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土司府宅

阿曲阿伊遠眺著遠處的巍峨雪山,初升的旭日一抹金光照在山巔厚厚的積雪上,眨眼間,滿河谷突然也跟著明亮了起來,不禁發出連連驚嘆。
沒等她拿定主意,身後突然響起一道腳步聲。朱明月拽了拽馬韁,轉過身來,卻是一個小和尚背著筐遠遠地從官道上過來。
晌午的太陽已然烈烈暴晒,刺眼的陽光照耀著這片尚未開化的土地,也照耀著這座洪武十四年投誠于明王朝的府城。
召曼冷冷地看著她:「祭神閣的事情要是傳到外面了,你我誰都脫不了干係。咱們是拴在一根繩上的螞蚱,互相捏著把柄,我奉勸你千萬別把我惹急了!」
正午剛過,苑外日光和暖,朱明月卻感到後背隱隱發涼。
六月初的時令依稀有暑熱的氣息,縱然是雪山山腳,陽光滿滿的屋苑裡也沒有半分涼意。然而一踏進半敞的屋內,撲面而來的卻是襲人的滾滾熱浪。
「距離勐神祭還有不到一個月,幾個姐妹被送到這兒來另做準備。」
擺夷族信仰勐神,也信仰佛教,除了勐神祭和寨神祭,幾百年來元江府幾乎村村建寺廟、月月過佛節,男孩子在七八歲時更要入寺為僧,學習古老的傣泐文和佛經教義。初入寺受戒的小和尚,擺夷族語里就稱為「帕」。
「或許姐姐說得不全面……不僅僅是會解九連環這麼簡單,還要算計迷香的時間——」刀曼羅端著下顎,滿眼都是新奇和興奮,一副求知若渴的模樣,「當一個人在昏倒之初,模糊的感官仍然存在,需要很仔細地拿捏時間,動手的時間,還有事後打開窗戶揮發迷香的時間,才能保證神不知鬼不覺。沒經過訓練的人是做不到的……」
凌厲的聲音讓月卓拉一顫,渾身止不住地戰慄起來。她此刻絕望極了、也恐懼極了,說什麼奉神、侍神,其實都是送來給這個猥褻的男人采陰補陽的玩物,她姐姐如此,現在又輪到了她……月卓拉不知道為何自己的家族要懼怕和討好這個那氏土府,可她知道若是她說只有她一人知道這內情,這個男人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殺了她;就算她一時死不了,事到如今,也不會有什麼好下場了……
「那麼也就沒人知道其他幾個姑娘,會不會這麼做。」朱明月從冰涼的地面站起來,不緊不慢地撫著裙裾上的褶皺,「比弱水閣離這裏更近的,是穿香殿、是暖堂西廂,西廂里住著那麼多人,玉罕姑姑為何一口咬定就是我呢?」
「那王爺他知道嗎?」
孫兆康點頭哈腰戰戰兢兢地走了,阿普居木也被沐晟示意退下去,偌大的湖畔花圃,只剩下他和李景隆兩個人。
如此之快的變臉,前後簡直判若兩人,朱明月卻似渾然未覺般,略垂下眼帘,道:「夫人說的那個玉夫人,小女倒是略有耳聞……但作為四排山葉巴頭人未過門的妾室,是不會跟陶氏土府勾結在一起的。至於這枚青銅環……其實是小女在來的路上遇到一個人,他把這青銅環交給小女,還跟小女說,不到萬不得已,不要將這東西拿出來,但只要小女將它帶給土司夫人,土司夫人就會保小女一命;若還不行,就讓小女向夫人轉述一句話——」
那哨兵叉著腰走過來,揚起手一鞭子抽在那男子身上,又一鞭子甩在他臉上,頓時皮開肉綻,滿臉是血。那人抱著腦袋嗷嗷慘叫。
那花苞髻的少女捋了捋額前的碎發,道:「勐神祭三年一次,往年被選進來的人,淘汰的那些固然被送回家裡,卻瘋的瘋、傻的傻,無一是正常的。而選中的那些呢?」
「老子早就看你不順眼,如今把你的橈骨踢折了,也算是夠本!」
武士鬆開手:「滾!」
那是建文三年發生的事,原燕王藩邸的親軍都尉府還只是個小小藩王親隨的時候,已然發展得眼線遍布、神通廣大,但那時姚廣孝忙於輔助燕王篡位奪權,一直騰不出手來處理這個遠在西南蠻夷的叛徒,這才讓玉錦羅在陶氏土司夫人的位置上,坐了兩年之久。
……
而她轉瞬就又發現,元江府封城了。
葉果是極聰明的,月彌卻比葉果更聰明、更有心機,可是這麼多年來,那氏土府從沒有一個正經的妾室,不是沒有原因的。縱然土司老爺一直賊心不死,在各府、州、縣搜羅年輕少女。很多土官流官為了討好那榮,不斷地往元江府秘密運送美人。不少侍婢自恃貌美,總是妄圖勾引爭寵……可惜,對手是刀曼羅,孟璉刀氏的嫡出二小姐,那個不能以常理估量的女子,每一次都用實際行動告訴這些人——爬床,是要付出慘痛代價的。
……
她說完,樓里的姑娘們面面相覷。
月彌望著窗下掛著的幾株吊蘭,輕笑著搖頭,「我看你還真是挺好說話的。將心比心,若我換成是你,絕不會放任身邊的奴婢跟自己不是一條心。姑息終會養奸,與其防備著隨時被落井下石,你不想換個人嗎?」
兩年後的而今,玉錦羅卻死了,亂箭穿心,橫死在了景東廳的內城大街上。
「有事嗎?」
陽光和風從竹片縫中透進來,幾乎一宿未合眼的少女揉了揉酸疼的脖頸,聽到竹樓外傳來的一兩聲雞鳴。
此時,孫兆康也騎著高頭大馬,穿著一身倜儻貴氣的雲雁官袍,在這男子的身邊卻成了單調的陪襯綠葉,毫無存在感。
蕭顏在永德大雪山住了半個多月,自然不知道景東廳發生的事。而事到如今,朱明月的這個身份已經沒有必要再隱瞞——她既想要去元江府,就必須擺平蕭顏;阿曲阿伊作為蕭顏的人,一路跟她到此,蕭顏也不可能蒙在鼓裡。
「行了,東西拿到你便回去吧,離開久了恐被人懷疑。」
召曼驚呆了。
朱明月知道問到此,便不用繼續下去。
沒得到任何迴音。
「哪樣?」
玉罕扭過頭來,本就不美的臉,滿是譏諷和冷嘲:「三管事睜眼說瞎話的本事是越來越溜了,這丫頭白面白皮的,你說她是佤族人!」
穿過一片濃密的芭蕉林,帕文抬起手,指了指掩映在盎然綠意中呈半圓形的城闕,「你看,前面就是東城小門了!」
土司那榮滿面含笑地拉著這位巫醫的手,走上元江府最高的那座城樓,用高亢而激動的聲音朝著城下聚集的幾萬族眾宣布:彌陀莎,當之無愧地成為擺夷族的大巫師。
「其實……小姐之前套了她那麼多的話,如果她把你供出去,不僅自己不會好過,全家還都要跟著遭殃。」男子半吊著肩膀,又瞥了一眼在樹下酣睡的婦人,「等她一覺醒來,發現小姐不見了,只會當自己是做了場夢,不會多事的。」
「……這,你怎的會有這個?」
這是岩吉給她安排的身份,也是她進入那氏土司府唯一的機會。
「我知道,你的身份比那些女孩兒都要高一些,但那又怎樣……你已經是祭神侍女的待選人了,這是何等神聖而又榮耀的頭銜?相反的,一旦你落選,就會成為整個家族的恥辱,根本逃不過族規的懲罰。還有你的家人,因為你而受到全族的指責和笑話,還會再接納你、護著你嗎……你沒有其他的路可走,你只能被選上。而你想要中選,也唯有巴望著作為大巫師的我,接納你這副卑賤的身體。」
雅莫的話朱明月很熟悉,同樣的話姚廣孝也跟她說過。
死了人,跟談論天氣一樣平常。
玉嬌的臉上是驚慌的表情,四下張望了一下,見沒什麼動靜,才噓聲道:「不能直呼其名的。寨子里的村民都只敢稱呼其為『九老爺』或是『九爺』,若是哪個人隨便說出九老爺的名諱,便是不尊,要被丟進曼聽河裡餵食人魚的!」
「奴婢不能多說。只能告訴姑娘,洗塵茶不要多喝,入湯后更要找視線不明的地方!」
暗室里還有兩個伺候的奴婢,眼觀鼻、鼻觀心地佇立在角落,聽到這種驚世駭俗的言辭,仍似充耳不聞一般,沒有任何反應。
不甚寬敞的寢房裡,除了微風帶動窗扇搖晃的吱呀聲,只剩更漏滴滴答答的響動。待連翹低語罷,李景隆面容有些古怪,卻還是道:「好,本國公答應。」
刀曼羅朝著身後招了招手,即刻有侍婢拿出一個寸長的檀香木盒,遞到刀曼羅的手上。刀曼羅拿著盒子在玉罕眼前搖晃了一下,慵懶地說道:「別說夫人我不疼你,瞧,這裏面可是好東西。接著!」
阿曲阿伊的腦袋垂得更低了,卻老老實實地點頭,「從曲靖出來時,軍師就讓我好好照顧你、保護你。後來你跟王爺說要混進元江府的時候,軍師第一時間從王爺那兒收到了消息,就讓人給我傳來口信,說若是帕吉美你執意要來,讓我一定要跟著你,把你安全送到。」
榻上那瘦弱得過分蒼白的男子,陰柔至極,凋零至美,依舊像是閬苑仙台里的一株冰雕蓮花。離得近了,聞到的也還是那股淡淡的藥石冷香。
然而正當屋內的姑娘惶惶難安,生怕有人闖進寢閣時,外面忽然靜了下來,鏗鏘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又由近及遠漸漸消失……誰也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誰也不知道在這一個時辰的工夫里,神祭堂有多少人消失了,幾個面容肅寒的陌生奴婢在廊內,分別把守著暖堂西廂、弱水閣別院,彷彿兩道強硬的屏障,阻隔了外界的一切打擾。
那明媚俊俏的男子眯起眼,優容的面色有一點點變冷的跡象,須臾,唇畔一抹涼颼颼的微笑:「承蒙黔寧王看得起,下官豈敢不竭盡所能?只是下官很好奇,等到將來戰場上,究竟是黔寧王你的兵法厲害,還是你的口才更厲害?」
蕭顏抬起眸,看著她的眼睛里一抹溫笑。
然而一切都與身在曼臘土司寨中的朱明月無關。同是待選祭神侍女的姑娘們,在竹樓中圍坐在一處,一邊望著外面的傾盆大雨,一邊長吁短嘆。
「你做夢!」
兩人的目光交匯,這時候,一個侍婢從走廊復道跑過來,「小主子,小主子!」
有些人相信直覺,也憑藉著與生俱來的敏銳直覺,在深宅大院這種地方安身立命。而有的人靠的不是直覺,是懷疑一切的態度。玉罕就屬於後者。寧枉勿縱的處事作風,讓玉罕在沒有任何證據、僅憑一己武斷猜測的情況下,就毫不猶豫地將月卓拉送到召曼的面前,算是一種考驗。可惜,月卓拉並沒有通過考驗。
「吾皇萬歲。」
「規模有多大?」
中軍大帳。
可月彌也是難得的美人,更是堂堂的紅河彝族貴女,一次次地放下身段來向她示好,豈料對方非但不領情,還拒她千里。攥著花枝的手不由收緊,掐斷了上面的花團仍不自知,月彌索性也不客套了,直截了當地說道:
岩吉聞言唬得扭過頭來,動作幅度有些大,連橋面都跟著左右晃了一下,「小姐要去廣掌泊啊?」
「滄源佤族。」
李景隆皺眉道。
阿縈離開后,迴廊內,一個亭亭玉立的少女從北屋過來。
「如此的話,奴婢便僭越在這兒跟姑娘說幾句,」玉雙清了清嗓子,煞有介事地開腔道,「這座土司府很大,除了姑娘所看到的前苑,中苑和后苑都不允許擅自進出。但不論是前苑還是中苑、后苑,無一處沒有看不見的眼睛,只要誰敢亂跑亂撞,某一雙眼睛的主人就會取之性命。死都不知道是怎麼死的。奴婢奉勸姑娘還是聽話為妙,老老實實待在這樓里,不要動太多歪腦筋。」
等玉嬌領著小娃娃回來時,帶回來了很多奇異甜蜜的水果。玉嬌手裡還捧著一件金線滾邊的金葵色高腰筒裙,外套淺色對襟窄袖衫,做工相當講究;另有蓮紋的銀腰帶、銀髮簪、銀項圈……無一不顯出別樣的簡約和雅緻。
在東川府也有土木建造的小樓,像這種干欄式的方形竹樓倒是少有,看似簡單卻極其精巧。石階堆砌而起的路曲曲折折,再往上的深處便是村寨里的佛寺。
說完,急急地將武士剛塞給他的銀錁子推回去。
「沒猜錯的話,沈小姐現在人已經在那氏土司府了。」
「……未過門的。」
那廂,朱明月淡淡地說道:「小女並不算是錦衣衛,只能說,小女是原燕王藩邸親軍都尉府的人。」
她安排了機會脅迫她去偷鑰匙,她可倒好,給她來了一招黃雀在後。
約莫是三個時辰之內死的。
否則不會成為一名死士。
「想清楚了再說,別到時候給別人當墊腳石,害死自己。」
況且李景隆並非監軍,根本沒有督查將帥的權力。
李景隆抄起巾絹擦了把臉,隨手把衣襟一扯,就聽到外面稟報聲。
眼前忽然掠過一張英氣逼人的俊顏,戎裝鎧甲,金戈鐵馬,會是怎樣的一副睥睨天下的囂狂架勢。
蕭顏問了一個沐晟從沒問過她的問題。
李景隆「哦」了一聲,不甚在意地聳肩道:「都過去這麼久了嗎?一路上山山水水的,風光無限,可能是稍作停留,耽誤了些時日吧。」
月卓拉哽咽著搖頭,「我不知道。」
供奉著族內神明、一向是寶相莊嚴不可褻瀆的神祭堂,在選拔祭神侍女的期間,不允許任何男子涉足,誰知道這暖堂里的女子香閨,居然出現了一個男人。
玉嬌面上一抹笑容,「『問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美則美矣,沈小姐可不要被眼前的『良田美池桑竹之屬』給騙了哦。」
「若查明他們僅是元江府派來的……」
朱明月穿著一身白坎黑裙,紮成雙辮,白流蘇頭帕下只露出一張美麗的面龐。此時把韁繩綰了綰,從挎囊里掏出一份戶籍和路引,又被那女子接過來拿在手裡,往哨兵的懷裡一推,「看見了沒?紅河彝族給開具的證明。人家啊可是從黃草壩來的,跟咱們擺夷族也不算是外人吧!」
「那我一定要好好表現,給雅莫巫師留個好印象!」
「別這麼冷淡嘛,好歹也跟下官喝一杯!」
「選中的那些,聽說要留在神祭堂里奉神,直到十八歲。但是聽阿媽阿爸講,好像從未見到那些女子再露過面。」
玉罕看了她一會兒,發出冷笑道:「我這個教習姑姑向來一言九鼎,我說過不去告發你,就絕不會食言,但你果真是混進府中意圖不軌之人,我也不能放過你!」
少女的目光淡而沉靜,「小女知道。可小女還知道,除了小女的兄長和那二十幾名商賈,已然成為黔寧王府的掣肘之外,屆時你們還會遇到另一個無法克服的難題,而那個難題,足以使這次傾盡西南邊陲兵力的剿襲行動,功虧一簣。」
朱明月一怔,「……昨夜?昨夜我沒出過房門。」
曼臘土司寨的村口有一棵古老的菩提榕,掛著湘色和冥黃色的絲帶,看樣子像是村寨里的神樹。粗壯的枝幹七八個人都合抱不過來。菩提榕的旁邊還有一口神泉,泉眼就在隔著隴道不遠的一片湖沼附近,不時地咕嘟冒出一兩股水柱。
可她具體是什麼回應,兩人接下來又是怎麼個鬧法,朱明月沒有機會看到。在岩布話音落地的一瞬,一個冷麵的侍婢擋在她面前,擺個手勢:「姑娘請吧。」
膽敢一個人來土司府,可能沒有準備嗎?朱明月給刀曼羅備了三份極有深意的見面禮:祭神閣的鑰匙,刀依蘭的青銅環,陶氏土府兩個嫡子陶佑和陶賈的下落。
「那我、我還有沒有機會見到土司老爺?」朱明月有些為難地看著她,「倘若無功而返,我真的不好交代……」
「姐姐我在這府裡頭太多年了,府中人見到我就跟耗子見貓一樣,相當沒趣,好不容易遇上一個冰雪聰明又十分有來歷的妹妹,這死水一樣的土司府才算有了樂趣。」刀曼羅舔了舔唇瓣,眉梢眼角皆是撩人的媚笑,「妹妹放心,若妹妹能逗得姐姐高興,姐姐會少用些折磨的手段,保證不讓妹妹太過痛苦……」
玉罕一怔,隨即臉上笑意更深,「恭喜你,你被選上了。」
玉臘接著道:「東屋的玉恩姑娘被帶到了穿香殿。」
「咱們進了這裏,在甄選之前就都不能回家,更不能輕易被外面人看到容顏,否則就是玷污了神明,要受處罰的。忍吧,忍忍也就熬過去了。」
由祭祀巫師掌管的鑰匙,有十八枚之多,串聯在一處,每三把鑰匙的形狀相同,鑰匙柄上既沒有鏨刻也沒有任何標記,除了累年主持過神祭的男巫女巫,外人根本分辨不出來哪枚鑰匙開哪裡的鎖。如果不是有玉罕這個內鬼,事先鑄造了一枚形狀相似的鑰匙,讓朱明月在迷暈雅莫之後,以假亂真偷偷換掉,雅莫馬上就會發現鑰匙丟了。
「怎麼忍啊,你看我這渾身上下,哪有一處是不帶傷的?你們倒好,看不懂起碼聽得懂,而我明明是紅河彝族的人,會也只會彝語,哪裡能背下那些!」
尤其一想到他此刻正率領著東川的衛所軍隊,跨越千山萬水,路途迢迢奔赴元江府而來;一想到,有那麼一個人也為著同樣的目的,夙興夜寐、枕戈待旦,時刻浸潤著陰霾和緊張的一顆心,她就會變得異常寧靜。
阿縈本就不是她的奴婢,臨危自保,不得不向玉罕低頭。
那廂,掌事的侍女招呼眾人在池邊集合。等所有姑娘都褪去了衣衫,僅披著一層薄薄的白色輕紗站在池邊,有侍婢捧著竹筒走過來。
「地位尊崇?妹妹難道不知,那其實是個又老又丑的傢伙!」一雙美麗的鳳眸,瞪得老大,刀曼羅的態度比朱明月更認真。
「暫時還不清楚,但目測坍塌得嚴重,能走人過馬車的地方全堵上了。」
孫兆康呆愣愣地張了張嘴,連下句話想說什麼都忘了。
「妹妹別擔心,姐姐這麼喜歡妹妹,疼你還來不及,怎捨得讓妹妹受苦呢。」如安撫寵物一般,刀曼羅抬手摸了摸她的頭髮,露出一抹妖嬈的笑,那笑意卻不達眼底,「來,妹妹先與姐姐說句實話,托你給姐姐帶青銅環的那個人,長什麼樣,多大年歲,有什麼體貌特徵……」
「不,不,我不要去東廂,別送我去東廂,不要!」
就算再有本事,接應她進城的是黔寧王府的勢力不是嗎,轉身就翻臉不認人,真是不識好歹!
「跑,看你還跑啊!」
玉嬌點頭道:「其實以前各土府的老爺們也會來此。像麗江府、普洱府、武定幾處的土司,還有大理、順寧的知縣也會經常派人來……但是自從商賈被抓,土司老爺便開始閉門謝客,就連九老爺都沒出面。無論誰來,一律拒之門外。」
朱明月輕聲道:「你若有話想對我說,不妨直言。」
少女點漆似的眸子,在陽光里映得一片清淺,畫樣精緻的眉眼,肌膚更是白皙剔透、晶瑩如雪。這麼明顯的江南漢女特徵,如何妝扮怕是都能看出跟夷族的姑娘們不同,玉嬌不禁有些苦惱,在心裏琢磨著如何替她遮掩才是。這時,就聽少女道:「之前聽帕文說,元江府的三城門是這幾日才被封的,而我來的消息如此突然,沒進城之前還一直頭疼如何進來,你怎麼會恰好在東面的小城門等著我的呢?」
男子的下顎微抬起一個略高的弧度,目光中幾分固有的倨傲,看在旁人的眼裡卻彷彿是別有一些意味。畢竟這位曾經是建文舊部的敗軍之將,而在場的衛所將官都是靖難之役的功臣,這樣的說法以及其他人默認的態度,無疑是對這位遠道而來的手下敗將一種無聲的藐視。
但是可以想象,勐神大祭在即,作為擺夷族最高權力代表的那氏土府,卻陷入內憂外患的空前危急關頭,兩名呼聲最高的大巫一個卧病在床,一個束手無策,致使象徵著擺夷族信仰的神祭堂一片混亂。這時,有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巫醫,臨危受託,用了短短不到五日,竟以一人之力治好了幾大村寨里的疫病,力挽狂瀾,成功阻止了疫情蔓延,又雷厲風行地整頓了神祭堂,抓住了之前破壞祭神閣的真兇。
「你……真的是錦衣衛?」
刀曼羅忽然覺得自己的心跳在慢慢變快,一股很奇異的感覺從心裏湧出,不知是忌憚還是其他的什麼感覺。
官道兩旁的姑娘們紅著臉不敢看,卻在後面爭相追隨。那些半老的婆子嘖嘖稱奇,瞅瞅這個又瞅瞅那個,怎麼看怎麼一個俊。
一句話,引得後面的百姓哈哈大笑。
「快,攔住他!」
「這麼凶啊。」
男人的聲音很輕,穿耳而過就像是讓人不寒而慄的魔音,手上的力道卻在一點點的加重。召曼扣著月卓拉的手忽而轉向扶上她的肩,抓著她本就輕薄的襟口一扯,狠狠握在她的胸脯上。那一刻,月卓拉想要尖聲嘶叫,卻被扼住喉嚨發不出半點聲音,心裏極度恐懼的情況下,她瞪大一雙淚眼,使勁踹著雙腿。
她這麼說,讓堂堂的那氏土司情何以堪。
緊接著是第二撥。
玉嬌拉著小娃娃的手,慢慢往樓下走。
率隊行在最前面的,是一匹雪白的駿馬,馬背上的男子身著一襲惹眼的深紫色錦袍,風馳電掣,急速馳來。
村寨和村寨之間到處可見的是濃綠蔥蘢的大樹,終年常綠的喬木、灌木或藤本,多是中原地區不可見的真稀奇木,奇花異草,奇形異象,引人入勝,也讓人嘖嘖驚嘆。
堂堂的土司府女主人,會去毀壞象徵著那氏土府百年信仰、供奉著偉大勐神的祭神閣嗎?當然,就算刀曼羅有這個心,也不會親自動手,然而神像斬首這種事,頗有些天地不仁、毀神滅佛的囂狂架勢,並不是誰都有膽量這麼做的。
這座距離元江那氏僅有百里之遙的州城,擁有鳳慶縣、永德縣、鎮康縣、雲縣和滄源幾處大縣城,當地居民之中就屬擺夷族和彝族最多,隨處可見的是兩大蠻族的巡邏兵在各縣各鎮巡查。然而就是這通往元江的必經之路,在碧羅雪山的其中一座主峰——永德縣大雪山,卻住著一位不速之客。
雅莫像是喜出望外,一把將她摟進懷裡,摸著她的頭道:「真是個好孩子……」
「別忘了,是她想害我在先。而且若是她醒過來的話……」
婦人的話語剛說到此,突然自己就閉了口。她轉過臉來,兇惡惡地瞪著朱明月道:「不對,你打聽這麼多做什麼?」
軟榻上的男子抱著暖爐,望著窗外還未明朗又黯淡下來的天空。一個彝族的武士進屋來稟告,看到滿地的宣紙,即刻走過去將窗支撤了,阻隔住屋外呼嘯的風勢和雷聲。
這種複雜的表情,被朱明月捕捉到了,也沒有逃過玉罕的眼睛。
那校尉想了一下,道:「此處正好是功山的南麓,若要繞道,只能按原路返回,再過德隆河到丹桂。但現在正好是西南邊陲的雨季,德隆河漲水,流逝迅猛,大軍又是車馬又是糧草輜重,如果要渡河,恐怕也得等晴時才行。」
話音剛出口,最後的幾個字就被玉嬌捂在了嘴裏。
「若是僥倖被選上祭祀的侍女,是你幾輩子都修不來的造化,是勐神保佑。記著千萬謹慎仔細,否則衝撞了神祭堂,污了神明,你一個人身死是小,連累了……」
「說完了蕭某的事,現在是不是該輪到小姐替蕭某解惑?」
獨自一人由老太監引路,順著朱紅宮牆從西華門進宮時,那完全陌生而惴惴不安的場景。五年過去,而今她也不過是剛及笄的年歲,眼前這片荒蠻的地域、神秘的風土、稀奇的異族人……那氏土司府,看似寧靜綺麗與世無爭,卻危機四伏弔詭暗涌的深宅大院,帶給她的又將是什麼?
推開殿門走進去,玉罕掃了一眼殿內的眾人,指著其中一個姑娘道:「你,跟我出來。」
管事的拿著手裡的冊子一抖,道:「既不是佤族的,更不是擺夷族的,還想充任勐神祭上的祭神侍女?一旦被發現,要被斬手斬腳浸魚塘的,連我都要受連累!」
彝族武士帕所點頭道:「就在昨兒個傍晚。」
滾珠般大雨敲打在茅草屋頂,像是恨不能將這竹架支撐的竹樓敲成齏粉一樣,雨絲隨著冷風從竹片縫隙中掃進樓里,將靠近牆面的竹板地面弄得一片暈濕。憑欄而望,外面椰樹和蕉樹的葉子在狂風急雨中被吹得左右搖晃,厚厚一片水霧結成屏障,唯見濃綠瀰漫,天地茫茫。
當初姚廣孝出入燕王藩邸時,就在北平親軍都尉府的基礎上,設置了暗衛、細作、死士和清理者:其中的暗衛,改元永樂后大多編入了錦衣親軍都指揮使司,就像之前在臨滄接應她的錦衣衛校尉張曉讖;細作,如她,秘密滲透到一個地方,專門司職偵查、打探,搜集情報;死士,如連翹等,司職保護、刺殺、政治奪權;至於清理者,則負責危機解除、造假和善後工作——她和阿曲阿伊兩個女子能夠孤身順利跋山涉水來到東川府,除了阿曲阿伊豐富的走貨經驗、錦衣衛唬人的身份,更多的,其實是仰賴了清理者的暗中配合——秘密地清除障礙和危機。
是非曲直,還用再說嗎?
玉雙。
「是啊,我的乖孩子。」
那時他讓阿普居木向各府州縣發出嚴查的軍令,自以為放任她在外面胡鬧一陣,便能夠輕而易舉地把她帶回來。可惜到底是低估了她的能耐,而他之前所有的自負和篤定,也都成了笑話……或許最初她背著自己擅自調動麗江的土官,就應該把她關起來,再不讓她跨出府門半步。
聽樓裏面有個彝族的少女說,在元江只有旱季和雨季之分,沒有四季。雨季時尤其像這種很急的雨勢更是尋常,往往早晨晴空萬里,不消一個時辰就黑雲沉沉,雷聲陣陣。在大雨來臨之前,也是毒蛇毒蝎出沒的時候,竹樓架起兩層,竹柱支撐,剛好避開那些毒物。
玉嬌的意思是,是黔寧王府多年前在元江府城內發展的一個內線,也是地道的擺夷族人。當初蕭顏在得知了沈家明珠要混進元江那氏的打算,就提前派人把關於她的部分消息,秘密傳給內部幾個牢靠的眼線。隨後這些散落在元江的沐家眼線,便在通往元江內城的幾條必經之路上守著,以各自的方式等待接應她。
「許久不見,黔寧王別來無恙。」
「……是土司老爺?」
召曼眯起眼,「哦?哪個?」
朱明月不置可否地答道:「剛進來就暴露身份,更不好。」
玉罕一指朱明月,那幾個字如同牙縫中擠出來的。
朱明月有些哭笑不得地說道:「怎麼會呢。我一個人從紅河來到瀾滄,人生地不熟的,好奇四處看看也屬正常。再說,九老爺位高權重,深得村民的敬仰和愛戴,我去瞧一瞧曼景蘭寨子,說不定還能有幸看到他老人家的真顏呢。」
「我不會怪你的。」
「哎喲,我的瓦!」
玉罕臉上的血色刷地褪去,肝膽俱裂地撲到刀曼羅腳邊:「夫人,奴婢當牛作馬在神祭堂這麼多年,從來對您忠心耿耿絕無二心,奴婢冤枉,奴婢真是冤枉的……」
這還是那個以折磨年輕女孩子為樂,別說是敢勾引土司老爺,便是有那份心都要用最殘忍的手段將其置於死地的那氏土司女主人嗎?看見這麼一個狐媚之相的小賤人,不即刻痛下殺手,反而任由她忤逆亂語,還有一搭沒一搭地陪著她閑話?
孫兆康瞧著沐晟看不出表情的臉,忽然有烏雲蓋頂的不妙感覺,扶了扶李景隆的胳膊,賠笑道:「要不國公爺在這兒跟黔寧王說話,下、下官過去招呼眾將士,先失陪一下。」
「剛剛及笄。」
「玉罕姑姑能否給條生路,我會……安分守己。」實際上,她一直都很安分守己。
蕭顏說,她或許是第一個讓沐晟悔不當初的人。
「那這跟召曼巫師有什麼關係?」
可誰說,玩物是不會反撲的呢?
朱明月依言走上前,坐在離主座不遠的矮杌上。
……
奴僕滿頭是汗,頂著一張苦瓜臉連聲稱「是」。那奴婢卻顧不上什麼風箏,扯了扯葉果的衣襟,小聲道:「小主子,中苑的人找您都快找瘋了,誰想您居然跑到了前苑下人處,被老爺知道了可不得了,您趕緊跟奴婢回去吧。」
第一撥傳信官,在巳時一刻將消息送到府城。
哨兵「哼」了一嗓子,「那她來元江府做什麼?」
最後一句是對那奴僕的警告。
朱明月帶來的這枚青銅環,與刀曼羅脖子上的那枚一樣,來自同一柄銀錯青銅大環刀。那銀錯青銅大環刀是孟璉刀氏的傳家寶,兩姐妹相繼出生后,刀氏現任土司把青銅刀上最小的兩枚刀環截了下來,送給姐妹倆佩戴。
「我還需要你做件事情。」
「好了,這地方剛死了人,實在晦氣。妹妹跟我來,咱們去裡頭聊聊。」刀曼羅很是嫌惡地揚了揚手,從太師椅上施施然站起來。
沐晟曾跟她說過,針對元江府的剿襲行動,蕭顏是第二道殺手鐧,多年來負責交好和攛掇各地的土府,以防將來在開戰時,沐家軍要在多個戰場對付不同的土司家族。而蕭顏在領兵圍剿了勐佑的一夥匪寇之後,一直在各府城的土府裏面做客,如今又逗留在離元江府不遠的臨滄,絕對不是專程為了攔截她。
刀曼羅露出一個更驚詫的表情,然後捶著炕桌,笑得花枝亂顫:「看來,妹妹果真是喜歡那個又老又丑的傢伙!要不這樣好不好,妹妹便留下來,讓他伺候咱們姐妹倆快活一陣子!」
可他忘了,這裏畢竟還是土司府,不是他的一言堂。
若是猜得沒錯,蕭顏已在臨滄住了半月有餘。半個多月的時間里,為了把危險降到最低,必須與世隔絕,不跟外界有絲毫聯繫,故而他應該並不知道,她已經一路過關斬將到此。然而他又僅憑揣測,就預知了她會到來。
岩吉聽她這麼說,也不好再說什麼,低頭思忖了片刻,有些迷惘又有些唏噓地道:「屬下本就是小姐的死士,一切按照小姐說的辦。只不過剛剛看小姐對待那婦人是恁地狠心腸,如今又……看來小姐之前會那麼做,其實是意在試探屬下了。」
「自然不是。」
朱明月略一蹙眉:「怎麼是土司夫人的命令,土司老爺呢?」
蕭顏靠著金心燙絨的靠墊,一雙眼睛清透得仿若不食人間煙火,卻是略含笑道:「給所有的內線傳口信,一切行動取消。在沒有我的命令之前,誰都不準擅自行動,更不準給沈小姐添麻煩。」
也誠如沐晟所言,她無法給出一個讓他滿意的答覆。而那些所謂的搭救沈明琪、為戰事獲取消息的話,或許能敷衍得了沐晟,卻哄不住蕭顏,對方也不會相信她會因為愧對於沈家,才不惜有所犧牲。
接連不斷的瓢潑山雨過後,雨後初霽的晴空一片蔚藍。幾隻飛鳥從霧靄繚繞的林間穿梭而過,淅淅瀝瀝的水從瓦當上淌下來,像是整個府宅山莊都在下雨。
阿縈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眼瞧著朱明月被五花大綁地帶走,不由得瑟縮地邁進門檻。孰料玉罕轉過身,照著她的臉就是一巴掌,怒喝道:「賤婢,讓你過來弱水閣不僅是只伺候她,還要你時刻注意她的一舉一動,你是怎麼辦事的!」
「你怎麼了?」
盛夏的時令,也是西南邊陲多雨之際,尤其是元江府擺夷族居住一帶,雨水甚多,積雨集中,常會發洪水。擺夷族的竹樓因此下層架空,牆又為多空隙的竹篾,樓板和牆面用竹籬或木板製作,一防潮濕,二散熱通風,三可避蟲獸侵襲,四可避洪水衝擊。
姑娘們七嘴八舌地議論著,就在這時,屏門打開,一個侍婢從裏面出來,指著女孩子們中的一人,「該你了,跟我來。」
上挑的音調,嬌嬈慵懶,又含著無比威嚴。
且身份極高。
朱明月望著屋苑竹柵欄兩旁的彝族侍衛,輕聲道:「還是我自己去吧,想必蕭軍師已經等候我多時了。」
以利相誘,和參与人家的內部家事,可是兩碼事。
玉雙「嗯」了一聲,視線從她的頭頂掠過,心道美則美矣,終歸跟往年樓里的無二致,都是些愚昧無知的鄉野小戶,臉薄面淺好擺弄。
葉果被那侍婢領走了,離開的一刻,扭頭看向院牆漏花窗內的少女。見她閃身出來,微微一笑,擺了一個無聲的口型。
玉嬌上前一步,擋住哨兵的視線,「阿盧你可要瞧清楚,我這侄媳婦不僅會爨文,還會講擺夷族語。除了咱們元江那氏和紅河彝族,還有誰會這些。要不,先讓她說兩句給你聽聽?」
「呦,黔寧王也在啊!」
黔寧王府的軍師?
一番話說得姑娘們唏噓不已又驚又怕,這個時候,在靠牆的東南角忽然響起一道不冷不熱的嗓音:「我要是你們,可不會想得這麼簡單。」
這一日是六月二十四,消息被傳送到府外,所有元江擺夷族村寨為之嘩然。
刀曼羅斜斜倚著炕桌,挑著一雙勾魂媚眼兒,笑道:「妹妹知道的可真不少。既然說到此,姐姐索性也不瞞你,我玩死的那些,的確都扔在那兒,但若說都是我弄的,可冤枉了呢……」
但擺夷族又有族規:除本族進寺廟修行的男子,均不得學習傣泐文。冗長而拗口的禱詞姑娘們看不懂,僅靠著寺中小僧一句一句誦讀,姑娘們按照口型來背,對於根本連說都不會的佤族和彝族妹子難乎其難。這段時間所有人又都住在竹樓二層一個大通間里,除了被褥和涼席,連換洗的裙衫都不多,日子過得實在不舒坦。以至於朱明月剛來兩日便知道了,樓里的哭聲不是鬧鬼,而是挨打后的委屈。
不甚流利的漢話,一著急更說得磕磕絆絆,朱明月鬆開攥著韁繩的手,撫了撫她的肩膀:「我明白。但是我千里迢迢來到這兒,就是為了那氏土司府。」
東川府的外城城門下還搭設著簡單的欖架,作為遮陽,也為烘托迎接的場面,上面特地綁著五色彩旗;架子下是敲鑼打鼓的綵衣隊,專等著御前禁衛軍一到,就鑼鼓喧天、熱烈歡呼。不料這樣的一行飛騎隊伍踏著滾滾黃土疾馳而來,尤其是前面的幾匹馬,因速度太快,連馬上坐著的人長什麼樣都看不清楚。
朱明月跟著那個武士走在曼臘土司寨,發現村寨佔地甚大,過了幾片聚居的竹樓,順著山麓間的小道往上,再穿過大片濃密的藤蔓雨林,一座宏麗雄偉的土司府映入眼帘——高聳的牌樓后是百丈台基,側砌著漢白玉踏道,朱紅金釘的府宅大門前,矗立著兩根黑漆楹柱,以及門前蹲坐在須彌座上兩頭怒目圓睜的石獅……巍峨宏麗的土司大宅彷彿就矗立在雲中,煙霞蒸騰,讓人望而生畏。
「難怪那婦人會認定我是歹人。進城來的外地人,怕是很少有打聽土司住處的吧。」
李景隆一怔:「什麼意思?」
面容鐵青的女子理也沒理她,走上去直接用傘柄杵開虛掩的門扉,踏進了屋。屋內的少女僅穿著一件貼身筒裙,聽到響動拿起屏風上的外衣披在身上,等裹好了,不慌不忙地轉過身來。
玉罕訥訥地縮著肩,「……」
那一刻男子眼底流瀉出的狠絕,讓李景隆都不禁為之一愣。轉瞬又像是想到了什麼,默聲不語地眯起眼,眼底的神情變幻莫測。
床榻上的血跡和-圖-書還沒幹,隔了一晝夜,洇成暗紅色,榻邊站著一抹朱袍背影,是個男子。
「奴婢的腰……被黔寧王的侍衛踹折了。」
「黔寧王真的不知道原因?」
姑娘們心驚肉跳地看著葉果被拖拽出去,任憑她痛哭流涕、再三乞求都無濟於事。死記硬背雖然難,教習姑姑雖然可恨,但總比受擺夷族的族規處罰、連累全家要好,忍吧,繼續忍吧,忍過了祭祀儀式就好了。
「是。」
朱明月愣愣地問道:「姑姑何意?」
什麼樣的族規和處罰,能讓在場這些族內的、族外的女孩兒們都變了臉色?尤其那個被掌事侍女揚言要趕出去的佤族姑娘,怔了一下,臉上露出驚恐的神色,跪在地上抱住掌事侍女的腿,號啕大哭地求饒。
玉罕怒極瞪大眼睛,索性連「管事」的稱呼都免了:「岩布,你這般疾言厲色,是為著什麼?得了人家好處,還是另有想法?別說我沒提醒你,就怕領一個外族人進來出了什麼差錯,你這條老命擔待不起!」
這是一個艷到了骨子裡的女人。
玉嬌說,沈家小姐在她家竹樓只住了一宿,翌日晨曦便不告而別。玉嬌不敢聲張,小心翼翼地四處尋找,整整兩天均無消息,在沈家小姐失蹤的兩日後傍晚,有人突然上門以沈家小姐的名義,半強迫半規勸地把她一家人送了出來。
等那樁消息送到東川府沐晟手上,朱明月已經先一步抵達了元江。這是在她與張曉讖分別之後,策馬夜行的第六日晨曦,等瞧見臨滄驛站的影兒,前後途徑了五座府城、跋山涉水風塵僕僕地趕路整整一個半月的兩個人,疲憊不堪,也狼狽至極,卻仍有一絲見到曙光般的狂喜。
蕭顏擁著被衾,半躺在軟槢上,腿上還蓋著一件厚厚的毛氈毯。
那姑娘說罷,一擼袖子,麥色的肌膚上遍布青紫的傷痕,是竹條抽出來的。
是那個在穿香殿中惹怒了掌事侍女,被硬生生拖出側殿的佤族姑娘。
突生的變故,讓池中泡得無比愜意的姑娘們紛紛調過來視線。不就是去祭神閣里守夜么,跟背誦禱文有什麼關係?其中有幾個跟月卓拉一道從紅河村寨來的彝族妹子,就算有心想跟她調換,聽她這麼說,也氣憤地收回了想法。
在兵連禍結之前,在即將到來的無妄之災前,並沒有太多時間給她做準備。暴雨之前的這段寧靜,卻恰恰給了她準備的餘地——很多事,就要發生;有些關鍵人物,也要漸漸浮出水面了。她既已身在此地,錦衣親軍都指揮使司的力量,既已加入戰局,不妨在這場即將發生的邊陲動亂中,助他一臂之力。
眼看就要衝到城門下,卻絲毫沒有勒馬減速的意圖,鏗鏘的馬蹄聲一瞬間撲面而至,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況且就算咱們忍過了這關,輪到見巫師的時候也不太好辦。要是雅莫巫師也就算了,若是召曼大巫師的話,說不定比現在還慘呢……」
朱明月對於陰謀算計,向來有種與生俱來的天賦,唯獨面對他,她試過橫眉冷對,試過虛與委蛇,甚至試過面對面鬥智斗勇,拼個你死我活,卻常常是秀才遇到兵,落得個鎩羽而歸的結局。最初挖空心思地接近,後來費盡周折地逃離,那個倨傲如斯的男子,會惱怒成什麼樣?是不是也像她當時被他一次次打亂計劃,滿腔憤恨發泄不出的感覺?
「因為在納樓的前任土司普少之後,除了那個嗣位的普琪東,其中落敗的嫡系子孫之一——普紹堂就在永德縣。」
原來是認識的。
李景隆的笑容明媚不改,目光從沐晟身邊幾個正朝自己揖禮的武將一一掃過去,尋覓未果,又調回到沐晟身上,聲調輕快地說道:「下官哪有那麼大的顏面。黔寧王迎接的是皇上的聖旨,而下官恰好是傳旨的欽差,帶著這些御前親衛軍來拜見黔寧王府的當家人。黔寧王剛好說反了。」
玉雙蹙眉道:「在姑娘來之前,三管事沒教過規矩嗎?」
「姑姑,我看著她呢。」
擺夷族的大巫師都是世襲的,與德行無關。
這名被喚做「玉罕」的女子,年歲已經不輕,用冷眼看了看岩布,開腔道:「三管事,您可知土司府中收納外族人已是破例,這次的祭祀侍女除卻咱們擺夷族,便只得是紅河彝族、滄源佤族,除此之外皆不允許接近勐神祭壇,否則就是褻瀆色勐和披勐大神,您卻領來了一個漢人。我看您別是越老越糊塗了吧!」
玉罕眼中露出兇狠之色,「歇著?我倒是想歇著,偏偏有人不安生!」
待姑娘們喝了茶,掌事的侍女才讓侍婢伺候著下水。二十一位少女擁著輕紗踏入湯池,燙暖的溫水湧上來,恍惚間有一股甚是愜意的熨帖感,連帶著將數日的辛苦和埋怨都蒸泡去了大半。
「玉罕姑姑,你這是……」
那姑娘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道:「三年前的勐神祭就是召曼大巫師主持的啊。那個姐姐回家后,嘴裏一個勁不停地喊著『召曼』『召曼』兩個字,像是有什麼深仇大恨似的。要我說,肯定是那召曼大巫師凶神惡煞,比玉罕姑姑還厲害,才把那個姐姐生生嚇傻的。」
不等朱明月做出反應,玉罕一聲令下,身後的粗婦就蠻橫地走上前來,左右抓起朱明月的胳膊,將她往屋外拖拽。
席間的女孩子們噤若寒蟬地低著頭,無人敢出面求情。待聽到「淘汰」兩個字,每個人臉上的表情不一,驚訝、同情、唏噓……更多的是羡慕。早知道背不下來就會被打發出去,乾脆都不背了,早早離開這鬼地方了事。
「正是待選的祭神侍女。來的路上耽擱了,遲到了些時辰。」
別莊?
「帶走!」
連翹咬唇,點了點頭。
月彌像是聽出了朱明月話中有撇清之意,慢慢地笑了:「哦?那你是因何而來?可別跟我說,你當真是來奉神的。」
東川府。
從高高的山麓往下,能眺望到一衣帶水的瀾滄江。雄踞壯闊的橫斷山脈,隔出一道源遠流長的江水,深谷間是參差不齊的大岩石,岩縫還間或開著桃花,籠罩著晨曦淡淡霧靄的寬闊江面,一汪澄碧的江水蜿蜒地往南奔流。
阿縈縮著身子,戰戰兢兢站在抄手游廊里,等那些蠻橫的掌事侍女從屋裡出來,又朝著南面、西面的屋子過去,這才狠狠鬆了一口氣。她是生怕被遷怒,一個不留神也被帶走,但好在這些人沒為難她。想來,是玉罕姑姑留著她還有用吧……阿縈想到此又是一嘆,或許她馬上就會派上用場了。
這便是當初孫姜氏跟朱明月提過的勝景。現今景緻依舊,曾說過要來賞景的人,已然身在千里之外失去了蹤跡。
她太大意了,也太過自信,為了讓朱明月成事,當日在每個待選祭神侍女身上都放了一粒香丸。可這也是雅莫的秘密。玉罕洞悉了雅莫的秘密,自以為雅莫為了保密,就算看出些什麼也不會聲張,不料發難的竟會是土司夫人。
「曹國公比預期整整晚到了一個多月。」
從側門往裡進的時候,隔著琉璃大插屏隔擋,隱約能看到中間那個明亮堂皇的祭神閣,閣內對燒的香燭長燃,正中間是紅錦緞鋪設的祭案,還有案上三座五尺多高泛著金光的神龕。閣內空無一人。
這條西南邊陲最大的河流,從巍峨的唐古拉山發源,流經青海、西藏、雲南,上游是冰川和永久積雪,中游穿行於高山深谷,下游湖沼分佈,一路哺育了彝族、白族、納西族、擺夷族、佤族、苗族、瑤族、哈尼族等二十多個蠻族居民。不同的民族同飲一江水,相互依存,相互融合;同時也描繪出三江併流的燦爛文明和獨特風土畫卷。
玉嬌捂唇笑了笑,「誰讓咱們這位土司老爺色迷心竅,非要瞞著刀曼羅夫人從外面的府城找漂亮女孩子回來尋歡作樂。刀曼羅夫人是孟璉刀氏嫡出的二小姐,娘家勢力極硬,就連元江那氏都要給些面子,而那榮老爺又是個極度畏妻的。出了這種理虧的事,便是堂堂的土司也要讓三分。」
李景隆不緊不慢的一番話說完,原本漫不經心的眼睛一點點變得明亮,褪去了弔兒郎當的紈絝和不羈,連周身的氣場都變了。
那婦人哈哈笑了兩聲,有些張狂地說道:「這算什麼?你還沒見那萬蛇坑、毒蝎池,還有養著碩大螞蟻的小疊峰呢!在曼景蘭寨子里啊……」
小和尚歪著頭,伸手指了指掛在城牆上的頭顱:「因為她們,土司老爺把刀曼羅夫人給得罪了,夫人一氣之下封了三大城門,還把土司老爺給關了起來。」
他說罷,將那婦人拖到一旁的垂葉榕樹底下,然後從懷裡掏出一包藥粉,抖出來灑在那婦人的臉上,又折了幾根滿葉的枝條蓋在她身上。
這一天,是六月十九,雅莫頂替召曼作為祭祀主持巫師的第七日。
「夫人,她可是破壞神祭堂的元兇啊!」
「嗯?怎麼不說話?」
「多少日了,總是磕磕絆絆,你到底用沒用心!」
神祭堂的鑰匙之所以會被雅莫掛在腰上隨身攜帶,是因為那一十八枚鑰匙,以九連環的方式全部串聯在一個大環上,想要開任何一個地方的鎖,必須拿著整串鑰匙大環;若意圖拆下其一,必須一一拆開——這可不像閨閣女子們平素玩兒的把戲,是由擺夷族的木工精心打造的,內行人也沒有把握在第一次,用短時間就能解開。
「挑的是哪個族的?」
朱明月曾在建文宮中遇到過很多死士,那些死士也因為這樣的遭遇而付出生命。玉嬌不是她的死士,但當她出面接應自己的那一刻,就註定了她的命、她家人的命,都走到了盡頭——她會後悔嗎?
作為在場唯一一個外人,朱明月被這一幕給鎮住了。玉罕還是那個玉罕,梳得一絲不苟的髮髻,妝容不俗、衣飾鮮亮,顯得冷麵高傲不假辭色,卻沒人想象得到這樣的她,居然跪在地上,捧著一個女人的腳趾吻吮著。哪怕這個女人是整個元江土司府的女主人——刀曼羅。
玉雙遞過來的是一顆褐色藥丸。
正當此時,樓下傳來了一抹孩童的稚音:
從神祭堂的弱水閣走出來的少女,良久還回不過神來,緋紅的臉頰醺醉了一樣,暈暈乎乎的。
「不行啊,太高了。」
少女佇立在雪白窗紗后,隱約輪廓,卻能想象出究竟是怎樣一位絕色佳人。西南夷族的姑娘並不乏出眾的相貌,且素來以黑為美,與中原漢家衡量美人的標準不大一樣,但月彌不得不承認,眼前的這個漢人少女,真的很惹眼。
朱明月也跟著笑了,回手指了指那半山腰的竹樓,「玉嬌家裡的。」
李景隆煩躁地抓了抓頭髮,一揚手道:「好了,本國公知道了,你下去吧。」
「八月初八是祭祀儀式,七月前便要選出來,也就剩十來天的工夫了吧。」
那武士面有難色:「自然不是。」
朱明月看著上面鏨刻著的繁複的傣泐文,不禁道:「這便是我的身份?」
而那分明挑釁的話茬,讓旁邊的幾位將官駭嚇了一跳,不由得互相對視了幾眼。
土司夫人出城了,就在出事的前一日,領著一隊心腹武士,去了碧羅雪山。
有人推她肩膀。
樓中的日子終究並未持續太久,三日之後,六月初十的午後,有神祭堂的巫姑來領人。
那武士無甚表情的臉上,浮出一抹討好的訕笑:「不敢欺瞞岩布管事,這姑娘家裡正是在麗江看管銀礦的,像這種純度和成色的雪花銀,要多少有多少。」
那婦女聞言一笑,「邵多麗這麼說,可知道不僅是咱們寨子,其他村寨里的平民女子也都姓『玉』,那你是哪個玉家的呢?」
不等朱明月繼續說,葉果揚著明媚的臉,道:「對了,你好像也是從四排山來的,對不對?」
隔著一道灰磚圍牆,牆外面是前苑的走廊復道,作為與中苑、前苑間隔的那道錦雀大影壁就離著不遠。院牆迴廊外的一棵大樹上,一個身著短粗布褲的奴僕,整個人都趴在樹杈上,兩條腿跨著梯子,手臂往上伸得老長。
誰會想到這座用於教習待選祭神侍女的殿閣,在不易察覺的暗處有一雙眼睛,時刻窺視著殿裏面的每個人。只是出乎朱明月預料的,藏在暗室中鬼祟的人不是大巫師召曼,不是土司老爺那榮,而是土司夫人刀曼羅。
帕所說到此,視線不由得落到軍師手中的綉春刀上,正是沈家小姐臨走前託付軍師保管的,代表著錦衣衛顯赫神秘的身份,更是一件削鐵如泥的上好兵刃。
玉嬌笑著搖頭:「還沒呢。」
朱明月對這個答案有些意料之外,又問:「那元江府城內近期可有調兵的動作?」
何況能不能平安待到十八歲,還是兩說。
還在幻想什麼?
「那好,但憑玉罕姑姑安排。」朱明月像是下了決心,目光堅定地答道。
那小和尚長了一張討喜的臉,叨叨咕咕的,說話間就來到了近前。朱明月略彎下腰,擋住他的去路:「請問,從東面就能進城嗎?」
弱水閣那間雅室里的熏籠,早就被點燃了迷香,玉罕讓朱明月事先服下迷香的解藥,又給了朱明月一粒紅色香丸,讓她在恰當時間把香丸搗碎了,利用檀香和香丸的雙重混合藥效讓雅莫一睡不醒。但在那昏迷的整整一炷香時辰里,也絕對不夠時間將整串鑰匙拆解開來,再一一串接回原貌。這樣等雅莫迷迷糊糊地轉醒,就會當場發現這個意圖偷她鑰匙的賊。
蕭顏捂唇咳嗽了兩聲,款款地說道:「沈小姐到底是一顆七竅玲瓏心,冰雪聰明。蕭某住在永德縣的這段時間里一直在想,如果沈小姐真的來了,蕭某究竟要說些什麼,才能讓小姐改變初衷。」
原來都是認識的。
對她還真是仁慈。朱明月低了低頭,須臾間像是想起了什麼:「聽說在曼臘寨子西面,有一座建在荒蕪乾涸小溪邊的亂墳崗,裏面葬著無數女子的冤魂,那些……莫非都是夫人的傑作?」
還有那把用以替換的鑰匙呢!
「只消你能舉薦我坐上大巫師的位置,我可以保證,將來在我所有主持的祭祀儀式下,你想做什麼便做什麼,我絕不干涉。」
「就是這裏了。」
朱明月與眾人一樣抬頭目送著那佤族姑娘被拖走的慘狀,餘光略掃過坐在她斜前方的月卓拉,花苞髻的髮式,只露出側臉,一雙眸子里泛起的卻不是擔憂或同情,而是一種難以名狀的悲憫或者說是恐懼。
至於賜名,那是選拔之後的事。只有被選上的祭神侍女,才有資格受到神祭堂巫師的賜名,但剛剛那慈藹的笑容、溫和的話語,還有摸骨時讚不絕口的誇獎,都讓她既敬畏又生出無限的儒慕之感。
「眼下這個時候,外族人想在曼臘土司寨行走很難,唯此能保小姐一時無憂,卻少不得要小姐受點委屈。」
在後面推車過來的老瓦工,見狀,不禁含怒嚷道:「怎麼回事兒啊,剛燒好的瓦片,你還想不想幹了!」
鳳眸倏爾變得凌厲看向朱明月,刀曼羅想從她臉上看出些什麼,卻見她保持沉默,對那個名字似乎一無所知。
「玉嬌姑姑,我要去廟裡嘍!」
「你陪我離開東川府,也是之前蕭軍師的吩咐?」
這個時候,外面響起一個男音:「召曼大巫師,有個侍婢要見您。」
朱明月沒有問一個嬌兒繞膝、生活美滿的女子,為何會選擇這樣一條不歸路,但是不怕一萬,只怕萬一。趁著一切都還來得及,她讓岩吉護送她們一家遠離這個是非地方,既是對那戶人家的保全,也是給蕭顏以及他在元江內部的所有內線,發出的一個口信:各負其責,勿再多事。
「我會來與你說這些,也是好意。聽說剛剛祭神閣出了事,你是不是因為這個被帶走的?雖然你毫髮無損地回來了,但那麼多姑娘,為何偏偏把你帶走?你淋了一身的雨,又被推搡來推搡去,現在被放回來,你就沒有一點不平?你在府中沒有任何倚仗,越往後就越會舉步維艱,我不想你等到寸步難行的時候,才後知後覺……」
原本在她那檀香裏面,也沒摻什麼好東西,再加一味迷|葯又能如何?那香丸不過是加重藥效。而且所有姑娘的身上都放著香丸,雅莫每召一個進去,間歇昏睡上一次,也就不奇怪了。可笑雅莫自以為攬下主持巫師的位置,就能在她操持多年的神祭堂里為所欲為,高興得未免太早了。
拇指粗的銀飾,拿在手裡沉甸甸的。岩布被銀光晃得眼睛一眯,轉怒為笑地哼著道:「你小子倒是出手大方,對方是不是也給了你不少好處?」
朱明月裹著白紗下水,眼見著月卓拉又坐在了昨日用以遮蔽的位置,環抱著雙臂,將身子緊緊地貼在打磨得光華的池壁上,隔著瀰漫的水霧,只能看到隱約裸|露的香肩。
玉罕猛地看向朱明月,目光幾經變幻,驀地大喊道:「夫人,您別聽這小賤人胡說,她是為了洗脫自己毀壞祭神閣的事實,才刻意往奴婢身上潑髒水,奴婢從不敢忤逆您、背叛您!」
「你可知道,昨個夜裡,有人闖進了祭神閣,」玉罕睨下視線,眼裡的冰冷和狠絕讓阿縈顫了一下,「你確定你一直跟她待在一處?」
通向別莊的是一條幽長寧謐的林蔭道,樹葉在風中婆娑搖曳,不時有清淺的細芬飄入鼻息。等一行人來到林蔭盡頭的開闊處,修葺百里的偌大別莊臨湖而建,隔著半人高的鏤空瑣窗,還能隱約看到內里碧波蕩漾的湖面、奼紫嫣紅的花圃。
此時此刻,等候沐浴的姑娘們被眼前的稀罕勝景晃花了眼,三三兩兩地簇擁在池畔,只顧著觀瞧稱奇。玉雙趁著沒人注意,趕緊將朱明月拉到了一旁。
星夜兼程的急行軍對於李景隆來說並不陌生,打了長達三年的靖難之役,就算是勛貴王族的紈絝子弟,也會磨得驕橫全無。但在山岩崩塌和泥石流的惡劣環境下,頂著滂沱大雨在野外搭帳篷,還要保持整體隊伍不散、馬匹不驚,實在不是一件能讓人舒坦的事。
搭在竹筏上的浮橋本就不穩,踏在橋面上,等於是一腳踩進水裡,搖搖晃晃的。朱明月撒完藥粉,就挽著裙擺,小心翼翼地在浮橋上淌水,每一步都走得格外仔細。越往前走水越深,腳底下就越滑,浮橋兩側都是彩鱗的游魚,擺著魚尾游得優哉游哉,卻都游到她近處又擺擺游開。
帕文的臉上洋溢著驕傲,顯然是剛剛入寺不久。
三萬擺夷族眾為之折服!
「蕭軍師可認得這個?」
很少有人真正見識過錦衣衛的綉春刀,只聞其名、只知其形的原因,不僅是由於錦衣親軍都指揮使司直接對皇上負責,身份神秘而超然,更是由於擁有綉春刀的錦衣衛,除了極個別是仰賴非富則貴的家世,其餘則大多是專為拱衛皇權而存在的秘密人物。
衙署的官吏身著官袍、守城的士兵身披甲胄,排成整整齊齊的兩道隊列,中間是敲鑼打鼓、歡天喜地的百姓,簇擁成一團翹首等候。這幾乎是比迎接沐晟更隆重、更熱鬧的場面,由孫兆康親自領著東川全體軍民,專程迎接從應天府遠道而來的皇家親軍衛隊。
「東西不算貴重,姐姐千萬別嫌棄。」
一襲雪白斗篷勾勒得身姿楚楚的少女,跟著管事的從右側踏道徐徐走上台階。那武士望著兩人一前一後的身影,前一刻還堆笑的臉,逐漸又變得面無表情。
「阿媽,阿媽!」
那孱弱的侍婢抬起頭:「在元江府,有一個很特別的人,讓姚公放心不下,也使得月兒小姐非去不可。那是一個……國公爺跟月兒小姐曾經都很熟悉的人。」
岩布聞言皺了皺眉,疑道:「你不是說,她是佤族頭人的妾室?」
玉罕被戳中了軟肋,臉色頓時鐵青,怒吼道:「你胡說八道,我讓你偷的是那窗扉形狀的鑰匙,根本不是祭神閣的,而是專門用來開啟神廟石窟的!」
那矮胖的女子坐在北窗前的官帽椅上,像是老僧入定般正喝著茶。等召曼砸完了也罵完了,才將茶碗放下,慢悠悠地說道:「你說這屆的祭神侍女中有姦細?」
即刻有奴僕手腳麻利地將玉罕的屍體拖出了殿外,又擦了血跡,在上面撒上一層薄土。
該問這話的應該是她吧。說起來,葉果算是這批待選的祭神侍女中,第一個被淘汰的人,應該早被遣送出府才對。
還真是讓他猜對了,李景隆揚起醉醺醺的一張臉,朝著沐晟笑呵呵地道:「亳州牡丹啊。黔寧王肯定聽說過對吧,剛剛孫夫人還在說,沒機會帶沈家的小姐再到此地賞花,只瞧了牡丹卻錯過了蓮花,真真是可惜、可惜……」
「咱們明人不說暗話,你進府,是不是為了土司老爺?」
所有拿捏做作的表情褪去,一張顏色艷麗的面頰上,陡然浮現出一絲冰冷和狠厲,眼底的殺機毫不掩飾地顯現出來。
吵鬧的聲音,惹得周圍的村民紛紛投來視線。朱明月揉了揉肩膀,還沒等開口,那年輕工匠就要上前來推搡她,可還沒等碰到她的胳膊,旁邊的武士一把抓住他,反剪雙手擰了過去:「放肆,祭神侍女也是你能觸碰的!」
「若不是妹妹你將那把鑰匙送到我那兒,姐姐可是至今都不知道,神祭堂里居然出了一隻碩鼠。說到感謝,應該是我感謝妹妹才對。」刀曼羅撐著臉頰,一雙嫵媚鳳眼勾魂攝魄,「好妹妹,你想跟姐姐要什麼打賞?」
哨兵打量了他一下,下一刻,把手裡的戶籍往地上一扔,「就你這副賊眉鼠眼、閃爍其詞的模樣,一看就不是什麼好東西!說,你到底是幹什麼的?」
李景隆羊脂般的臉頰上,暈著一團淡淡的紅暈,有種超乎于男女之別的嫵媚,「那就是了。如果珠兒來過,肯定會提起亳州牡丹,那花品可不一般,向來是宮中供奉,比起這些庸脂俗粉不知出眾多少。」說罷,伸出一指戳了戳孫兆康的腦門,「孫知府假若有幸瞧見,肯定寧願把這一園子花圃給鏟了,也要求得亳州一株!」
「要不小的去把後進來的那個,先跟其他人分開?」
「我……」
「月卓拉的確是彝族人,可我也調查過你的背景,你根本不是四排山頭人未過門的妾室,更不是來自滄源佤族。你的身份比她更讓人懷疑。」玉罕一瞬不瞬地盯著朱明月的臉,絲毫不放過她的表情。
「你的骨骼可是極好的,年歲合適,模樣也生得讓人見之喜愛。若是我許你通過祭神侍女的選拔,你可願意隨我一處,侍神奉神?」
阿曲阿伊把她領到永德大雪山時,午後的太陽剛好照耀到白雪皚皚的山峰,連綿壯闊的雪山在陽光中呈現出一圈迷離的金色。積雪最薄處的半山腰,是一望無盡的茫茫的林海,依稀可見成片成片的杜鵑花,在山間林海開得火紅欲烈。
朱明月點點頭。
不用每日去穿香殿聽禱文,連香湯池都不用去了,日子忽然閑了下來,除了阿縈每隔三個時辰就雷打不動地端來羊乳給她沐浴洗身,沒有其他事讓她們做。
跟預料的一樣,沒遇到任何抵抗。可朱明月仔細一摸,才發現,雅莫腰帶上的幾十枚鑰匙都串在一起,串聯方式居然是九連環……
男子保持著背對的姿勢,「查得怎麼樣?」
連翹苦笑道:「錦衣親軍都指揮使司也好,原燕王藩邸的人也好,有何區別嗎?反正奴婢現在是廢人一個,無論是哪一處,奴婢都再也回不去了。」
終於可以收網了。
還有一個原因玉罕沒說,朱明月明白,西南邊陲陽光又毒又烈,擺夷族的女孩兒家多是以黑為美,雅莫卻偏生喜好中原女子的白,膚若凝脂,欺霜賽雪。當初岩布送朱明月進來后,玉罕沒再因身份的問題過多糾纏,也是由於這一點。
李景隆挑著鳳眸,像是絲毫沒察覺對方陰沉至寒的目光,仍自顧自地嘖嘖道:「看著倒是挺像那麼回事,實際上也不過是個貪生怕死的孬種。這幾年讓元江府給嚇破膽了還是怎的,臨陣不敢自己出頭,卻無恥地讓一個女人去替你打頭陣,早知這樣何必在御前請旨,討什麼發兵的聖諭,乾脆窩在雲南府當你無能的黔寧王不是更好……」
朱明月牽著馬跟著小和尚走過護城橋,橋對面的百姓正站成三排隊伍,在例行檢查的哨崗前面等著進城。
刀曼羅瞪了瞪美眸,像是有些不可置信,但轉瞬就揚了揚唇角,頗有些無辜地說道:「哎,我只知道這玩意兒用來熏香,不知道吃下去竟會是這樣……」
李景隆伸手一拉沐晟的袍袖。
一襲纏枝寶相花紋織錦的錦袍,彩綉玉帶,錦袍的面料還是織「寶相花」紋樣的織金錦。這紋飾一度是帝王后妃的專用圖案,與蟒龍的圖案一樣,為民間所禁用;在袖口和襟口還燙染著大團紫籮花,更綉有壽字花紋,金線銀絲,熠熠生輝。
卻是李景隆被孫兆康扶著,一步三晃地順著九曲迴廊過來,一邊走還一邊呵呵地笑道:「都說武將愛酒、文臣嗜茶,孫知府卻偏偏惦記著這些花花草草。讓本欽差也瞧瞧,到底是什麼稀奇品種,比宮裡面的還好了?」
李景隆毫不客氣的問話,讓連翹捂唇輕輕咳嗽了兩聲,即使這樣,也扯動了傷口,疼得她鼻尖泛酸。
老實人?
「也不知這麼等下去,要等到什麼時候。」
樹冠上掛著一隻彩繪蝴蝶風箏,那奴僕扒著樹榦使勁去抓,可他的手離樹冠上的風箏,有不短的距離,連邊緣都沒碰著。
就在朱明月進入元江內城的前一日,東川府迎到了姍姍來遲的朝廷二十六衛羽林軍。
玉罕被勒著仰起脖子,捏著兩腮,「嗚嗚」地發出悲鳴的叫聲,嘴裏的香丸卻不受控制地從喉嚨咽了下去。兩個武士扳著她的肩膀不容她掙扎,好一會兒,才放開了手,玉罕直挺挺地跌在地上,拚命摳著喉嚨,一邊劇烈地咳嗽,一邊乾嘔。
孫姜氏並不知道連翹是因何得罪了沐晟,才被下這麼狠的手,被抬出來時幾乎只剩下了半條命。但是作為貼身伺候的侍婢,唯一的主子無故消失,有推卸不掉的責任,卻憐她在府中伺候多年,在外又無依無靠,帶回府宅后便一直養在後院。
「夫人這樣說法,不是想象玉罕姑姑一樣,過河拆橋翻臉不認人吧……」朱明月有些奇怪地抬眼看她,見她面容陰晴不定,不禁往後退了小半步,彷彿是被她的神情嚇到了,又像是暗自懊悔自己的輕信。這樣的舉止落在刀曼羅眼中,讓刀曼羅想起幾年間黔寧王府安插|進來的那些女子。
那奴僕「嘻嘻」笑了兩聲,「晌午一過就會領來,湯池那邊都安排好了。」
那一個字嫵媚悠長,像是哄小動物的語氣,說不出的高高在上。玉罕吻吮完,小心翼翼地給她穿上尖頭繡鞋,保持著跪拜的姿勢,眼巴巴地望著她:「夫人,您要為奴婢做主啊。」
從她們倆身邊經過的三三兩兩的村民,都背著竹簍,衣著樸素不起眼。走到竹樓下面時,其中一兩個狀似不經意地抬頭朝著樓上看來。
阿曲阿伊的眼底浮出水霧,下一刻,狠狠抹了抹眼睛,「帕吉美,我帶你進去見軍師。」
男子微笑著直言不諱,讓她也淡淡一笑:「那麼在蕭軍師規勸小女之前,不妨先替小女解惑。蕭軍師為何要待在臨滄?」
午時的太陽格外刺眼,那小和尚用袖子擋著臉,一邊走嘴裏還一邊嘟囔。等離近了才聽清楚:「又封城門、又封城門,想進去還得繞到東面,真是平白讓小僧多走了冤枉路。」
「對。」
岩布倏然抬起頭,兩人的視線交匯在一處,岩布「吭哧」一聲笑了,「還真是挺敢想的。」
隨手擺弄小人物,不管對方如何掙扎都無力反抗,這些年來,刀曼羅已經感受不到這種遊戲地刺|激了,朱明月的出現,無疑讓她找到了一個新的玩弄對象,很特別,也夠聰明,明知道撲騰不出獵人的掌心,卻依舊不願服輸負隅頑抗。而今,更是跟她兩個侄兒跟她扯上了關係……
那廂,男子冷冷開口。
「可只有你偷了鑰匙!」
姑娘們在互相笑鬧,朱明月則背靠著池邊給一個年紀很小的女孩子搓背,很開闊的位置,卻有了恰到好處的遮擋。或許她也該提點那個少女一下。但就像對方分明知道這香湯沐浴裏面的一些貓膩,卻連同村寨來的姐妹都沒告知,人總是在保全自己之後,才有餘力想起別人,並非誰都有義務在明知危險的情況下去捨己救人。
等朱明月跨進苑門檻,撲入眼帘的就是這樣一幅七零八碎、滿地狼藉的景象。
朱明月有些失望也有些釋然,「或許我應該感謝蕭軍師,是他把你送到我的身邊。」
蕭顏找不到合適的理由,只得這般猜問。
他自然是知道,比不得之前護送走貨的沐家軍,尚且能跟著貨商和馬隊一起駐紮在城外,來東川的這些羽林騎兵,乃是一支專屬於皇上的親衛軍,各個金貴得很,只能像供菩薩一樣供起來。而內城的府宅沒那麼大地方,於是把人都領到外城的這處別莊。
風華絕代,豈止女子。
「葉果,怎的是你?」
岩布眼底一剎那冷光閃過,卻快得讓人捉摸不到,轉身瞥了一眼身旁的少女,笑了笑道:「行了,也別在這兒看戲了,我說你能留下,你就能留下。去吧,其餘的姑娘都在這樓上,以後你也住這兒,等到選拔祭祀侍女的一日,記著千萬爭口氣,別讓這些狗眼看人低的給看輕了!」
也不知是不是泡了溫泉的緣故,饒是睡慣了竹樓的大通間,從未見過屋宅寢房的姑娘們,均是一夜好夢,此刻坐在席間,神清氣爽。
「妹妹既不願意為姐姐解答,沒有關係,妹妹想見土司老爺,也沒關係,但必須先跟姐姐開誠布公哦——妹妹到底是什麼人,來土司府做什麼的?姐姐不喜歡拐彎抹角,更不喜歡被敷衍,妹妹若回答得好,姐姐會考慮把土司老爺送給你幾日,若有一句假話,姐姐可就不饒你了……」
整個神祭堂嘩然。
「多大年歲了?過來坐。」
「看阿縈的神情,好像是早知道我回不來。」朱明月挽著裙裾施施然走上台階,「還是說,阿縈不希望我回來……」
沈家明珠的離開已是眾所周知的一個事實,但是知情者中的大部分人都沒想過,她真能在黔寧王府的阻攔下越過重重關卡,並最終徹底在沿途驛站和衛所的視線中銷聲匿跡。而前後整整一個半月,差不多夠時間讓她抵達目的地,與此同時,麗江府用以貢獻給那氏土司、實則為沈家小姐作掩護的那些少女,繞路來東川府後再次啟程的途中,被一夥蒙面武士全數屠殺,屍身被丟棄了一路,頭顱卻都不見了。慘不忍睹的場面,駭人聽聞,在幾個府城傳得沸沸揚揚。
坐在最前面的小和尚一直在咿咿呀呀地念著禱文,席地而坐的姑娘們鸚鵡學舌似的跟著重複,也不知究竟能背下來多少。朱明月有些昏昏欲睡,目光不經意間掃向北牆的位置,堆放著幾張矮杌和半扇山水背屏的旁邊,掛畫的地方用金粉朱漆勾勒出錦雀的紋飾,被燭台上的亮光一照,流光溢彩活靈活現。最中間的那隻卻有一雙烏溜溜的眼睛,似會說話般,正對著姑娘們坐席的位置。
朱明月有片刻的晃神,聞言「嗯」了一聲,綰了綰韁繩道:「不知道城東的小城門和這北城門相隔多遠,要不我載你一程。」
雨早就停了,積存在屋瓦上的雨水連成晶瑩的細線,在檐下滴落出一掛玲瓏剔透的水晶簾。
岩吉一愣:「啊?」
玉罕說得對,鑰匙的事,雅莫一點都沒察覺。
如此,順理成章地藉由雅莫的手來捉姦——朱明月一旦被擒獲、百口莫辯,跟著遭殃的就是領她進府的三管事岩布。倘使朱明月反咬一口,沒有關係,雅莫不想那檀香里的秘密被揭發的話,即便猜忌玉罕,投鼠忌器也不敢深究。小小的一個手段,既可除掉處處與她作對的人,同時讓雅莫對她這個前任大巫師的心腹忌憚三分,玉罕最初的如意算盤,其實就這麼簡單。
朱明月站在敞開的瑣窗前,正在擦拭微濕的發梢。兩人隔著一道雪白的窗紗說話,朱明月的目光,很自然地落在對方手裡的一根芙蓉花枝上,「不然還能如何?問她出賣主子的大罪?」
男子「嗯」了一聲,闔上眼,像是要陷入假寐。
「這真的是去曼臘寨子的必經之路?」
外面的雨像是開了閘一般,噼里啪啦砸下無數指頭大的雨珠來,砸在帳篷上「錚錚錚、嘡嘡嘡」地作響。黑雲沉浸在急風暴雨中,天幕幾乎已經一色如墨。
朱明月俯瞰著奔涌不息的江流,視線又逐漸地望向對面山巔,終年不化的積雪在陽光中若金山燦燦,斷面岩層滾石陣陣,愈加顯得險峻而大氣磅礴。元江府,就坐落在這山川江域的徑流兩岸,擺夷族人又稱其為「南蘭章」,意為百萬大象繁衍的河流。據說城內的各個村寨和村落在山間盤旋錯落,坐擁險灘深谷、平川冰峰,更有沼澤遍布,地域遼闊,景緻萬千。
「那曼景蘭寨子是不是就在曼臘寨旁邊?」
那搬瓦的年輕工匠心慌,把責任一下子推給了朱明月。
於是孫兆康在這種戰戰兢兢的被迫接待中,又頗是受寵若驚,與有榮焉。畢竟在他府宅里住著一位堂堂的雲南藩王,而即將入住孫氏別莊的,又是御前紅得發紫的人物。
召曼顯然對那個名字沒有了印象,腦海中搜羅過一具具或豐|滿或纖瘦的美麗酮體,仍是理不出頭緒。但既是紅河籮西寨子出來的人,又是在三年前,自然就有所查。可是大巫師多年以來的秘密,至此恐怕是瞞不住了。召曼想到此,不禁眼神一厲,「你進來之後,還告訴過誰沒有?」
連翹垂下眼帘,抿了抿快被她咬爛的唇瓣:「奴婢寧肯受此等重罰也守口如瓶,國公爺認為,還有什麼會讓奴婢鬆口屈服?」
葉果歪著頭,「你是說,你將會是竹山村寨未來的新娘嗎?」
玉雙囫圇地說到此,就端著木盤子急急地走開了。
「收回你的話。」
刀曼羅因此曾咬牙切齒地恨道:「千萬別讓我知道是誰這麼多管閑事,擅自殺了玉錦羅!那賤人要是落在我手裡,我有一千種死法,讓她後悔來到這世上……不,她一定會落在我手上,用不了多久,就連陶贊那個賤男人也會由我處置,屆時我讓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再讓他眼睜睜地看著整個陶氏土府去給我姐姐殉葬……」
臨時更換主持巫師的事,在土司府里還只是一個傳聞,元江府城內的幾大村寨中卻起了不小的騷動。每隔三年的勐神的祭祀,主要為了祭拜色勐和披勐:色勐,指的是善者,是遠古時戰勝部落首領的亡靈,這些亡靈會保護本部落人畜的安全。披勐,指的則是惡者,是戰敗或在爭鬥中陣亡的原部落首領,暗中起著危害獲勝部落人畜安全的作用。
蕭顏摩挲著手邊一柄微https://www•hetubook•com.com彎的刀,輕聲問:「可知道來歷?」
雅莫笑容可掬地望著她,眼角眉梢是說不出的慈愛和欣賞。要知道擺夷族的巫師世代享有族內的供奉,非是世襲不可,雅莫的話,無疑是有留下她的意思。
「再近些,坐到我身邊來,莫怕。」
「不僅是我,還有其他的人。」玉嬌看著她,柔聲道。
刀曼羅想到此,眼中興奮的光芒越來越烈,似嗔似嬌地說道:「好妹妹,你快給姐姐解答,姐姐真要急死了!」
朱明月走出竹叢的一刻,就被甲胄武士給攔住了。她拿出岩吉給她的竹牌,其中一個武士看了又看,隨後用擺夷族語道:「跟我來。」
美得蠱惑,媚得絕望,卻恣意囂張咄咄閃耀,像是一望無盡的荼蘼,帶著自身的傲氣,盛放得火紅欲烈。略黑的肌膚,是極端緊緻的細滑,一雙嫵媚鳳眼,在夜中似瑩瑩生輝;一襲灑金鑲滾的高腰筒裙,貼身寶藍色小錦衫,勾勒得豐胸細腰,長腿翹臀,幾步走來搖曳生姿。
「綉春刀除非御賜,否則絕不能擅自佩戴,蕭軍師認為小女有幾個膽子,敢忤逆皇命。」
刀曼羅嘆了口氣,將目光投到玉罕身上,「早就跟你說要注意保養,看吧,總是這樣迷迷糊糊,跟不上我的思路。」
哨兵看罷戶籍,又看了看路引,「來元江府做什麼的?」
這時,一個掌事的侍女從小徑那邊走進來,揚聲道:「從今晚開始,你們所有的人要輪流在祭神閣里守夜了,每人一夜,隔五夜換一人。」說罷,指了指池中的一個少女,「今晚是你。」
當年玉錦羅在大朝會上一舞成名,被陶氏土司陶贊驚為天人,為抱得美人歸,陶贊當著席間文武百官的面,當著皇上的面,許給玉錦羅進入陶氏宗祠的資格,那個時候,孟璉刀氏還只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部落。後來刀依蘭的娘家勢力越來越大,玉錦羅感到了威脅,又被陶氏土府安逸奢靡的生活養得食髓知味,便動了取而代之的念頭。
朱明月搖頭。
「小女沒有錦衣衛的象牙牌,卻擁有御賜的錦衣衛綉春刀,說明小女的身份在錦衣親軍都指揮使司中,是見不得光的。」卻又有不世之功,論功行賞,這綉春刀便是她的應得。
阿縈愣愣地應了聲,見她一副淡然安靜的神色,心裏不由得更沒底了,忍不住道:「小姐,這……」
彌陀莎被任命的這一天,是六月二十八。當然,這段時間所發生的一切都在土司府外,在擺夷族的各大村寨里,與土司府神祭堂中的待選祭神侍女無關,姑娘們戰戰兢兢地過著每個一成不變的日子,她們只關心自己能不能被選上,只關心誰留誰走,絲毫不知神祭堂外發生過怎樣驚心動魄的變故。
玉罕聽到她的話,臉色陡然變得更加難看,大怒道:「你還敢說,賤人,我是讓你去偷雅莫的鑰匙,可你卻背著我,不止拿了一把!」
召曼知道雅莫指的是那些祭神侍女的歸屬,但是想讓他再舉薦一個人與自己平起平坐,這絕不可能。大巫師的位置向來是世襲的,因為這個身份,才讓他在土司府里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憑什麼她說想要就能要!
玉雙有些不甘也有些惱怒,更多的卻是忌憚,顯然是上回那個銀頂針起了作用。
「不,我不要!」
「住、住手!」
……
男子嘴邊噙起一抹邪笑,直勾勾地望著那具羅裙半褪的胴體,時辰剛剛好。
最後說話的那個,是擺夷族曼弄寨子里的姑娘,穿一套蔥綠色短衫筒裙。話說完,就引得其他人發問:「召曼巫師怎麼了?」
在殿外守著的分明是幾個粗婦,是她玉罕的人,怎的忽然間會有武士進來?還直接沖自己來了!玉罕厲聲怒罵著,與抓著她的武士揪扯在一起,滿是被冒犯的驚愕和憤怒。須臾,卻見北牆的位置忽然亮光一閃,那半扇山水背屏的旁邊,牆面開了一扇小門,一個美艷絕倫的女子,從裏面施施然走了出來。
可她怎麼也沒想到,居然偷到了。
「吾皇萬歲。」
「軍師,玉嬌一家……都被送出來了。」
玉罕哼笑了一聲,頗為志得意滿地說道:「那老妖婆一向喜歡長相出眾的年輕女孩子,你生得一副花容月貌,自然是合她的眼緣。」
「頭人啊……哪個頭人?」
李景隆眯了眯眼,顯然也知道面前這個奴婢所言非虛,有些煩躁地扯了扯衣襟,在屋內踱了幾回步子。卻聽那侍婢幽幽地說道:「但若是國公爺真想知道,奴婢會說。」
那架子是全靠人扶著的,中間的百姓亂跑亂撞不要緊,一下子就撞到了扶架的衙差身上。十幾個人怎的也擋不住百來人,只聽「砰」的一聲巨響,欖架轟然倒塌;什麼鑼鼓、彩旗,悉數撒了一地,人仰馬翻,一陣陣的哭爹喊娘聲。
「月卓拉不是因為不服管教,被驅逐出府了嗎?」玉罕的話中透露了很多重點,朱明月卻不懂是什麼意思。作為第一個忤逆教習姑姑的人,關於月卓拉的下場早就在姑娘們之間傳開了,很多人還因此幸災樂禍地想,又少了一個爭名額的。
那哨兵皺眉看著面前一大一小兩人,片刻,有些煩躁地擺了擺手,「算了,過吧過吧,反正是玉嬌你作的擔保,出了事你們全家都別想跑!」
她羞於啟齒的默認,讓玉罕露出一抹瞭然的神色,嗤笑著道:「凡是來到土司府的,沒有幾個不想接近土司老爺,瞧你這身段、這相貌,安排你來的人也算是打得一副好算盤,可他們送你繞過土司夫人,直接走了神祭堂這一步,卻真真是自作聰明。」
那婦人呸了一口,「什麼見鬼的新媳婦,剛一進城就想往土司老爺的曼臘寨子闖,還敢打聽九老爺的曼景蘭寨子!我看你分明是憋著什麼壞心,想使壞!」
「男嫁女?」
「要多聽少說,多學慎行,更要一心一意地想著如何奉神敬神,切不可有任何雜念。」
伺候的侍婢走出暖堂的西廂房時,濃雲剛好遮住了月光。
朱明月卻像是絲毫沒察覺對方的兇狠殺意,低了低頭,道:「姑姑可別冤枉我啊,那鑰匙明明就是玉罕姑姑讓我去偷的,在我拿到之後,自然是交到姑姑手上。否則……沒有玉罕姑姑的提點,我又怎麼知道哪一把該拿,哪一把不該拿,哪一把,又是能夠打開祭神閣大門的呢?」
但身為族內的唯一的大巫師,又是歷年勐神祭儀式的主持者,召曼在曼臘土司寨是亦如神祇一般的存在。儘管這位神祇並非傳說中的那樣,不沾紅塵煙火,但在擺夷族眾的眼裡,精通醫術和巫術,且能與勐神寨神通靈的巫者,神秘而神聖,威嚴不可侵犯。
李景隆挑著鳳眸,笑容里含著戲謔道:「黔寧王莫不是忘了,皇上之所以讓先遣役兵來傳口諭,既是對黔寧王府的信任,也是因為深知兵貴神速。黔寧王若有軍事調動,依照口諭即可便宜行事,根本不用等待朝廷的親衛軍。但黔寧王府在這兩個月內都沒有任何動靜,不免讓人懷疑,針對元江府的剿襲行動,是否真如呈遞到御前的奏報上寫的那樣刻不容緩……」
接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召曼還在被窩裡睡覺。元江府還不屬於大明疆域時,召曼就是族裡的巫師,從巫師到繼承的大巫師,二十幾年來,主持過多次勐神祭、寨神祭,還有每年的求雨、拜月、祭戰神……唯我獨尊慣了,除卻族裡幾個要命的人物,幾乎不把什麼人放在眼裡。這次撤他職的人,恰恰是那幾個要命人物之一——土司夫人刀曼羅。即將取代他主持祭祀的,變成了女巫師——雅莫。
離老遠就聞到一股醺醉的酒氣。阿普居木撇了撇嘴,真當自己是遊山玩水來的,這才剛到東川居然就喝高了。
葉果似笑非笑地說道。
沐晟冷而淡然地看他,道:「本王只知道曹國公是傳旨而來,不曉得還是來當監軍的……如此倒是甚好,本王稍後會讓人將之前針對元江發兵而產生的一切兵力部署和調動,呈報給國公爺審閱,屆時還望給出意見,以便本王和諸位將領參考修正。」
「真是的,才剛出來一會兒,」聽到那侍婢的喚聲,葉果的小臉一垮,有些頭疼地回頭看了一眼,才朝朱明月道,「看樣子我得回去了,有機會再來找你聊天吧。」
阿曲阿伊以為她覺得自己是害怕了,不由得連連擺手道:「不不不,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想說那對你很危險,希望你能再考慮考慮……」
阿曲阿伊憨憨地笑道:「趕馬的隊伍走南闖北,元江那氏的地界兒卻是不敢靠近的。只是偶爾聽那些老的馬鍋頭講過,這裡是最靠近天邊的地方,充滿著危險,卻也神秘誘人。」
召曼「嗯」了一聲:「就放西廂最裡頭的那間。」
沒有人察覺在西廂的香閨中出現了一具屍體,也沒有人將此事聲張出去,像是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少數知情的掌事侍女舉止如常,連一絲特殊的表情都不曾有。以至於姑娘們只曉得少了一張頤指氣使盛氣凌人的面孔,眼不見心不煩,反倒是巴不得再少幾個兇悍的侍婢。
連翹道:「下面輪到奴婢給國公爺解惑,月兒小姐此去,是因為一個人。」
但是朱明月並沒有停留,跟著領路的侍婢出了弱水閣前的抄手游廊,就直奔暖堂的東廂而去。
兩人的約定,就這樣敲准了。
朱明月望著地上那具七竅流血的屍體,面色青紫,眼神已經渙散,只有瞳孔里還殘留著一絲瀕死前的不甘和怨毒。強烈而令人心醉的神葯,具有那種讓世人沉湎在醉夢中的沉迷,讓女巫雅莫深陷其中不能自拔,卻又不知道,玉罕因此死於非命。
初二日,東川府的城門口張燈結綵。
「聽說,初次拜見表現好的話,會直接中選呢!」
這句話直直戳到沐晟的底線。
但轉瞬他就想到了什麼,幾分莫名幾分驚疑地問道:「小姐說的,莫不是那個……接應小姐進城的玉嬌吧?」
「安神的?」
是麗江府為替她作掩護,從各州、縣挑選出來準備獻給那氏土司的女子!
玉嬌「嗯」了一聲,笑著道:「所以村裡的人都說我們家是好福氣,一連生的都是女兒!」
此刻一直在門外聽著召曼和雅莫兩人說話,聽完雅莫的最後一句話,玉罕就放棄了敲門進去的打算,不動聲色地離開屋前的長廊,徑直朝著穿香殿走去。
岩吉說罷,從背囊里取出一塊小小的竹牌給她。
「村裡面的人都說,曼聽河兩岸嚴禁平民靠近,你在這裏的樹上睡覺,身份不一般哦。」
朱明月看著這變臉比翻書還快的婦人,不禁道:「我真是玉嬌家的呀,新媳婦剛過門。」
玉罕臉色刷的變得慘白,怎麼會是刀曼羅?
阿普居木順著九曲迴廊走過來,就看到沐晟獨自一人負手佇立在湖畔,陽光在他身上鍍了一層沒有溫度的白光,平添了幾分拒人於千里之外的疏冷氣息。
朱明月摩挲著純銀打造的小碗,輕聲道:「在那氏的土司府里,也遵循這樣的習俗嗎?」
「那她是佤族人?」
身著甲胄的校尉掀開帳幔走進,拱手道:「啟稟曹國公,王爺說前方的山體都坍塌了,得等雨停了,才能判斷是否要排開路面,還是繞路。請國公爺暫時委屈一下。」
四目相對了良久,兩人誰都沒有先開口,直到刀曼羅伸出纖纖玉指,輕佻地勾起朱明月的下顎,後者退了好幾步,清咳了兩聲道:「……夫人剛剛出現得很及時,小女深表謝意。」
轉過身的一刻,阿縈愣住了,「小、小姐……」
好不容易駐紮妥當,李景隆早就被澆透了,渾身又是泥又是雨。一名小校從被服車裡掏出兩件乾爽的衣衫,搭在屏風上,木桶里的水卻是冷的。荒郊野嶺,又是大雨天,能打來乾淨的地底泉水就不錯了,上哪兒起灶燒煮呢。
阿普居木的話音剛落,身後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
月卓拉猛地哆嗦了一下,眼淚就順著兩頰滑下來,「別這樣……求求你,別這樣……」
阿普居木低聲道:「別莊外面的確有幾雙眼睛,從李國公到東川之前就跟著了。末將按照王爺的吩咐,沒讓人動他們,只在暗中跟著,看看他們會接觸什麼人。」
「王爺。」
朱明月忽然感到一種喟嘆的欽佩,為他強於常人百倍的忍耐力和熬過漫長病痛的意志力。
閃電驚雷又過了數道,捱到天色大亮的時候,雨點終於噼里啪啦地落在了元江村寨的上空。
「我喜歡聰明的人,更喜歡聽話的聰明人,這樣吧,你也別急著撇清,先回答我一個問題,你通過岩布進到那氏土司府,到底做什麼來的?」被滄源佤族下過聘的女子,居然頂替祭神侍女的身份進了土司府宅,這是意欲何為?玉罕沒詐出這丫頭的話,反而愈加感到好奇。
朱明月點頭:「我是四排山頭人未過門的妾室。」
那婦人「呵呵」笑道:「那還能有假,村裡人去曼臘寨子,都是從這裏走的呢。」
當地的幾個擺夷族少女們互相看了一眼,有人小聲道:「其實我們也不太懂,就像是那些經文和奧義,族裡是不允許女孩子學的……」
朱明月是官家小姐,又是宮裡出來的,再怎麼跟著沐晟在外顛沛勞頓地趕路,住的也是單獨寬敞的大帳,睡的則是小羊皮鋪熱火燙過的暖地鋪,哪裡見過這種席地而卧的竹板屋——僅隔著一道竹門,裏面是主人寢房,睡著玉嬌的一大家子。
「放心吧,是你的東西我一樣都不會拿走。」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她是玉罕,是神祭堂里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教習姑姑,是深得土司夫人信賴的大紅人!土司夫人因何會聽信了一個外族小賤人的蒙蔽,連一點辯解和求饒的機會都不給她,直接就讓她吃這不辨所以的東西!
「原來你還知道這先來後到的規矩!」召曼咬牙切齒地瞪著她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攥緊了手,恨不能將她手裡的茶連帶茶碗一起扣在她頭上。
一望平闊的百里湖面上,鋪天蓋地的闊葉蓮花已開得正好,紅的嫣然如煙霞,白的冷艷似霜雪,黃的燦爛若蜀錦,晶瑩的水珠在蓮葉上滾動,泛出剔透的光澤。有幾艘蘭饒畫舫蕩漾在蓮花盪中,船槳一圈圈劃開浸滿陽光的金色漣漪,宛若揉碎的美麗夢境。
玉罕哼笑了一聲,「被逐出府?哪有那麼便宜的事,她可是姦細。」
朱明月彷彿是感覺到了什麼,不由得低了低頭,苦笑道:「玉罕姑姑該不會想說,月卓拉咬出的人,是我吧?」
整個弱水閣亂作一團。
一個搬瓦的工匠經過朱明月身邊時,撞了她一下,胳膊一抖,捧在手裡的瓦掉在地上,成摞的瓦塊頓時摔得無一倖免。
「早就聽說元江的土司老爺威名,更聽說曼臘寨子里住著四百多戶人家,氣派非常,想去見識見識。不知道曼臘寨子怎樣走?」
朱明月到曬台前目送著母女二人的背影,一大一小兩個女子有說有笑地順著樓前的小路,往寨子西面而去。
一路都沒人攔她。
少女巴掌大的小臉,一雙黑眸點漆似的,眼皮微抬往河水裡一撩,道:「喏,就是那些。看上去艷麗無比,卻尖牙利齒,兇殘得很。若不是處置犯了錯的人,平常很少有村民會來這裏……」
李景隆朝她睨去一眼,涼涼地道:「說,你的條件!」
阿縈「啊」的一聲驚叫,腳下一滑,連人帶桶跌倒在地。白色的羊乳灑了滿身,又被雨水沖刷稀釋,弄得狼狽不堪。
李景隆被這樣的不屑徹底激怒了,眼底怒火大盛,「姓沐的,你真當自己是雲南藩王就了不得是嗎?膽敢威脅欽差大臣,你這個雲南藩王還想不想當了?功高震主,驕橫跋扈,只需本欽差一句話,你小心你的腦袋!」
次日的晨曦,天色有些欠佳。在巫姑的三聲銅鈴響起之後,宿在暖閣里的二十一位少女洗漱齊整,到北角的小苑裡候著,由掌事侍女訓完話,于巳時一刻用過早膳,又被領到神祭堂的穿香殿。
玉嬌拿著一杯竹筒,遞給她,內盛清涼而甘甜的河水。
像是被這樣的順從取悅了,刀曼羅抬起手,撫摸著玉罕的臉,「乖——」
「這是洗塵茶,在沐浴之前飲下,再香湯凈身,以此對勐神的敬肅。」
最後的兩個字含著無限警告。李景隆的臉因怒不可遏更紅了三分,擰緊眉頭咬牙切齒地說道:「下官也尊稱你一句『黔寧王』,勞煩黔寧王你把剛才的話再說一遍,什麼叫『她去了元江』?」
阿曲阿伊說到此,撓了撓頭道:「帕吉美,你真的要去那氏土司府啊?」
「昨夜,祭神閣遭到了嚴重破壞,千萬別跟我說,與你沒有關係!」
這麼說珠兒跟那姓沐的待在一處,都在別莊等他。
「可我離家的時候,怎的沒聽說阿曲術伯伯要娶妾呢……而且阿曲術伯伯在娶了花裟嬸嬸之後,在神廟中立過誓,此生永不納妾。這件事整個竹山村寨都聽說了,一旦違背了誓言,是會觸怒寨神的,就算阿曲術伯伯肯,族中的長輩也不會答應吧……」
神祭堂,似乎要變天了!
「兄長他不知。」
男子走回到榻前,舉著燭台,在玉雙的屍身上晃了晃。又探手捏了一把,面頰和脖頸已經變硬,掀開遮在她右肩的白紗,可見暗紫色的屍斑。
朱明月露出驚訝的表情:「……我?」
小小少女露出一絲怯意,咋舌道:「可外面傳聞都說元江府好客,眼下又是箭弩,又是食人魚的,真真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你能不能帶我進城?」
「那姑姑為何把我抓來……」少女抬起頭來,有些疑惑又有些猜測地問道,「……才不過短短几日,您不是要過河拆橋吧?」
擺夷族的女子大多美麗,尤其是面前花信之年的女子,一顰一笑都帶著一股嫵媚的味道,很耐看。朱明月淡淡而笑道:「哪裡敢小瞧。聽說黔寧王府培植了多年的勢力,在這看似簡樸的村寨中卻是水潑不進,均未成大氣候,可見元江那氏之厲害是實至名歸。」
德隆河在漲水,千里之隔的元江府也是大雨傾盆,轟隆隆的雷一聲聲在天空炸響,像是要將遠近的山巒攔腰劈開。雨聲彷彿斷了弦的銅琵琶,打在房檐上錚錚作響,讓人感到隱隱不安。
「也不知道。」
說是小城門,不如說是瓮城。
剛剛伺候完姑娘沐浴的侍婢,正提著盛著羊乳的木桶走下台階,一手打著傘,另一隻手拖拽著桶,頗有些吃力。就在這時,敞苑的門「哐當」一聲被踹開了,外面出現的幾個黑色人影,在滂沱的大雨中顯得格外煞人。
外面的雨勢一陣強過一陣,斜掃著地面,將青石板沖刷得一片清寒。隔了許久,北屋的寢閣門扉被推開,小奴婢將傘收了,走進了屋。
「前前後後我光是準備就花了整整一年,又一年選人,再一年觀天象,否則為什麼祭祀會三年一次?你倒好,等我全部做完了,你二話不說就找刀曼羅夫人搶了個現成的。你的良心讓狗吃了,就不怕接不下來砸手裡!」
伴隨著少女的話音,殿門突然「砰」地一下被撞開,從外面衝進來兩個持刀武士。玉罕的動作被打斷了,一個怔愣之後,怒不可遏地斥道:「你們是哪兒來的不諳事的狗奴才?這裏也是你們能進的嗎,都給我滾出去!」
「小姐請看,那裡就是土司老爺的曼臘寨子。過了椰林會有守衛,這是通行的腰牌,裏面都安排好了。」
稱謂變了,本人卻毫無察覺。嘴裏一口一個姑娘家的閨名叫著,這樣的不拘小節,在外人聽來無疑是兩人的關係非同一般。
男子被嚇得頭皮發麻,一下子從榻上跳起來,「噔噔噔」地向後退了好幾步,險些栽到地上。
旁邊的侍婢面色一寒,就想上前堵住玉罕的嘴,卻見她忽而癲狂地大笑,叫道:「召曼、召曼,你這個淫棍、色魔,沒用的廢物,牆頭草,枉我跟了你,你卻一點都幫不上我!活該你被雅莫那個吃人的老妖婆取代……賤人、惡鬼,你們都該死,你們都會遭報應、遭報應!」
阿曲阿伊被她這麼一說,面上更猶豫了,欲言又止地看著她。
李景隆問的是朱明月,孫兆康卻很自然地想到是雲南藩王沐晟,不由得結結巴巴地答道:「黔、黔寧王在蓮湖別莊等候,還請國公爺移步……」
那婦人一聽這話,頓時火冒三丈,扔了漁網,擼起袖子就往朱明月這邊撞過來。
死,她不怕。
李景隆見他久不出聲,不由似笑非笑地嘲諷道:「畢竟只要珠兒進了元江府,就能夠充當你在敵營中的眼線,黔寧王府想得到什麼情報,她都能隨時隨地為你去探聽。這對於即將到來的剿襲行動,可是天大的好事。」
他剛剛說的,她一句都沒聽。
這一下,葉果「哇」地大聲哭出來。
「啟稟召曼大巫師,玉罕姑姑把第一個人挑好了,讓、讓奴婢來問你,要安置在暖堂的哪間廂房裡?」
榻上的男子聞言抬起頭,略顯蒼白的面容上一抹疑惑,「送出來了?」
「黃草壩過來的?」
玉嬌道:「沈小姐能這麼想我便放心了呢。就在小姐來之前,軍師已經給各寨子里的老底子發了消息,大家都知道有一個身份秘密的人要進來,只是想不到年紀這樣輕。」
姑娘們多是村寨里土生土長的,哪裡來過如斯美妙之地,無不驚訝地瞪大眼睛。卻見粼粼的水光照耀在玉砌雕欄,繚繞的白氣自水面上蒸騰飄起,一朵一朵,恰似盛開的白蓮。幾隻仙鶴穿梭在山石岸畔,鍾靈毓秀,讓人感覺恍若仙境。
翌日,府裏面突然有命令宣布,這次勐神祭祀的大巫師人選要更換。
小和尚看了看她,又飛快地瞅了一眼她的馬,紅著臉搖頭:「再走一炷香的時間而已,小僧早就習慣了。對了,你來我們元江是想要找誰?」
朱明月眨著眼道:「聽人說,曼景蘭寨子比土司老爺的曼臘寨子更氣派、更漂亮。」
話音未落,一股強勁的拳風自他右後方陡然而至,讓他來不及反應就硬生生吃下這一拳。
頭髮濕噠噠黏在額上,那明媚俊俏的男子懨懨地點點頭:「知道了。」
未時,外面又下起了雨。
叮叮咣咣的砸東西的聲音在屋裡響起,嚇得守在門口的奴僕縮了縮脖子,都退到了迴廊之外。
「沈小姐此去元江府,究竟為何?」
之前朱明月剛被玉罕帶走,後腳就有大批掌事的侍女帶著人進來搜屋,這些掌事侍女不是穿香殿中負責教導的那些,而是一些生面孔,橫衝直撞地闖進來,不由分說就將各個寢閣里裡外外亂翻了一通。其餘三個祭神侍女又驚又怕,眼看著偌大的小苑被翻得亂七八糟,不敢阻攔,但也不知道對方究竟要找什麼。
能將以上做到天衣無縫,可不是碰運氣這麼簡單。
午後強烈的日光曬在頭頂,將潮濕的土地烤得烘熱,這樣一路行走在村寨間,到處都有村民打招呼,似乎所有人都彼此相熟。偶爾有好奇的目光,是孩童嬉鬧著跑過來,一雙雙純真無垢的眼睛,笑得露出一排整齊的小白牙。
僅是這一身衣裳就顯出其人尊貴煊赫的身份。而衣飾的主人,有一張堪比陽光更明媚艷麗的面容,眼梢略微上翹,帶出些許媚氣,不笑亦有三分笑意浮在眼底,卻不僅是那眼,還有他的人,似乎都氤氳著醉人的桃花氣息。
朱明月指了指頭頂上的日頭,「現在可以嗎?」
「什麼生意?」
「沈小姐比蕭某預期的時間要早到得多。」
盒子丟下來,玉罕哪裡敢不接。她戰戰兢兢打開盒蓋,絲絨紅綢軟布里,裹著一顆鮮紅色的香丸,「這、這是……」
擲地有聲的一番話,順理成章扯出了另外兩個人:岩布、雅莫。
有抓著漁網的擺夷族婦女從旁邊經過,見她一直衝著芭蕉樹上的果實瞧,就笑著踮腳去摘了一串鮮黃的芭蕉給她。蕉身極小,皮上斑點似芝麻粒,煞是可愛。
翌日,當晨曦的太陽落在雪山的頂上,朱明月在彝族侍衛的護送下,離開了永德大雪山。
那男子一見這架勢,貨都不要了騎上馬掉頭就跑。
「在這土司府里,你認為誰還有這個權力?」玉罕似笑非笑。
在神祭堂待了整整三日,待選的祭神侍女誰都沒看到傳說中的大巫師,於是作為教習姑姑,玉罕的話無疑跟聖旨一樣。朱明月跟著玉罕一直走到穿香殿北面的耳房裡,不算寬敞的地方,只有兩個身體壯碩的粗婦守在門外。
「咣」的一聲,擺在案上的粉釉大花瓶被召曼舉起來,重重往地上一摔,頓時破碎成幾塊。
刀曼羅眯起鳳眸,「……什麼話?」
他也想知道為什麼。當初沈明琪被抓她都沒著急,忽然有一日,她便開始費盡了心思要求深入敵營,他駁回了,她又偷偷地去調動麗江的土官,最後的這次,更是不惜虛與委蛇,又是烈酒又是迷香……
「能讓本王在外城迎接的,除了皇上,曹國公還是第一個。」
高約百丈的台基,筆直地通向元江那氏土司府。
「你嘗一嘗吧。」
對方抬起頭,目光從白斗篷少女半遮半掩的面頰上掃過去,「這也是要送進樓里來的?」
「有、還有一個女孩子……挺古怪的,好像知道些什麼……」
「可是……」這可太突然了。
像後院這種地方,平時本就少有人來,此刻又是夜半闌珊,連翹在屋內聽到響動想出來也動彈不了,兩個伺候的丫鬟瞧見這架勢,早就嚇得躲進了屋。
「召曼,如今刀曼羅夫人的一句話,就能把你給撤了,有這一次就會有第二次……又不是只有大巫師才有資格主持勐神祭祀,等年頭久了,誰還會記得你這個昔日的大巫師?我現在並不是與你爭什麼,只是要一個頭銜。」
沐晟勾唇露出一抹很冷的笑,幾分瘮人,「本王不懷疑曹國公你的能耐,但是本王懷疑,國公爺有沒有機會去說。」
建在濃綠之間的是一座座恢弘瑰麗的佛寺,金頂金身,金磚開道,滿心滿目都是一片輝煌燦爛。有些佛寺旁還建有佛塔。佛寺和佛塔大多是坐西朝東,屋頂坡面由三層相疊而成,中堂較高,東西兩側遞減,交錯起落;屋頂正脊及檐面之間的戧脊,排列著各種瓦飾,正脊上的瓦飾呈火焰狀,而戧脊首端大多豎有鳳的形象。
怎麼會是死人?
被選上,也就意味著暫時是安全的。
「這位便是孫知府吧,迎接的方式好特別!」
少女懵懂的面容,讓玉罕嗤之以鼻地厲笑,眼神愈加惡狠狠地盯著她:「伺候你的那個侍婢剛剛已經招認了,昨日夜裡她不知何因睡得很死,根本無法為你提供一直在屋內的證明。你在不在弱水閣?是不是趁著那侍婢打瞌睡的時候,匆匆出門又匆匆回去,誰知道!」
身披著雪白斗篷的少女們,婀娜多姿的二十幾個人,行進在蓮形的九曲迴廊上,蔚然成為一道惹眼的風景,卻都低著頭,任寬大的風帽遮擋著臉,誰也不敢交頭接耳,更不敢東張西望。
「繞路呢?」
「沒想到小女想要進入元江府,最大的阻力不是元江那氏,而是王爺設下的重重關卡。這最後的一關,居然還是蕭軍師。」
「暫時都擱一起吧,擱一起才看得出好壞……對了,玉罕那邊說了沒有,什麼時辰送她們過來?」男子凈完手,跪在他腳邊的侍婢拿來錦帕,仔細地擦拭著他的每一根手指,連指甲縫都不放過。
「是不是跟想象中的不一樣?」
饒是李景隆,也不禁倒吸了口涼氣:「因為什麼?」
「夫、夫人,您聽奴婢解釋,這隻是一般的安神迷|葯,是權宜之計,奴婢從沒想過傷害雅莫巫師,您相信奴婢,奴婢沒有惡意的!」
若換成一般的人見到屍首,尤其是被兇殺的場面,早就驚駭得面無血色、失聲尖叫,然而這男子上一刻還對著竹榻上的少女屍身又摸又揉,若不是屍體冰冷僵硬,半天都不做反應,他還兀自沉浸在溫柔香里不能自拔。
……
領她來的武士,湊過去耳語一陣,又往他袖筒里塞了什麼。耳語罷,那管事的臉色變了變,擺手道:「這可不行,你這屬於是謊報身份!」
「住口!」玉罕怒目而視。
岩吉皺起眉,「話是這樣說沒錯。但是小姐剛以玉嬌侄媳婦的身份進來,後腳玉嬌全家就全部失蹤,小姐豈不是很被動嗎?」
雪亮的閃電在一剎照亮了屋內對峙的兩人,朱明月唇角微彎,輕輕搖頭道:「玉罕姑姑貴人多忘事了吧……那枚鑰匙,我不是已經交給姑姑了嗎……」
順著山麓一直往上走,兩側依地勢而建的是大大小小的精巧竹樓,以粗壯的大竹子支撐,懸空鋪樓板。屋頂用茅草排覆蓋,竹牆的縫隙很大,既通風又透光,樓頂兩面的坡度比較大。整座竹樓分為兩層,樓上住人,樓下飼養畜生、堆放雜物,也是舂米、織布的地方。
岩吉有些抱歉地看著她,朱明月也沒說什麼,接過對方遞來的白色斗篷,輕輕一抖,輕薄垂墜的料子剛好裹住雙肩。
天幕瞬間黯淡了下來,在沉沉的夜色掩映中,一道黑黢黢的人影,悄無聲息的,鑽進了這隻供女子休憩的暖堂香閨。
那武士忙推了她一下,朱明月跟著岩布走上前去。
女子的嗓音嫵媚動聽,卻不禁讓人想起那些麗江少女沒有頭顱曝屍荒野的屍身,還有掛在元江府東面瓮城下,一顆顆長發血污的人頭。朱明月也沒有忘,那個喜樂靦腆的小和尚帕文,曾指著那些頭顱跟她說:「因為她們,土司老爺把刀曼羅夫人給得罪了,夫人一氣之下封了三大城門,還把土司老爺給關了起來。」
次日,整個神祭堂就被封鎖了。
而玉嬌是幫她通過關卡的人,還曾將她留宿在家中,無論怎樣,玉嬌第一個跑不掉。
「呵,還真死啦!」
這分明是一種等死的狀態,卻像是自投羅網,又有恃無恐。
翹頭案前,月彌拿著花剪,對著大藍瓷瓶里的花枝修剪。
「九老爺的曼景蘭寨子。聽說,都被關在南覽河以南,西岸的水牢里。」
「十來天!我真的受不了被那些人呼來喝去、動輒打罵,儘是些折磨人的招數,我連一天都不想過了!」
把人帶進屋內后,玉罕就以一種犀利而瞭然的神情,跟對面的少女這樣說。
朱明月將風帽帶上。
李景隆轉過身,「你敢耍我!」
她說完這些就要走,又被朱明月一把拉住,「講清楚點。」
「彝族。」
月彌顯然沒想到她會這麼說,蹙了蹙眉,頗有些可笑地說道:「知足?說得好聽些咱們是祭神侍女,那是外面的人不知內情,經過這麼些時日,你就一點都沒察覺?再退一步講,就算能順利度過祭神儀式,最後還不是要留在神祭堂里奉神一直到十八歲,最美好的年華都要虛度在這裏,不應該為自己爭取更好的嗎?」
中原漢室生女孩是弄瓦之喜,生下男孩兒才是弄璋之喜,在擺夷族的傳統卻剛好反了過來——平民無姓,女子便以「玉」代姓,男子則是「岩」,矜貴之別,明顯是重女輕男。男子將來還要嫁到女子家中,為其家裡從事生產。朱明月看過《雲南志》,上面對於西南邊陲諸夷族民眾的不同習俗介紹,大多是讓人聞所未聞。
朱明月看了她片刻,略帶疑惑道:「花裟夫人……不是在去年過世了么……」
此時此刻距離先遣傳令官送來朝廷准許發兵的口諭,足足過去了兩個月的時間,沿途接到通知的衛所和驛站盼星星盼月亮地等,終於在兩月之後六月初一的這日,接到了御前欽差即將抵達的消息。
那個驕傲的男子若是知道她能一路來到元江府,若是他知道她的身份,不管她是否身負皇命,他都會親自在武定等著她。可誰又能料想到,原來在沈家小姐的元江府之行背後,藏著這麼深的因由。蕭顏一向自詡為算無遺漏,竟也沒想到,當日曲靖大宅中那個心智早熟的少女,會是這樣一個人物。
「放心。」
元江府內城不比東川的繁華熱鬧,也不似曲靖府的大氣古樸,濃綠的雨林,明媚的陽光,精緻的竹樓,金頂的佛寺……氤氳潮濕的氣息漂浮在半空中,將近處的村落、寨子,還有遠處的河流都蒙上了一層神秘而迷人的面紗。
進府的那一日玉罕和岩布兩人的針鋒相對,讓很多人記憶猶新。玉罕吃了口頭虧,不能拿岩布怎樣,對付一個待選的祭神侍女是易如反掌。而岩布把玉罕得罪了,也是間接給朱明月招了麻煩,可岩布在將她領進來之後,就再沒管過她。
「阿、阿施朵。」
此時此刻,在曼聽寨子里,成批那氏的族內武士正冒著大雨挨家挨戶搜捕一個來自紅河彝族的少女,聽說,是四日前才剛進元江府城的。住在山腳下的村民們不明所以,眼看著身披蓑衣的武士搜完一家又一家,打聽了才知道,原來昨日半夜裡,半山腰有一戶人家突然起了大火,竹樓整個燒毀,等滅了火,才發現那家人全部不知所蹤。
死人!
以一個漢女的身份進那氏土府,還是待選的祭神侍女,不會有什麼問題嗎?朱明月沒問。她再怎樣妝扮,也不可能融入到當地成為一個本土姑娘,何必畫虎不成反引人猜疑,而外敵環嗣、戰禍將至的敏感時候,整座府城的防範和戒嚴比以往都要謹慎了幾分。事實上越是這樣,某些環節就會比以往更薄弱,反倒是個很好的切入點。
阿曲阿伊有些焦慮地搓著手,憋了許久,終於脫口而出道:「帕吉美,我要帶你去見一個人!」
最激動的莫過於李景隆,聞言上前一把抓住沐晟的衣襟。
朱明月點頭:「好。」
這是足以讓任何封疆大吏都為之震顫的話。
大多數村民都不知道抓人跟起火之間的關係,只是被告知東面的小城門就此封閉了,僅存的南城門每日通行的次數減少為一次。還有各大村寨中凡是來自紅河的人,無論是哪個族的,一律被捉拿起來問責。
朱明月不是雲南當地人,並不十分了解各大土司家族內部的事,聽蕭顏這麼一說,更有些許訝異:「難道蕭軍師是想要助一個落敗的棄子,重新奪回土司之位?」
沐晟抬起頭,「如果有可能把她留下,本王會不惜折斷她的翅膀。」
玉罕眼睜睜地看著那鋪著雪裘的太師椅上,媚眼如絲的女子,慵懶自得無動於衷的模樣,腦中放空,突然像是明白了什麼,雙目赤紅嘶聲喊道:「刀曼羅,你是不是根本想利用這個機會,將我置於死地?為什麼……我辛辛苦苦為你操持神祭堂,你不念我功勞,反而因為一點小錯讓我去死?你這個下賤胚,我不會放過你,我做鬼都不會放過你!」
男子拱手道:「屬下定當儘力而為。」
一個姑娘接茬道。
少女的面色很淡,嗓音也淡淡的,蕭顏卻從這份淡然自持中,看到了一種不屬於尋常閨秀的高貴從容www.hetubook•com•com,不禁有些怔然又難以置信地問道:「御……賜?」
朱明月背對著她,似笑非笑地說道。
花葉在靜謐的風中簌簌顫動,男子冷漠的視線彷彿是在看一個唱戲的跳梁之人。李景隆很久沒被人用這種目光看過,嘲弄地挑了挑眉,虛晃著腳步走到漢白玉雕欄前:「確實有件事想問,這麼半天,為什麼沒看到珠兒?」
玉雙有些急躁,想要掙脫卻沒掙開,不由得跺了跺腳低聲道:「姑娘既拿住了奴婢的把柄,奴婢是絕不敢出賣姑娘的。姑娘且放心,奴婢剛剛所說,姑娘只要照做便可無憂,等入夜了,奴婢自會去暖堂里的廂房找姑娘!」
「自古紅顏多舛、女兒命薄。」刀曼羅將手肘擱在膝蓋上,身子斜靠著太師椅往前傾,右手撐著臉龐,擺出一副惆悵狀,「妹妹年紀還小,不懂姐姐的哀愁。」
然而蕭顏畢竟是蕭顏,驚愣了半晌,便恢復如常,卻又是許久的沉默。
那兩個字顯然更讓少女驚詫,玉罕將她的表情收在眼底,有些輕蔑地說道:「元江府一向都不歡迎外族的人,尤其不允許外族人接近內城村寨,就是防著那些阿貓阿狗混進來搗亂,這次為了勐神祭接納了紅河彝族和滄源佤族,沒想到還是被鑽了空子。就在昨夜,月卓拉已然招認,她進府乃是別有目的,同時還咬出一個人來……你猜猜是誰?」
「今年這批頗有幾個出挑的,出身也不錯,據說還有兩個是頭人的女兒,保證讓您滿意。」
柔軟的嗓音,彷彿含著糖塊一般,甜滋滋。小女孩兒揚起嬌憨的小臉,一雙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分外討喜。
那廂,玉嬌拉起朱明月的手,「咱們也走吧。」
「……姑姑似乎早預料到雅莫巫師會選我,這又是為何?」
這曼聽河當真是通往曼臘寨的必經之路。
這麼說來,她真的是……
但是這一切都不妨礙擁有巫師身份的雅莫,在六月十四的這日,強勢入主神祭堂,鳩佔鵲巢。
可若真是黔寧王府安排的人,犯不著拐這麼大一個彎,又何必僅為了送一個口信就送她羊入虎口?但她不是蕭顏的人,那些絕頂聰明的巧思和手段,又是從何而來……聽說,她是四排山送來的,是最後一個進府的待選祭神侍女,路上耽擱的時日,難道就是因為遇上了蕭顏?
朱明月道:「夫人不怪我?」
遠在元江府的朱明月,並不知道這次負責率領二十六衛羽林軍的欽差,就是李景隆。
「帶給誰?」
那少女低著頭,靦腆地說道:「雅莫巫師只問了我的生辰……」
普氏?
「你說什麼?元江,是你讓她去了元江!」
玉恩,即像蓮花一樣的少女。
葉果這時也瞧見了她,「咦」了一聲,同樣很驚詫地說道:「是你,你怎會在這兒呢?」
一旁的帕文仰著脖子說道。
姑娘們七嘴八舌地議論開,那個被提問者卻垂了眼睫,面頰上一抹似悲似喜的笑容,喃喃地搖頭道:「留在神祭堂?那麼多的姐妹,怎麼可能都被留在神祭堂或者土司府、神廟呢。等到見大巫師的那日,一切都會清楚的。」
眼見著玉罕要行兇,朱明月往後退了幾步,冷靜地站到矮案後面,不輕不重地說道:「……全都聽仔細了吧,她可是不打自招了呢!」
「你很聰明,比往年那些跟在岩布身邊的都要聰明,」玉罕撣了撣袖口,微微笑著道,「可惜你跟錯了人,為此我替你感到很惋惜。」
飛羽纓槍,紅巾寶鎧,浩浩蕩蕩的隊伍彷彿籠罩在一片明燦燦的光彩中。等離得近了,還能聽到馬脖子上鑾鈴發出動聽的響聲。
「祭神閣遭毀,神龕被盜,神像斬首……無論哪一條都是觸犯勐神的大罪,殺你一千次都不夠!而你還敢縱火燒屋,真是好大的狗膽!」玉罕咬碎銀牙,滿腔怒火像是隨時會洶湧而出。
半月時間不到,一切都發展得飛快,等眾人驚覺之時,一切又都飛快地解決了,就像是做了一場荒唐的大夢。可代表著神聖勐神、在族內有著超然地位權力無二的大巫師,非是世襲不可充任,這樣一個素日里默默無聞的女巫醫,又是在近乎草率的倉促情況下,卻沒有人質疑那榮的決定。土司夫人呢?如此重大的變故,土司夫人怎麼會允許?
擺夷族的巫、醫不分家,這麼緊要的關頭,德高望重的大巫師召曼卻病了,病得人事不省,諸事一概撒手不管,等於是給本就忙亂的雅莫雪上加霜。兩日之後,更混亂的場面終於發生了——不知什麼人將祭神閣被毀、神龕被盜、神像斬首的事,傳到了府外,一下子引起軒然大|波,曼臘土司寨陷入了空前的禍亂,連久不出面的土司老爺那榮,都給驚動了。
說完,抬起捧著黃絹聖旨的手,「黔寧王準備好接聖旨了嗎?」
「蕭軍師想問什麼?」
就在這時,院牆外忽然響起少女嬌憨的嗓音:「快,給人家摘下來!」
月卓拉拼了命地掙扎,歇斯底里的尖叫聲有些駭人。姑娘們面面相覷,都不知發生了什麼,玉罕面尤帶怒容,轉而朝向池邊餘下的幾名粗婦道:「你們兩個留下,其餘的都跟著過去,留下的,把人給我看好了!但凡有什麼差池,我讓你們都去餵魚!」
檀香的味道忽然重了,氤氳的煙絲飄過來,雅莫眯著的眼睛忽地一垂,話說到半截像是被掐斷了一般,驀然就沒有了聲音。前一刻還拘謹赧然的少女,伸手一把穩穩地扶住她歪倒的身子,將她擺好姿勢扶靠在椅背上,然後探手去解掛在她腰間的一串鑰匙鏈。
「你放心,我有你們所有人的名單,即便中間斷了,按老規矩,我會自己去找下一撥死士。」
朱明月略顯嬌小,穿著一身擺夷族女子的服飾,卻極顯身量:明艷的金葵色筒裙長及腳踝,上身的衣衫剛好齊腰,緊緊裹住身子。束腰的是一條純銀腰帶,襯得腰肢不盈一握,走起路來婀娜多姿。
在馬蹄踏地激蕩起的飛揚沙塵中,每個將士身上都披著抹金甲、青織金雲紵絲戰袍,胯|下烈馬也是清一色的鎖子頭盔、火漆釘護腿,被陽光這麼一照,連地上的塵土都是亮的,直晃得人睜不開眼睛。放眼望去,簡直是騰雲駕霧的天兵天將一般。
「如果曹國公真想知道,不妨去問一個人。」
姑娘們大多是插科打諢心不在焉,卻迫於玉罕的厲害,又怕被掌事侍女呵斥,敢怒不敢言。當然,也有個別人一心想要被選上,表現得極為認真勤奮,就比如那個花苞髻的少女。
「你呢?你是不是像我跟你說的那樣,在她昏倒之後,掐碎了香丸,又摻了少許進熏籠里?」
「這位邵多麗是外鄉人吧!」
顯然月彌理解錯了,她以為朱明月能安然無恙地回來,是因為有雅莫的關照。這樣的人,就是她必須要拉攏的,而作為一個沒有任何依仗的平民女子,紅河的貴族小姐能來示好,難道不應該感激涕零地爭取嗎?可惜,她不知朱明月真的不是為此而來。
在元江的城樓與官道之間,隔出一大片空地。現在封了城門,偌大的地方並無一人逗留,顯得格外空曠冷清。
那麼當她也了解到這一情況后,是仍舊執意不改,還是會懸崖勒馬……沐晟從未有過這麼強烈的念頭,讓他希望她能選擇後者,他希望她能回來。
玉罕轉過頭來指向朱明月,立刻變了一副面孔,狼一樣兇狠的目光,「是她,就是這個心懷不軌的小賤人,當初也不知道她用什麼法子,迷惑了三管事岩布的心竅,讓他非要將她弄進府來,奴婢為此還跟三管事大吵一架!」
李景隆從後院的廂房出來的時候,一張俊臉陰沉得幾乎能夠滲出冰來。
召曼一把扣住月卓拉想要反抗的手腕,那一下力道頗狠,讓月卓拉掙扎不得,反而痛苦地仰起頭,「看來玉罕並沒有送錯人。可憐的小姑娘,你還真是知道得不少。」召曼撫摸著她的脖頸,收攏手掌,驀然掐住她的咽喉,「告訴我,誰告訴你的?」
那把象徵著錦衣衛身份的綉春刀,朱明月沒刻意摘下來,一直配掛在腰間。打從她一進門,蕭顏就看見了,此刻見她摘下來,毫不介懷地遞到了他手上。
連翹道:「看來國公爺很了解內情。」
聽說這裏終年無雪,陽光充足,居住著古老的擺夷族人,是百越後代,先民在貝葉上寫了很多動人的傳說。這裏的人信奉孔雀,一種美麗而迷人的禽鳥……擺夷族的民諺說:寨前漁,寨后獵,依山傍水把寨立;無山不狩獵,無河不建寨。於是幾乎所有的村落都在平壩近水之處,還有小溪之畔大河兩岸、湖沼四周,凡竹翠圍繞綠樹成蔭的處所,必有擺夷族村寨。當地居民開水田種稻,賴以生存,擺夷人更是潑水為節,一日幾浴。
解脫?解脫到了只有土司老爺和土司夫人才能住的中苑去?
「可我怎的聽說,這曼聽河裡養著食人魚呢。」
此時此刻,同苑住的三個姑娘都聽到響動,見到玉罕一行人凶神惡煞地闖進來,有心湊熱鬧也都嚇得沒敢露面,紛紛隔著瑣窗張望外面的情況。卻瞧著玉罕徑直奔著東屋去了,鬆了一口氣的同時,不知道那小白蓮犯了什麼事,惹得玉罕冒著傾盆大雨過來抓人。
男子緊皺著眉臉色陰沉,不禁想起三個時辰之前——
封鎖神祭堂,是為了將祭神閣遭嚴重破壞的事,禁錮在土司府之內,嚴禁擴散到整個元江府。這是防止謠言流竄小事化大,以爭取內部消化處理的最穩妥辦法,情理之中。然而也正是這段時間,府外的幾大村寨中,牲畜不斷死亡、族人不斷病倒的事,愈演愈烈,在局部的小騷亂沒有演變成大範圍的恐慌之前,雅莫既要小心翼翼地處理和消弭祭神閣的事,還要分神派遣巫醫們去各村寨里查診,一時間忙得焦頭爛額,分身乏術,不再有時間召見神祭堂里的待選祭神侍女。
葉果笑了笑,「我也很挂念阿曲術伯伯,對了,竹山村寨里那棵古槐神樹還好么?我小時候很喜歡那棵樹,不知道如今還在不在……」
這座土司府也的確值得無數女子前仆後繼,何況很多頭人都希望藉由那氏的力量壯大自身,聯姻無疑是最好的途徑。想要堂堂正正地進府,充任祭神侍女就是唯一的機會,至於神祭堂的秘密,以葉果和月彌的出身,輕而易舉就能置身事外。唯有月卓拉,她知道一些,卻一知半解,又不夠聰明,最終沒能逃脫召曼的手掌心。
那擺夷族的婦女抬起手,給她指了指對面,「過了這條曼聽河,再翻過那道土坡,就是土司老爺的曼臘寨子。」
那婦人愣了片刻,倏然就冷了臉,揮手「啪」的一下將朱明月手裡的芭蕉打落在地上,「都說你們外來的人沒安好心,瞧你這麼白的麵皮,根本就不像是西南邊陲的住民,還騙我說是什麼『紅河彝族』、不認得村寨里的路!趕緊老實交代,你到底是什麼人?來幹什麼的?不說清楚我就把你推進河裡去餵魚!」
這時,雅莫方才睜開眼皮,抬眼看向她時,有些沉湎的目光很明顯亮了一下。
上述的每一個人都是獨立的存在,每個人都保持著相對秘密的身份,通過嚴謹且嚴苛的層次下達,以保證不會有養虎為患的后慮。變節那樣的行為,在原親軍都尉府中絕對不允許發生,但蕭顏麾下呢?這些效忠於黔寧王府的人,這些已經在元江娶妻生子的人,是否還能一直保持最頑強精悍的素質和身手?在面對屠刀落下的一刻,又會不會後悔?
葉果目光一閃,狀似才反應過來,輕輕拍了一下自己的額頭,有些懊悔地說道:「我太久不去竹山村寨了,居然連花裟嬸嬸過世都沒去拜祭,真是該死!」
寨子里已經有村民早起耕作,從竹樓上下來,外面的小徑上隨時可見背著竹簍、拿著竹棍的婦女。清晨的陽光照耀在她們的臉上,略黑的膚色,纖瘦而高挑的身材,三三兩兩,相攜交談而笑語盈盈,顯得恬淡而安逸。
阿曲阿伊抿著有些乾裂的嘴巴,有些難受地說道:「對不起,帕吉美,是我騙了你。對不起……」
可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這種習慣發生了改變?
「土司夫人說了,最近總會有像他這樣的,以各種名目混進咱們元江府圖謀不軌。不嚴密排查不行,錯漏了一個也不行!凡是被抓住還敢負隅頑抗的,下場都逃不過一個死!還有,誰敢包庇賊人,別怪族規無情,同等懲罰論處!」
玉罕一笑:「你放心,我既然敢讓你帶著香丸進去,就敢保證她即使當場被放倒了,也不會覺得有任何異常。」
朱明月有些自嘲地搖了搖頭。
四日前,他按照自家軍師的吩咐護送沈家小姐至滄源為止,分開后又另派人悄悄跟著她,一直到元江府東面的瓮城小城門,親眼看著玉嬌接應她進的城。誰知隔了不過三天,毫無徵兆的情況下,玉嬌全家忽然被撤出元江府。
那麼沈家小姐失蹤的這兩日,去了哪兒?她一個外族人,在元江府目標極大,就算另有人接應,可既要將她自己妥善安置,又要兼顧玉嬌全家,是如何避過那些擺夷族衛隊巡查的?
小和尚說完,又道:「你是不是要進城啊,跟我一道走吧,我領你過去。」
他自然是不知道的。等沐晟再從蕭顏的口中得知,就算他再惱怒她的刻意隱瞞,事分輕重緩急,大戰當前,他也會暫時放下一切不予深究。這就是她寧肯過五關斬六將地來元江,卻沒有在最初告訴沐晟的原因。這樣一來,不消她任何解釋,事後,所有人只會認為她瞞住的是錦衣衛這個身份,而沒人會對沈家小姐的真實性上心,同時,也順理成章地掩蓋了她此行針對沈家、針對黔寧王府的真實目的。
召曼鼻子里發出一聲冷哼:「怎麼回事你去問玉罕啊,她負責那些姑娘。」
「你問到原因了?」
潮濕的氣息瀰漫上來,有侍婢推開窗支,雨絲裹挾著一絲絲花香斜斜地掃進殿里來。
女兒家多喜歡這些護顏養膚之類的甜品,朱明月聽阿縈這麼一說,當即賞給了她。阿縈歡喜得兩隻眼睛放光,千恩萬謝之後,言說每日必要喝上一碗。
阿曲阿伊的臉憋得通紅,好半天才訥訥地答道:「帕吉美,我不是有意要瞞你的,是軍師他說過要暫時保密。」
那四個字出口,連周圍看熱鬧的村民都退後了幾步。
「對了,來到咱們那氏土司府做祭神侍女的備選人,便不能再用以前的名諱。待見過族內的大巫師,便會為你們每人賜新名,安心等著便是。」
毫無疑問,不僅是玉錦羅、陶贊,不僅是陶氏土府滿門,甚至那個自作主張收拾了玉錦羅的人,一旦被刀曼羅逮住,都會用最殘忍的方法將其置於死地。那麼,勾結黔寧王府混進那氏土府的人呢?
那哨兵被她唬得一愣,緊接著就怒道:「什麼你侄媳婦兒,外地人?還是個外族人!」
床幔半遮的榻上躺著一個五官平凡的侍女,臉色蒼白得過分,骨瘦如柴的身子,像是隨時都能斷氣似的。再一眼看過去,在她腰間纏著厚厚的繃帶,連帶著綁住後背一整塊鍛造的又長又寬的精鐵,不細看還以為她背著一塊門板。
蒸騰的溫度讓她有些頭暈目眩,人多眼雜,容不得她多想,只能接過來含在口中吞了。而不論這是什麼,香湯蒸潤著肌膚,都會加速藥效的發作。
那奴僕一聽,臉更苦了,「可是小的真夠不到……」
她說完,姑娘們「啊」了一聲,滿眼寫著疑問,「難道是一直待在神祭堂了?」
朱明月含笑側眸:「你之前也沒有來過?」
台基下面早有侍衛把人給攔住,聞訊而來的管事帶著滿腔的不耐煩,剛想以無故遲到不守規矩為由,就這麼把人給打發了,一眼瞥見雪白風帽下那亦如冰雕玄女的顏容,頓時晃了晃神,難掩一臉驚艷之色。
連翹這回沒動也沒做聲,李景隆見狀冷哼了一下,哂道:「你沒跟她一起走,甘願留下來承受黔寧王的怒氣,就應該想到,關於她的事你瞞不了多久。」
「……夫、夫人!」
「你們待會兒要在東側的湯池中沐浴洗塵,以滌盪身上的晦氣,驅邪凈心。」那領路的巫姑說罷,朝前面的兩個侍婢擺了擺手,「這就領她們過去吧,沐浴完之後,再帶到後面暖堂里去。」
天幕中驀然幾道銀光撕裂了靜寂,緊接著半空里突然落下一個炸雷,巨響炸裂,劈碎了穿香殿外的幾串風燈。外面頓時響起奴婢受驚的尖叫聲,幾個膽小的,更是哭爹喊娘抱頭鼠竄。
像秘密滲透這樣的事,僅憑一人之力是無法完成的,尤其這次高效而危險的行動。朱明月自問並非神通廣大,也沒有點石成金的能耐。所謂各司其職,每一個高明的細作背後都有很多力量來支撐,他們需要的不僅是天衣無縫的身份,還有萬無一失的內部和外部接應、默契的銜接配合、乾淨利落卻悄無聲息的危機處理和善後事宜。想要「百萬軍中斬上將首級」,可以去明刀明槍的戰場,即便是再厲害的殺手,在沒有任何外援的情況下想要獨自完成任務,也幾乎是不可能的。
她不是他要找的人。能在初到神祭堂的第一夜,殺死府內的侍婢,且不動聲色安排好屍身的人,就算身份敗露,也不太可能這般歇斯底里沒有分寸。但是召曼能理解玉罕送她來的原因——寧可錯殺,也絕不放過每個人,一向是玉罕的行事準則。
還有眼前的這位奉旨欽差,更是了不得——永樂元年被欽封的「奉天輔運推誠宣力武臣、特進光祿大夫、左柱國」,還是嗣位的曹國公,朝廷有大事,必以他為首主議。年紀輕輕,卻權傾朝野,他跺上一腳,半個朝堂都要抖三抖。
或者是姚廣孝的條件。
等玉罕走進殿來,殿內的少女正坐在地上絞頭髮。
這就更讓人費解了。
鋪地的青石板在李景隆躲開的一瞬,被踩得碎石崩裂,發出「咔嚓」一聲響。
「那我們平時可以出樓嗎?」
「這位是?」
蕭顏輕聲道:「臨滄是元江府的門戶,卻也是紅河彝族的一個分支。蕭某是為了納樓茶甸土司、普氏而來。」
那婦人感嘆地說道:「路可不算近呢。」
「來到神祭堂,不出意外的話,要麼選上,要麼被淘汰,無論哪一種,你的下場都與你所想的相去甚遠,但有一點是肯定的,你永遠都不會有接近土司老爺的機會。」岩布是掌管外事的,哪裡知道神祭堂內的細情,隨便應承下來,打算藉此沾光,殊不知會偷雞不成蝕把米。但巧就巧在,意外偏偏發生了,主持勐神祭的大巫師忽然要被撤掉,換成一個女巫師,對於這些祭神侍女來說,可是有著天壤之別。
李景隆輕嗤一聲,道:「姚廣孝也稱得上是無遺漏了,居然把眼線安插到了一個毫不相干的地方知府大宅里。這麼說,就是你把去元江府的命令帶給她的?」
「什麼人?」
嘖嘖的吮吸聲,在殿內響起。
沐晟淡聲說著,便要離開原地。
當然,能捎東西進府這種獨一份的優待,並不是誰都能享有的。其餘三個姑娘跟朱明月住在一個苑裡,抬頭不見低頭見,阿縈被賞了苕子蜜的事,很快就被負責伺候三個姑娘的侍婢知道了,三個侍婢又告訴了自家主子,於是姑娘們整日湊在一處,忿忿不平地編排東屋那朵小白蓮的不是。
跟那個僧人打過多年交道,李景隆怎麼會不知對方裝神弄鬼、請君入甕的本事。可他必須弄清楚,究竟是什麼讓那個一向怕死怕得要命的丫頭,甘願冒著生命危險去元江那種虎狼之地。作為原燕王藩邸的心腹,李景隆與姚廣孝的地位相當,從來只對皇上一人負責,朱明月作為姚廣孝麾下、原燕王藩邸親軍都尉府的細作,卻曾與他在建文宮中互相扶持走過五年,兩人是青梅竹馬,也是刎頸之交,她更是這世上僅剩不多的懂他的人。
朱明月沒想到當地的擺夷族人也懼怕他到如此地步,剛想說些什麼,這時候,樓下響起對話聲和腳步聲。玉嬌一驚,趕緊到曬台去看,卻是丈夫和兩個姐夫墾田歸來。
岩布是領朱明月進府的人,朱明月有嫌疑,岩布就是引狼入室、居心不良;雅莫賞識朱明月,並且讓她破格中選,就是以權謀私、與她狼狽為奸。那麼偷鑰匙的事就很好解釋了——雅莫故意放水,朱明月心懷鬼胎,兩人裡應外合,為的就是一舉將庇佑那氏土府世代昌榮的祭神閣毀掉,破壞即將到來的勐神大祭。而玉罕,不僅沒有任何罪過,反而成了赤膽忠心、忍辱負重的忠僕。
男子的笑容來不及收回就僵在嘴邊,搖頭道:「只是蒙汗藥,會讓她睡很久。那個……擺夷人淳樸善良,小姐可別欺負老實人哦!」
朱明月這番說辭,顯然是睜著眼睛說瞎話。什麼了不得的玩意兒,能讓玉罕這個教習姑姑在電閃雷鳴的大雨天親自來「請」?而且朱明月分明是五花大綁地被抓走的,沒見那些粗婦有半分客氣的意思。
景東廳的事,後來還是在雲南十三府掀起了軒然大|波。
阿縈被打得一個趔趄摔在地上,滿嘴冒血,「玉罕姑姑,我守著小姐了,她、她一直在我的視線中啊……」
「曹國公可知傳信官在三月末便到了,而今已然六月初。」
朱明月輕輕搖頭:「小女無法回答。」
朱明月輕輕搖頭:「時間倉促,說得不多。」
房門沒落鎖,「吱呀」的一聲被推開,撲入眼帘的是一張錦衾竹榻。榻上,青絲鋪開、玉體橫陳,竟是一個玉柔花軟的少女,曲卷著的雙腿,輕薄的白紗根本遮不住胸前的風光。
女子。
若不是有巡夜的奴僕聽到響動,跑過來查看,見到祭神閣內有火光,當即砸開了門鎖進去將燎著的帷幔撲滅了火,說不定整個祭神閣乃至神祭堂都會被大火蔓延。等她帶著人急急趕到,就見祭神閣里猶如暴風過境,帷幔燒掉了大半,神龕里的供奉都不見了,祭案上,只剩下三座光禿禿的神像,腦袋掉在地上,其中一顆頭還被砸碎了。
小和尚「啊」了一聲,表示知道。提起村裡面的人,話也跟著多起來,「我叫岩文,你也可以叫我帕文。因為村裡面已經給我舉行了升和尚的儀式,佛爺還給我取了法名,叫坎加!」
阿縈不辨所以,或許待會兒玉罕姑姑來尋她,會跟她說個明白……心裏這麼琢磨著,也就釋懷了,朝朱明月彎了彎腰,退出去準備熱水。
「來了那氏土司府便不等同於其他處,又尤其是你們這些精挑細選的祭神侍女,代表著無上神聖的勐神,一舉手一投足都要顧及著身份顏面。知道嗎?」
「能住進神祭堂,不是為了奉神還能是什麼……勐神祭迫在眉睫,咱們被點了名留下,也算是得了恩典,比那些仍留在暖堂西廂的姑娘不知幸運多少。做人要知足。」
「二十個。」
孟璉刀氏家的嫡出小姐,同父同母的姐妹花兒,一個嫁到了臨滄陶氏土司府,一個嫁到了元江那氏土司府,都是尊貴的土司夫人,卻有著截然不同的命運。
沐晟走到他跟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如果你不願意說出你知道的,本王也不強人所難。但之前發生的一切,都是本王與她之間的事,若本王再從你嘴裏聽到一句,可不敢保證曹國公還能平安等到戰事結束,無恙地回京交差。」
在湯池外伺候的侍婢比昨日少了,多了幾個體格健壯的粗婦,手執棍棒,凶神惡煞,不知是在防範些什麼,不善的目光徘徊在池中姑娘們的臉上,彷彿是要盯出窟窿來。
「這是我家侄媳婦兒,便不必查了吧!」
昨日在湯池中,朱明月是聽了玉雙的話,找到一個隱蔽的地方遮住身體,當時同樣這麼做的,恰是那個花苞髻的少女——月卓拉。兩個女孩子不約而同的做法,讓朱明月的目光一動,忽然有種心照不宣的意味在心裏蔓延。
靜謐的敞苑,沐晟站在月光的陰影里。
納樓普氏曾經是臨安府九土司之首。在元江那氏壯大之前,納樓還曾地跨瀾滄江、紅河兩岸,聲威顯赫,不可一世。臨滄州城也有一半是納樓的勢力管轄。後來普氏家族內部嫡派幾大子孫爭權,內耗嚴重,使得納樓分崩離析,再不復昔日之聲威,普氏更是從瀾滄江東岸一直退到了景谷,後來盤踞在紅河的黃草壩,固守莊嚴偉華的回新村。
幾乎是在轉過身來的第一眼,召曼就認定,這並非他要找的人。
此時此刻,刀曼羅卻不是在想這些,在朱明月要說話之前,刀曼羅忽然伸出一指,制止了她開口。
「是召曼巫師讓姑姑來跟我說的?」
李景隆走到帳篷門口,望著帳外飄搖的黑色大纛,「珠兒,你在哪兒呢……」
良久,蕭顏怔怔地抬起頭看她。
玉嬌摸了摸帕文的腦袋,從背簍里挑出幾串黃澄澄的芭蕉,「剛從山上摘的,拿回寺里跟小和尚們一起吃。」
那花苞髻的少女笑靨更深,道:「是啊,因為她們再也沒能從土司府里出來。」
少女跟隨其後,垂眸稱「是」。
能進到土司府里的人,哪個心裏沒有衡量,又哪個沒有盤算——剛剛姑娘們的那番對話她沒太去細想,只暗自思忖著,自她進入那氏土府,這些時日,土司村寨外面在發生什麼,府城外又在發生什麼?朝廷的二十六衛羽林軍應該已經到了東川府,那氏收到消息了吧!接下來,瀾滄和勐海幾大村寨很快就會有所應對,那麼各地的衛所軍隊在黔寧王府的命令下,也紛紛趕到元江來會合,一觸即發的大戰會以怎樣的面目展開……
朱明月對玉罕的說法報以懷疑態度,她確信自己每的一個身份都絕對無懈可擊,但自己是不是四排山的人,有沒有歹意,根本沒有區別。似乎只要玉罕想,就能利用月卓拉的嘴,給她蓋棺定論。
兩人一馬順著磚砌的城牆走了一段路,繞過潮濕的土道,大片大片的濃綠撲入了眼帘。雨熱之地的奇異綠植生長得鬱鬱蔥蔥,鋪天蓋地般遍布在城垣周圍,有些高大參天,有些根莖粗壯,樹上還結著碩大的果子,散發著甜蜜的味道。
朱明月忽然回想起在帝都的初遇,寧陵縣的耽擱,一路互相擠對冷臉、挖苦試探,好不容易到了曲靖,又大起爭執,再後來,從曲靖來了東川……她後知後覺地發現,原來他也有目的、有打算,可她自認參与得越少,就越不參与。這樣知道得寥寥,離那個漩渦中心就遠,退避三舍,毫不留心,才能全身而退。如果可以的話,她曾一度希望自己能一直視而不見。謀划這一切的布局者,是她並不知根知底的兩個人,無法做到全盤信賴,也就沒有決勝的膽氣。而她從不做沒有把握的事。
對,他記得她叫玉雙。
神廟石窟是什麼地方?作為供奉歷代那氏祖先亡魂的陪葬地,裏面存放著大量價值連城的稀世珍寶。於是更複雜的謀算,在玉罕心裏醞釀開來——既然得到了鑰匙,索性神不知鬼不覺地進去盜寶,給她自己,同時嫁禍給雅莫。雅莫從召曼的手上搶了祭祀巫師的身份,卻財迷心竅,監守自盜,這罪名假若坐實了,恐怕她後半輩子都要在土牢里度過。
召曼說完便不再理會,侍婢也應該下去了,片刻卻發現她遲遲沒動地方。召曼撩了一下眼皮,見她低著頭站在那裡,頭髮垂在一側,露出光潔的後頸,柔和得就像是水鳥汲水時垂下脖子的姿態。
婦人抓了抓漁網,像是有些緊張、又有些疑惑地道:「邵多麗初來乍到,可別亂走亂闖呢。假若覺得悶了,就讓玉嬌帶著你上山去轉轉,且是曼臘寨子也無妨的。這樣吧,趕得早不如趕得巧,我先帶你過去瞧瞧。」
玉雙看了她一眼:「姑娘倒是挺心急的,等著吧。」
那個侍婢被帶進來的時候,低垂著頭顱,連大氣都不敢出,像是恨不能把腰彎到地上去。
掌事的侍女居高臨下,睨視著她道:「待會兒沐浴完,就不必回暖堂了,自會有人來領你。」
也就是說,若她不幫忙,便是跟神祭堂為敵,馬上會落得如月卓拉一般下場。
「她和藹極了,剛剛還摸我的頭來著呢。」
朱明月急忙伸手扶著他,在搖晃的浮橋上穩住身體,「暫時不會去,但是我想知道,廣掌泊究竟是在什麼地方?與勐海的幾處村寨、與南弄河又有多少距離?」
是誰?誰泄露了大巫師的秘密?
李景隆錯愕地瞪大眼睛,「什麼?」
朱明月記得玉雙的話,特地挑了一處假山旁邊坐著,堆疊的太湖石凹凸不平,在朦朧的水霧中,剛好起到遮掩的效果。熱氣逐漸上來了,眼前是姑娘們撩起的水花,入耳是說笑打鬧的聲音,還有一股澡豆的腥氣,晃得人有些昏沉沉。
在校尉退出帳子時,李景隆又叫住他:「若是整修排路,需要多長時間?」
玉罕像是洞悉了眾人心裏的想法,視線掃過去,冷冷笑道:「別以為這麼輕易就能放過你們。凡是落選的人,就代表著對神明的心不誠,都要受到族規的處罰。還有你們的家裡,也要為之受過!」
「你是來尋親的?」
「放心,玉罕姑姑不會有意見的。」
「難道不是黔寧王默許她去的嗎?」
這個時候,兩個人已經淌河走到浮橋的盡頭。順著土坡往上走,翻上小壩,前面不遠是一片茂密的椰林和竹林。密林深處,如花似錦的村寨撲入眼帘,一座座擺夷家竹樓隱現在翠竹雨林之中,不時還飛過幾隻美麗的禽鳥。
「還有,收拾一下,這幾日我們也離開。」
玉罕拿著戒尺在席間來回逡巡,發現誰敢打瞌睡,就會一尺子抽下去。即將走到身後時,朱明月用掌尾揉了揉眼睛,將身子坐得更正些。
「族規如何不用你操心,但凡你肯鬆口,我自然有辦法。」雅莫揮了揮手,像是不願意在這上面多言,又將話茬扯回去道:「對了,你還是跟我說說東廂房裡死的那個侍婢吧,究竟是怎麼回事?莫非……真有什麼居心叵測的人混進了府里來?」
「就因為我是三管事岩布領進門的?」
玉罕根本沒打算偷雅莫身上的鑰匙。
平淡的語氣,讓男子的面色看不出喜怒。
朱明月道:「我是必須去的,卻是一個人去。」
刀曼羅眯起眼,眼底閃過一絲刺芒,「那是什麼?」
玉罕說罷,張嘴狠狠咬在武士攔住她不放的手,趁機甩開了武士的禁錮,撲通一下撲跪過去。
夜色漸漸瀰漫上來,湯池水面上只剩下一層淡淡籠著的輕霧。周圍的篝火內抽去了焰石,連竹林里掛著的燈盞都掐滅了,唯一的亮處,是暖堂前掛著的一盞猩紅色燈籠。一晃一晃的光暈,亮亮的,幽幽的,在夜色中散發出一抹別樣的妖嬈。
「四排山頭人親自送來的姑娘,不是佤族妹子是什麼?咱們土司老爺都沒說半個『不』字,何時輪到你來指手畫腳,還是你自以為得了夫人的寵,就能凌駕過所有的人!」
那奴僕說罷,忽然想起了什麼,又道,「不不,應該是二十一個。遲了幾日,三管事親自送進來一個,說是四排山頭人未過門的小妾,頂替之前病重來不了的。」
氣氛有些凝滯。孫兆康的臉色變了變,縮著脖子,嚇得大氣都不敢出。
矮胖的女子朝她招了招手,朱明月依言往前坐了一些。雅莫藹藹一笑,又道:「再近些。」
這個壯碩的納西族婦女已經一路陪著她到此,這份情誼對她來說難能可貴,她不會讓她跟著自己去送死。
二十三這日,那榮忽然親臨神祭堂。
阿縈的臉色變了變,她的確沒想到她還能回來,不僅是她,院里所有目睹她被帶走的人,都認定她肯定是回不來了,哪知道……阿縈有些急切又有些尷尬地擺手,解釋道:「小姐說的哪裡話,奴婢正擔心小姐的安危,還想著、想著等那些人走了,奴婢就出去打聽一下小姐的境況,怎麼會不希望小姐回來呢……」
說罷,一甩籮袖,居然是毫不給臉的架勢。
在這樓里的這些少女,算上姍姍來遲的朱明月,剛好是二十一個。從二十一人中選出十二個來,不僅要樣貌出挑,更重要的還是禱文的誦讀,玉罕帶著幾個侍婢一起教她們,凡是背不下來的人、出錯的人,都沒少挨打。
朱明月目光一動,輕聲道:「你聽說過『廣掌泊』嗎?」
少女的聲音輕而帶怯,玉雙盯著她,臉上泛出一抹瞭然的笑,「你是府里的三管事領進來的,而我是玉罕姑姑的人,你這心思可動錯地方了。」
「不敢當,姑娘叫我玉雙就好。」
在他榻前的火爐里,烤著炭火。
「姚廣孝為什麼讓她去元江府?」
三管事,便是指岩布。
北屋的少女扶著窗欞,一直到外面沒動靜了,招來伺候的奴婢,「玉臘,出去打聽一下怎麼回事?」
李景隆趴在地上,一口氣沒喘上來,險些沒因為腿上和胸腹的劇痛死過去,小腿的脛骨好像被沐晟踹折了。卻見沐晟扶著小臂,額頭上冒出汗來,似乎也好不到哪兒去。
「再給你次機會,收回你的話。」
但見那人伸出手一把將他從地上拉起來,然後朝著城門下望了望,擰起秀氣的眉,道:「怎麼就孫知府你們幾個,其他的人呢?」
「是什麼?」
李景隆乾脆利落的話,讓連翹勾唇露出一個微笑,輕聲道:「國公爺開門見山,那奴婢便放肆了……請國公爺靠近些……」
蜷伏在地上的玉罕嘴角勾起一抹笑。那笑中,帶著透骨的寒意。
「曼臘寨子是土司老爺住的地方,周圍多是這樣的河流,幾乎每條河裡都養著食人魚,有些還專門養著殺人的鱷魚,普通的村民是不允許擅自接近寨子的。」岩吉在前面為她引路。
玉罕幾乎是手腳並用地爬過去,卑微而虔誠地匍匐在女子腳邊,雙手捧起她的纖纖小腳,沒有絲毫的猶豫,張口含住膩如溫玉的大腳趾。
這一切都說明,府里有內鬼,朱明月心懷叵測。
帕所頓時皺起眉毛,有些莫名又很是忿忿道:「什麼啊?軍師為了戰事親自發展的內線,如今因為一個沈家小姐幾乎傾巢出動,這般大義助她,怎麼對方非但不領情,反而還嫌咱們拖她後腿不成……」
玉錦羅在進宮前,服用過原親軍都尉府的絕子葯,這輩子與子嗣無緣。於是趁著刀依蘭纏綿病榻之時,下手毒殺了她的兩個孩兒,刀依蘭因此悲痛欲絕,病情加重,玉錦羅索性又給她餵了毒藥,母子三人就這樣相繼命喪黃泉。
蕭顏又是一怔,這勢在必行的話里,究竟包含了多少含義?不由道:「沈小姐可知,屆時大軍兵臨城下,就算是王爺也沒法救你!」
她回來了?
「哦?是誰欺負了咱們的玉罕姑姑?」
拳風和掌風,在寂靜的夜空中颯颯作響,隨之被毀的是天井邊的藤架,以及晾曬用的搭台……兩人www•hetubook•com.com難分難解的打鬥中,李景隆驀地以手觸地,單腿劈向沐晟的肩胛骨,沐晟抬手臂硬是接下了這一腿,卻同時狠狠踹向他的右膝蓋下方,又飛起一腳鏟在他的小腹上。這一下,讓李景隆猛地摔在地上,再也爬不起來。
可這怎麼可能?
不由得挑眉道:「你叫什麼?」
「是你女兒?」
濃雲遮蔽了月光,許久之後男子離開了屋苑,門扉虛掩的屋內,響起了女子歇斯底里的尖叫聲。撕心裂肺的叫聲撕扯著耳膜,彷彿要劃破夜空,一直傳到了曼臘寨子西面那座建在荒蕪乾涸小溪邊的亂墳崗。忽而一陣冷風刮過,吹動了亂墳崗里亮幽幽的火光,森森得讓人脊背發涼。
玉嬌笑著擺手道:「土司府可不同。那氏土司是朝廷欽封的世襲土官,沿用漢人傳統,父位子承、兄終弟繼,土司老爺是一府之長,在土府里便是以男子當家。」
自然,先搜的就是她的東屋。
兩個侍婢搬著一張鋪雪裘背雕的太師椅,跟著從北牆的門扉中出來,然後擺在殿中的位置。女子斜著身子在太師椅上坐下,高高地翹起一隻薄如金箔的尖頭繡鞋,以慵懶至極的嗓音道:「來,我的教習姑姑,親吻我的腳趾。」
幻想著就算被送進來也會區別對待?可是在召曼大巫師的眼裡,都一樣。
男子如蓮般出塵脫俗的面容,在那清透笑容的掩映下,恍有絲絲乍暖還寒的冷意,讓人驀地感到心口發涼。
「這個你不用擔心,」玉罕拿著那銅鑄的鑰匙,眼底流瀉一抹精光,「且不說她能不能發現,就算她察覺了鑰匙有問題,也絕對懷疑不到你頭上……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怨得了誰呢……」
她想問的太多了:那二十幾名商賈的被抓;元江武士公然屠戮朝廷士兵,又與衛所軍隊在哀牢山下拚死血戰;黔寧王府的御前請旨剿襲;沐晟率領沐家軍親臨東川;蕭顏多方遊說攛掇土府家族……短短三個月的時間,實在是發生了很多事。流言早已在雲南十三府傳得沸沸揚揚,足以讓整個西南為之震動,可是元江府卻太平靜了,平靜得就像是與世無爭的世外桃源。
……
西南邊陲的雨季,時不時地就會大雨傾盆。
「我、我是籮西村寨頭人的女兒,是紅河貴族,你不能像對待她們那麼對我!」
「沈小姐是官家人吧?」玉嬌輕聲問她。
召曼笑眯眯地看她。
這裏也是唯一一處只見彝族卻沒有擺夷族人的地方,蜿蜒的山道上,來來往往的是手執戶撒刀的彝族侍衛,有幾個人的面目還是她曾見過的。
「原來你是蕭顏的人?」
「還是直接送到山上神廟中去了?」
到底是誰?誰又有這樣的能耐,在那氏土司府里、在神祭堂殺了人,還能全身而退?
隔著老遠,岩布提高嗓音朝那女子打了個招呼。
銅鑄的鑰匙,形狀酷似香閣的窗閣,上面還有一個帶銹的環扣,顯然是從整串鑰匙上摘下來的。玉罕眼中狂喜,道:「我就說那老妖婆一定能對你瞧上眼,想不到這麼順利!」
朱明月撫額抬起頭,面前是玉雙焦急的一張臉,「姑娘,趕緊把這個吃了。」
為什麼?
「別慌,我只是說的玩笑話。」朱明月擋了擋順著瓦當淌下來的殘雨,微笑著緩步走進寢閣,「折騰了這些時辰,幫我準備一桶熱水,你就下去歇著吧……哦,對了,要清水,不要羊乳,今後的羊乳也都不用再泡了,記著跟那些奴僕說一聲。」
朱明月點點頭,「雅莫巫師昏睡的時間還挺長的……」說罷,又不無擔憂地小聲道:「真的沒問題嗎?剛剛雅莫巫師從迷香中醒過來,好久都沒說話,過了一會兒,直接就讓我出來了。」
原來不是不怕的。
拂過的微風卷著一片葉子從枝頭打著旋兒落下,又輕飄飄地落在她的腳尖上,朱明月看著那片葉子彷彿出了神。
「可據探子回報說,自從我姐姐身死,連同她的陪嫁丫鬟和隨身侍衛,都被玉錦羅那賤人賜死了,無一生還。我姐姐身邊也根本沒有一個漢人女子。說,你究竟是誰?又是怎麼得到這青銅環的?」
「織錦和陶器。」
朱明月有些好奇地問。玉嬌摟著小娃娃,笑著道:「是我的小女兒,今年已經五歲了。」
一向水波不興的男子,第一次有這種錯愕到震動的表情,再也無法維持雲淡風輕的姿態,以至於連手中的暖爐都沒拿住,「啪」的一聲掉在地上。
濃密椰林和竹叢的後面,濕熱的土地上是臨水而居的四百多戶人家。單棟的竹樓,宛若開屏的孔雀,又似翩然起舞的少女,四周開闢出空地,各自成院落;合在一處又是奇巧繁麗的村落。在靠近山石台階的地方,還矗立著典雅莊嚴的佛寺和佛塔,金光滿眼,爍爍迷離。
「真是個美人啊。紅河彝族將你這樣的美人送進來,顯然是對你寄予厚望,緣何要這般不識抬舉?」召曼說話間將腰彎得更深,把頭低到月卓拉的頸窩,似在輕嗅著她的體香,「要知道,能受到擺夷族大巫師的青睞和調|教,是多少女子求都求不到的『福分』。」
召曼抓住月卓拉的頭髮,不顧她痛苦的喊叫,將她從地上拽到身前,「可別撒謊哦,撒謊的壞女孩兒,都是要喂蟒蛇的……」
點亮的燭火照在她臉上,滿身狼狽,卻無損那精美的面容。青絲如瀑披在肩上,凝膚勝雪,紅唇如緋,一雙美眸盈盈清透,整個人猶如一株雨打過的海棠花,無辜而無害,純美得令人屏氣凝神。
二樓的少女將一串風鈴掛在檐下,微風拂過,風鈴發出零零碎碎的輕響。
連翹輕輕搖頭,「奴婢只是謹遵姚公的吩咐。」
臨水而建的竹樓十分精巧別緻,是專門用來安置待選祭神侍女的,舉架比其他幾座竹樓都要高。朱明月脫了鞋,扶著竹牆拾級而上,還沒等走上二樓,就聽見上面傳出一陣嚶嚶哭泣的聲音。
久病成良醫,她也曾「病」過一陣,又師從太醫院的正六品院判,對蕭顏用以續命的幾味藥材:馬錢子、藜蘆、鉤吻……她再熟悉不過,都是毒草藥。以毒攻毒,無疑是迴光返照一樣的作用,蕭顏為了輔佐沐晟,連命都不惜,當真是在元江的事情下了相當大的決心。
室內靠西面牆壁是紅木矮桌,北面的牆上則嵌著三個瑣窗,窗外卻是結結實實的砌磚,嵌著掌燈的凹槽。在南面擺著一張檀香紫檀木貴妃榻,壁懸漆畫屏風,貴妃榻上豎擺著雲腿貼金箔的炕桌。
俊俏的男子撇了撇嘴,又上了馬,領著一眾隊伍往城裡走。
看來這那氏土府的人都有偷窺的癖好。
「還有什麼不簡單?」
「沒有可是,現在我就給你賜名,叫玉恩,可好?」
帕文咧開嘴,「都說玉嬌姑姑不僅人美,心地更好!」
徐徐朝自己走來的女子,身若無骨,媚意橫生,每一步都有說不出的風情。朱明月卻沒錯過刀曼羅眼中一閃而過的嗜血殺意。這麼小的一間暗室,貴妃榻和矮案的距離能有多遠?眼看著刀曼羅扭著水蛇似的腰肢,即將走到近前,朱明月從袖中拿出一樣東西。
朱明月忽然打了一個冷顫。這些從麗江趕到東川去與她會合的少女,沒碰上她也繼續上路了,居然都死在了那氏武士的屠刀下,頭顱還被帶回來高高掛在元江府城樓上。這說明了什麼?是懲罰,還是對她來到的一種警告?難怪沿途都沒看到元江那氏派出來阻截她的人。
孫兆康聞言,忙不迭地點頭:「是、是、是,下官知道。」
日子以一種詭異的平靜,飛快溜走。
玉罕「啊」的一聲尖叫,下意識地就想扒住刀曼羅的腿,卻被兩名武士粗暴地往後拖拽,三兩下死死地按在地上。一個侍婢走了過去,撿起掉在地上的紅色香丸,掐住玉罕的下顎,使勁掰開她的嘴,將香丸往裡塞。
朱明月挑選其一,問道。
朱明月沒打算說太清楚,葉果也沒多問,笑嘻嘻地接過話茬道:「整日面對那個凶神惡煞的玉罕,你們還有那麼長時間要煩,可真夠受的,我可是早早解脫啦!」
如意算盤打得相當好,可玉罕忘了,雅莫是土司夫人刀曼羅保薦上去的,陷害雅莫,等於是打土司夫人的臉。親疏有別,她比得過朱明月這個外族來的,卻怎麼也不比上雅莫在刀曼羅眼中的分量,何況她還對那氏的財寶有所覬覦!朱明月用偷來的鑰匙,給玉罕打開了一扇夢寐以求的貪慾之門,同時也利用這扇門,將計就計,親手將她送上了斷頭台。
「姑姑這話從何說起?」
眼前陡然罩下一片陰影,赫然間,卻是一個精瘦的男子從旁邊一棵大垂葉榕樹上跳了下來,橫身擋在這擺夷族婦人和少女中間。
朱明月被帶進穿香殿後,那兩個粗婦一撒手,直接把她扔在地上,手肘磕在石磚上,疼得她鼻子發酸。厚重的殿門「吱呀」一聲打開,又闔上,有些晦暗的光線中,朱明月抿了一把額頭的髮絲,身上被雨澆得濕漉漉,裹著的外衣上也蹭了幾塊泥。
「小女不遠千里跋涉到此,便是為了那氏而來。」
明黃絹帛上面的意思,與之前傳令官送來的口諭大致相同。當今皇上在榮登大寶之前,有長達三十多年的戎馬生涯,能征善戰,最懂得「兵貴神速」的道理,讓口諭先行,欽差押后,就是擔心千里之隔會延誤戰機。或許再過個幾年,這樣的懂得和擔心,會因為帝王心而發生根本的改變,但現在是永樂二年,戰禍剛剛消弭,邊陲動亂仍在,元江府的不斷做大是黔寧王府多年來的一塊心病,而今,對於初登大寶的皇上來說也成了一個隱憂。
負責照料朱明月的侍婢是阿縈,三管事岩布特地從身邊撥過來的,像是蒙塵的珍珠終於綻放了光芒,岩布覺得朱明月的破格入選給他爭了臉面,開始重視她的存在,又十分慶幸自己之前的決定,並沒有拘泥於她的來歷而將其埋沒了。當然,這些話是不能對外人說的,故此特地讓阿縈悄悄地給她帶口信,讓她好好表現,說是用不了多久,她進府的願望一定能實現,讓她屆時別忘了他對她的知遇之恩。同時,也特別捎來一罐苕子蜜,說是怕她吃不慣舂米,讓她拌在飯里吃。
刀曼羅一臉「你真冷淡、你真沒情趣」的表情望著朱明月,失望的神色毫不掩飾,「是玉罕威逼利誘在先,就算妹妹你是被迫的……姐姐分得清是非黑白,自然不會在這件事上追究你。只不過……那九連環卻不是誰都能解下來的,來,跟姐姐說實話,妹妹你到底是什麼人?」
尤其是騎著高頭大馬行在最前面的,一襲華貴肆意的紫袍耀眼,更耀眼的是他明媚至美的顏容。多情最是桃花眼,一顧流轉生輝似嗔若笑,端的是比桃花更艷美、比春光更迷離,彷彿只需他招一招手,就能召回草長鶯飛的燦爛春天。
裹挾著冰冷的雨絲,兩名武士狀似未聞般,兩三步逼到玉罕跟前,不由分說反擰著她的手,一左一右把她給架了起來。
那卓然倨傲的男子,已經在別莊門前等候多時。
可玉錦羅直到死的一刻都不知道,當年陶氏土府給那兩個嫡子隆重發了喪,棺槨埋在陶氏的祖墳,刀依蘭的孩子卻仍活在世上,活得好好的。玉錦羅自以為斬草除根的,只是兩個替死鬼,正主被蕭顏派人秘密轉移出了景東廳。錦衣親軍都指揮使司獲得了這一消息,多方查探之下,只查出有可能藏在了碧羅雪山的某一處主峰,卻得不到實際的下落。蕭顏之厲害,不得不讓人驚嘆。
刀依蘭的這枚稍大一些,刀曼羅撫摸著青銅環上斑駁的銹跡,從綉衫里拿出自己那枚略小的,鳳目里劃過一抹黯色,「這的確是我姐姐貼身的配飾,上面刻著夔紋和刀氏族文,內圈還有一處細小的缺口,不仔細是摸不出來的。」
擺夷族人自己能燒瓦,瓦如魚鱗,三寸見方,薄僅二三分,每瓦之一方有一鉤,于屋頂椽子上橫釘竹條,將瓦掛竹條上,如魚鱗狀,不再加灰固定,極盡巧思。
雅莫的語氣像是在哄自家寵溺的小輩子孫,很難不讓人放下戒備,心生好感。一直到朱明月坐在雅莫跟前的小錦杌上,嗅到那股檀香的味道,才看清楚面前年紀已不輕的女子,眼皮垂墜,眼底略有烏青,鬆弛的皮膚略顯老態,正笑眯眯地打量著自己:「……十五歲,是個好年歲。」
年輕工匠疼得直撇嘴,又驚又怕地結巴道:「小、小的有眼不識泰山,不知是祭神侍女,還請恕罪……」
明媚陽光下的少女穿著桃紅色筒裙,神態俏皮靈動,眼角略上翹著,襯得一雙眼睛更是亮若朗星。
平日鮮少有百姓的外城官道上,此時聚集著府城半數以上的軍民,無一不踮著腳,瞪大眼睛瞧著這足有三千人的羽林衛。寶鎧紅襖,鮮衣怒馬,英姿颯颯,隊列里的將官無不是濃眉大眼,唇紅齒白,放眼一望,赫然皆是美男子。
長柄薄刃的綉春刀,刀身微彎,刀鋒削鐵如泥,犀利無比。整體比刀長、比劍短,便於攜帶和中距離攻擊。即便是馬上作戰,一刀砍下,也足以把整隻馬頭砍斷。
「看來曹國公與沈家明珠,真的很熟絡。」
「好不容易偷閑在樹上面睡個覺,卻給打攪了,真真是掃興!」
這是她到元江府的第二日,六月初四。
男子抬起頭來:「岩布希么時候也開始管這些了。」
「這府里不光阿縈是有主子的,」其餘的奴婢也是。換誰來都一樣,不如留一個還算老實本分的。朱明月放下手裡的帕子,將搭在肩上的長發攏起來,「……月彌,我不像你,有那麼大的能耐,我也沒多深的居心。」
穿過九曲迴廊,徑直來到最西面一座由椰林圍繞掩映著,三面靠樹、一面臨水的竹樓前,小樓周圍種了幾棵芭蕉、幾株海棠。靠近籬笆牆還有一棵大大的櫻桃樹,一個妝容不俗、衣飾鮮艷的女子站在樹下,正對著前面三個侍婢交代著什麼。
朱明月亦步亦趨地跟著刀曼羅走進那扇開在牆上的門,這是一道暗門,穿香殿的這一面,彩繪著大片錦雀的圖案,流光溢彩的色澤,恰到好處地遮掩住了開闔的縫隙;一雙雙烏溜溜的雀瞳,是鑿空的暗窗,從外面看,看不出任何端倪。等走進內里,布置得極其雅緻華麗的暗室,四面封閉,出口顯然也是一道暗門,保證了整間暗室的密不透光。
朱明月不禁道:「如是為了納樓,蕭軍師怎麼不去紅河,反而跑到了瀾滄?」
就像當初姚廣孝讓她去建文宮中那樣。
「當然是填補生計,難道是去趕大象啊!」
朱明月點了點頭:「但是我的親戚住在元江府里。」
直到彌陀莎作為祭祀大巫師,在修繕好的祭神閣偏殿召見她們,姑娘們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原來雅莫巫師真的被撤了!祭祀巫師的一再換人,在歷年的勐神大祭從未有過,有些女孩子不禁幸災樂禍地想,既然祭祀巫師都換了,那麼,已經選上去的那些祭神侍女,是不是也要換人了呢……
「據玉嬌說,出面護送的人很小心,也很周全,在元江府城允許進出的最後一個時辰,將玉嬌及其家人分成三撥,從北偏門和西小門兩處撤離,動作極為利落。」
但是朱明月始終記得無數個雷電交加的夜晚,是這個納西族婦女在滂沱的大雨中搭起帳篷;翻山越嶺時,多少處險峻的山崖峭壁,也是她始終走在最前面探路。在她險些滾落山澗的一刻,是她牢牢抓住了她的手;更是她省下最後兩張干餅,在她冷熱交迫的病中給她用荷葉捧來清水……
那哨兵不耐煩地推開她的手,一邊看一邊道:「岩笙那小子真進陶府了?」
朱明月知道雅莫這是在給她摸骨,說起來,摸骨算是玄門道學中算命的一種手段,可她有種說不出的怪異感,被觸碰的肌膚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雅莫像是完全沒注意到她身子的緊繃,眼神兒半明半寐,略顯粗糙的手指不急不緩地沿著朱明月的手臂往上,好半晌摸完了,把手從她袖子里伸出來,又徐徐撫上她的後腦、眉心、耳垂……
「不是很少,元江府的內城村寨向來不收納外面來的人,尤其是瀾滄往南、土司府附近。九老爺住的勐海一帶就更是了。」
蕭顏讓阿曲阿伊跟著她離開東川,絕不是為了讓她進元江府。而他在這裏等她,卻是為了阻攔她無疑。
兩人挨著河岸,朱明月再往後退就是浮橋,那婦人這麼一撞,顯然真是想把她推撞進河裡。然而還沒等碰到她的肩,就聽頭頂上傳來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
驚疑、莫名、震驚等種種情緒,那一瞬在刀曼羅的眼底交錯碰撞,她當然知道那個人對於現在的那氏土府意味著什麼,在個人玩鬧與生死存亡之間,這是開不得玩笑的。可是當朱明月主動提起那個人,反而將刀曼羅下一刻的猜疑和殺念,生生打亂了。
一切似又回到五年前。
「這年頭不就是撐死膽兒大的,餓死膽兒小的?這姑娘的模樣您也瞧見了,待她真了得了,將來也能為岩布管事分憂解難啊!」
那姑娘聳了聳肩,煞有介事地嘆道:「在我來之前阿媽跟我講過,在三年前的勐神祭,我們村裡有個長相極美的姐姐,作為祭神侍女的待選人被召進土司府,後來沒選上被送回家中。好端端一個人,卻變得瘋瘋癲癲,誰都認不得了,整日躲在家裡見不得陽光,更容不得別人碰,一碰便連撕帶咬的……」
親疏有別,她到底是刀曼羅最寵信依仗的教習姑姑,刀曼羅一向最聽信她的話不是嗎?而依照刀曼羅一向不愛管事的秉性,應該還沒去查這香丸的藥效,那麼這粒香丸究竟是哪一種,是不是她以為的那樣還不一定……玉罕滿懷希冀和真摯地說完,只見刀曼羅勾了勾唇角,媚聲道:「哦,既然是這麼好的東西,不如——」
再聰慧驕傲,也不過是個十五歲的小姑娘,哪裡禁得住這樣的羞辱和折磨。
這歇斯底里的癲狂煞氣,與剛剛跪地求饒一副奴顏媚骨的樣子,判若兩人。玉罕喊到一半,面容痛苦地掐住自己的脖子,佝僂著身子不停地抽搐……不一會兒,就躺在地上不動了,一股甜膩的香味從她的口鼻中瀰漫出來。
月卓拉撓抓著召曼的手,驚懼得死命掙扎。
朱明月不禁有些咋舌。
朱明月現在用的身份並不是擺夷族人,對方卻連問都沒問,就直接給了她一個擺夷族平民女子的名諱。朱明月的餘光瞥過案上裊裊的檀香爐,略垂下眸,似怯非怯,似喜非喜地說道:「若、若蒙不棄,玉恩願追隨您左右。」
他並不急著上前,先去把房門掩上,又將桌案上的燈盞吹熄了。冷淡的月光順著窗欞流瀉進屋內,照在少女每一寸光裸的嬌膚上,光裸的藕臂,不堪一握的腰肢,高聳的胸脯……這焚心的景象讓男子頓時把持不住,粗喘一聲就撲上了竹榻。
朱明月微笑以對,片刻,輕聲問道:「我想打聽一下,土司老爺是不是住在曼臘寨子里?」
朱明月道:「是玉嬌全家。能辦到嗎?」
朱明月認真道:「土司老爺地位尊崇、深受族眾敬仰,小女一介平民,自問高攀不起。」
「我其實也是身不由己,而且,我與岩布管事並不熟悉……」朱明月實話實說。
女孩子們由那巫姑領著走過藤橋,隔著兩道恢弘的紅漆竹廊,再往前就是阻隔著前苑和中苑的金雀漆畫大照壁。順著廊柱拐了個彎,又離那道影壁漸漸遠了,待在一座漆皮的大門前停下,厚重的推門聲過後,一股混合著熏香的煙氣撲面而至。
月卓拉的臉色劇變,也顧不上遮掩身子了,「嘩」地一下急忙從池裡站起身,「我不要去守夜,不應該是我,我背誦那些禱文如此流利,姐姐應該再換一個外族的姑娘,她們中的很多人都背得不好,求姐姐去換一個!」
「既是如此,那為何這次的封城,是土司夫人的命令呢?」
雅莫連看都沒看他一眼:「是要去問她的,不過她終究是你的人,我提前來打聲招呼,省得你又得理不饒人,弄得雞飛狗跳的。」
「知道我為何要找你來嗎?原本前日要去神祭堂守夜的人,應該是你,如果不是月卓拉那丫頭神情古怪,我不會做出那樣的安排。」
玉罕獃獃地拿著檀木盒,忽而眼眥欲裂,暴戾騰騰地瞪向朱明月,果然是這個臭丫頭搞的鬼!她本來還奇怪呢,一向不理前苑是非的土司夫人,怎麼忽然插手神祭堂的事來了?如今這香丸居然都在土司夫人手上了!
那婦人恍然了悟,帶著羡慕的神情道:「寨子里都聽說玉嬌家的岩笙娶了一位孔雀般美麗的新媳婦,這次特地回來探親,還打算上門去道聲恭喜呢,想不到果真出落得跟天仙兒似的,玉嬌家可真有福氣。不知邵多麗是哪個族的?」
朱明月跟蕭顏進行了一次深談。
半晌,李景隆有些審視地看他。
晌午,在後苑的花圃中,漢白玉堆砌的池塘里是穿梭遊動的錦鯉,朱明月掰開餅子丟下去,爭搶的錦鯉擺動著大魚尾,濺起水花。
那婦人聞言臉色陡然一變,「你打聽這個做什麼?」
「玉嬌。」
朱明月沒有說任何責備的話,也沒有刻意地安慰,只是安撫地拍著她的肩。一雙點漆似的眼睛里,含著幾分溫和的鄭重之色,「我不會怪你的。」
然而兩人一見面便不客氣的態度,讓孫兆康呆愣地瞪了瞪眼睛,卻見沐晟一貫沒什麼表情的面上浮出一絲微冷的笑:「拖慢整體行軍的速度,就等於是延誤戰機,若是軍情緊急,這樣的行為則要被軍法處置。曹國公擔待得起,本王可擔待不起。」
「你是姚廣孝的人?」
都開始覬覦第一把座位了,這還不叫爭?召曼強壓著滿腔怒火,不陰不陽地說道:「雅莫,不是我不同意,族規就是族規,就算是土司夫人,也凌駕不過族裡幾百年的傳統!」
男子的動作一滯,轉身看了朱明月一眼,笑得幾分漫不經心道:「屬下還以為小姐會說,屬下出現得很及時,理當嘉獎呢。」
城門的兩側與外城牆連著建在一起,上面居然還設有箭樓、門閘、雉堞等攻防工事,且小城門與內城門不設在一條直線上,以此防禦攻城槌的打擊。巍然聳立的城門前設置左右雙闕,距離闕樓不遠築起的是大敵台,相隔五丈則挖出寬約十余丈的護城河,河面上架設可容四匹馬同時通過的連鎖弔橋。
池邊有很多負責伺候的侍婢,端著沐浴用的澡豆、面葯和口脂,還有擦身用的大塊錦帕子。在這穿梭不停的身影中,朱明月看到一抹眼熟的。
朱明月望著那鏡面一般清澈無瀾的河流,近灘處的水幾可見底,隱約可見游魚,通體鱗片鮮亮,被陽光一照斑斕多彩。
朱明月由管事的領著,從側面小門入,邁過門檻,但見通敞開闊的廊道外,連接著一座又一座的亭台樓閣,水榭花坊,雕樑畫棟,高低有致,層層疊疊,在眼前一點點露出了真容。在樓台往南的地勢低處,數座開屏孔雀般的竹樓臨湖而建,環繞成蓮花形狀,拱衛著湖中心錯落而建的殿室——竹叢為籬笆、碧湖為玉帶,臨高俯瞰過去,還有勁秀挺拔的椰子、樹榦高大的柚樹、果實累累的芭蕉、甜津津的木瓜和婆娑蒼翠的竹叢……
「小主子,原來您在這兒啊,讓奴婢好找啊。」
玉嬌笑吟吟地說道:「咱們擺夷人不像你們漢人重男輕女,對女子的規矩也多。咱們是喜歡女兒的,在族裡女孩子的地位總要比男子高些,一應衣飾用物也必是精而細之。將來男孩子心儀哪個女孩兒,想要嫁給她,還要親手打造銀飾討她歡心。」
「土司夫人賞了神祭堂一些稀奇的玩意兒,剛剛,玉罕姑姑讓我也過去見識一下。這不,見識完了,就送我回來了嘛。」
蕭顏手裡握著暖爐,面上一抹飄渺的淡笑:「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假若納樓能夠改旗易幟,轉而與黔寧王府站在一處;或者說,在沐家軍與元江交戰之時,納樓茶甸普氏土司府陷入內戰,自顧不暇……無論是哪一種,對如今的形勢來說都是極好的。」
李景隆踉蹌地往後退了好幾步,一抹嘴角,滿手是血沫,「收回?黔寧王在別莊喝多了吧!」
小和尚聽她這麼一說,面色忽然大變,連連擺手嚷著:「不行不行,土司夫人說了,最近總有賊人想混進元江府,下令各個村寨的村民都不得私通和包庇來歷不明的外人,否則那人一旦犯事,包庇的人也要依族規處罰,全家、鄰里都要連坐的!」
岩吉道:「小姐儘管吩咐便是。若是小姐想先去勐海、去廣掌泊的話,屬下會……」
「這丫頭不服管教,先把她帶到東廂去!」
「我看你就是貪玩耍滑成心怠惰,罷了罷了,你也別在這兒耽誤工夫了,收拾收拾東西,今日就滾出土司府吧!」那掌事侍女越說越生氣,寬大的袍袖一揮,將案上的器皿全部掀翻,香爐書簡散了一地。
紅河彝族的。
敞苑外的人已經走進苑來,一步步踏著雨水,在青石板上濺起水花。經過阿縈身邊時,阿縈抹了一把臉,仰頭看去,這才透過大雨看清楚領頭人的模樣,「玉、玉罕姑姑……」
玉罕一笑:「表現好的話,不乏這種可能。」
面對男子的追問,李景隆忽然一笑:「姓沐的,你到底還是不是男人。這麼久的相處,就算沒有交情也好歹是你把她帶來的,她這麼莫名其妙地跑去元江府送死,到現在你連個理由都不知道!你就是這麼照顧沈家長房遺孤的?」
李景隆見他面色如常,似只是崴了一下並沒什麼大礙,一時氣急攻心,直接爆了句粗口。
「守夜的安排,是一早就定好的,豈能容你抗拒!」玉罕喝道。
出拳只在一剎那。
「末將知道,一律就地格殺勿論。」
聞訊欣喜若狂的待選祭神侍女們,並未因此瞧見地位尊崇的土司老爺,數十名身披輕甲手執景頗尖刀的那氏武士隨之而來,在一向不允許男子出入的神祭堂內橫衝直撞,先是替換了原有的那批人,又逮捕了大批堂內的下人。已經選上的、正等待被選的祭神侍女們被困在各自的屋內,只聽外面一陣陣人聲嘈雜,甚至還伴隨著刀劍交鳴聲、打鬥聲、喊叫聲……
「夫人……」
月彌是紅河彝族最尊貴的小姐,被當成祭神侍女送進府來,與其餘那些平民姑娘不同,她一直都享受著超然的地位,連玉罕都在背地裡敬她三分。當然,這些不會為外人道。與月彌有著相同地位的,是那個滄源佤族葉巴頭人的小女兒——葉果。兩個來自不同地方的少女,用了不同的手段,只為了達成一個相同的目的:勾引那氏的土司老爺那榮。
「軍、軍爺,小、小的可是正當生意人!」
觸手的肌膚很涼,也不是想象中的柔嫩滑膩,有些硬。男子的動作下意識地僵了一下,猛地將側躺在榻上的女子翻過來,這一下,連身下的被褥都跟著捲起來。卻見月色中的佳人,仍直挺挺地保持著半蜷的姿勢,胸口的位置,豁然插著一把刀。
「當然有啊。」朱明月從挎囊里掏出戶籍,朝著他晃了晃。
「昨、昨夜……」
朱明月道:「你說的這個『九老爺』,可是那九幽……」
那哨兵頤指氣使地嚷完,就讓左右把那男子捆了起來。
沒人能在無數次的背叛之後,再做到全盤信賴。如果說,她從一開始就沒相信過這個納西族婦女,便不能苛責對方是否是全心全意對她真誠。而她有些失望,卻並不感到驚訝,在這世上本就沒有無緣無故的付出。
在外人看來刀山火海般的元江府,只要安排得宜,部署周密,其實並非如鐵桶一樣不得其門。就如蕭顏能夠在當地擺夷族人中,發展出一批像玉嬌這樣的內線;姚廣孝能將精心培養的死士逐一安插|進元江各個村寨,甚至是土司府內部;也如她,此時此刻在幾撥勢力的照應下,于瀾滄那氏土司的幾大寨中行走。
「說吧,你是錦衣親軍都指揮使司的人,還是原親軍都尉府的人?」
一不緩解衝突,利用土府家族的從中調解,化干戈為玉帛;二不準備反攻,反而是眼睜睜看著對方調兵、備戰。而同樣是等,沐晟不著急,是因為黔寧王府謀划幾年,並不急於一時,是按部就班、胸有成竹;元江府也不急,不但不急,更給朝廷二十六衛羽林軍的抵達提供了充裕的時間。
男子撓了撓頭髮,有些悻悻地說道:「小姐昨日才剛進城,次日就在寨子里鬧出人命,似乎不太好。」
李景隆一抬腿就利落地下了馬,向對方拱了拱手。在他身後,三千羽林軍勒韁下馬,軍容整齊地一致下馬列隊。
月卓張開咬著慘白的嘴唇,帶著哭腔道:「玉罕姑姑,求您換一個去守夜,我不要這麼快被安排去祭神閣,我不要這麼快就被選下去!」
朱明月對西南邊陲的飲食習慣至今不甚習慣,也不知道花蜜拌飯是怎麼個吃法。但阿縈一臉艷羡地跟她說,這苕子蜜又稱雪脂蓮蜜,雪脂蓮生於雲貴高原,開花時,值百花蕭殺,唯其獨芳,吸日月之精華,沐四時之雨露,故而用其釀出來的蜜晶瑩剔透,結晶細膩如脂,十分名貴。跟佤族擅養蜂制得的土蜂蜜,不能同日而語。
之前沐晟跟李四都提過,那氏的武士將雲南十三府茶商的貨物搶掠之後,帶不走的就地銷毀,能帶走的則統統運到了勐海的廣掌泊,儲藏在了南弄河畔。而李四又說,那兩個地方是那氏家族的禁地,即便是宗親貴族都不得入內。
玉罕緊繃著臉,眼睛里頓時露出兇狠目光。
他這麼問不過是碰碰運氣,不料沐晟腳下果真一滯,倏然轉過身來。
「雅莫,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麼主意,別以為有土司夫人撐腰就能為所欲為!」
而這一座瀕臨瀾滄江的州城,世代生息繁衍著擺夷族、佤族、彝族、拉祜族和景頗族等西南少數民族,也是西南的絲茶古道所在,燦爛無比的民族風土、神奇的遠古遺迹原貌依然。這裏也是元江府的門戶,過了臨滄再往南,才算是元江那氏真正的府城。
「你覺得呢?」
場面頓時混亂不堪。
李景隆的眉頭皺得更緊,「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從永德縣到鎮康,再到孟定縣,一路往南經過神秘而古老的滄源崖畫,再往前便是直通元江府的一段少有的官道。
胸臆里怦怦作響的心跳,讓她的面色有些發白,單薄的肩膀在風中瑟瑟發抖,然而在朱明月眼底幾不可見的,不僅僅是驚險過關的后怕和惶恐,還有亢奮,一種踩在生死深淵隨時喪命的刺|激和亢奮。很顯然,刀曼羅根本不會放過她,更不會相信她說的話,之所以留著她,也不是忌憚刀依蘭的兩個孩子,而是她已身在那氏土府,還有機會逃出去嗎?看她垂死掙扎,豈不是很好玩?刀曼羅只是給自己留下了一個以供慢慢消遣的新鮮玩物。
這一日,是六月初三。
告別了帕文,玉嬌領著朱明月來到半山腰的家中。隔著一大片桫欏樹林,竹樓修建得尤為寬敞精緻,從二樓向遠眺望,整片村落籠罩在藍天白雲之下,佛塔寺廟與擺夷竹樓、翠竹古木交相掩映,一派神聖的寧靜景象。
帕文不滿地撅起嘴,又拽著那哨兵的胳膊,使勁搖了搖。
朱明月不禁讚歎了一聲。
辰時剛過,河兩岸陽光和暖。
養象?
朱明月淡淡地說道:「葉巴老爺和阿曲術老爺多年不來往,也難怪花裟夫人的喪訊沒傳到南溪寨子,若是阿曲術老爺知道你有這份心,一定會很欣慰的。」
湖畔的花圃與前面的敞台有些距離,隔著叢生的花木,琅台那邊的賓客看不到迴廊這邊的情況。沐晟抬起眼,冷冷地看著面前這個看似醉得不輕、實則眼神清明的男子,「本王尊你一聲『國公』的稱呼,還請你自重。」
「你那是什麼藥粉,能不知不覺害人性命?」
朱明月聞聲走到院牆前,透過牆上的漏花窗看去,忽然笑了,猜猜她瞧見了誰?
月卓拉猛地抬起頭,「我?」
玉罕猜得沒錯,在朱明月迷暈雅莫時,確實不止偷了一把鑰匙:除了神廟石窟的那把,還有祭神閣的。但是破壞祭神閣、盜空神龕、斬首神像的人,並不是她,在偷走鑰匙的當日傍晚,朱明月就讓人將另一枚魚形鑰匙送到了土司夫人刀曼羅的手上。
玉罕怒道。
白日里不是有個姑娘惹怒了掌事侍女,已然落選了嗎?怎的還要挑人去祭神閣!
「軍師想到了嗎?」
「沈小姐是在被帶離嘉定城之後,才……」
那婦人一怔,道:「是啊,怎麼了?」
那名武士領著她走進寨子的時候,靠近一間作坊的小樓外,有工匠正在修葺屋頂。架著竹梯,一撥一撥的人推著車把燒好的瓦送過來,離著不遠便是一個燒窯坊,裏面傳出澆水轉釉的聲響,還有鏟沙的聲音,熱烘烘的氣息離遠也可見。
在月卓拉話里泄露更多秘密之前,玉罕上前來一腳重重踹過去,直直踹在月卓拉的肩胛。月卓拉跌進水裡,撲騰了兩下,還沒等再站起來,就被拿著棍棒的粗婦一把從水裡撈了起來。
讓西南當地的百姓都當之為豺狼虎豹之地、煙瘴蛇蝎之鄉,卻不知不過是民風淳樸、尚未開化的村寨部落。在內城少見的是街巷大宅、店鋪和酒肆,也沒有衙門和監牢。多的是連片而建的村寨,大寨子有二三百戶人家,小村落有一二十家,依山傍水,聚族而居,相對保守閉塞,也單純樸實。
火盆里的炭火氤氳出的亮光,照得男子臉上一抹紅暈。帕所怔愣了一下,跟著有些恍然地點了點頭,還沒等由此驚嘆兩句,又見自家軍師揚唇露出一抹淡笑,接著道,「而且,她這麼做並非僅是擔心玉嬌被連累,也擔心她自己被連累。」
樓中的姑娘們並不太明白這紅河彝族的少女是什麼意思,多次追問,對方卻再不肯開口,姑娘們無奈之下又湊到一起,不迭地抱怨訴苦。朱明月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也不接話,只望著外面忽晴忽陰的天靜靜地出神。
她說罷,忽然一把拉住玉雙,「承蒙姐姐照顧,初來乍到,給姐姐一個見面禮。」
「你這麼說,恰好就證明你根本不是紅河來的,」那婦人叉著腰,臉上滿是拆穿對方的得意,「與咱們擺夷族交好的土府誰個不知道,在曼臘寨子行走或許還有活頭,但凡擅自靠近曼景蘭寨,別說是瞧一眼,光是露一露面,就要被林子裏面埋伏的武士給一弩射穿了心,有命進去絕對沒命出來!你還妄想去窺探九老爺的真容?真是不想活了!」
教習姑姑終究是教習姑姑,先是被朱明月一連串反客為主的話激怒了,那些衝進來的武士又冒犯了她,眼下面對突然出現的土司夫人,儘管又驚又怕滿腹狐疑,仍能夠很快調整過來隨機應https://m.hetubook.com.com變倒打一耙。
朱明月:「……」
月卓拉的神色又驚又恐。
「國公爺一路顛沛勞頓,著實是辛苦了。」
男子勾唇一笑,道:「孫知府太客氣了,下官身負欽命,豈敢說辛苦。只不過……此次帶來的羽林衛可是皇上的寶貝疙瘩,孫知府要妥善安排才是。」
直到拐角處轉彎,朱明月回身瞧見四下里無人,推門進了靠北的一間屋苑。
月卓拉的事,就像是一粒石子投到湖心蕩漾出的漣漪,傳不出神祭堂,對府里也構不成任何影響。在召曼眼中,一道漣漪是掀不起大浪的,歷來這些踏進神祭堂的人,紅河彝族也好,滄源佤族也罷,都翻不出他的手掌心。故而召曼默默地在心盤算著,一旦抓到那個膽敢在暖堂東廂行兇的人,要使用什麼樣的折磨手段,才能供他享樂,泄他心頭之恨。
這就是那位極富傳奇色彩的女巫師——雅莫。
如今,葉果已然買通了府中下人,登堂入室;月彌仍待在神祭堂里韜光養晦,靜觀其變。一向眼裡不揉沙子的土司夫人,是洞若觀火,還是仍蒙在鼓裡?朱明月想起那個讓人不寒而慄的女子,又想起自己進府那日,三管事岩布跟她說的一句玩笑話:「這府里,水深,慢慢來吧。」
侍婢應了聲,走過來道:「姑娘們請跟奴婢來。」
那是一個光想一想,就讓人心生畏懼的男子。尚不到而立之年的歲數,排行第九,輩分極高,連土司那榮都需稱呼其一聲「九叔」。一手掌握元江府的兵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也掌握著西南大片土地上生命的生殺予奪。
然而不等她走到城門下,首先映入眼帘的卻是讓人悚然的一幕。
「軍師也不知道帕吉美是否真能到元江府,只是在最初就說過,假如帕吉美當真能夠抵達,一定先要到大雪山來找他。」
「怎麼,你就這麼放過她了?」
一副和氣態度的岩布,像是早料到她的反應,撩起眼皮,不動聲色地笑了:「玉罕姑娘這是教訓誰呢?我知道你是土司夫人身邊的紅人,夫人特地把這些待選的祭神侍女交給你管教。但是別忘了,你只是教習姑姑,而我是這土司府里的三大管事之一,同樣有權力決定誰走誰留。更何況,這姑娘還真就是滄源佤族的人!」
「不、不……我什麼都不知道,我不知道……」
那哨兵瞥過少女的臉,有些狐疑地說道:「戶籍和路引倒是沒問題,就是你這侄媳婦恁地白凈了些,看著怎麼也不像是紅河彝族的人……」
「咔」的一下,月彌將一根花莖掐斷,輕輕一抖,上面的花瓣落下來幾片。
在神祭堂的東側,是一座開山鑿出的溫泉湯池,修建得氣派別緻,美輪美奐。繞過曲徑通幽的竹叢小徑,過了疊橋,偌大湯池宛若一顆瑩白明珠,氤氳的水汽就瀰漫在雨林間。
折枝山水的花梨木大屏風旁,彩畫銅盆放在披緞小錦杌上,落滿陽光的北面落地罩掛著一道長長的琉璃珠簾,錦幔遮掩。正在銅盆里凈手的朱袍男子,聞言瞟了瞟身後一臉諂媚的奴僕,不咸不淡地問道:「這麼好?有多少人?」
他指的是朱明月,也是沈明珠。沐晟的眸色動了動,深邃的眼底沒有半點溫度,「如果曹國公能夠在一個半月前準時抵達東川府,或許還有機會見到她的面。」
岩吉搔了搔下巴,琢磨著道:「如果在東窗事發之前,想辦法護送那一家子出元江府的話,當然是越早越容易。畢竟……她和她的家人都是地地道道的擺夷族人,而小姐又剛進城來,什麼端倪都沒有。但是這樣一來……」
那威凜的男子一掀前裾,單膝跪在地上,肅整的神色透出恭敬。在他身邊的一眾文官武將也跟著含胸垂首,伏地聽旨——
尖厲的手指,十根指頭猙獰地張開,顯然下一刻就會撲上來掐住她。
「萬一雅莫巫師發現鑰匙不對勁……」
小和尚似是才看見她,愣了一愣,須臾道:「你是外族人!」
提花的絲織物,一攤手便流瀉開來,一枚小小的銀頂針在掌心中露出真容。老舊的銀,箍圈外的密麻的凹痕極盡磨平,只有內圈一個模糊的雕刻紋飾……玉雙的手顫了一下,猛地抬眼看向面前少女,「這是?」
「那還能有假。武職守備,已經做到了第六階,明年就要升五階了。」
「瞧你,哭得心都碎了。」刀曼羅憐惜地看著她,「這麼冤枉的話,不妨證明給我瞧瞧。」說罷,抬了抬手,朝左右武士遞去一個示意,「伺候玉罕姑姑。」
玉臘上前悄悄道:「打聽出來了,是祭神閣出事了,現在里裡外外圍著人,看樣子事情不小。」
而他終究不是一般人。
六月的時令,菡萏為蓮。
樹葉被風拂過發出沙沙聲,男子的眼底卻彷彿沉積著終年不化的積雪。李景隆不禁鬆開了手,有些難以置信地問道:「怎麼可能呢?元江那氏是個什麼地方,她為什麼去那種地方送死?」
那侍婢給她安排了位置,就退出去了。
而依她風鈴上傳遞的時辰,他又特地調了班,候她到來。
裹挾著凌厲的剛猛拳風迅猛而來,卻被沐晟剛穩穩地躲過,緊跟著李景隆又是掃堂腿,捭闔開難以遏制的暴戾。沐晟一個后躍,轉過腰背,抬腿灌足了勁力踹向李景隆的腿窩處。
帕文歡呼一聲,一蹦一跳地往城裡走去。
「上山做什麼?」
「或許被留在了土司府里……」
聲音的源頭是個身著銀色長裙的少女,綰著花苞髻,露出一張濃麗的瓜子臉。
那花苞髻的少女並沒說錯,往年被留下來奉神的祭神侍女,並不在神祭堂。
玉嬌迷惘地看她:「……沈小姐想問什麼?」
那武士杵了杵他,壓低聲音道:「原先選中的那個姑娘,突然因病來不了了,四排山那邊怕耽誤事兒,特地把一個頭人未過門的妾室送了過來。這……四排山的妹子,不也算是本家不是?」
等到未時三刻,第三撥傳信官騎著快馬而至,不久之後,城樓下的軍民遠遠地就瞧見官道盡頭有一隊人馬而至。
「我也是……」
朱明月從善如流地答道:「我知道了。」
厚重的城門封閉得森嚴,沒人能再從這裏來往通過,也就不用任何巡查的守城士兵。只剩下黑色的大纛在箭樓上迎風招展,還有城牆上懸挂著的一顆顆頭顱,孤零零地在風中搖搖蕩蕩。
朱明月聽他言語間多有袒護之意,也沒再堅持。那廂,男子又從懷裡掏出兩包藥粉,將其中一包遞給她,「屬下名叫岩吉,是這曼聽河兩岸的守衛。小姐先把這個灑在鞋面上,待會兒過河的時候,走哪兒灑哪兒,那些小魚便不會靠近。」
乳白色的洗塵茶入口,微澀,一口、再一口……面前的侍婢瞪大眼睛瞧著,一點摻假也容不得,全部咽了下去。玉雙站在對面看得直著急,卻也只能眼睜睜看著。
「都說了是玉嬌姑姑的侄媳婦兒,嫁到她們家,當然得回來啦!阿盧你就通融通融,放行吧!」
「放心吧,畢竟,你也是她的舊識……」男子的面容浸在一片漆黑的夜裡,疏淡的月光落了他滿肩,「看在她的面子上,本王也不會對你怎樣。」
朱明月到底是太過清醒,走每一步時都留有餘地,都經過謹慎嚴密的計算。
擔心自己被連累?
朱明月接過來抿了一口,「我以為披荊斬棘、刀山火海。卻想不到河溪清澈、陽光艷麗,一片祥和。」
女孩子們在蓮花形的湯池前環繞而站,剛好站滿了二十一個人。每個人面前都有一個侍婢,五個身材魁碩的掌事侍女來回逡巡,各個面色不善,頗令人有種不得不順從的壓迫感。
月卓拉被推進東廂最裡面的一間屋子。
一個多月的朝夕相處,甘苦與共,阿曲阿伊對她的陪伴照料,跟著她奔走風塵,夜行露宿,吃盡了苦頭,卻毫無怨言,早已抵消她之前並不單純的動機,更讓朱明月心存感激。
說著說著,眼圈一紅又掉下淚來。
「在瀾滄以南的勐海八大寨中,與九老爺的曼景蘭寨子隔著一大片桫欏樹林,桫欏林之外的近水處,就是南弄河。」岩吉半蹲著幫她穩住浮橋下的船舷,聲音低得不能再低,「南弄河西面的開闊地,咱們擺夷族稱作是『廣掌泊』,也叫做『白象山』,是那氏家族首領召海飼養戰象的地方。」
召曼斜睨著官帽椅上的女子:「什麼意思?」
一行人又跨過月亮門,魚貫往東面的抄手游廊走。
殿外的姑娘們紛紛圍上來,聽她這麼一說,更好奇了:「那她給你賜名了么?有沒有問你什麼問題?」
「坐吧。」
昨夜她就在屋苑裡,跟朱明月在一起。自從幾日前被派到弱水閣,伺候這些被巫師點了名的祭神侍女,她除了打水伺候她沐浴,幾乎寸步不離朱明月身邊。而在岩布和玉罕各自不同的「囑咐」之下,阿縈一度慶幸自己跟了一個好脾氣的主子,安安靜靜,本本分分,三日來不是在屋裡背祭祀禱文,就是到后苑餵魚賞花,連苑門都沒出去過,讓她省了不少心。不像其他幾位姑娘那麼驕橫挑剔,整日吵著想在前苑轉轉。
她顫巍巍地問道。
或者應該說,她現在人就快到元江了。
「我說,我說……是三年前落選的一個祭神侍女,是她跟我說的……」月卓拉臉上的淚未乾,又撲簌流下。
「玉罕啊,這兒還有一個,也交給你了!」
「你不用多想。護送玉嬌只是舉手之勞,能則能,不行,也無需枉送性命。」
婦人笑道:「曼臘寨和咱們曼聽寨離著不遠,順著這條路一直往北走,過了曼聽河的浮橋,再經過一座壩,瞧見椰樹最茂盛的地方,就是曼臘寨子了。」
城樓下,懸挂著一顆顆人頭。
可事實上,只要是西南夷族的居民就會知道,刀依蘭的兩個孩子早就死了。那是刀依蘭僅存在這世上的骨血,也是迄今為止,陶氏土府唯一享有嗣位資格的嫡齣子嗣。
「問到了。」
「誰惹玉罕姑姑不痛快,外面大風大雨,姑姑怎麼也不去歇著。」
那哨兵摸摸鼻子,似不願意跟個婦人計較,吆喝一句:「笑什麼笑,過過過,下一個跟上!動作利索點兒!」
男人之間很多事都是心照不宣的。就比如此刻,僅是這樣一句話就註定了無可避免的動手,而兩人誰都沒有退一步的意思。
像是驅鬼的符咒一般,刀曼羅的腳釘在原地。
月彌沒出聲。
阿縈愣愣地說道:「那小姐剛剛……」
「軍師,沈家小姐這麼安排,莫非是她知道即將有變化,故而擔心玉嬌和她的家人被連累?」帕所遲疑地問道。
天快要放明的時候,突然陰雲密布,雷電交加起來。幾道銀光撕裂了晦暗不明的天際,照徹得永德大雪山的上空爍爍雪亮,颳起的大風卷進雪山腳下一座半敞小屋裡,吹得桌案上的宣紙七零八落。
玉嬌想了一下,搖頭道:「土司老爺的曼臘寨子和九老爺的曼景蘭寨子隔著一條曼聽河,假使有調兵的行動,兩處府上的家奴、遠近幾處寨子里的武士早就在河兩岸厲兵秣馬了,還有內城的守軍也應該開拔到外城,不可能一點動靜都沒有。可我一直在留意,除了掛人頭、封城門之外,並無其他。」
擺夷族的婦人一邊說,一邊比比劃划,唾沫橫飛。
「對了,她還有沒有旁的反應,有沒有跟你說過什麼話?」
女子的臉上滿是得意。
可明明是行將就木的殘弱之軀,卻一路從曲靖到勐佑,又從鳳慶縣去往各府各州的土司府,最後又冒著危險回到了臨滄的永德縣。其間的辛勞和困難是一個身體健碩的人都受不了。那麼蕭顏真的病了嗎?
沐晟的臉色有些不善。
眾人頓時就傻了眼,也不知是誰喊了一聲,下一刻,原本捧鑼、打鼓的人「轟」地一下就開始四散。
「這是幹什麼,你們……竟敢對我動手……」
「姑娘,姑娘……」
除此之外,還有很多伺候的奴僕下人,誰規定出了事,就一定是待選的祭神侍女做的。
那掌事的侍女略抬起腿,嫌惡地將葉果甩開,又朝著席間的姑娘們道:「還有你們,玉罕姑姑說得沒錯,哪個還敢插科打諢不服管教,大可跟她一樣,退出祭神侍女的選任!」
那男子嚇得連連擺手,急忙要爭辯。哨兵上去就是一巴掌,打了他一個七葷八素,「正當生意人?也不瞅瞅你那路引和戶籍上面的日期,庚辰年的印信,甲申年還敢拿出來用,你當軍爺的眼睛長擰了!不老實交代是吧,來啊,把人抓起來!」
那武士說到這兒,朝管事的擠了擠眼睛,道:「能攀枝頭便不嫌高。假若藉著這次祭祀的機會,一步登天魚躍龍門,不僅是這姑娘家裡會重重酬謝,就連四排山的頭人都會感激您老的大恩大德!」
朱明月聽懂了,對這種毫無保留的照應,在感激之餘卻覺得甚是詫異。她此行是在為黔寧王府剷除障礙沒錯,可她的出發點與此根本無關,對方在對她的立場不甚明朗的情況下,將這些年來苦心經營、碩果僅存的眼線全部提供給了她,不得不說,實在是一種近乎冒險的信任。
到底都是訓練有素的,那哨兵一聲大喝之下,旁邊的武士掄起手裡的狼牙棒掃過去,矮小的羈縻馬吭哧一下跪倒在地,馬背上的男子像箭似的飛了出去。
朱明月的到來,讓這位擺夷族有史以來第一個有資格主持勐神祭的女巫師如獲至寶,當場就點了她入神祭堂的資格,同時賜名白蓮玉恩。有侍婢出來宣布之後,朱明月隨之走出弱水閣,下面等著被召見的姑娘們,投向她的目光都略帶敵意。
李景隆隔著輕薄的床幔看她,就憑這副樣子,僅是喘一口氣就足以讓她疼得死去活來。
朱明月靜然看著他。
蕭顏顯然有很多話想要問她,一時又不知該從何問起,好半晌,才有些艱難地問道:「那麼,沈小姐的這趟元江府之行……」
早在唐宋之際的後晉天福元年,通海節度使段思平藉助東爨三十七部兵力,建立大理國時,納樓部就是三十七部之一。洪武十五年,明軍平定雲南,納樓茶甸土官普少繳歷代印符歸順,朝廷授其為納樓茶甸世襲長官,境域遼闊,實力雄厚。
城門前排隊的百姓對這樣的場面像是司空見慣,朝著男子投了一兩個注目禮,有些同情也有些唏噓,便再沒有過多的理會。朱明月此刻站在隊伍中,眼看就要排到她,下意識地往後退了兩步,卻被一雙手從背後給扶住了。
李景隆彎起唇角:「再晚也是聖旨,黔寧王也得等不是嗎?」
玉罕急不迭地點頭,「是啊是啊,奴婢使計讓那小賤人去雅莫巫師那裡偷鑰匙,為了不讓那小賤人懷疑,奴婢萬不得已才用到這香丸,聽說是……能讓人昏迷卻對身體有益!」
「沒有。」
「那人說:夫人若想知道刀依蘭夫人兩個孩兒的下落,請到碧羅雪山,找一個叫蕭顏的人。」
「四月十一寒食節,她用楓茄花、緹齊和千日醉,放倒了一同來莊上的所有人,還拐著一個納西族的女鍋頭,動身去了元江府。」
「因為奴婢放走了不該放的人。」
李景隆說話帶喘音,說完捂著胸腹想掙扎著起來,卻疼得絲絲抽氣。
十九個待選的祭神侍女中,除了朱明月,還有另外三個姑娘也被雅莫直接點了名留下,其餘的仍需要進行每日的禱文考問篩選。被點名留下的人,從暖堂的西廂搬到了弱水閣北面的小苑,配有專門的侍婢伺候,一應吃穿用度也是專人安排。
朱明月蹙著眉道。
月卓拉已然癱在地上,嘴唇顫抖,嚇得魂不附體。
「不知是誰給沈小姐的?」
沐晟站穩了,右手一扭左臂的關節,「嘎巴」一聲,骨折處又被扭回來,「本王勸你閉上嘴,別不識抬舉。」
原來都是靠死記硬背。
「你倒是一點都不害怕。」
而他最初篤定自己能夠幫助沐晟攔下她的想法和打算,在這樣的談話之後,全然失去了立場。他的心裏有些惘然也有些複雜,同時更隱隱有種感覺,在這場與元江那氏力量均衡的較量中,或許會因為沈家小姐的加入,充滿了無限變化與可能。那麼沈家小姐的到來,對雲南十三府、對黔寧王府來說,究竟是意外,還是巧合?
漸漸地,姑娘們也不笑鬧了,懨懨地趴在水面上。纖長雙臂,豐臀細腰,曲線玲瓏……繚繞的水汽中,少女們的胴體如一朵朵花兒般恣意舒展,嬌態顯露無遺。耳畔驀然響起玉雙的話:洗塵茶不要多喝,入湯后更要找視線不明的地方,朱明月背對著凸起的岩石,忽然有種作嘔的感覺。
「本王對花無甚研究,不打擾曹國公的雅興。」
若說舉世無雙,這兩個男子便是當之無愧。一個是少年將軍,凜寒如雪;一個是少年權臣,灼灼其華。渾然天成的風度和氣度,是世間大多數男子都無法企及的,截然不同,卻在伯仲之間。
那武士反手一擋,又從懷裡掏出幾枚分量不輕的銀鐲子,「您別著急啊,這姑娘原籍雖不在西南,卻久居滄源,對佤族習俗了如指掌,還難得會講一些咱們的族語。況且四排山頭人送來的,不看僧面看佛面,誰都知道岩布管事您直接管這個,好歹給通融一下……」
陷入回憶的刀曼羅,一臉癲狂的煞氣,握著青銅環的手也跟著收攏,發出皮肉勒緊的聲響。
岩布慢悠悠地往前邁著步子,嘴裏絮絮地吩咐著。
朱明月忽然想起方才玉罕吮吻刀曼羅腳趾的一幕,頓時感到不寒而慄。
玉罕讓她偷的是神廟石窟的鑰匙,窗閣形狀。她偷走的卻是兩把。至於為何是祭神閣的鑰匙,是因為夠分量吧。然而除了玉罕事先私下鑄造的那把,另一枚魚形的替換鑰匙,是從哪兒來的?又是誰告訴她的?連刀曼羅都認不全那些鑰匙哪個是哪處的,除了玉罕,除了幾個大巫,這神祭堂里誰有那麼大的本事,一眼就在三枚同樣形狀的鑰匙中瞧出屬於祭神閣的那一枚,還將辨認的方法告訴給了她……
樹下站著一個少女,任花瓣灑在她臉上,嘟著嘴唇,一個勁兒地跺腳:「你敢不聽我的話!」
「說說吧,你都知道些什麼?」
姑娘們一直在穿香殿中重複著每日禱文的背誦。
李景隆迷濛著醉眼,擺手道:「去吧去吧,好生招待他們啊!」
李景隆的話有些顛三倒四,讓一側的孫兆康聽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沐晟卻再沒邁開腳步,好半晌,薄唇啟闔道:「她的確曾來此賞過牡丹。」
玉罕見她進來,急忙迎上前。朱明月掩上門扉,從袖中掏出一枚鑰匙。
納樓茶甸世襲長官司與元江那氏土司府毗鄰而居,一個是雄霸西南邊陲的「小朝廷」,一個是昔日叱吒風雲的大土府,一個盤踞瀾滄江,一個固守紅河,兩大家族的勢力不可估量。而唇亡齒寒的關係,又讓普氏與那氏百年同盟,榮辱與共,用來對付其他土府的那一招威逼利誘,是不足夠將其拆散的,於是蕭顏便從納樓的內部下手,化整為零,逐個擊破。
少女的年歲也不大,卻生得極美,檀唇啟闔,呵氣如蘭,不由得讓小和尚臉紅了紅,有些結巴著道:「北、北城門三日前就封了,府城東面的小城門開著,有四個時辰允許通行,你可以從那裡走。」
「明琪知道嗎?」
原本還心存僥倖想矇混過關的人,都卯上了勁。沒人想被篩下去。可名額是有限的,淘汰了一個,還剩下二十個,二十選十二,註定還要有八名少女落選。女孩子們一直以來同仇敵愾相依相伴的關係,在這一刻,不禁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召曼輕笑一聲,走到月卓拉面前抬起她的下顎。月光從窗外灑進來,被水浸濕的發梢黏在她的額頭上,顯露出濃麗的瓜子臉,一雙泛著淚光又驚又恐的大眼睛,讓人陡然生出想要痛惜撫慰,卻又更加想欺侮凌虐的衝動。
朱明月道:「……雅莫巫師賜我新名了。」
「都是這個臭丫頭,走路不長眼睛,故意撞了我!」
朱明月伸出手,摸了摸小娃娃嘟嘟的臉兒,不禁心生憐愛。玉嬌摟了摟小娃娃,忽然想起了什麼,道:「差點忘了去給沈小姐弄一套衣裳,來了寨子,穿這樣一身外族的服飾可不行。暫時就委屈沈小姐待在樓上,我沒回來之前,可不能亂跑哦!」
被掌事侍女用手狠狠戳著額頭的姑娘,名叫葉果,滄源佤族人,此刻紅著眼圈,也不知是疼的還是嚇的,泫然欲泣咬唇不敢吭聲。
朱明月踏進弱水閣的西側,隔扇罩的後面,是一個布置得頗為雅緻的小室,檀香裊裊未熄,錦杌案幾不染塵埃。鏤空瑣窗下的酸枝大畫案前,那矮胖的女子一襲朱袍玉帶,正襟端坐,卻半闔著眼兒,一副飄飄欲仙的假寐狀。
擺夷族那氏作為戰勝部落百年之後的傳承者,為祈求善者保佑,討好惡者,對盛大的勐神祭祀相當重視,為期三年的準備更是慎之又慎,鮮少有這種臨陣換人的情況。就在撤換巫師的消息流出來之後,村寨里的牲畜突然起了病,緊接著有幾個身體弱的村民病倒了……披勐作惡的流言,開始悄悄地在各大寨子里蔓延滋生。
後面緊跟著的是個商賈打扮的男子,在他牽著的兩匹馬背上馱著分量不輕的包袱。
細腰、細胳膊的擺夷族女子,生得高挑而窈窕有致,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優雅,卻不由分說地拉著她直接插隊到最前面。
沐晟的目光落在他攥著自己襟袖的手上,李景隆訕訕地鬆開手,卻在對方邁出腳步的同時,開口道:「黔寧王可聽過亳州牡丹?」
玉罕認得,一旁的朱明月也認得,正是那日弱水閣中,朱明月去見雅莫之前,玉罕給她的迷香藥丸。
取來火摺子,重新將案上的蠟燭點上,欲明欲滅的光暈照亮了那具屍體的面容——玉雙。
朱明月見到彌陀莎,恰恰是在六月二十八,彌陀莎被任命的一日。而在隔日,午後,朱明月見到了那氏土司那榮。
「進……進城做生意。」男子結結巴巴地答道。
「進來!」
刀依蘭,刀曼羅。
「是。」
朱明月怔了怔,蹙眉道:「是岩布管事跟玉罕姑姑說的?」若說接近土司那榮是整個計劃中的一環,玉罕的話也不算是說錯了。
總算熬到了申時五刻,又到了每日的香湯沐浴。跟昨日一樣,入浴前先喝洗塵茶,又苦又澀的味道,依舊是在掌事侍女和侍婢的多重監視下,喝了個乾淨,這回再沒有人來給她送藥丸。
「人都走光了,曹國公想說什麼,說吧。」
刀曼羅別的沒聽,單截了這一句出來,似笑非笑地看向朱明月。
彷彿是猜到帕所的疑問,蕭顏輕聲道。
朱明月攤了攤手,「不是我打聽的,是你自己忍不住說的。」
玉罕難以置信地看著刀曼羅。
說罷,特地抬了抬手裡的明黃手絹。
「取名字了嗎?」
「沒記錯的話,月卓拉是彝族人。」跟月卓拉一同來自紅河黃草壩的,還有三個姑娘,月卓拉再怎麼亂咬,都沒理由咬到她頭上。
「邵多麗」是擺夷人對已成年尚未婚配的美麗少女的稱呼,朱明月聽得懂擺夷族的族語,有些不好意思地接過黃澄澄的芭蕉,朝她點頭道:「阿玉家的。」
從樹上下來的這個男子,穿著一身擺夷族男子的無領對襟袖衫、長管褲、白布和藍布包頭,背上還背著一個鼓囊囊的背囊。身量不甚高大,皮膚黝黑,一雙烏溜溜的眼睛湛亮。
原來還是個深藏不露的。
朱明月有幾分恍然地點頭,又道:「除了那些女孩子,三個月之內,元江府還有沒有其他的事?」
朱明月喚了一聲「玉雙姐姐」,又道:「不知府里何時會甄選祭神侍女?」
「是啦,阿盧你別疑神疑鬼的,玉嬌姑姑你還信不過啊!」
「怎麼樣?選擇的機會只有一次,我的耐心可不多。」
「小姐的意思不會是要直接把她扔進河裡餵魚吧……」
「也是擺夷族人,有一個好像還是曼聽河的守衛。」
依舊是背誦禱文,焚香,沐浴。
岩布眼神往那白斗篷少女瞟過去,安靜乖順,美得如同一個沒有生氣的瓷娃娃,這樣的姑娘,也不知能不能討得土司老爺歡心。岩布思考了一瞬,索性擺了擺手,笑諷著道:「往日沒見你這麼會說話。行吧行吧,讓她跟我來。」
隨著「噔噔噔」的上樓聲,一個身著短衫花裙扎著花苞頭的小娃娃跑了上來,跌跌撞撞的步子,直直跑到玉嬌面前,一下子撲進她的懷裡。
嘴上這麼說,手裡卻一刻不停地打開少女遞過來的絹帛。
傣歷八月初八,是元江擺夷族的勐神祭。每隔三年舉行一次的祭祀儀式,以祭拜「色勐」和「披勐」為主。屆時會事先去請四排山的佤族頭人來參加,那氏土府的貴族也會悉數到場祭拜,由大巫師親自主持屠牛大祭,十二位祭祀侍女輔助,莊嚴神聖且相當隆重。
「竹山村寨的阿曲術老爺。」朱明月道。
雅莫說罷,執起朱明月纖細的手腕,將手伸進她的袖子里,以手相覆,沿著關節一寸寸地往上揉捏,一邊揉還一邊品味著。
陡然的聲響驚動了外面的侍衛,忙進屋來探看,卻發現自家軍師抓著一柄狹長彎刀,呆愣愣地看著榻前的少女不知所措。
他也記得每一年選拔祭神侍女時,都要將那些待選的少女送到神祭堂的暖閣,讓他這位德高望重的大巫師逐一地、仔細地「調|教」一番。可是這一次,在最初的一夜,不但沒有少女來榮享他的雨露恩澤,負責安排的人還死了。
「那你有戶籍和路引么?」
待遙遙望見了那高聳的城樓,以及城樓上刻著的「元江府」三個大字,朱明月不禁在想:前後一千七百余里的路程,橫跨三座府城、兩座州城、十二個縣、二十一個村落、八個驛站……花了一個半月的時間,過五關斬六將。如此折磨人的一段行程,千萬別讓她失望才好。
朱明月陷入沉吟,良久,開口道:「你可知道那些商賈被關押在哪裡?」
朱明月躲在院牆後面,那侍婢沒瞧見她,有些埋怨地看著葉果。葉果扁了扁嘴,伸手一指掛在樹上的風箏,還有那苦苦攀爬的奴僕,「都是他,連個風箏也夠不下來,那可是我最喜歡的。別扯壞了啊,你可賠不起!」
「幹什麼去了?」崗樓處傳來哨兵的問話。緊接著,站得最靠前的那一個挎筐的婦女道:「拉扯著個孩子,還能做什麼?上山了啊!」
「蠢貨,不認得我是誰了嗎?應該抓的人是她……趕緊放開我、放開我,聽見了沒有!」
「那麼這東西,果真是半路上有人交給你,而不是在你來之前,就準備好的?」刀曼羅言語間滿是試探,「你沒騙我?」
「她去了元江。」
也是在亂飛的灰塵中,訓練有素的親兵衛隊在十步之內已慢了下來。緊接著,為首的那一人一馬已來到跟前。
「最近,是不是經常有其他府城的土官和流官前來拜訪?」
塗著丹蔻的手指再近一寸,就會戳到朱明月臉上。
「拿到了嗎?」
這僅是前苑,會客和下等奴僕住的地方,隔著一道高砌的金雀漆畫大照壁,再往南是中苑和后苑,土司老爺和土司夫人住的地方。可單是這幾道長廊,就橫跨了大半個湖面,將遠近山水雨林都囊括在內,處處飛揚的是堂皇奇偉的神采,彰顯的則是皇恩浩蕩潑天富貴。
「阿媽……」
「你想爬上土司老爺的床?」
小和尚點點頭。
玉雙略抬高的下巴,顯示出高人一等的優越感,少女垂下眼帘,「多謝姐姐的提點。」
以麗江土府的名義獻給那氏土司的這些少女都死了,表示麗江府徹底從元江那氏的同盟關係中除名,麗江木氏給她精心安排的身份就成了一道催命符,再不能拿出來示人。而她更不能再用錦衣衛的身份。眼下想要進城,怕是要另闢蹊徑。
那侍婢彷彿這才回神了一樣,飛快地瞄了一下朱袍男子,咬唇囁嚅著道:「奴婢玉雙。」
拿在手中,威壓之氣透鞘而出。
炕桌上,擱著一枚魚形的鑰匙。
李景隆惡狠狠地瞪著他,「你還敢怎樣!」
如此強悍的防禦工事,就算是放在險隘關口也不為過。
「那他又是怎麼知道我到臨滄的?」
竹樓的第二層則設有走廊、涼台、堂屋和寢房——堂屋設火塘,是燒茶做飯的地方;外有開敞的前廊和曬台,既明亮又通風。寢房是一個大通間,男女數代同宿一室,席樓而卧,僅僅是用黑布蚊帳作為隔擋。室內陳設簡樸,幾乎是竹製品,壁多無窗。
「不錯不錯,碧玉品字骨,天性敏而慎細,靈慧之根。」
事實上,打從她昨日進城他就有所察覺,卻又發現已經有另一撥人在接應,便沒有貿然露面與她相認。隨後在她落腳的那座竹樓下面徘徊,看到她掛的風鈴,這才知道她的意思是讓他們蟄伏靜待,等著她主動來找。
她還聽帕文說,土司老爺那榮被土司夫人刀曼羅給關了起來。
手指徐徐勾勒,引起少女不住地戰慄。
朱明月被送回弱水閣小苑的時候,背後的衣衫早被冷汗打濕了,雨後的涼風一掃,渾身涔涔的冷意。
「不,不是說這個,」朱明月輕聲打斷了他,「我是希望你能連同與你一撥的另外兩人,退出這次的行動計劃,轉而去幫我保全一戶人家。」
李景隆自顧自地舉起酒盞,仰脖一飲而盡,「可不是嘛,在這天底下,沒人比我更了解珠兒,也沒有人比珠兒更了解我……」
「蕭顏……!」
「朱家明月。」
阿縈有些委屈,眼淚噼里啪啦掉下來。
玉罕一把抓著阿縈的脖領,將她提起來,「還敢狡辯,昨夜你在哪兒?」
直到她臉色憋得發青發紫,約莫快要窒息而死了,召曼才鬆開了手。月卓拉似抽幹了渾身力氣,癱軟在地上,驚恐的臉上滿是淚痕,蜷縮著抱住身體不住地戰慄。
肌膚微黑的少女,嬌小玲瓏的身段,一張天真爛漫的面龐,卻有一雙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這是一個地地道道的佤族姑娘,正是來自四排山。
岩吉搖頭:「屬下也不是很清楚,沒有外人能夠靠近那裡,那是那氏家族的禁地。」
年輕工匠連地上的碎瓦都顧不上撿了,慌不迭地逃開。武士又面無表情地掃視了一眼旁邊的村民,大家嚇得都別開目光,武士扶了扶腰間佩刀,朝著朱明月道:「走吧。」
玉罕想到此,嘴角牽起一抹古怪的笑,「你既要活命留下來,我亦不是趕盡殺絕的人。看你也算老實乖覺,我給你一個機會,你幫我做件事,我不去告發你,還可以保你通過祭神侍女的選拔,這樣一來你就是召曼大巫師的人,跟神祭堂站在一起。」
「姦細?」
玉罕說道此,抖著肩膀,狀似抽噎了兩下,「奴婢只是神祭堂的教習姑姑,哪裡敢置喙三管事的決定,一看勸不住,就只得作罷。但自從這小賤人進了樓,奴婢就讓底下的人一刻不停地盯著她,一旦發現她使壞,即刻來通報。可是不知怎的,雅莫巫師居然也特別青睞她,不僅破格選她為祭神侍女,還破天荒的賜了名……奴婢越發覺得不對勁,不敢聲張,因此故意說服這小賤人去雅莫巫師那裡偷鑰匙,為的是讓她自己露餡,誰知這小賤人一口答應了,並且偷到了手。這就足以證明了奴婢的懷疑,這小賤人不僅覬覦著爬上土司老爺的床,更藏著不可告人的可怕企圖!」
還有那所謂的浮橋,是在幾條並列的竹筏上面鋪設竹板而造成的。正逢多雨時節,河面溢漲,浮橋多處幾乎與水面平齊,河道最深的地方水已然漫過了橋面,且邊緣遍布青苔,稍不留神就可能刺溜一下滑進河裡。
「叫什麼?」
放心,你的事,我不會說出去的。
聲音不算小,也不像是一個人在哭。那領路的侍婢早已見怪不怪,瞟了朱明月一下,後者也沒有什麼特別反應,不由得撇了撇嘴角。等兩個人在二樓的曬台前面站定了,朱明月回身與她道謝:「還不知這位姐姐怎的稱呼。」
就快到晌午吃飯的時候,村寨里各家的竹樓到處炊煙裊裊,有擺夷族婦女挎著筐和銅盆走在村子里,緋色、鵝黃、淺綠、天青色的筒裙配著一水的齊腰小短衫,襯出或清秀或濃麗的妝容,彷彿打碎了一千種琉璃的光澤。
也沒想到,小模樣居然是這般絕色出眾。
或許是真醉了,剛剛門口發生的一幕不快煙消雲散。李景隆一見到湖畔的人,一把撥開孫兆康扶著的手,握著酒盞晃晃悠悠地朝著他走過來,「黔寧王在這兒正好。下官特地過來觀賞孫知府養的花,剛好……跟黔寧王一起品評品評。」
一手握著青銅環,另一隻手背在身後,朱明月的手心裏滲出潮汗,面上卻不改顏色:「夫人容稟,刀依蘭夫人臨死前囑咐,將這東西帶給那氏土府的刀曼羅夫人,小女忠人之事,也算是不虛此行,不負所托。」她說罷,將青銅環交給一側的侍婢,讓其轉遞給刀曼羅。
「夫人若是能不追究小女迷倒雅莫巫師,擅自盜取鑰匙,便是對小女最好的打賞。」
直到第二日的早晨,沉寂了一夜的神祭堂迎來土司老爺的命令:女巫師雅莫因玩忽職守、觸怒寨神的大罪被撤職。召曼仍在病重,萬不得已之下,忍痛割愛,從巫醫中挑出一個人暫時充任大巫師,並命其用最短的時間控制住局面,處理好一切。
這婦人也不管對方是否要拒絕,就先行帶路往前走,順著小路七拐八拐走過一段,不多時,就來到了一處又長又寬的河灣。由北向南流的河道,宛若一個天然的屏障,將河流兩岸的土坡和濕熱綠植阻隔開來,幾棵大榕樹生長在河邊,散落在樹下的石塊被沖刷得渾圓光滑。
「現在知道怕了?晚了!」
玉嬌只是其中之一。
都是女子,垂墜的長發遮住半邊臉,斷頸處的血已經乾涸。依稀可見的是每一張都是精緻美麗的面容,一雙雙空洞的眼睛,仍保持著臨死前的表情,或驚恐、或痛苦、或絕望,栩栩如生。
朱明月道:「紅河彝族的背景,用過那一次,在曼臘寨子里就再不能用了。其間的細情,我無法與你一一道明,但目前在村寨里見過我的人不少,立刻改變家世身份,相對來說也更保險。」
朱明月住的就是東屋,玉恩也好,白蓮也好,賜名,只代表著她們這些人短時內有資格留在神祭堂。姑娘們卻因此沾沾自喜,原本好端端的相親相愛的關係,不過短短時日,就變成了互相猜忌互相排擠。還有仍在暖堂西廂的那些,聽說昨日有人因一言不合,在穿香殿內大打出手,真真是相愛相殺。
那婦女駭嚇了一跳,就聽那小小少女在男子背後道:「快攔住她,別讓她把別人招來!」這才回過神來,後知後覺地扭頭去喊人。男子一記手刀砍在她後頸上,那婦人脖頸一疼,頓時兩眼一抹黑,癱軟在地上不省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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