是正因為這點,才把他找了來?」
兩人一高一矮,一壯一瘦,還是女扮男裝,往人堆里一站甭提有多顯眼。朱明月朝著她做了個安心的表情,牽著馬徑直往城門下走。
四月初二,沈家小姐忽然病重,卧床不起。
而朝廷買馬也分兩種:一曰良馬,用於戰時,主要來自甘肅、青海的土著;二曰羈縻馬,產於西南諸蠻,體型短小而不及格。買這種馬的意圖有二,一是從羈縻馬中挑選一部分良健的為戰馬,以補充朝廷戰馬來源的不足;二是安撫西南蠻夷,使他們不至於荒飢少食而侵犯邊塞。所以朝廷會如此重視茶馬互市,很大程度上是為了邊疆的安定。
車夫揚起鞭子輕喝了一聲,拉車的馬匹便拖著厚重的車輿搖搖晃晃地上路。馬蹄聲踏在土道上,飛揚起塵土,一路輕微的「噠噠」聲。
時已子時。
「你想問什麼?」
「奴婢沒想到僅是要離開東川府,就已然這麼費波折,原以為那黔寧王會欣然接受小姐的提議,不想竟是這般難纏,平白耽誤了許多時日。」
她說自己卑賤,何嘗不是在暗指她。
沐晟想要撫摸她發顫的手,停在半空中,半晌,轉身去開門。門外是傳信官阿普居木,站得筆直,目不斜視地說道:「王爺,東川府衛所的幾位將軍到了,均在議事廳等候。」
風裡的花瓣透著輕媚的香息,簌簌落在男子的肩頭。
「那本王該怎麼辦?為了那所謂的安邦大計,本王已經失去太多。而今想要竭力留住的,卻讓本王感到捉摸不定無法把握,本王能做的就只有把她牢牢困在身邊。但是本王從來沒問過她為什麼,為什麼會一反常態地攬禍上身,為什麼不惜代價明知是送死也要去涉險……」
與之前的退避三舍猶恐不及相比,孫知府夫婦已經欣然接受。
「妾身先過去看看準備得如何,王爺與沈小姐聊。」
而她在別莊時用了楓茄花,在武定州還會如法炮製,因為對方實在太輕敵了。
孫姜氏在旁邊聽得既糊塗又心驚,什麼叫「放走的」?
同知汪大海的妾室也跟著道:「是啊,倒是咱們不好意思,如此叨擾孫夫人和孫知府。」
「麗江府的傳信官,昨日把你的醫戶戶籍送過來了。」
等沐晟走進議事廳,裏面的三人齊齊朝著他行禮。傅東屏抬頭看了一眼,頓時瞪圓了眼珠,驚訝得跟什麼似的,「王爺你、你這是……」
此處明顯不是說話的地方。
「平生最恨商賈以次充好、囤積居奇。俗話都說『無奸不商』。這回更因保護他們損失了那麼多人,他們就算死在了元江,大不了將來戰場上多殺幾個那氏武士,讓老子替他們報仇。」
「庄外呢?」
常年在西南邊陲走貨,把各府各縣都走遍了,除了沐家軍,還從未見識過這樣狠絕精悍的角色。尤其剛剛那血腥殘酷的一幕,光天化日之下血洗內城街道,簡直把她駭得三魂不見了七魄。她真怕他們這廂殺完人,又去血洗陶氏土司府。
外面的雨早就停了。水滴順著瓦當「滴答」「滴答」落下來,又在屋檐窗下匯聚。一院子雨水,亮晃晃的,小湖一樣。
從東川府直接前往元江尚且有千里之遙,如今又是半路遇截、又是轉道雲南府。這個時令正好到了滇蜀的暑熱之季,急行、暴晒……而她是在未經沐晟允許的情況下,與她私自離開,又背負著違抗黔寧王府的罪過。
朱明月挑了其中純黑色的一匹,摸了摸馬頭,解下拴繩,將馬牽了出來。
「小姐起得早,晨時風又涼,先喝些補品養養神,稍後奴婢再把膳食端過來。」連翹說罷,又麻利地擺好瓷碗和湯匙。
兩人這廂話別。
他們究竟是什麼人?
沐晟道:「正是要送她去西山。」
孟廉生驚訝道:「上一任?傅鎮撫十年前就是東川駐軍了!」
一切只發生在極短的時間內。
哀嚎聲,慘叫聲,被一道道利箭穿破血肉的聲響所掩蓋。
沐晟與幾位武將在議事廳一直商討到夕陽西墜,兩個時辰的時間,孫姜氏在東廚忙得不可開交,恨不能同時將連著幾日的食譜都安排好。
剛剛那一眼,讓連翹莫名膽戰。
阿普居木向沐晟稟告了兩句話,就退下了。這時白珈捅了捅身邊的傅東屏和孟廉生,那廂傅東屏正驚艷地踮腳去瞧,他們幾個也識相地告辭。偌大的敞苑裡唯剩下兩人。
夜,還深著。
「奴婢姿質鄙陋,小姐抬舉了……」
朱明月起身去開門,連翹有些複雜地看著她:「小姐,是不是應該啟程了?」
後面的花圃修建得比亭台那邊矮很多,花叢掩映,使得蓮湖岸畔的人看不清楚這邊。饒是這樣,也不代表光天化日之下就能如此,朱明月也沒想到他竟然如此大胆和輕薄,怔愣了一下,慌忙掙開他的手,往後猛退了幾步,捂唇難以置信地瞪著他。
白珈摸著下巴道:「熱鬧雅緻,閑情意趣。恐怕這也是西南邊陲之地最後的一次繁華勝景。」
阿普居木說到此,壓低聲音道:「當著眾多官員家眷的面,孫夫人不敢聲張,急急找到末將,讓末將趕緊來問問王爺。」
眼下並不是獨自上路的好時候,可她沒辦法,而這也是他答應她的。
阿普居木領著沐晟的命令下去了,東川府的驛站里養著數十個役兵,一下子就要派出去七成。兩百里加急,沿途換馬不換人,直到把黔寧王府的軍令源源不斷地帶到各處的府、州、縣。
話音響起,一襲墨鍛暗花紋錦袍的男子走了過來。顏若春曉之花,色若潑墨漆畫,一雙清淡深邃的深眸,眼梢略微彎著,端的是卓然出眾俊美無儔。孫姜氏見到是沐晟,忙輕輕點了一下朱明月的手背,笑容款款地說道:「王爺若肯賞臉,便是再好不過,妾身和老爺定要好生款待。」
連翹咬了咬唇,道:「奴婢知道,月兒小姐這麼說,不過是想讓奴婢好過些。」
「無論如何,本王都會讓你留下來,本王不需要你的答案。」男子背過身去,一襲卓拔俊朗的身影,在她面前卻是退而求其次的無奈和縱容。
「你會給本王答案?」
男子忽然而生的怒意,讓朱明月蹙起眉,卻不答反問道:「對於救人,地方的衛所駐軍是不是已經無計可施?那麼在黔寧王府不得不放棄他們的情況下,在那些商賈根本無法自救的情況下,派一個人去元江獲取消息是唯一可行的方法。」
床榻上的少女,面頰蒼白得近乎透明,病懨懨地躺在被衾里,「夫人無須介懷。小女的身體小女最清楚,老毛病罷了。」
那侍婢哭了出來,瑟縮著身子,顯得十分害怕。
她也永遠都不能開口跟他講。
傅東屏和白珈聞言都怒了,這時,指揮使廖商睨過來視線,「如果你是來將功補過的,可以姑且允許你跟幾位老爺共處一室。但你要注意你的態度……」
「王爺,從別莊到外城的城門需要半個時辰,丑時一到,就是城門侍衛換班的時間,在那個時候安排馬車進出,最不引人矚目。末將覺得,沈小姐應該就是在那時出的城。而從她失蹤到現在足足過去了六個時辰,足夠再次改變身份、更換馬車,若想去攔截,只能先她一步,抵達下一個府城的衛所和驛站。」
「你只消好好待在本王身邊,餘下所有事,本王自會承擔。」沐晟伸手捏了捏她的下顎,「還有,誆騙封疆大吏是什麼罪名,你可知道?」
朱明月唇角微彎:「大概是喝多了吧。」
「王爺會不會去救他們?」
懷揣著奏報自雲南藩邸出發的這兩個人:一個往北,去了東川府;另一個往東,去了曲靖府。結果第一個人在來東川的半路上莫名失蹤,從曲靖繞道過來的卻平安無事。阿普居木沉聲道:「末將有理由懷疑,從雲南府到東川的這條路上,已經不太平了。」
初九日,孫姜氏讓府裏面提前蒸了寒燕,即用麵粉捏成大拇指一般大的飛燕、鳴禽及走獸、瓜果、花卉等,蒸熟后著色,插在酸棗樹的針刺上面,裝點屋苑亭閣。初十日,又祭掃了孫氏的宗祠,在祖墳致祭、填土、掛紙錢,然後將寒燕、盤蛇兔撒于墳頂滾下,用柳枝穿起,至於主苑房中高處,意沾先祖德澤。
連翹難以置信地看著她,「小姐怎敢這麼刻意延誤時機還推卸責任?但恐怕要讓小姐失望,三日之內回信就會送回來,屆時月兒小姐還會不會再故意刁難?」
兩人對視一眼,心照不宣地想到,看來沈家小姐也不是那麼心甘情願去元江府。
沐晟攥手成拳,「嘎嘣」一下,拇指上的綠玉扳指被捏碎成兩半,「既然你這麼想去,好,本王就給你這個機會。前提是你有那個本事到元江府。」
沐晟坐在桌前,仍感到沉沉頭疼。
「只要你乖乖聽話便好。」
連翹挽手道。
連翹見勸不動,且根本不給她開口的餘地,咬了咬唇,有些訕訕地答道:「是,奴婢知道了。」
朱明月聽得心驚,不由道:「地方衛所一直都在保護他們?」
朱明月道:「好,先在這兒停一下。」
孫姜氏曾經跟朱明月提過,有傳聞說蕭顏在川蜀的土司府里輪番做客。不是做客,正是在進一步的遊說攛掇。那謫仙似的男子以病弱之軀,一招縱橫捭闔,使得百年傳承不攻自破。
五個不大的女孩子都低著頭,聞言面面相覷,而後紛紛搖頭。
黃楊大弓沾了人血,似帶著騰騰的煞氣。武千勛的目光從她身後的幾十個弓弩騎兵掃過,朗聲道:「沈小姐身後有三十二人,下官卻帶著兩百人,人數上小姐已然不佔優勢。這裏離景東廳也不遠,五千衛所軍隊,難道還攔不住小姐這幾十來人!」
「兩日前,也就是三月二十七那天,永昌府的駐守衛所傳來消息,前去搭救的士兵設關卡在半路上攔截那氏武士,雙方拚死搶人,中途卻在哀牢山下遭遇了元江府的又一批武士騎兵。景東廳的衛所駐軍聞訊趕去增援,也被那氏的騎兵伏擊。永昌府指揮使辛珈和景東廳衛鎮撫宋興廉雙雙受重傷,兩府駐軍死傷兩百餘人……」
為了還債吧……
阿曲阿伊不解地問道。
孫姜氏頓時有些僵,吞咽著道:「妾、妾身也實在是不知道。本以為沈小姐起得早,到莊子各處去散步,可花圃、涼亭、湖畔……妾身都領著人去找了,絲毫沒見到小姐蹤影。眼看著都過了晌午,還不見沈小姐回來,妾身真是怕她是不是失足掉進了湖裡,趕緊讓小廝划船去湖面上找,到現在也沒有個結果……」
沐晟皺了皺眉:「什麼叫『不見了』?」
一直沒再搭茬、似在觀賞牆壁上掛畫的白珈,在這時忽然大喝一聲:「說得好,算我一個!」
孟廉生道:「那就是守城的士兵馬虎了……」
連她的真實名諱都被告知了,看來這侍婢的身份也不低。
「官差?瞧你們兩個不男不女的,衣著打扮都不像是本地人,一看就不是什麼好東西。」那總旗小官眯著眼上下打量一番,又看了看二人牽著的馬,歪著脖子道,「瞧瞧,居然還真是驛站專用的驛馬。千萬別跟軍爺說,你們倆是役兵傳信官,一沒身份信物,二沒軍中手札,這馬分明就是偷來的!」
那總旗小官倒吸了一口冷氣:「您是、您是錦……」
由楚雄府送出來的這封手札內容很簡單,寥寥幾行字,說的就是沈明琪連同雲南其他二十三名商賈,齊齊被元江府武士抓走的事。
素來膽小的羈縻馬嘶鳴一聲,前蹄高高揚起,車內的人冷不防這一搖晃,狠狠地撞到車板上。虧得這馬身形矮小,阿曲阿伊又有一手純熟的馭馬技巧,急忙一把勒緊馬韁,把馬匹使勁往回拉,另一隻手架著車轅,才堪堪讓車輿停住。
「鄭頭兒你也知道人家是個姑娘,小的們只能在樓下守著,也不敢上樓啊。原以為她倆一定累狠了,睡上兩日兩夜也不會醒,想不到倒是小的們後半夜實在太困,迷迷糊糊地睡著了……等一覺醒來,發現那沈家小姐連同她的納西族的奴僕,在驛站馬廄里偷了兩匹馬跑了。」
孟廉生的話,讓在場的幾個人陷入沉默。
沐晟猛地轉過身,「什麼?」
朱明月放下手裡的茶壺,輕聲說道。
晝夜接連不斷地馬背馳騁,讓倆人腰酸背痛,又唯恐突然遇襲或是被有心人算計,從來不曾妥善休憩過,時時刻刻處於一種疲憊不堪的緊繃狀態。此刻一個坐在車轅上,一個在車內靠著軟席,頗有些來之不易的感覺。
連翹背過身,徐徐從內懷裡掏出一塊小小的令牌。
沈明琪或許很重要,那些商賈或許很重要,但是從來都不在朱明月的考慮之列。而他不會明白,她有一個非去不可的理由。
豆大的雨點落在湖面,擊打出蒙蒙的水霧。艄公搖著櫓將畫舫靠近岸邊,已喝得醺醺然的文官和武將們從船上下來,走起路來一步三搖。
「沒錯,但是咱們從武定州逃走的消息,緊接著會傳到下一站楚雄。卻不會被雲南府知道。」
由於騎行的速度太快,勒住馬停下來時,烈馬不堪疼痛發出一聲嘶鳴。馬前蹄高高地揚起,馬背上的少女拽著馬韁,在翻騰起的滾滾黃沙中,就這樣將馬停駐。
傅東屏眉頭一緊:「誰會違背王爺的命令?誰又有那麼大的能耐?」
身份?
那侍婢垂眸道:「奴婢想問,可還好嗎?月兒小姐……」
「姚公又怎麼說?」
「看來姚廣孝真的不在應天府。」
但是如此大動干戈的安排,無形中也暴露了她這一路的行蹤,不等她接近元江,那氏族人便會收到消息做好防備。屆時她再想混進去便是難上加難。沐晟這是在強迫她回頭,讓她知難而退。
阿普居木一震,即刻道:「末將辦事不力,還沒有。」
東川府也是衛城。衛所指揮使廖商駐派在此有十五年之久,一直隸屬於黔寧王府管轄。這也是沐晟能夠放心經停在東川的原因。而廖商等人作為老西平侯沐英的門生、黔寧王府的心腹之將,也知道沐家軍的這趟互市之行,其實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白珈搖頭道。
「不是促成,而是依舊用作掩護。」
什麼?
傅東屏在說這話時,沐晟剛好前腳踏進門檻。
不僅是門口的侍衛,連聞聲而至的管家都認了出來。這不是晨曦離府的沈家小姐嗎?就在這時,緊接著騎行而至的是沐晟,還有一名身披輕甲的傳信官,兩人的速度也很快。在他們身後,一輛卸了匹馬的車輿跟著驅使到了府宅大街上,巨大車輪載著寬闊的車身,在石板路上軋出「嘎吱嘎吱」的悶響。
武千勛心中的疑竇更重,「那她究竟是……」
而她們幾乎專挑平坦的官道走,盡量避開了高山峽谷,也就避開了很多流寇和土寨,直面的是各處的官府和衛所,卻在對方的嚴密排查下,橫跨整個西南地界猶入無人之境。直到剛才瞧見景東廳高高的城樓,阿曲阿伊都沒反應過來,她們竟然就這麼一路過來了。
傅東屏很是怔愣了一下,然後眯起眼睛,似笑非笑地打量著他:「這幾年在元江府混得可好?聽說你當了一個守備武職,很受器重啊!」
景東陶氏的前任土司夫人刀依蘭是個心地善良的人,樂善好施,經常接濟城中的窮苦人,想不到居然被毒死。而兩年後的今天,罪魁禍首被亂箭穿心,悲慘地死在景東廳大街上。天理循環,報應不爽,不過是來遲與來早罷了。
她其實很想說她並不關心沈明琪的死活,也不關心什麼人被抓了、怎麼被抓的……她只想去沈家,想去履行來雲南所要擔負的卻一直都沒法施行的使命。而當她以為自己做完了原不該她去做的很多事之後,以為她即將就要去沈家時,他卻告訴她:不行。因為沈明琪被抓了,因為一直以來在為黔寧王府做事的沈家,是地方土司家族的眼中釘,而她作為沈家的半個當家人和雲南藩王的紅顏知己,這樣敏感的身份也成了眾矢之的,只能暫時待在他身邊等待危機解除。
朱明月一眼不眨地看著他。
她自然見過,亳州牡丹是皇宮貢品,每年都有新花枝栽植到宮中的御花園。像他這般粗心的男子,即便經常入宮,也不會留意。
朱明月對它卻再熟悉不過,上面的字是:悅者不哀。
「王爺,你看他們……」
「那封奏報具體寫了什麼小女不清楚,可兄長他區區一介商賈,名字和事迹能被寫在軍報上面由衛所傳信官親自快馬送來,就證明他從京城回雲南以來從未露面的這段時間里,一直是在為黔寧王府做事,而今王爺則把他犧牲了。」
沐晟像被人打了狠狠一悶棍,一股涼意從心底里蔓延開來,讓他的頭腦頓時清醒大半,起身即刻就往屋外走。
傅東屏也唏噓道:「多年來以此為名頭送進元江府的女子也不佔少數,沒一個有好下場的,何況還要被糟蹋。王爺也當真捨得……」
「可不是嘛,」小校哭喪著臉,「是咱們武定驛館里最好的兩匹千里馬呢。這下非得把小的屁股打開花不行!」
「所以本王不會再分派兵力去元江府了。」
「就算你是北鎮撫司的人,緹騎所負責的是偵察、緝捕,有何許可權在我景東廳當街殺戮無辜!」武千勛將那象牙牌扔回去,一張老臉黑似鍋底,手按在腰間的佩刀上,是隨時出鞘的動作準備。
「你站住,聽本王說話!」
「查不到。」
「你根本就不知道元江府是什麼樣的地方!這些年,你以為黔寧王府派到元江的人還少嗎?多少人進得去,卻再出不來。你認為你是誰?」
黑衣弓弩騎兵幾十人的隊伍,在黃土道上帶起揚塵滾滾。武千勛望著那一隊人馬離去,心想大概在他有生之年,再也不會想見到這些人。
孟廉生對傅東屏不可思議的背景感到驚詫,那廂傅東屏咂著嘴道:「誰讓我一直仰慕廖頭的忠勇武略、剛正端直,打從遇見那天就一直死心塌地追隨他,從湖廣到滇黔,又到川蜀,後來就在東川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一待就是十幾年……」
當然,他說的是軍中慣用的方法,沒受過特殊訓練的人不會有那種本事。但沈家小姐在一夜之間神不知鬼不覺地迷倒所有人離開,根本讓人不敢小覷。而那樣一來,也就意味著要對她發下海捕文書,全省緝拿。
阿曲阿伊攥著手裡的戶籍帖,驚得臉色都變了。心道這下可壞了,好不容易出了東川府,剛到武定州就被王爺的人給攔下。要是被抓回去,再想出來便是難若登天。
可她也想問,還要讓她等多久?她離開應天府已經大半年,大半年中跟著他在河南府、在曲靖府,又從曲靖府來了東川府,大半個滇蜀都讓她跑遍了,雲南府的錦繡沈家卻離她越來越遠。而今一場幾可預見的大戰即將到來,難道要讓她等到一切塵埃落定邊疆太平?密謀篡位、靖難之役,前前後後她等了整整七年,黔寧王府籌謀的這場邊陲動亂呢?一年、兩年……還要多久?而他費盡周折找「她」回來,真的只是為了讓沈家嫡長一脈團聚嗎?
「告訴小姐,她生的什麼病?」
兩人離席的時間不算短,最重要的主客缺席,自然逃不過眾人的眼睛,開席的時辰也因此特地往後延了延。待兩個人一前一後走過去,宴席兩側的人紛紛笑著抬起頭,像是心照不宣,又像是無比艷羡。
「可是什麼,可是,」總旗小官揚起手,狠狠地抽了那小校一巴掌,「你個不開眼的混賬,沒看見兩位來客不是一般人,要進城辦事,還不趕緊著點兒!」
沉浸在思緒中的少女一怔,「什麼?」她沒聽清。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如果元江府封了城門,她進入那氏的機會就又減少了一分;假若那些女子在半路遇到危險,無法完成後面的行程,她的危險也就隨之降低了一分。此消彼長,按照原定計劃行事,就是對她最好的保護。
朱明月卻沒看她,輕輕道出了她早已猜到的事實。沈明琪被抓的消息連沐晟都是時隔一個月才知道,遠在應天府的姚廣孝又怎麼會及時收到消息,還因此做出了讓她去補救的決策?
景東廳城外,朱明月和阿曲阿伊騎著高頭大馬,在外城官道外的樹林間疾馳,後面的幾十人隊伍均是一身黑纓鎖子甲,背著半空的箭囊,整齊劃一地騎行尾隨。
朱明月在原地怔了怔,須臾,跟著他走下涼亭的台階。
阿普居木聽到此話,心裏忽然咯噔一下,卻見自家王爺的臉色已然陰沉得可怖。
元江府利用那些賤價買來的,以及自己種植的茶葉跟藏民換取馬匹之後,便開始在南弄河畔自行養殖和培育藏馬,短短几年的時間,已經具有極大規模。但是元江府的藏馬既不用來買賣,也秘而不宣,不讓外人知曉,久而久之,就成了黔寧王府的一塊心病。尤其那氏武士肆無忌憚地劫掠互市的貨物,已經嚴重威脅到馬幫的生計,更使得雲南十三府賴以生存的茶運混亂不堪。
好一個釜底抽薪之法。
沐晟毫不避諱的回答,讓朱明月微愣,須臾道:「代表什麼?」
「王爺的軍醫不是很厲害嗎,一帖葯就敷下去了。」
「唔……沐、晟……!」
朝廷因此規定茶課司和茶馬司,對一應互市商賈「隨市增減,價格不定」:馬源充裕時,一百斤茶可換一匹馬。後來茶價下滑,要二百五十斤茶才能換一匹馬。而馬分九等,良馬三等,綱馬六等,良馬上等者,每匹折茶二百五十斤,中等者二百二十斤,下等者二百斤。綱馬六等,最高等者折茶一百七十斤,依次列減十斤。
「如果你非要去,本王不介意把假的變成真的!」
沐晟倏然涼笑:「居然還是不說。」
自家王爺的斷言,讓阿普居木愣了好半晌,問道:「那您為何不提前囑咐一下那個鄭百戶?」
「誰派你來的?」
那廂,張曉讖忽而開口道:「武指揮使,在下有個不情之請。」
「冤枉?」手中茶盞被沐晟「咔」的一聲捏個粉碎,他陡然站起身,「本王將她禁足在屋內整整三日,出府踏青卻是臨時起意,如果沒有人暗中相幫,她絕對無法做到這些。只有你!」
沐晟身上散發著生人勿近的氣息,面色更是難看得嚇人,「事情是怎麼發生的?」
「後來,本王把她帶回了雲南。短暫的交鋒,長時間的相處,本王從來不肯善待她,只當她是悖族棄宗、認賊作父的不肖女。可是,她有著讓本王刮目相看的聰慧和機智,她熟悉大明的官場,她深諳世故洞察力驚人;她幫本王徹查了吳高的死因,冒著性命危險獨自等本王回來;她替本王擺平了張三,也將自己被迫卷進戰局……」
因為她們二人騎的都是驛馬,不得不女扮男裝,阿曲阿伊壯碩高大,黏上兩片鬍子,倒也幾分形似。朱明月長得纖瘦嬌小,穿一身灰褐色袍子,怎的看也不像男子。但是她腰間一柄綉春刀,讓任何官差見到,都不敢上前問話。
「沒有,奴婢沒有,奴婢真的沒有!」
「王爺,要如何處理她們?」
「王爺,依妾身之見,還是趕緊派人再出庄去找找。萬一是被歹人給擄走,或者在外面迷路遇到什麼危險,再耽擱下去恐怕生變。」
從曲靖懷揣軍報一路趕來的傳信官,昨日剛剛抵達東川府城,據說帶來的是蕭顏的消息。僅僅隔了一日,居然又來了一個。
玉錦羅像看傻子一樣,倏爾笑道:「聽聽,這居然是當年建文宮中的第一女細作說的話。舊情?別傻了,咱們現在各為其主,誰也不會跟誰念舊情!」
「有些人天生命好,不需做什麼,便有人鞍前馬後,照顧周到。有些人一生命運多舛,任憑再如何努力,也擺脫不了低賤的家世、卑微的身份。」
屋內的男子因為酒力和熏籠里的迷香,已然伏在案上沉沉睡去,迷離的燭火將他的側臉晃得一片安靜。
朱明月看著連翹放在桌案上的燉盅,問道。
在對方的盛情之下,朱明月當日宿在了武定州的別館里。
「小女只是覺得,王爺這雲南藩王做得很不容易。」
苑裡桃花紛飛如雨,洋洋洒洒地瀰漫出撲鼻的香息。待那一襲錦衣黑袍的男子順著紅漆迴廊走過來,正有侍女進門將桌案上未動的盤盞拾掇下去。苑裡洒掃的丫鬟紛紛朝著他行禮,沐晟擺擺手,吩咐一應伺候的人都下去。
朱明月半靠在團墊上,因藥效發作有些昏昏欲睡。那軍醫囑咐了幾句,也跟著告辭。阿曲阿伊出去送他。
鄭虎把人看丟了,是因為大意輕敵,如果楚雄府不想重蹈覆轍,再攔下她就一定會加派人手,屆時想要脫身就費事了。雲南府不同,雲南府不在沿途的路線上,又是黔寧王府的藩邸位置,按照常理,當地的衛所軍官不會想到她在那裡中轉繞道。
說話間,沐晟大跨步從台階下走上來,孔武頎長的身軀覆蓋下大片陰翳,原本寬敞的廊前,頓時顯得狹窄壓抑起來。
「夫人最後見到她是什麼時辰?」
朱明月始終站在窗前,泛白的陽光斜斜地灑在她身上,勾勒出一道弱不勝衣的落寞背影。
「不知孫兆康準備的什麼酒,後勁大得厲害,憑本王的酒量居然也會暈眩。」沐晟坐直了身子,唇角不禁泛起一抹笑意。
白珈的尾音兒拖得很長,傅東屏一眼斜過去,「死了?」
沐晟冷不防手上一疼,下意識地鬆開了手,朱明月抱著裙子就往屋裡跑,沐晟再想去拉她已然來不及。
連翹點頭。
麗江的木氏土司府是跟元江府長時間交好的土司家族之一,卻也是蕭顏最早結交的土官。黔寧王府經過數年的拉攏和維護,已經成功地使其歸順。眼下黔寧王府針對元江那氏正在進行一系列的籌謀,麗江在收到那柄鏨刻了黔寧王府標誌的龍雀后,沒理由不出一份力。
那個午後陽光明媚,站在花下的少女隨之轉過身。花光照得滿眼,美眸顧盼,使滿苑的芬芳都黯然失了色。
朱明月從他的聲音里聽到了一抹滄桑的悲慟,讓她在恍惚的同時,心裏湧出些細碎的嘆息:「那麼,讓小女去吧。」
朱明月低下頭:「王爺也可以把它收回去。」
「本王自然有想要守護的東西、想守護的人……」
「還偷了兩匹馬!」
「霸越亡吳計已行,論功何物賞傾城?沈家做出的犧牲,並不輸于戰場上拼殺的將士。」
下一刻,朱明月毫不猶豫地甩了他一巴掌。
朱明月像是被火燎到,下意識地往回一縮。
「說話!」
如果是遭遇不測,反倒是有消息了。
只有負責伺候她的這個奴婢,能夠隨意進出知府大宅,能夠去跟孫姜氏提議在寒食節這日出府,也能夠事先到別莊來安排打點,還能夠去外城城門買通當地看守。
她應該感激之前被迫隨軍的一段跋山涉水,否則依她自小錦衣玉食、嬌生慣養,根本無法適應野外的顛沛和粗糙,更別說一切從簡,在風餐露宿之餘,忍受精神和體力上的雙重疲憊。
軍醫說到此,又補充道:「但是小姐的劑量控制得極好,還特別加了一和-圖-書味黃酒,藥性轉為行氣、陣痛,因此只會輕微頭暈厭食而已。」
少女佇立在窗前,保持著背對的姿勢,浸在陽光中的一抹身影彷彿隨時消失。
一種力量上的懸殊,使她生出前所未有的挫敗和慌亂,而從未跟女子親近的男人更是不知道溫柔為何,滿腔的怒意和憤懣,都釋放在了她的唇齒間。直到血腥在兩人的口中瀰漫,沐晟鉗住她的下顎,卻吻得更深,似乎是要讓她清清楚楚地知道,他所說的話並非是開玩笑。
沐晟忽然怒極而笑,眼底厲光卻冷冽生寒:「你是不是覺得這樣就能讓本王妥協,不得不接受你已經安排好的一切?本王告訴你,別說是區區一個麗江、西南衛所,就算你告知了整個雲南十三府,本王不讓你去,你也休想跨出東川府半步!」
是傳信官。
沐晟摸了摸沒有一絲餘溫的軟榻,平整的床鋪顯示出根本沒有就寢的痕迹,又看向桌上沏好了茶,卻沒喝的冰裂釉碧色茶盞。目光最後落在檀香案几上一座鎏金紫葡萄熏籠上。
刺眼的陽光在他身上泛起一層白茫茫的光霧,而他整個人宛若雕刻斧鑿的一尊完美泥塑,俊美威武英氣懾人。眼底卻是一片冰冷的銳利,彷彿有肅殺之氣籠罩全身,讓人不敢靠近。
等連翹把小膳送來,沐晟還沒出現。
「洪武十八年,麗江府的沈博文通過考選成為太醫院的醫丁。沈博文之後,其嫡派子孫沈興祖前去告補,中試后獲准補役,于洪武二十七年被卓拔進了東宮典藥局。沈小姐便是作為沈興祖沈醫丁的庶女,被登記在了麗江府的賦役黃冊上面。」
白珈等人面面相覷,都感到有些意外。卻見那傳信官從懷裡掏出一封布囊,用藍銀苫布包裹得結實:
朝廷規定,驛站的驛馬若有死損,役長負責賠償,而役丁則要杖責一百。
一行幾輛馬車從通明街緩緩行駛出來,車軲轆壓著青石板路面「嘎吱」「嘎吱」響,後面還跟著為數不少的侍衛和衙差。行至酒樓大街上,街道上多是出門踏青的轎子和馬車,或是扶老攜幼的行人,見到知府家的車馬,紛紛投來或好奇或羡慕的目光。
「上頭有話要例行檢查,等著吧,等千戶長來了才能放行。」
簾幔從外面掀開,一身納西族打扮的傳信官跨進門檻,滿面胡茬,渾身塵土未洗,拱手朝著議事廳內的眾人行禮道:「麗江信使沙安,見過黔寧王、見過諸公。」
她們兩人維持著每日一百二十里以上的騎行速度,已然達到了極限。然而從東川緊跟著派出來的役兵,居然先她們一步把消息送到,說明沐晟用的至少是兩百里以上加急的「馬上飛遞」。役兵傳信而不入,接下來的楚雄府、雲南府、景東廳,都會相繼收到攔截她的命令。而她再怎麼快馬加鞭,也趕不上役兵的報信速度。
傅東屏摸著下巴,從廳內望向外面的亭台樓閣、假山池塘、廊腰縵回,山山水水盡收眼底,顯得氣派雅緻,美不勝收。
夜色瀰漫上來,朱明月扶他起來的一刻,男子低微的嗓音忽然喃喃響起:「本王……願為你披荊斬棘、抵擋千軍萬馬,為你守護西南邊陲長安永寧……」
「家人。」
這下,更惹得那女子「呵呵」媚笑,「真不知道你怎的這麼有本事,無論走到哪兒都有人護著。就連雲南府堂堂的黔寧王都對你極是上心,不惜千里調動各處衛所、衙門、土司府,只為了給你保駕護航,可真惹人羡慕!」
也許是醉得厲害,她的話音未落,沐晟已經整個人歪倒在她身上。
她低下頭,眼底是心灰意冷的失望和哀傷。
沐晟放下奏報,「就算不送她們去,麗江府為她安排身份的事,也不能保證永遠不會走漏。」
朱明月拿筆的手很穩,等著她往下說。
沈家小姐重病的事,也不算什麼秘聞。原以為是由於沈家當家被抓,急火攻心一病不起,豈料不是生病,而是自己給自己下藥。
丫鬟們看向連翹,後者會意地擺了擺手,丫鬟們就倒退著出去了。
「玉錦羅是在害怕。假如陶贊先抓到我,她怕我會說出什麼不該說的話,不得不親自出馬。」
「怎麼不說話?本王問你現在是不是很得意!還是你覺得伺候你的那個侍婢被打了板子還不夠,非要讓本王要了她的命!」
不等沐晟發話,那廂,阿普居木狠狠踏在連翹的后腰上。
如果不是墜湖,那麼擄走、迷路,便是對沈家明珠失蹤的最合理的兩種解釋。
他破天荒地在向她解釋。
「回來吧。」
「那你也別怨我。」
「動作輕些,不要打擾小姐。」
傅東屏咂著嘴道:「你還說沈小姐裝病跟王爺鬧,是痴心錯付、因愛生恨。其實這又是王爺偷梁換柱的一個策略。」
但是即便沒有阿普居木去給蕭顏送信,雲南藩邸一日收不到派出去的傳信官有迴音,還會派出第二個、第三個……源源不斷。直到確認兩邊的消息暢通為止。
她「撲通」一下跪在地上,尾音拽出一抹哭腔。
朱明月默不作聲,片刻道:「小女只是想去元江府。」
「丑時。」
沐晟哪裡會讓她使性子拒絕,又把碗端回來,這次用一隻手鉗制著她的下顎:「這是軍醫專門給你配的,足足熬了兩個時辰,不想死就趕緊都喝完。」
土坡前,正是大明衛所的軍隊。
那哨兵把景東內城發生的事,言簡意賅地向武千勛彙報了一遍。後者眼底怒火頓起,大吼道:「沈小姐真是好大的膽子,居然敢跑到我景東廳來殺人!」
……
一向琴瑟和鳴的兩個人,從沒在外人面前紅過臉,這廂爭執不由得引來府門口的侍衛和把守衙差的注目。沐晟掃了一眼身後的眾人,拉著她道:「你冷靜一下,進去再說。」
她所有的打算,就這樣再一次化為灰燼。
沐晟頷首:「不僅是元江的城防,他曾在南弄河做過一陣子看守,多少還知道些關於養馬河的情形。」
「可是護送的隊伍再隱秘,也阻止不了消息的外泄。萬一那氏武士聽到這件事,提前派人出來劫殺或者是封了城門,那沈小姐那邊……」
當一行四個人身著威武甲胄踏進府宅時,門口把守的侍衛驚得跟什麼似的。
洪武十年,明軍攻下楚雄時,景東土司俄陶派通事姜固宗和家臣阿哀,向明軍交出元朝所授的金牌印鑒,並向朝廷獻馴象兩隻、馬一百六十匹、銀三千一百兩。從那開始,景東划入大明疆域內,俄陶任土知府,隸屬雲南承宣布政使司管轄。
苑中的花枝在風中搖曳紛紛,有一片葉子從枝頭飄下,落在他的腳尖上。
從辰時她離開東川城到現在回到知府官邸,前後不到半個時辰。推開虛掩的門扉,寢房內還沒來得及收拾,一切都是走時候的樣子。
「王爺。」
阿曲阿伊有些偷笑,又有些揶揄。
這兩個從一見面就開始互相試探、揣度的女子,出身不同,立場不同,卻有著相似的經歷。其間有過不快,卻不過是立場不同,並沒有利害關係。朱明月輕嘆了一聲,苦笑道:「留下來,你將要面對的也會很多,你想好了嗎?」
「我有沒有說過,你很面熟?」
叫聲凄厲而刺耳,把院外隔著老遠的侍婢都駭了一跳。而阿普居木那一腳結結實實揣在了連翹的腰上,並沒因對方是女子就收斂半分,直接把她后腰的腰椎骨給踹折了。
另一邊,阿曲阿伊也牽了一匹棗紅色的,馬蹄鐵踏在地面上發出「噠噠」聲,等走出驛館前的隴道,外面的官道兩側的田地里,幾頭吃完草的牛正待耕田,那牽著牛的老農見到兩個一身夜行衣打扮的女子,不禁驚訝地張大了嘴。
朱明月連頭都沒抬:「連翹,我希望你明白自己的身份。」
「頭暈、驚厥,甚至是抽搐,內服過量還會導致死亡。」
那總旗小官「呦呵」了一聲,一揮手,他身後的士兵頓時沖將上來,將兩人團團圍住。
「這、這是?」
沐晟皺了皺眉,「本王也的確沒收到任何來自雲南府的消息。」
少女坐在石桌旁,氣急地望著男子離開的背影。晚霞在她身後拖拽出一道橘色的影子,四周逐漸靜下來,一直到連翹拿著薄披肩過來,給她輕輕披上。
「你說。」
對陣的氣勢,讓氣氛頓時緊張了起來。
在沐晟之前,當時嗣位的西平侯沐春曾親自出兵去匪寇出沒的地方剿襲,出兵前特地知會了周圍幾個府城的流官和土官。想不到不僅遭到幾大土司家族的強烈反對,還一狀告到了御前,結果發兵不成,反而更加助長了當地土官的氣焰。那時候元江府超然的地位便逐漸顯現出來。
朱明月道:「今日復明日,歸期總是未有期,而今終於能夠功德圓滿,小女自然是著急的。」
馬鞭在納西族婦女的手中一搖一搖,驅趕著拉車的馬匹緩慢前行。
早在茶馬互市之前,西南邊陲有很多當地居民用銅錢向番邦買馬匹,而番邦牧民則用那些銅錢來鑄造兵器,很大程度會威脅到王朝的安全。因此早在宋時便有規定,禁止以銅錢買馬。由於藏民對茶葉有著一種特殊的依賴,自以茶易馬的互市開始之後,藏民滋擾事端便少有發生,而王朝也得以滿足對戰馬的需求。另外還有以絹易馬,沿襲至今,已經逐漸變成用絲綢、布料、鐵器等,換取藏區的皮革、黃金以及蟲草、貝母等珍貴藥材。彼此豐足,皆有便利。
「小姐,都安排好了。」
「是是是,小的閉嘴……」總旗小官渾身發抖,慌不迭讓周圍的士兵把刀放下,朝著城門前的士兵扯著脖子喊,「開柵,趕緊開柵,讓這兩位來客過去!」
那身形瘦削的灰袍小生,忽然掀了掀大氅,寒聲道:「放肆。瞎了你的狗眼,連這東西你也不認得了么!」
這是第一步。
「什麼得意?」朱明月蹙眉。
沐晟朝著她伸出手。
那膀大腰圓的武將聲音高亢、中氣十足,身邊僅跟著為數不多的士兵,卻準確無誤地在人群中,一眼就認出了她們倆,引來周圍百姓的好奇觀瞧。
「本王問你的是,有沒有找到合適的人?」
阿普居木道。
朱明月看了他一眼,不再掙扎,隨著他繞過照壁往西廂走。
後面的士兵也是景東廳衛所的,與陶氏土司府的武士兵分兩路,尋著蹤跡來追蹤這批黑衣弓弩手。倘若不是武千勛一隊人攔住了他們的去路,越過前面土坡,朱明月便要與之分道揚鑣。兩邊隊伍化整為零,也就神不知鬼不覺地消失了。
阿普居木低著頭,深知自己不該多問,卻是鮮有產生了強烈的好奇。
朱明月從袖中取出一張薄薄的桃花箋,箋上一小角和一偏角的摺痕,是之前在建文宮中的一種特別暗號,而那摺痕上的一點漆墨,用的就是「士為知己者死」的典故。
朱明月抿唇道:「小女根本沒生病。」
馬蹄在土道上踏起塵土飛揚,待穿行在前方的一片低矮樹林,幾十個人齊齊低腰伏在馬背上,嫻熟的動作就似做過幾千幾百次般,速度絲毫不減,竟無一人落馬。阿曲阿伊是老趕馬人,在這種地方最是遊刃有餘,余光中瞥見後面的一幕,都不禁被震懾得瞪大了眼睛。
憑他的酒量只是暈眩,其餘的官吏大多都醉倒了,此刻正在各自的屋裡鼾聲大作。
朱明月撿起牆邊的竹傘。
沐晟一把將她抵在廊柱上,讓她動彈不得、掙扎不得,兩人之間更毫無縫隙可言,朱明月氣急道:「什麼女主人,那只是掩人耳目的一個權宜之計,沒人會把做戲當成是真的!」
「在此之前,下官給沈小姐帶來王爺的話。」
他說得極是客氣,但武千勛心知肚明,錦衣衛直接對皇上負責,北鎮撫司又專理詔獄,可自行逮捕、偵訊、行刑和處決,連三法司都管不了,根本就不用跟誰打招呼。
她將頭轉向內,拒絕見他。
兩人在進入景東廳之前已經換了馬,兩匹普通的羈縻馬,拉著一輛簡陋的單轅馬車。阿曲阿伊甩著鞭子在外面駕車,朱明月穿著一襲樸素的裙衫坐在車內。透過一掀一掀的窗帘,景東廳不遜於元江府的街道和房屋,在面前展露了真容。
當初在北平藩邸所建立的親軍都尉府,是太祖爺親設的,多選取體貌雄偉、有勇力者充任為藩邸衛士,彰顯皇家赫赫威武的儀態。姚廣孝卻在那華而不實的儀仗隊基礎上,兼設了暗衛、細作、死士和清理者。這四個機構均是見不得光的,其中特別培植的一批士族閨秀,如洪武年間進宮的許多少女,就是專門收集情報、偵查消息的細作。而東川知府官邸里的這個侍婢連翹,則是死士,司職保護和刺殺。
阿曲阿伊和沈家小姐的寢房都沒有就寢過的痕迹,很明顯,兩個人是一起趁夜離開的,且阿曲阿伊必是充當了沈家小姐的車夫。
許久,簾內傳來少女清淡的嗓音:「你不覺得倒是咱們那個穿法,實在是怪異了些。」
連翹目送著馬車離開的方向,略微地有些出神。此一行的目的地乃是世人眼中窮凶極惡、龍潭虎穴般的元江府,是足以讓每個從未涉足過的人望而膽怯的地方。而對方居然就這麼走了,不慌不亂安之若素,透著一股見慣大場面的從容大氣。
「當真是可惜、可惜。」
他的話沒說完,唇就狠狠壓了下來,卻不是親吻,而是撕扯啃咬。朱明月瞪大雙眸,慌亂地拚命去掙扎,沐晟強悍地扣住她的後腦,根本不容她掙脫。
朱明月徐徐擱下筆,「我讓你不假他人之手、親自過去一趟,是因為有些話需要面授機宜,越少的人知道越好。而不是聽這些挖苦的、討巧的廢話。」
連翹的話,讓朱明月怔住:「什麼意思?」
「奴婢當時睡得格外死,真的沒聽到響動……」
在李四現身之前,沐晟就對他在東川府的過往有過耳聞。但李四是在走投無路之下露面,在沐晟眼裡只有將功補過的份兒,卻不會被優待。
這樣的男子,很難不讓女孩子動心。
一番話說完,在場的眾人更愣了。
朱明月經過廊前的時候,剛好就聽到孫姜氏斥責的聲音。
南廂的這間寢閣格外寬敞雅緻,隔著一道水晶垂簾,外間還沒收拾,顯得有些凌亂。裡間卻是整整齊齊,床榻上簾幔半遮著,被褥都是鋪好的;一側的銅盆里盛著清水、巾架上搭著帕子。
「奴婢剛剛在敞苑遇到王爺了……」
「啊……」
「這是奴婢的憑證。」
「你找死!」
沐晟的黑眸如淵,「你睡在外間,她想要出屋,必然會驚動到你,你卻說你毫無察覺!」
「軍爺,什麼事兒啊,怎麼突然不讓進城了?」
傅東屏嘖嘖笑道:「依我看,就憑那一副花容月貌、我見猶憐,王爺好福氣才是真的。」
「不是給她吃過葯,怎的沒治好反而更嚴重了?」
「王爺為何沒問?」
孟廉生心道,這就是所謂的千穿萬穿,馬屁不|穿,傅僉事的臉皮可真厚。
為什麼要去?
「你們大動干戈的,就是要抓偷馬賊?」
一道清亮的女音,悠然響起。
朱明月拉了拉韁繩,讓出道路。
晨風拂起她額前的烏絲,朱明月抬手擋了一下。這回隨行的有衛所訓練有素的官兵,還有沐家軍中一等的高手,而她在風餐露宿的趕路中已經習慣,一個月的時間足夠去沈家。但她還是答道:「好,小女會當心。」
「你是不是忘了本王跟你說過什麼?大戰之前,不會再有任何人去元江救人!」
大片鮮血暈濕了那身鮮艷的衣裙,那一剎的變故。玉錦羅難以置信地低下頭,下一刻,第二支箭射來,又是一箭當胸,把她整個扎透。
入目是一張極為出眾的俊顏,斧鑿刀刻般的五官輪廓,似被窗外的花光耀得分外闌珊。一雙深邃的黑眸,看著她時的目光明亮深刻,似透著如銀月光。
連翹怔怔地看著她,那些不甘的憤恨,又似有些自愧不如的不是滋味。好半晌,緩步走上前,湊到朱明月耳畔說了幾句話。
「王爺,帕吉美,前面要開席了。」
那廂,廖商咳嗽了一聲,似在提醒兩個失態的下屬。白珈回過神來,又見傅東屏的一雙眼睛還始終停留在沐晟微腫的左臉上,不禁往前挪了挪椅子,擋住他的視線:「王爺今日找末將們來,可是為了元江府的城防?」
「沈小姐!」
沐晟一笑:「就算再好,也不過是觀賞之物,無法長久。況且在本王眼裡,奼紫嫣紅,都不如本王採擷的這一朵……」
「或許那不是強迫,」朱明月深深吸了一口氣,輕聲開口,「或許,那是她自願的,自願為了王爺的安邦大計,獻出綿薄之力。」
白珈瞥了他一眼,「色字頭上一把刀,越是美人,就越是禍水。王爺向來深明善斷,是個做大事的人,怎麼會被這些兒女情長羈絆住腳步。」
不似那些郎中左瞧右看也無法確診,軍醫只診了須臾的脈,便收回了手。
寢房裡靜了下來。朱明月閉著眼睛,須臾開口:「麗江府那邊的消息何時會到?」
很多人都在這裏等她。
「奴婢不知。」
兩人的目光交匯在一處,良久,她不由得調開視線。
一股從未有過的感覺在心裏蔓延,讓朱明月的心弦猛地一顫,面頰燙得紅透,卻仍是十分羞惱他的輕佻之舉:「王爺在胡說什麼……」
朱明月平靜地答道:「小女是自願的,此去,死生由命。」
可這些人能夠在景東廳這樣的衛城重鎮來去自如,是怎樣強大的背景,才給了他們這樣的權力?而他們在面對沈家小姐時,又是那樣的謙恭沉靜,從始至終都未嘗抬頭直視。
黔寧王府對所有願意參与的商賈和商社都許以了重酬,更降低或免除今後他們在雲南經營的商稅、市稅。商人們則要利用經商之便,為黔寧王府打探元江那氏的消息。除此之外還有成群結隊常年行走的商隊和商社,黔寧王府的人會混跡在這些商隊和商社裡,利用商家的身份,深入元江腹地。等他們在元江府站穩腳跟,立刻就會以商人的手段,在元江府哄抬市價,惡意造市,逐漸使元江的民間經營崩潰……
「王爺怎麼在這兒?」
「是,奴婢知道了。」
阿曲阿伊哪裡見過這陣勢,眼看要露餡,嚇得兩腿發軟。
「元江府水潑不入猶如鐵桶,非擺夷族人想要靠近,難若登天。但若是小女混在那些女孩子中間,就有接近那氏土司府關鍵地帶的機會。屆時,從旁打探那些商賈的下落,即可便宜行事。」
他以為是雲南府的錦繡沈家,她說的卻是十二柱國之一的成國公府,想要保住一個朝廷欽犯的後裔已然不易,她要保護的卻是處在風口浪尖、伴君如伴虎的貴胄門庭。眼下不管京城中是如何暗潮洶湧,只要她一日身在雲南,成國公府、爹爹,就能在各方勢力的回護中獨善其身,而她已走到這一步,沒有後退的路可選。
就算雲南府周圍遍布埋伏,也不代表雲南十三府的府、州、縣都是危險的。
次日,朱明月早早就起了,讓阿曲阿伊收拾好行裝,去主屋跟孫姜氏告別。
作為死士,自小受到訓練的她一直保持著高度的使命感和戒備心,做事從來都中規中矩,不說過頭話、不做過頭事,一刻都未嘗鬆懈過。此時此刻卻犯了一個永不該犯的致命錯誤。連翹死死咬唇,通紅著眼眶瞪著她。
傅東屏聞言,頓時眉毛倒豎:「什麼?你竟然就是那伙匪寇的頭領!你還真敢!」
朱明月低頭不語,這時,就見他俯下身來,抬起她的下顎,用拇指輕輕揉了一下她的唇瓣:「本王想你……」
朱明月默然低著頭,轉身離開原地。
「就因為無緣得見,才更為吸引人。」
「武指揮使,那些人並非無辜。」
雨里遠處的山峰煙靄繚繞,如潑墨點灑。湖面上畫舫掛著兩串風燈,暈出一團緋色的煙靄,照亮了艄公黝黑的臉。同時在那朦朧的光暈中,一個男子負手站在船舷的雨遮底下,任漫天風雨傾灑而下,卻安之若素。
女兒家的閨房向來不容男子入內,沐晟卻一把掀開簾幔,大跨步邁進寢閣的門檻。
但是換酒,下藥,出城……說起來容易,想要利用一夜的時間做到,必是事先做了充分而周密的安排,且蒙蔽過在場的三個文官、七位武將,連沐晟都中了招。如此利落幹練的行事手法,已經不是逃跑這麼簡單,倘若當時有人藉機在莊裡痛下殺手,或者一把火燒了莊子,也不是不能辦到。
沐晟看罷手札上面的內容,面沉似水地說道。
兩人兩馬暢通無阻地穿過外城,直到進入內城的西南街,便在一間酒樓前停下。
從武定外的驛道出發,沿途最少村鎮城池的便是三日路遙的祿豐縣。途經兩座荒僻的村落,順著綠汁江一路往南八十余里……從江水澄碧如玉、凝滯成潭的緩流,一直到洶湧湍急的奔瀉急流,過平灘、山麓、棧道,又行六十余里過大窪村、花腳山。
「小女聽說,昨日御前傳旨的傳令官抵達東川府城,可是帶來了准許發兵的聖旨?」
阿普居木從迴廊的另一側過來,穩健的步伐鏗鏘有力,讓幾個人不約而同地抬起目光。
來人的一雙眼睛且怪且邪,眯縫著,透出兩分陰惻惻來,卻含著笑音兒道:「小的給廖指揮問好,給傅僉事問好,給白鎮撫問好。」
這時,連翹已經把朱明月領到假山旁邊的涼亭里。游廊對面的庖廚里,仍不時傳來孫姜氏的數落聲。隔著一道回欄,遠處的雕樑畫棟、亭台水榭,都倒影在清澈的水面上,水岸兩側垂柳依依,鶯啼婉轉。
傅東屏不無擔憂地說道。
「帕吉美,我怎麼感覺有些不對勁啊。」
朱明月很難不因此生出埋怨,她的目的地是那氏土司府,眼下僅是逃離沐晟的掌控,就需過五關斬六將煞費苦心。但是如果她連這都做不到,又如何能在元江府那種地方站住腳跟。沐晟終究是太低估了原燕王藩邸親軍都尉府的能耐。
「奴婢正是因此帶來姚公的吩咐。暫時不需要月兒小姐去沈家,而是要小姐能夠確保沈家當家沈明琪的安全。」
沐晟聞言果真將葯碗放下,卻讓開位置,朝著軍醫道:「過來給小姐診脈。」
千山萬水一樣的阻隔,讓朱明月跟阿曲阿伊兩個人棄掉了馬車,選擇騎快馬,晝夜輪班兼程趕路。從東川府六十余里到甸尾,過普渡河,一百三十里再到屏山,又七十余里到遠青縣——僅僅用了四日半,就抵達了第一站——武定州。亦如阿普居木估計的那樣,兩人一路上兩次改變身份、裝束,用了不同的身份戶籍和路引,只為掩人耳目。
蕭顏因此曾說,不該讓她參与進來,因為她毫不知情。
沈明琪被抓了。
然而元江那氏的厲害之處,還在於百年屹立,同氣連枝、一損俱損的幾大土官家族。所以接下來的第二道殺手鐧,就輪到了蕭顏。
申時正好是筵席結束的時候,孫姜氏安排的是先品酒、賞花,然後在蓮湖上面泛舟,蘭橈畫船上的酒席也是備好的,清一色從相思塢酒樓抬來的陳釀。女眷們則去涼亭裏面納涼休憩,果盤和團扇都擺在廳內的石桌上。
浩浩蕩蕩,大張旗鼓,打著「互市」的幌子把所有人的視線都吸引過來。一來,是試試這表面平靜卻內藏波瀾的走貨行當的深淺;二來,就是為了擊破流官和土官之間看似無懈可擊的同盟關係。隨著張三的落網,孫兆康的東川府就成了黔寧王府的囊中之物。與此同時,尋甸、烏蒙、芒部和順寧的流官知府,均被駐紮在當地的衛所指揮使請去軍營「做客」。餘下的普洱府,黔寧王府一日收不到普洱知府周汝訓的投誠,他的屬官趙鼎文就會一日留在東川,與諸位將領一道參与整個計劃的實施。
武千勛聞言點了點頭,隨後,目光很自然地又落到了沈家小姐身上。
「……你是說沈家小姐?」
李四在投奔元江府之前,正是東川府衛所里的一個小校。
她的唇已經沾到碗里黑乎乎的葯湯,卻躲無可躲,不由氣急地去推他,「那麼多郎中都瞧不出所以然,王爺這葯就是大羅仙丹,喝了就能藥到病除?」
她自然是高興。沐晟將此地作為暫代的中軍大帳,意味著決定西南邊陲未來命運的決策,即將誕生在孫兆康的府宅里。而後者在必須參与的情況下,能夠成為第一見證人,面上不僅倍有光彩,將來奏報到御前的奏疏上面他還能成為一定會被提到的人,算是黔寧王府對強迫東川加入戰局的一種補償。
桌案前的男子目光冷直,臉上神情卻是莫測:「傳信官送到的只是本王的命令,具體如何行事會因人而異。何況,沒走多遠就被抓回來,她會很不甘心,一定還要伺機逃走。」
連翹低聲道:「五日之內。」
他從軍醫手裡接過葯碗,拿到她嘴邊。
也別忘了,當初是因何嫁進陶氏土司府的。
沐晟坐了小片刻,就離開了屋苑。
未等武千勛說完,從對面又上來一撥士兵。最前面的是個哨衛,騎著駿馬飛馳而至,人影一晃就跳下馬,大喊道:「武指揮使,不能放了他們,這些人剛剛把土司夫人給殺了!」
阿曲阿伊聽她這麼一說,不由得擔憂起來:「依王爺的做事風格,恐怕不僅是那四座府城,沿途能途經的、不能途經的,會一併帶去消息。接下來無論怎樣走,都等於是自投羅網。」
她輕聲道。
孫姜氏揪著的一顆心,總算是落了地。
他早已後悔。
麗江信使沙安帶來的這一份,便是民籍中的醫戶。
朱明月複雜地看著他,卻許久都沒有說話。
可她想她的爹爹,在鐵馬金戈血雨腥風的戰爭之後,還要讓那麼耿直的人周旋在波詭雲譎的廟堂官場。她擔心他會不會被同僚擠對指摘,她擔心他會不會忙於公務就忘了用膳,會不會又徹夜飲酒傷了身體……而她的爹爹還一直心心念念盼著她回家。
沐晟闔上那幾份手札。
沐晟驀然轉身,「什麼?」
朱明月頭也不抬,轉過身,冷聲道:「官差辦事,也需要你置喙!」
阿曲阿伊這才見到她一襲夜行裝束,身挎背囊,不由得清醒了大半,「帕吉美是說,現在就要出發?」
這都是后話。
此時此刻以東川府為中軍大帳,連同雲南十三府的各地衛所駐軍和流官府衙在內,都在緊鑼密鼓地準備著即將到來的剿襲行動,其餘都成了無暇顧及的小事。然而對於西南邊陲的平民百姓而言,戰事卻仍是秘而不宣的一種傳聞,寒食節作為緬懷先賢的重要節日,家家蒸制寒食,戶戶豎鞦韆插柳,都在熱鬧而歡喜地籌備著。於是市井坊間為期三日的慶祝,成了大戰到來之前粉飾太平、安穩民心的一種手段。
什麼身份?跟他說,她是以錦衣衛的細作身份,代表皇上而來,來查探沈萬三的餘孽?還是跟他說,皇上對黔寧王府不放心,讓她一路隨行試探底細?
朱明月也不再多言,只輕輕拍了拍連翹的肩膀,道了聲「珍重」,就挽裙上了馬車。
「原來張校尉是辦皇差而來,下官豈敢阻攔。但是玉夫人好歹是進過陶氏宗祠的土司夫人,倘若是陶氏土司府追究起來,還請張校尉出具一份文書證明。」
待離開了景東廳的地界兒,再往西便是通往元江府的路徑。穿過之前的大片樹林,前方是一望無盡的荒蕪黃土道,在不遠處的小土坡位置,隱隱有陽光折射在甲胄上發出的光亮,在黃土塵沙的掩映下,熠熠閃爍。
連翹已經直不起腰,趴在地上,疼得直發顫:「就算hetubook.com•com王爺問一百遍、一千遍,奴婢也是不知道!但王爺不覺得這個問題問得太晚了嗎?也許沈小姐根本不是去元江府,而是受不了王爺,自己找借口跑了。也許小姐她不願意待在王爺身邊!」
「那東西要到府城外面跟獵戶定,現在讓小的上哪兒去買?」
沐晟抬起手,用手指勾勒著她手中的那根牡丹花枝,一寸寸,一縷縷,像是結成了網將她生生套牢。朱明月垂眸,有些不以為然地說道:「王爺定是沒見到亳州的牡丹,有記載雲『亳州牡丹,尤在孟季之間』,是牡丹花中的魁首,讓人見之忘俗。」
他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去阻攔她,而黔寧王傳來軍令的時候,並沒有提到她居然是這樣的身份。他該怎麼做?他還能做什麼?堂堂的正三品衛指揮使,面對著這些連皇親國戚都奈何不了的錦衣衛,忽然有種無法宣洩的怒意,卻又說不出指摘的話來。
苑中的花都開了,沐晟踏著滿地香塵邁進門檻,後面還跟著一位軍醫。而軍醫的手裡端著一個葯碗,黏稠的葯湯,黑乎乎的。
「本王沒見過亳州牡丹,可凡間俗品迷人眼,在本王眼中卻不如敝屣。尤其已經見過了最好的,其餘的,就再不值一提。」
東窗炕幾前的男子面無表情地翻閱著從楚雄府、雲南府加急送來的奏報,隔了片刻,才涼涼地開口道。
「會不會沒走官道,而是走了納西族最擅長的山麓險坡?」
「好,本王即刻就到。」
玉錦羅仰天而笑,彷彿是要把長久以來壓抑在心底的自卑和嫉妒,盡情宣洩。
朱明月穿著一件灰褐色大氅,匆匆從偏門走出別莊,庄外土道上的大柳樹下,有一輛小小的馬車等候多時。
那小校縮著脖子道:「小的們確實去看守了,足足有七個兵丁呢。」
「好?老爺們可不好,」傅東屏玩味地看著他,「五年前東川百戶所出了一個逃兵,到現在人還沒抓到,聽說他是跑到元江府給擺夷人當狗腿子去了,正想趁著這次剿襲那氏的機會,逮了他就地正法以證公允。沒想到他今兒個居然自己送上門來。」
「怎麼跑的?不是讓你們派人看著了么!」
「王爺怎的如此不講道理!」
「你確實是該恭喜我,因為我現在已經是世襲土司的正室夫人了。而你千不該萬不該,不應該來打擾我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生活,更不該給景東廳帶來無妄災禍!」
沐晟用手撐著頭,困頓的雙眸忍不住半睜半闔。
沖將上前的動作,被白珈一把攔住。那廂,孟廉生拍案喝道:「王爺,這樣的人應該在戰前拿來祭旗!」
箭雨里,那少女孑然而立。無數的箭矢從她身邊擦過,又射進那些四散逃竄的陶氏家奴身體里,而她不閃不避,天地間彷彿只剩下了那唯一的一抹亮色。
也沒有人會想到,一個年紀輕輕的小姑娘居然有這樣的能耐。而誰又會把沈家小姐和錦衣衛聯繫在一起呢!
小廝苦著臉道。
他的聲音很輕,卻字字成冰。
沐晟的眼神瞬間沉了下來,眸子里似醞釀著風暴一般:「不行!」
初七日,孫姜氏將府宅北苑空出來,特地用作修養之地,閑雜人等均不能前去打擾。
「回稟王爺,之前……幾位將軍都認為去元江的將會是沈小姐,末將不敢聲張,只好讓幾個小校去附近的幾座村鎮,物色長相出眾的女子。但是時間倉促,眼看麗江的衙差就要把用作掩護的人送過來了,末將擔心……」
「小女聽說在唐時有個員外名喚張璪,畫山水松石名重於世。尤以畫松甚有意像,能手握雙管一時齊下,一為生枝,一為枯乾,勢凌風雨,氣傲煙霞。那麼在王爺的計劃中,兄長這一支究竟是生枝,還是枯乾?」
微涼的觸感,他輕輕含住她的唇瓣,輾轉磨吮。才不過是一次,便熟練得能夠撬開她的貝齒,捲起柔軟的小舌。
利用幾味相生相剋的藥材,就能造成一種病入膏肓的假象。但是葯三分毒,不宜服用過多,尤其那軍醫樂此不疲地給她開方子,讓她不得不早早就停了用量。
阿曲阿伊將頭上的遮帽往下拽了拽,壓低聲音道:「這下可糟了,王爺的軍令真送到雲南府來了,排查得好像比武定州還嚴呢。」
「早就聽說,滇西四府的衛所收到消息,要攔截一個從東川府來的少女。想不到居然能連過數道關卡,來到了景東廳,看來你很不簡單哦。」
「那也不行!」
沐晟唇邊一點涼笑:「正因為是黔寧王府的藩邸所在,才更沒有人想到她會自己送上門。」
朱明月忽然退後一步。
三人思來想去,都沒有個結論。
從東川府到武定州,還有蹤跡可尋,從武定州再往後,那沈家小姐連同那個納西族婦女,就如同憑空消失了一樣。
朱明月攥著韁繩的手收緊,「武指揮使真想要攔小女?」
可再怎麼逃,都沒有像李四這樣的,攜家帶口跑到了元江府不說,還堂而皇之做了武職軍官。
「聽說,王爺那邊是一點消息都沒有。」孟廉生咂著嘴道。
「可小女只是沈家流落在外又被尋回的女兒,什麼元江府,什麼黔寧王府,這一切原本就與小女無關。而小女已經離家太久,真的想回去了……」寥落的話音,從檀唇滑落。
「當然,月兒小姐會說,就怕自己有命領教、沒機會活著離開。但偌大的一座宮殿小姐尚且遊刃有餘,現在怎麼了?情怯還是膽戰?若小姐已不復當年,大可量力而為,但是沈家之路也將會因此遙遙無期。月兒小姐一片孝心,難道就不想早日回歸王都,承歡膝下,讓國公爺以享天倫嗎?」
傅東屏又忙不迭地搖晃白珈的肩膀,示意他去看沐晟的手。
「不僅是武定州的這個鄭百戶,沿途的府、州、縣想必都得到了消息,一旦遇上咱們倆,便要把人攔住遣送回東川府。」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整整關了她三日,苑內苑外都把守著侍衛,不知道的還以為是防賊。
那這燉品……
「是的,黔寧王府的奏請已經上報到御前。」
「千日醉、楓茄花、緹齊,尋常人想要找齊都不容易,而你不僅找齊全了,還用得得心應手。」沐晟看螻蟻一樣居高臨下地看著她,一字一句都好像從牙縫中擠出來的,「本王不管你是什麼人,也不關心,本王只問你一件事,她究竟去元江幹什麼?」
四月的首夏,也被稱作「槐月」,萬物枝長葉茂青翠欲滴,百花芬芳斗奇相繼吐艷,芍藥相於階,木香上升,杜鵑歸……苑中幾棵槐樹恰好都開了花,黃白色的花瓣在風中紛紛揚揚,到處是芬芳的香氣。也是在這樣綠蔭濃密、百花爭艷的盎然中,迎來了巴蜀的雨季。
「哪兒那麼多廢話。爺還告訴你,以後每日都要查三遍,所有人揣好自家的戶籍,出城的不管,想要進城,一個一個查清楚身份再說!」
「你去跟孫夫人說,關於我所要用到的路引和身份戶籍,請她務必幫我儘快準備。」
走的人就這麼走了,留下的卻需要收拾殘局。
聽到對方居然威脅到了他的子嗣,李四漸漸沉了臉,陰陽怪氣地道:「小的知道,諸位痛恨小的賣主求榮、替元江那氏賣命為虎作倀,但小的已經投到黔寧王麾下,誠心實意為黔寧王府效力,過往的一切也就都該煙消雲散。諸位得饒人處,何必咄咄相逼!」
「本王看你是不想活了。」沐晟給了阿普居木一個示意。
「哎哎哎,我說前面那兩個,站住!」
「許久不見,你還是這麼不知禮數。」
阿普居木低頭道。
他說完,側面有一記眼神瞟過來。後者即刻改口道:「不不不,是以黔寧王府馬首是瞻,始終在王爺的帶領下恪盡職守、奮勇殺敵!」
軍醫微微一笑:「王爺放心,交給老朽。」
連翹被人拖下去時,已經疼得失去了知覺,險些死過去。而一個人的腰椎骨如果折了,便再沒法站立行走,下半生只能躺在床上度日,這個人等於是廢了。當真是活罪難逃。
西南邊陲的茶運商人貨物遭搶並不是第一次,多年來雲南十三府走貨的行當總會受到不同程度的滋擾,起初是小打小鬧,當地衙署的官差出來嚇唬一通就會有所收斂,後來隨著地方勢力日益膨脹、土官與流官的矛盾凸顯,逐漸演變到現在的一場場大肆搶掠。
「照理說第一份消息應該在十日前送到王爺手裡,末將的是第二封,與第一封內容相同,原是要呈給蕭軍師的。可末將在東川附近的驛站換馬時,聽驛站守衛士兵說,根本就沒見有從雲南府來的傳信官。」
武士手中明晃晃的刀鋒被太陽一照,晃到馬身上,拉車的馬匹當時就驚了。
朱明月無法跟他解釋這一切。
這把刀也不是普通的刀,是錦衣衛專用的綉春刀,除非御賜,否則不能擅自佩戴。它代表著其主人在錦衣親軍都指揮使司中擁有相當高的身份,比錦衣衛令牌更讓人懼怕三分。別說上來盤查,便是找后賬都沒人敢來。
有些決定即使再難,也必須去做。這是一旦動手去根除西南邊陲的這塊頑疾,所要付出的巨大代價之一,即使這樣的代價,意味著在責任和多年友情之間取捨。他不會讓那些將士去白白送死。
「呦,這不是李四么!」
趕路的馬車在辰時天沒亮時出發,城樓因宵禁還關閉著。阿曲阿伊拿出門禁牌讓守城士兵予以放行。隨著厚重的城門「吱呀」一聲開啟,百戶衛所的士兵已經在城門口列好陣,整裝待發。
「你怎麼能這麼對我?我曾經救過你,你怎麼能恩將仇報!」
沐晟的怔愣落在她眼底,顯然是她的這番話,驚世駭俗到讓他一時都沒反應過來。朱明月的神情卻不像是逞能,也不像是開玩笑:「王爺,小女自問沒有那個本事比過那些驍勇善戰的士兵,能夠單槍匹馬地闖入元江,再以一人之力毫髮無損地將那二十幾個人帶出來。但是小女知道一個不用動干戈的方法,不僅能進到元江內城,還能進入那氏土司府。」
白珈倒吸了一口冷氣,在男子右手虎口處的傷痕,居然還是咬痕!
也許這樣的關心來得有些晚。但若結果已經毫無懸念,還有必要去糾結嗎?朱明月曾用話詐連翹說,黔寧王府一定會出面保全那些商賈,從而引出了姚廣孝的行蹤。真實的情況卻是,沐晟跟她說過:養虎為患,不除不行。
朱明月望著男子浸在燈火中的俊美面容:「每個人都有必須去做的事,無法選擇更不能逃避,我也是一樣……我們都有自己的責任。」
手腕如同被捏碎一般疼痛,朱明月咬著牙,抬起頭來看他:「王爺的確是說過,王爺也說過若是沒有你的首肯,小女連這座府宅都出不去。但是現在所有與剿襲行動有關的心腹將領,包括蕭軍師一直籠絡的麗江土官家族在內,都知道了小女要作為黔寧王府的眼線去元江救人的事。在這種情況下,王爺還想阻攔嗎?」
朱明月垂下眼眸,良久道:「王爺有沒有想要守護的東西?」
朱明月懷揣的是三份截然不同的戶籍和路引,分別來自應天府、麗江府和雲南府,無一與東川府有關。然而就在兩人風塵僕僕地在武定州的城門出示路引時,未等進入內城,武定衛所的百戶長鄭虎已經帶著士兵等候多時。
都是迷|葯。
連翹低聲道:「要不然,小姐便把身份告訴給王爺吧。」
朱明月跟著後退,直到後背撞到廊柱上,不得不仰面看他。
「奴婢瞧著變天,就讓她們把東西放進了每一間屋裡。至於路引、戶籍文帖和錢糧給養之物都準備好了,就在莊子外面的馬車上。」
少女些許的怔愣沒有逃過武千勛的眼睛,而讓他當著兩百衛所將士的面,說出這樣的話,也頗有些臊得慌。清了清嗓子,他繃著老臉繼續道:「玩夠了,就回來吧。本王既往不咎。」
朱明月在團墊上落座,連翹給她斟了一盞梨花釀。
隨著馬鞭甩起,馬上的兩人一前一後絕塵而去。
沐晟面沉如水,一抬手,從門外叫進來一個人。
「真的是好久不見了,珠兒。」
花圃里的花經過一夜的風雨,仍舊開得凄凄烈烈。昨日花前的對話猶言在耳,而今花仍在,卻人去樓空。原來她所謂的許諾、所謂的溫順服從,不過都是虛情假意的敷衍,是她計劃中的一部分。甚至是出府踏青的這一應部署,也都是她提前安排好的。
而他怎麼也不會想到,那個看似嬌柔的少女有著怎樣高貴卻複雜的身份,還有那個護送她的校尉,就是這個身份低微的差役官,三年之後坐到了錦衣衛指揮使的位置,一度權傾朝野,當世無二。尤其在後來對紀綱的誅滅中,也起到了關鍵性的作用。
武千勛聞言虎目一瞪,「什麼?」
玉錦羅捂唇一笑,面色卻冷得不能再冷,「燕王藩邸的親軍都尉府已然改變編製,我也離開了多時,如今的身份早就今非昔比。身為陶氏土司府的女主人,為了陶氏百年基業不被毀於一旦,我能有什麼辦法?珠兒,千萬別怨我,要怨就怨派你來的人!」
軍醫道:「啟稟王爺,沈小姐得的不是病,而是因為吃了紅茴香的根。」
阿曲阿伊哈欠了一下,迷迷糊糊地問道:「帕吉美怎的不睡了?」
「什麼?跑了!」
從那開始,黔寧王府也學會了謹慎,學會了韜光養晦,開始以迂迴而秘密的方式,為剷除那氏土司府、削弱地方土官勢力進行一系列周密而細緻的籌謀。這其中,東川府作為互市的第一站,也是計劃中的第一步——元江那氏以一府之力同時哺養六座府城:普洱、順寧、東川、尋甸、烏蒙和芒部,使得當地流官在多年深受其大恩、享其優渥利益的情況下,跟元江府緊密地站在一處,成為那氏家族除卻土官勢力之外的另一道保護屏障。一旦黔寧王府要動元江,這六大府城必然第一個跳出來反對。
最中間的屋苑,兩道紅漆梨花木門扉大敞著,正對著門坐在桌案前的男子面容冰冷,在他周身瀰漫著一股從未有過的戾氣和陰梟,讓人感到心口陣陣的發涼,望而卻步。
沐晟搖了搖頭:「不,不會是楚雄,而是雲南府的某個州、縣。」
張曉讖嘆了口氣,又從懷中拿出一件東西,高高舉起,「皇上御賜印鑒在此,見者如面聖上。」
越是不可能,就越是疏於防範,給了她可乘之機。而她實在太聰明,深知循規蹈矩不如出奇制勝。
「不用敲了,進來吧。」
自從沈家小姐「大病初愈」,便被沐晟不知何原因禁足在了西廂寢房,像這般出府踏青散心卻是少有。孫姜氏便不遺餘力地薦景,想讓她開懷些。
待她這廂略略走近,武千勛才發現在她胯|下的藏馬,居然沒有腳蹬。
沐晟執起她的皓腕,粗糲的手指撫在上面淡淡的牙印,是他咬的,似還纏繞著他的氣息。摩挲片刻,忽然低下頭將薄唇覆在上面,重重吮吻下去。
府中的侍婢見到去而復返的朱明月,不由得面面相覷。後者直直地穿過九曲迴廊,跨進敞苑后,就往那間寢房走。沐晟攔了她一下,「你自己先過去,本王稍後就去找你。」
朱明月拿起桌上的井欄紫砂壺,一手輕扶著茶壺上端的蓋子,緩緩注入面前的茶杯中,然後將茶盞遞給他,「不過是偷得浮生半日閑,又是在孫知府的別莊,這麼多衛所將官都在,能有什麼事。」
守城士兵為難地答道。
孫姜氏說到此處,急得直抹眼淚。
「苦肉計裝病這招對本王沒用,只能平白折騰你自己的身子。有閑工夫去找什麼紅茴香,不如多看看醫書,或許能找到一種讓本王的軍醫都瞧不出來的生病法子。」
麗江來的?
以一個那氏幕府的消失,同時壯大其他多個幕府,往後大家平起平坐,誰也不用再看誰的臉色,再不用向誰納貢。這就是沐晟跟李四說過的「捉賊分贓」。在足夠豐盛的財寶面前,很容易讓人摒棄所有的交情和誓約,再穩固的關係也會隨之土崩瓦解。尤其這次雲南十三府的茶商遭搶,受損失的貨物中就有部分是幾個土司府的經營。那氏的一家獨吞,給了黔寧王府一個操戈的理由,也等於在那牢不可破的百年關係中造成一道不可愈合的傷口。而地方權力一旦進行分割,就意味著滇黔地界上再沒有任何勢力能夠稱王稱霸、威脅朝廷。
傅東屏翻了個白眼:「改道是一定的,但是目的地不變,再如何變著法兒繞道,也總要從必經之路上走,不能憑空飛過去吧。可我都問了,各府各處,在路線上面的、偏離路線的,結論均是一樣,哪裡都查無此人。」
阿普居木低著頭,沒看到男子眼底劃過的一絲弔詭微笑,卻對自家王爺的說法著實是消化了好一會兒,而後又揣測著說道:「那接下來……就輪到了楚雄府。」
鄭虎氣得想罵娘,「混賬,你們七個大老爺們,看不住一個小姑娘!」
在雲南的這塊土地上,有誰能夠比常年在各地行走的納西族趕馬人更厲害?想要融入到地方,光是喬裝改扮還不夠,而她不是當地人,地方志上面的記載與實地實景很難結合到一起。納西族的走馬人有足夠豐富的江湖經驗,沒有人比他們更了解雲南各府、州、縣的地形、風土,也沒有人比他們更擅長與黑白兩道的人打交道。
熏籠里繚繞出純白的煙氣,絲絲縷縷,宛若縹緲而悠長的夢境。而他濃深的黑眸恰似一潭蒙蒙沼澤,亮灼灼、沉醉醉。
怎的又回來了?
這就好比一盤勝負已分的棋局,輸贏已然註定,還用再去擔心結果嗎?既然她這麼想試試,他不介意讓她在外面折騰一下,只希望到時候她能承受住欺騙他的後果。
那些手拿戶撒刀的陶氏家奴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等他們反應過來,再躲已經來不及。從兩側樓閣高處射下來的利箭,也沒給他們任何閃躲的機會。箭矢如同漫天花雨般射下,亮黑色的箭頭,裹挾著尖銳而凜冽的戾氣,箭無虛發。
武千勛接在手中,一看,雕刻著雙龍吐珠紋飾的牌子,上書:錦衣衛校尉.張曉讖。
說罷,眼觀鼻、鼻觀心,站到一旁。
這樣在上馬時不僅沒有可供的借力,騎跨在裸馬的背上,唯有抓住韁繩並用腿夾緊馬腹,才能在馬匹飛馳的時候不致摔落。換做尋常男子都是不敢,更別說還能馬上直立。可她剛剛那一手馭馬的手法,已經不遜於身經百戰的騎兵。
「皇上可批准了?」
窗外的樹葉沙沙作響,帶動沒有木支的瑣窗一開一闔,發出「吱呀」的響聲。連翹說完,又低聲補充道:「姚公還說,此事之後,國公府里那棵香樟樹旁恭候小姐佳音。」
剛燉好的甜品散發出香甜的味道,朱明月望著那道離開的背影,久久沒有回神。
佛偈說,平生莫做虧心事,舉頭三尺有神明。
朱明月低下頭:「小女有事想跟王爺商量。」
白珈聞言,抬頭看了傅東屏一眼,「你可別是也管閑事,讓人去楚雄府查了。」
「那麼王爺一定明白,想要使那些重要的人免遭流離迫害、遠離世事紛擾的心情。而小女也有自己想要守護的東西。」
「啟稟黔寧王,小的奉麗江土司府家主木初老爺之命,特帶來消息,關於沈小姐身份的安排已經完成,除了將沈小姐的名諱、家世等編進麗江府衙的簿籍中,還有其親眷、鄉鄰,都悉數打點好。這是與黃冊對應的表冊手抄本。」
連翹點頭,臉上沒有一絲遲疑:「奴婢絕不會辜負姚公的栽培。」
蒙蒙的雨水遮蔽了湖光山色,也模糊了她的視線。朱明月卻覺得那身影的主人,正朝著自己遙遙望過來,含笑深眸,眼底彷彿倒影著一蓑山川煙雨。
元江府為何如此厲害?姚廣孝曾讓連翹給朱明月帶過一句話,元江那氏不僅擁兵自強,還擁有兩處其他土司家族都無法想象的強悍力量。其中之一便是養馬河,也就是西藏戰馬的秘密飼養之地。
「本想咬得重些,給你也留一個痕迹。」沐晟摩挲著那略微泛紅的印子,聲似輕嘆。
直到夜月闌珊,阿曲阿伊被朱明月輕輕推醒。
傳信官說完,將那布囊雙手呈上。
沐晟再次給了她一個不可違逆的答覆,他走到她面前,深邃銳利的眼睛與她直視:「沈明珠你給本王聽好,不管你是什麼原因,在開戰前都不會再有任何人去救他們。他們生,本王會用條件去交換;他們死,沐家軍將一戰到底不死不休。而你,本王絕不會讓你用那些可笑的、幼稚的想法和打算去送死。類似這樣的說法以後也不許你再提!」
當日要禁煙火、吃冷食,更有拜掃祭祖、踏青郊遊等活動。
「小女……會留下來。」
朱明月死死咬唇,「就算小女原本不知道,可王爺的身體力行,也告訴了小女被人欺負是什麼樣子!」
用來握著她的那隻手,剛好是被她咬過的,虎口上的傷痕結了痂,卻相當明顯的一道彎彎牙齒印。都說女子是櫻桃樊素口,想不到她一時情急,居然咬得那麼狠。
沐晟端著葯碗坐在床榻邊,不由分說攬住她的肩膀,親自喂她。
整整準備了三日,將能準備的東西都採買了。孫姜氏領著十幾個丫鬟打理猶恐不周,表現出的是大有恨不能親自將她送回雲南府的架勢。
朱明月淡聲道:「我要你親自去一趟,告訴姚廣孝,就說我想要他一個理由。」
阿曲阿伊一驚:「什麼?」
「這麼說,你和廖頭也算是黔寧王府的老部下了。」孟廉生「嘿嘿」笑道。
或許只有這樣的人才能堪當姚公的重任。
孫姜氏曾給她透露過:往年能夠進出東川府的外族人,唯有一種——供那氏的繼任土司那榮狎玩享樂的美貌少女。這些少女來自川、滇、黔不同的府、州、縣,均由當地土官秘密挑選,不定時地送到土司府宅的所在地曼臘山寨,以換取豐厚的酬謝。
西廂的燈點亮了,柔和的光輝照耀得廊前一片明亮。沐晟坐在敞苑的石桌旁,目光沉靜,卻彷彿有看不見的咄咄戾氣籠罩全身,讓人不敢靠近。
樓下看守的士兵不多,都倚著樓梯鼾聲震天。
大多數男子終其一生不過是渴望建功立業、光耀門楣。而他方及弱冠,像這樣的年歲,正是京城的公子哥們忙著鬥雞走狗尋歡作樂的光景,他卻肩負著西南邊陲的興衰安定,在雲南藩王的位置上坐了整整四年。可他分明蠻橫倨傲、心在武略戰場,卻需收斂脾氣終日周旋在官吏混斗、地方政權傾軋,心思縝密,能屈能伸,無一日懈怠。
於是沐家軍一路護送馬幫來到了東川府。
「奴婢是孫夫人派來伺候小姐的,關心小姐是奴婢分內。而奴婢瞧著小姐從昨日到現在,一直鬱鬱寡歡,是否是因為與王爺發生的爭執……」
「你自去問便是,他會明白的。」
少女從始至終都沒有做聲,面上更不再有情緒波動。一側的阿曲阿伊已經嚇得肝膽欲裂,張大嘴說不出話來,卻見朱明月在馬上轉身,給了那個黑衣弓弩手的頭領一個示意。
「沈家當家連同其餘二十三名商賈,在楚雄府被元江那氏的人劫走,已經押送到了曼景蘭山寨。姚公唯恐沈家當家有失,故此讓月兒小姐務必護他周全。」
那傳信官說到此,又壓低聲音道:「木初老爺說,沈小姐只消憑藉這個身份,過府城的時候就不會太為難,進入元江后更是會被酌優對待。而與沈小姐一批被送進元江府的少女,將在不久后抵達東川府,帶著麗江土府開具的路引,來與沈小姐會合。還請沈小姐早作準備。」
能瞞一時,便是一時。
「不僅是地方衛所,還有部分黔寧王府的心腹流官和土官。但是包括明琪在內那些因為替黔寧王府賣命而被生擒的商賈,已經被五百名那氏武士、三百騎兵以傷亡九成為代價,轉移進了元江府城,再想去救他們已經是不可能。所以……」
「末將建議最好不要現在上路。既然有人想阻截王府藩邸與外界的消息來往,雲南府周圍恐怕已經布滿了眼線,想進想出都很危險。而且……」
洪武十七年,思倫發大軍直逼景東廳,俄陶率領兩萬餘眾奮起抵抗,卻敗退白崖,朝廷為表彰其忠心,乃賜以白金文綺,並刻鐫著「誠信報國」四字的金帶一條獎給俄陶。直到洪武二十二年,西平侯沐英用火攻破思倫發的象陣,大敗思倫發,景東廳收復,俄陶回任土知府。
「難道送小女回曲靖都不行嗎?」
「我也發現,武定州丟了驛馬的事,真的沒有傳到雲南府來。」
沐晟後腳踏進廳內,傅東屏等人也收起了嬉皮笑臉的神色,四個人一同肅然起身,恭恭敬敬地行了個軍禮。
就算她什麼都不說,姚廣孝沒有給她任何實權,而她是沈家明珠,必須是沈家明珠,那麼一介商賈之女是如何搖身一變,成了錦衣親軍都指揮使司的人?
沒有成功,是因為沒見過昔日姚廣孝麾下原燕王藩邸以及親軍都尉府的厲害。
暗紋的灰色緞袍被一根犀帶扎著,略顯寬大,被這麼一掀,露出裏面藏青色的袍裾,還有別在他腰間的一把長柄薄刃的佩刀。
自從沈家小姐在蓮湖別莊神秘失蹤,幾個人才後知後覺地知道了其中的因由。原來不是黔寧王的主意,而是沈家小姐自動請纓。這可就耐人尋味了。
「死到臨頭,還在故弄玄虛。我倒要看看,你怎麼以兩人之力對抗我陶氏百名武士!」
沐晟道:「朝廷的確准許了黔寧王府的奏請,但是這場仗會耗時多久,沒人估計得出來。如果能利用商賈的本事讓元江府內部自行消耗,就會使邊陲的這場戰火加速消弭,從而大大降低兵連禍結給雲南造成的損失。」
沐晟抬手扶著門棱,複雜地望著她離開的地方,忽然很想砸開那扇門卻久久都沒有動作。
巴蜀的雨季幾乎有一半的時間都在下雨,連續幾日的暴風驟雨,將敞苑裡的藤架和木柵洗刷一新。苑中的花木謝了又開,到處都是濕漉漉的殘紅枯葉。
不是老天,而是朱明月跟姚廣孝學過一些夜觀星相的本事,大約預測到四月十一這一日會有大雨。
也是在那一刻,敞闊的街道上陡然肅靜了下來,那些從四面八方大量湧出來的武士,身著威凜銀甲、手執戶撒刀,眨眼間就把小小的馬車圍了個水泄不通。這陣勢與前幾日在祿豐城相比,光是人數就多了五倍,駭得沿街百姓紛紛逃竄,生怕被無辜殃及。
朱明月扶著桌案的手一滯,餘光掠過坐在旁邊的孫姜氏,對方正笑吟吟朝著奴婢吩咐什麼,輕聲開口道:「何時?」
孫姜氏笑靨如花道:「小姐有所不知,現在才正值暮春初夏,是東川的花初時令,待到七八月,湖面上的蓮花都開了,一時勝景美不勝收。屆時小姐再來莊上,才知是不虛此行。」
連翹自嘲地搖了搖頭,扶著有些疼痛的後背,一瘸一拐地邁進門檻。廊內廊外黑漆漆一片,到處都靜悄悄的,似乎連滿苑的花木都在那熏香的氣息中睡去了。
而今十幾年過去了,擺夷族陶氏土司府的主人從俄陶變成了陶贊,黔寧王府的藩主也從西平侯沐英,變成了嗣位的沐晟。
沐晟轉身看向阿普居木。後者即刻會意地上前,一把將地上的侍婢揪起來,「在王爺面前,容你信口雌黃!是不是你故意把沈小姐放走的!」
「雲南府錦繡山莊的千金。這是之前沈小姐以黔寧王府的名義,派人送到土司府的信物。」
「城門守衛的士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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