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她只得從他們手裏拼命拔出衣裙來,但是不由得汗跟溪水一般流下了。偶爾她踩在一個人身上,她自己便先大聲尖叫起來。她一路跨過去的人,也有已經死了的。也有因乾了的血將軍服膠在肚皮上面正伸手去扯剝的,也有滿鬍子膠著乾血而嘴裏正在呢喃的——那呢喃的意思也無非是「水!水!」
「天曉得,思嘉姑娘媚蘭姑娘厲害起來了!」
「謝謝上帝,你來了。我正用得著人呢。」
「疼!」他哭道。「疼!」
百利子算是加快了一點步子,思嘉就回進屋裏去了。當她要上樓去的時候,她又躊躇了一下。米太太所以不來的原因,她得跟媚蘭講明的,但斐爾重傷的消息,又恐怕媚蘭聽了要難受。好罷,去跟她扯一個謊罷。
百利子坐在穿堂的末了一步臺階上,在那裏一邊喘氣一邊哭。
她搜索著自己的腦子。留在這裏的朋友要面還有誰可以幫忙的呢?還有艾太太。當然,近來艾太太是不喜歡她的,可是她對媚蘭一向都很好。
「不要做得這麼怪模怪樣罷!」思嘉以為她裝腔,怒不可遏了。「你這是什麼意思啊!」
「哦,奶奶,」百利子故意把聲音拖得長些,好使她這帶回來的消息顯得特別重要。「她家阿媽說的,米太太今兒一早就得到信兒,說她們家的斐爾小少爺打傷啦,米太太就坐了她家的馬車,跟她家的老陶,跟她家的貝姐都去啦,去接少爺去啦。阿媽說的,少爺傷得很重,米太太不見得會到咱們這兒來了。」
「米太太現在醫院裏,」思嘉說。「可是艾太太馬上要來了。你痛得厲害嗎?」
她藉口去取水,在樓底下多賴一刻是一刻,每隔兩分鐘就跑到前門去看一次,看百利子有沒有來。半天不見百利子一個影子,她就只得回到樓上去,拿海綿替媚蘭擦了擦淌汗的身體,又拿梳子給她通了通頭髮。
然後,她的眼睛接觸著一種完全不調和的奇異景象了。她看見一群群的女人從路軌那邊走來,肩膀上都掛著火腿。她們身邊跟著許多小孩子,頭上頂著整桶的糖漿,滴零滴落,氣喘吁吁的跑著。稍為大點的孩子都拖著整袋的玉米和山薯。還有一個老頭兒,獨自蹣蹣跚跚的拿一部獨輪車推著一小口袋的麵粉。男人、女人、孩子,也有黑的,也有白的,都放著緊張的臉孔,急急忙忙的運著包裝、袋裝、箱裝的食物——她一年以來從來沒有看見過這麼多的食物。忽見群眾讓出一條路來,讓一部歪歪斜斜的馬車通過,馬車上是那脆弱斯文的艾太太,一手拿著鞭繩,一手拿著鞭子,站在前面踏板上。她頭上不戴帽子,雪白著面孔,灰色的長頭髮在背脊上飄漾著,狠狠抽著那匹馬。她家的黑嬤嬤梅利姐坐在後面車肚裏,一隻手抓住一塊鹹肉,還有一隻手跟兩隻腳都在拼命遮攔那一車堆得高高的箱子和口袋,有一隻乾荳的袋子破了,那些乾荳撒滿了一地。思嘉向她尖叫了幾聲,但是群眾的喧囂將她的聲音淹沒了,那馬車發狂似的踉踉蹌蹌自去了。
她走進媚蘭的房間,看見那個早餐的托盤動都沒有動。媚蘭側臥在那裏,面孔雪白。
她從那些傷兵身上很快地跨了過去,又回到桃樹街。醫生是不肯去了。這樁事情得她自己去硬挺了。不過謝謝上帝。幸而百利子是懂得接生的。她的頭給太陽曬痛了,她的小馬甲給汗水浸得搭在胸口上了。她的思想麻木了。她的兩條腿也麻木了。像人在夢中要跑而跑不動那般的麻木。她只覺得回家去的一段路非常之長,像沒有窮盡似的。
「米醫生呢?他什麼時候來呢?」
當這行列通過時,她不能不退到旁邊人行道上去,在那裏,她就聞到一陣廉價的威士忌酒氣了。及到了得揆忒街,她看見人群裏也有許多女人,都塗脂抹粉,穿的花花綠綠,戴著閃亮的首飾,彷彿是休息日在街上遊玩似的,跟周圍的景象完全不調和。這些女人大多數是喝醉了的,她們臂膀上掛著的兵士比她們喝得更醉。然後她瞥見一閃紅光,原來那個紅頭髮的妖怪華貝兒也在裏面,只見她由一個獨臂的兵士攙著,已醉得歪歪倒倒,口裏不住嘻嘻哈哈怪笑著。
「我也巴不得像一個黑人呢,」媚蘭說時勉強裝出了一個微笑,但是隨即起來一陣痛,那個微笑就消失在一張拘攣的面孔上了。
「我也知道沒有什麼了不得。我怕是我自己膽子太小了。艾太太就要來了嗎?」
她坐了下來,想跟媚蘭談些無關緊要的事,但是一想起了陶樂,她的心就紛亂如麻了。她想像著母親快死了,北佬正打進陶樂,什麼東西都燒了,什麼人都殺了。而且在這一刻兒,那遙遠的砲聲一逕都沒有停息。談了一會,她就覺得再也談不下去了,只得跑到窗口去看看,而所看見的卻只是一條酷熱無人的街道,一些寂然不動的樹葉。媚蘭也默默無聲,不過她那平靜的面容不時要因陣痛而扭曲。
「我不知道,怕是快到了,可是我不知道。你應該知道的。上去罷。」
思嘉便不再問什麼,急忙加緊了步子管自走了。走到衛思理教堂門口,她才站住了透透氣,並且抓住了一根電桿,讓她hetubook•com•com的心跳平一平。因為她若再不靜一靜,一定要暈過去了。正在這當兒,有一個軍官騎著馬從五尖頭那裏狂奔而來,她忽起一個衝動,跑到街心去向他揮著手。
「天才知道呢,姑娘。離開這裏再說罷。北佬就要來了呢!」
她就站了起來,走到前廊上,焦躁地探望著她們,但是看了半天,那條街上都不見一個人影。好久好久,方才看見百利子獨個人扭扭捏捏,一步一回頭的慢吞吞地走了來,彷彿她覺得時間還很多。儘可以從容不迫似的。
「我不管你。到後院子裏去——」
衛德今天倒是特別乖,往日他一看見那天天吃厭的玉米粥,便要皺起眉頭不肯吃,今天卻不了。思嘉一瓢瓢的餵著他,他便默不作聲的一口口嚥了下去。一面他睜著一雙銀圓一般的大眼睛,視察著母親的一舉一動,並且流露著一種惶惑的神情,彷彿母親心裏潛伏的恐懼已經傳達到他心裏了。及至吃完,思嘉叫他到後院玩去,便見他蹣蹣跚跚走過院子裏的亂草,進自己的遊戲屋裏去了。思嘉這才放了心。
「死嗎?是的,他們大家都要死了——這裏這許多人都要死了。沒有繃帶、沒有軟膏,沒有金雞納,沒有哥羅芳。哦!天,那裏去找一點嗎啡來好嗎!有一點兒也好的。有一點兒哥羅芳也好的,天殺的北佬!天殺的北佬!」
「不到一會兒功夫呢,」思嘉不自覺其高興地回答道。「當時我在院子裏,才跑進屋子就下來了。嬤嬤還說這種養法是難以為情的——簡直跟黑人一個樣兒了。」
「你說醫生是在車站裏,是不是。」
思嘉放開了百利子,百利子就哭著在樓梯上坐下去。思嘉躊躇了一會兒,抬頭看了看樓上,聽見呻|吟之聲重新起來了。這時她彷彿覺得一副沉重的牛軛向她頭頂套下來,立即她的頸梗被它緊緊的箍住,而且覺得走一步就沉重一步似的。
她惶惑著朝他瞪了一會兒,不覺將撩在手裏的衣裙也放下了。那衣裙落在一個傷兵的臉上,害得他虛弱地嘗試轉過頭去,以免被它悶殺。這醫生在說什麼啊?救護車揚起的灰土朝她臉上撲來,使她感到一陣悶人的乾燥,同時爛肉的氣味像一股臭水似的向她鼻子裏灌進來。
她站了起來,躊躇不決地在樓梯腳站了一會。她想上樓去陪伴媚蘭,跟她談談話,替她解解愁悶兒,但是覺得自己沒有這種從容的心緒。她只在心裏暗暗地憤恨,為什麼媚蘭早不養,遲不養,偏偏要撿今天來養孩子呢,又為什麼偏偏要撿今天來講什麼死呀活的呢!
她抬起頭,看見百利子靠在樓窗口上,臉上寫著驚恐和焦急,但一看見女主人到了,這神氣馬上就消散了。思嘉對她招招手,叫她下樓來,自己也就走進屋子去。一到穿堂裏就覺得非常風涼了。她解下了帽子,一擺擺在桌子上,抬起臂膀來擦了擦額頭的汗。她聽見樓上房門開了,隨即飄過一陣低低的呻|吟聲來。百利子三步作一步的跑下樓梯。
那馬受了一刺,就像有彈簧似的蹦走了,把個思嘉撇在了街心,腳上堆起了厚厚一層紅土。
「他們會弄的呢,」他很高興的說。
「是啦,奶奶,」百利子答應了,就旋轉身子,像個蝸牛似的扭呀扭的走去了。
「不要喊,媚蘭姑娘要聽見的。趕快去換圍裙去。趕快。」
「不,他不能來。」
及至挨過五尖頭一條橫街,那群眾才漸漸稀疏下去,她便撩起了衣裙,跑起快步來。一口氣跑到衛思理教堂,她就氣都轉不過來了,頭也暈了,胃也痛了。她的小馬甲切進了她的肋骨,彷彿把它們切成兩截。她只得在那教堂的臺階上坐了下來,雙手捧住頭慢慢喘氣。無奈她的胸部像有一層東西隔著,怎麼也不能把一口氣深深吸進肚裏去,因而終覺呼吸非常之急促。同時她的心也仍舊在裏面怦怦的搥個不歇。她看看四下無人,真有了呼天不應之感了。
「你是像蝸牛兒歸京呢,」思嘉一等百利子推進門來,便猛的一聲先撲去。「米太太怎麼說的?她說什麼時候來?」
他粗暴地擺脫她的手,彷彿他並沒有懂得她的話似的。
「天曉得,思嘉姑娘——」她的圓眼裏流露出恐懼和羞恥。
「已經痛得厲害起來了。請你,醫生!」
「在鍾氏坡打嗎?的確的嗎?」
及至陣痛過後,她總要說,「實在也沒有什麼了不得,」但是思嘉知道她是說謊的。思嘉寧可她大聲尖叫起來,不願她這麼默默的熬忍。她知道自己應該替媚蘭可憐,但是不知怎的,竟連一絲兒的同情都鼓動不起。因為她自己的苦痛已經使她心碎了。有一次她對那拘攣的臉狠狠瞪了一眼,心裏不由得大大詫異起來,為什麼現在這一刻兒在這裏陪伴媚蘭的不是別人,偏偏會是她——她是跟媚蘭毫無瓜葛的,她是恨她的,她是巴不得她早點死的。是啊,她這願望也許就要達到了,也許等不到明天就要達到了。但是想到這裏,她不由得打了一個迷信的寒噤。她知道願望別人死是不吉利的。跟詛咒別人一樣不吉利。嬤嬤曾說過,凡是詛咒都要回到詛咒的人自己身https://www.hetubook.com.com上來。於是她又急忙默默禱告媚蘭不要死,並且馬上跟她很熱心的談起話來,自己也不知談些什麼。末了,媚蘭伸出一隻滾燙的手摟住她的腰。
「哦,我的天!」
「哦,停一停!請你停一停!」
但是,是啊,如果北佬打到了怎麼好呢——打到了陶樂又怎麼好呢?她極力把這思想推向心裏去,而求解決目前更加緊急的問題。因為現在她若想起這些事,她也要跟百利子一樣哭嚷起來了。
「是媚蘭。孩子。醫生,你必得去一下。她——已經——」現在原不是怕難為情的時候。但是有幾百隻陌陌生生的耳朵在聽著,這種話怎好說出口來呢?
「不要響!不要響!再響我揍你。到後院裏去做爛泥餑餑去罷,不要再亂跑了。」
北佬要來了。軍隊要走了。北佬要來了。她怎麼辦呢?她跑到那裏去呢?不,她是不能跑的。她的背後還有個媚蘭正在那裏等著養孩子。哦,女人為什麼要養孩子呢?假使沒有媚蘭,她就好帶著衛德跟百利子躲到樹林裏去,那末北佬永遠找她們不到了。但是她不能把媚蘭也帶到樹林裏去。不,現在是不能的。哦,她這孩子為什麼不早點養出來呢?只要昨天養了也好,他們就可以拿救護車把她載到什麼地方去藏起來了。可是現在——她必須去找米醫生,必須去找著他一同回來。也許他會催這孩子早點下來的。
她從五尖頭的群眾裏面擠了過去,急忙向車站那邊跑。一會兒她就看見一大堆救護車當中有許多醫生跟抬擔架的人在那裏匆匆忙忙的工作。謝天謝地,她一眼就看見米醫生了。但是她一經從餓狼陀旅館拐過那個彎而走到車站和鐵軌面前的時候,她就嚇得兩條腿都發軟了。
「讓他們到地獄去罷,醫生!」地上那個人說,他的牙齒從鬍子底下露了出來。
百利子喊叫起來了,喊的聲音非常響,弄得思嘉心裏愈加覺得麻亂。
「什麼?」
她不由得拿手悶著鼻子縮退回來了。她要嘔了,不能再上前去了。她平日見過的傷兵也不算不多,在醫院裏見過,在白蝶姑媽的草地上見過,但是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可怕的景象。這簡直是地獄了,一個充滿著腥臭和呻|吟的地獄了。是的,她不能再上前了,但是——趕快!趕快!北佬要來了!北佬要來了!
「好啦,別像獃子似的獃在這兒啦。你到梅太太家去,請她來一趟,或是叫她家的嬤嬤來一趟,這回快點兒。」
「你們走了把我們丟下來給北佬嗎?」
「我怕要這樣。」
思嘉這一驚非同小可。直把整個肺裏的氣一口都噴了出來。這才掃過了一陣忿怒。百利子看看神氣不佳,預備要溜了,便打思嘉身邊直衝過去,可是思嘉一把將她擒住了。
「你把眼睛擦乾了,換一桶乾淨水拿到樓上去。將她全身都拿海綿擦一擦。告訴她說我去找米醫生去了。」
「哦,先生,請你再耽一會兒。我們怎麼辦呢?」
「是啦,奶奶。」
她便在末了一步樓梯上坐了下去,想把自己的心鎮靜一下,但又不由得惦記起來,究不知昨天的仗打得怎麼樣。今天又打得怎麼樣,她覺得非常奇怪,為什麼在幾哩路外大打仗,竟會一點兒沒有消息的!為什麼這幾天這麼清靜得出奇,會跟桃樹溪打的那幾天這麼不同的!又想白蝶姑媽的房子是在餓狼陀城的北端,而現在在城南打仗,自然援軍傷兵之類都不會打她門前經過了。又想現在南頭的情形也許跟前幾天的北頭一樣的,那末虧得自己沒有住在南頭了。但是除了梅米兩家之外,為什麼人人都逃走了呢?她想到這裏,就不禁起了一陣寂寞淒涼的感覺。又想當初白蝶姑媽沒有把彼得伯伯帶走多麼好,她就可以叫他趕車到各大本營去打聽消息了。現在彼得伯伯不在這裏,她也仍可以自己跑路去的,卻又被媚蘭吊在這裏,不等米太太來了她不能走開。米太太怎麼還不來的呢?百利子到那裏去了呢?
「請你看上帝分上,醫生!請你,」
「不怎麼,」媚蘭扯謊說:「思嘉你養衛德是多少時候下來的?」
思嘉開始發抖了,她眼睛裏燒著恐懼的熱淚,醫生不肯去呢!媚蘭是要死了。而且她自己曾經願望她死的。醫生不肯去呢!
「衛德餓,」他一面哭著一面把那青腫的手指放到嘴裏去啜起來。
「孩子,讓我試試看罷。我不能答應你,可是我來試試看等我們弄清了這些人再說。北佬就要到了,軍隊就要從這裏撤退了。我不曉得他們拿這些傷兵怎麼個辦法。現在什麼火車都沒有了,馬崗那一條線也斷了……可是我來試試看。你先回去罷。不要再麻煩了,養小孩子到底也沒有什麼了不得的。只要把臍帶結……」
「是的,奶奶。他——」
思嘉把眼睛瞠視著她,嚇得百利子儘管往後縮,可是她被思嘉牢牢的鉗在那裏,怎麼也掙不脫身。思嘉起先還有些不肯相信,後來看百利子確實不曉得接生,心中的忿怒便如燄火一般燃熾起來。她生平從來沒有打過一個黑奴,這回可熬忍不住了,不由得鼓起全身的氣力,向那黑面頰上狠狠的一個巴掌,打得和*圖*書百利子一面直著喉嚨尖叫著,一面在思嘉掌握之下扭股糖兒似跳舞來。
「阿呀天,思嘉姑娘,他們去了,俺媽怎麼好呢?」
「時候快到了嗎,思嘉姑娘?」
「醫生不能來。誰都不能來。孩子該你來接了,我來幫襯你。」
思嘉連忙悶住她的嘴。
「你的確知道嗎?」
「你到艾太太家去,把事情跟她仔細說明白,說請她到這裏來一趟。你要記清楚,百利子。你說媚蘭姑娘快養孩子了,隨時都要請她幫忙的。走罷,快去快來。」
霎時之間,她不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但是過了一會,她記起了差委會的堆棧就在路軌那邊,現在軍隊要撤退了,怕這些糧食留在這裏資敵,所以將它散給人民了。
「哦,那就怪不得你這半天才來了!我無論叫你到那裏去,你得一直去,不要跟人家在路上談什麼天,記得罷?那末你去——」
「你別嚷啊,我的天!」
「請你告訴我,這是真的嗎?北佬快要來了嗎?」
米醫生咬了一下嘴唇,隨即面孔又變冷漠了,嘴邊又現出強硬的樣子了。
「那末別的醫生呢?」
在她這麼尖叫的當兒,上面的呻|吟之聲忽然停住了,隨即聽見媚蘭虛弱顫抖的聲音喊道:「思嘉!是你嗎?請你來罷!快來罷!」
思嘉漸漸沉默下去了,但是她不能靜靜的坐著。如果到了時候醫生也不來,百利子也不來怎麼辦呢?她跑到窗口,朝底下看了看,然後又回來坐著。然後又站起來跑到那邊的窗口去看了看。
她嘗試把自己養衛德時嬤嬤和母親做過的一切事情記起來,可是她當時在昏迷之中,一切事情都像在迷霧裏,現在一點記不清楚了。只有幾件事情她還記得。於是她用一種命令的語氣急急對百利子吩咐著。
「她不在家,」百利子說。
在那烈日底下,肩並肩,頭接腳,躺著好幾百個傷兵,有的在路軌旁邊,有的在月臺上面,有的在列車底下,像沙丁魚以的無窮無盡地排列著。其中也有直僵僵躺著不動的,但是多數都在那裏拘攣,在那裏哼得震天響。到處都是成群結隊的蒼蠅,在傷兵的臉上爬行著,嚶嗡著。到處都是血,都是稀髒的繃帶,都是呻|吟聲,以及抬擔架的將他們抬起時的尖利咒罵聲。汗臭,血腥,爛肉臭,尿溺臭,載在熱風之上一陣陣的撲過來,使得思嘉噁心得幾乎嘔出。救護隊在那密稠稠的行列裏奔來奔去,有時不免踩在人身上,那些被踩的人也只得翻翻眼睛哼幾聲罷了。
「那末你仔細聽我說。我要親自去找米醫生去了,你替我去坐在媚蘭姑娘旁邊去,叫你怎樣就怎樣。可是鍾氏坡打仗的事情你要是對媚蘭姑娘漏一點風,我就一定把你賣到南邊去。你也不許對她說那些醫生都不肯來的事兒。你聽明白嗎?」
「我怕是真的。」
末了她看見百利子來了,小跑著來的,她就從窗口仆了出去。百利子抬頭看見她。便要開口嚷起來。思嘉看見她那黑臉兒上分明寫著極大的恐怖,生怕她嚷出什麼凶險消息來,要驚嚇媚蘭,急忙拿手指往自己嘴上一悶,示意叫她不要響,便從窗口退向來。
「是啦,奶奶。」
「孩子?阿呀我的天!」那醫生吼了起來,他的面孔突然為憎恨和憤怒所扭曲,那憤怒並不是對她發的,也不是對任何人發的,乃是對發生這些事情的整個世界而發的。「發瘋了嗎?我怎麼丟得開這些人呢!他們都快要死了,有幾百在這裏呢。我不能為他媽的一個孩子丟開他們的。你去找個女人幫幫忙罷。去找米太太去罷。」
她撩起了衣裙,向前面急急跑去,她的兩腳合著「北佬要來了!北佬要來了!」的節奏。五尖頭也擁擠著許多人,都自顧自的在那裏奔來奔去,跟許多滿載傷兵的大車、救護車,牛車、馬車不住地碰撞著,一陣喧嚷之聲從群眾中發出來,彷彿一個巨大的波瀾正在破碎似的。
「你不論碰到那位先生,向他問問打仗的消息。如果他們不知道,就到車站上去問那些載傷兵回來的工程隊。問他們仗是不是在鍾氏坡打的,或是靠近在鍾氏坡的地方打的。」
「俺是騙你的,思嘉姑娘!俺當是這種話說說玩兒不要緊的。俺實在只偷看過一回養孩子。媽後來還把俺罵了一頓。」
「走到那裏去?」
她又撩起了衣裙,從那一行一行的人體上急忙跨過去。她拿手抓住他的臂膀,覺得它已疲倦到發抖,但是他臉上並沒有倦容。
「是的。他沒有在醫院。梅太太跟艾太太也沒有在醫院。有一個人跟俺說,醫生在車棚裏,在看鍾氏坡剛來的傷兵,可是思嘉姑娘,俺怕上車棚子去,車棚子裏都是死人呢。俺是怕看見死人的——」
思嘉眼睛瞪著她,很想把她抓住搖一陣。為什麼她們做黑人的專愛傳達惡消息的呢!
這時她已失了米醫生的所在了。她如果不能馬上把他找出來,她是一定要急得哭起來的。她向車棚子底下一堆人裏拼命尋找著,一路嚷著,「米醫生!米醫生!米醫生在這裏嗎?」
她並不朝下去看,只把醫生的臂膀拼命搖著。
「這我不能說,女士。軍隊馬上就要從餓狼陀撤退了。」
「女士?」
「是的,女士。www.hetubook.com.com我知道。剛剛半點鐘之前大本營裏接到鍾氏坡前線來的電報。」
「我總有一天要把這小娼婦著著實實抽一頓,」思嘉一面咬牙切齒的想著,一面就急忙奔下樓迎上前去。
然後,「北佬要來了!」的疊唱又在她心上搏動起來。她的心又開始跳了,四肢也都有了新的生命了。她匆匆擠進了五尖頭的那個群眾,現在擠得愈加厲害了,兩邊人行道已經是水洩不通,因而她只得打街心走。長行列的兵士正從那裏經過,滿身都是灰塵和疲倦,看那人數似乎有幾千,都拖著長鬍子,稀髒的,肩上掛著槍,用前進命令的步子急忙忙的走著。隨後是砲車趕車的拿著破皮條將那些瘦騾子拼命抽著。再後面是差委隊的大車,蓋著破爛的篷布歪歪斜斜的輾過。再後面是騎兵隊,一路揚起令人窒息的灰塵。這麼多的兵士走在一起,思嘉一生一世沒有看見過,這就是所謂撤退!他們都要撤退了!他們都要走了!
「哦,思嘉姑娘,天曉得,他們連這條子都不肯看呢。他們在醫院裏忙得發瘋似的。有一個醫生對我說,『滾開罷,你這小鬼!你瞧這裏這許多人快死啦,誰來管你媽的養孩子!你去找收生婆去罷。』那末我就照您說的,跑開去找人問信去了,大家說都是在鍾氏坡打仗,俺就——」
「他們在鍾氏坡打了,思嘉姑娘,他們說咱們快要打敗了。啊,上帝,思嘉姑娘!媽跟爸怎麼好呢?啊,上帝,思嘉姑娘!要是打到這兒來咱們怎麼好呢?啊,上帝——」
「是的,就要來了,」思嘉說。「我下去拿點清水來,替你拿海綿擦擦。今天熱得很呢。」
百利子慌忙向樓梯上縮了回去。
「你不要管她說什麼罷,」思嘉打斷她,她的心沉落下去了。「你趕快去換一條乾淨的圍裙來,我要叫你到醫院去。我寫一個條子給你,你去交給米醫生,如果米醫生不在那裏,就交給鍾醫生,或是別的無論那個醫生。這回你要不趕快回來,我就活活剝掉你的皮。」
「你不必操心跟我一逕這麼談著。我知道你是替我焦心。我真是對不起你,給你這多的麻煩。」
「你還沒有走嗎,思嘉小姐?我們這就要走了。老姑娘在裏邊檢行李呢?」
思嘉從擱板上一把抓起了她的草帽,一撳撳上了她的頭。她對著鏡子照了照,機械地把頭髮掠了掠,其實她並沒有看見自己的影子。一點寒噤從她的胃脘出發,向外面放射出來,直至那個掠頭髮的手指也變得冰冷,但她的身體的其餘部分仍舊是熱汗騰騰的。她匆匆的出了大門,跑進酷熱的太陽裏。那太陽是灼人的熱,她在桃樹街上跑不上幾步,便覺兩太陽穴脹得快要炸開了。她遠遠聽見前面有許多人聲在那裏喧嚷。等她看見陶家房子的時候,她便有些兒氣喘起來,因為她的小馬甲紮得太緊了,但是她並沒有放慢步子。再走一程,便聽見前面的喧嚷愈來愈響。
「快些呀,你這懶骨頭!」
一個鐘頭過去了,又是一個鐘頭。中午到了,太陽正高正熱,沒有一絲兒風吹動那塵封的樹葉。媚蘭的陣痛已經加緊起來,她的頭髮被汗浸透了,她的寢衣濕得一塊塊粘在肉上。思嘉拿海綿擦她的臉,口裏默不作聲,心裏卻被恐懼咬齧。我的天,要是孩子比醫生先來呢!這叫她怎麼辦呢?接生的事情她是一點兒不懂的。這一個緊急關頭是她害怕了幾個禮拜的了。她的打算是:如果臨時找不到醫生,還有百利子可以依靠。百利子是曉得接生的。她已經說過不止一次了。可是百利子呢?她為什麼還不回來呢?醫生為什麼還不來呢?她又跑到窗口去看了一下。她側著耳朵聽了聽,那砲聲似乎遠去了,於是她突然疑惑起來,到底砲聲真個遠去呢,或不過是她自己的想像。如果砲聲真個遠去了,那就是越近鍾氏坡了,那就是——
「怎麼?」
「你去生起火來,拿一壺水燒得滾滾的。把家裏所有的毛巾都去集了來,還有那一團繩子也拿來,還要替我拿一把剪子。你不要說這樣找不到那樣找不到的。去,去,去拿去。趕快去。」
百利子放著小跑步走了,那張條子在她手裏牢牢的抓著。這裏思嘉又重新走上樓,一路打算著拿什麼話去跟媚蘭解釋艾太太不來的緣故。可是媚蘭並沒有問起這事。她仰臥在那裏,面上很平靜,思嘉看見這情境,心就安下去了。
「是的,奶奶。」
坐了一會兒,只得又站起來再往前走。快到家時,她看見小衛德扳住一扇大門在那裏盪著。他一看見她,就皺著臉哭了起來,一面擎著一個稀髒的青腫手指。
思嘉送上了媚蘭的早餐,又打發百利子請米太太去後,自己便也同小衛德坐著吃起早餐來。但是她已忽然失去食慾了。因為她一面擔心著媚蘭的時間馬上要到,一面又不由得一逕豎起耳朵去聽那砲聲,那裏還吃得下東西呢?那時她的心動作得非常奇怪,時而規律地跳了幾分鐘,時而猛烈而迅速地大碰一陣,碰得連胃脘都隱隱作痛起來,一口玉米粥嚥了下去,便會像一塊膠似的擱在喉嚨裏,而那種代咖啡用的焦米湯,也從來沒有現在這麼難吃的,既沒有糖,又沒有乳酪,吃在m•hetubook.com.com口裏簡直跟吃苦膽一般了。因此她勉強嚥了幾口,便只得擱開不吃,心裏不由對北佬兒暗暗地恨著。
「天曉得,思嘉姑娘,咱們得有一個醫生的。俺——俺——思嘉姑娘,接孩子的事兒俺是一點不懂的。媽在接生的時候從來不讓俺看的。」
百利子立刻把嘴張得大大的,一條舌頭打了一會兒嘟嚕,然後她對思嘉橫了一眼,一雙腳不住擦著地板,扭股糖兒似的扭起她的苗條身子來。
從雷家房子到五尖頭一段路上,有許多人在那裏忙亂,就像一個螞蟻窩剛被搗毀,裏面的螞蟻正在紛紛狂竄一般。黑人滿街的跑來跑去,臉上都帶著驚惶,廊子上的白人孩子在那裏哭,也沒有人去理他們。街上擁擠著軍用車和救護車,都是裝滿傷兵的,還有許多私家的馬車,都高高的堆著行李和傢具。騎馬的人從兩邊小街裏衝出來,慌慌張張的向胡突將軍的大本營那邊奔去。在彭家的門口,老木正抓住一匹駕車的馬,骨碌著眼睛跟思嘉打起招呼來。
「怎麼,你這胡說八道的黑鬼,你到底是什麼意思?你說養孩子的事情你什麼都懂的。你老實說罷!你到底是什麼意思?」說著,她抓住百利子的肩膀拼命的搖著,直搖得她的黑腦袋兒跟喝醉了酒一般。
「的確的,跟你有什麼玩笑好開,女士?那電報是哈第將軍發來的,說他沒有法子支持了,已在總退卻中了。」
他朝她看了看,彷彿她的話並不曾登記在他心上,當時有一個傷兵拿水壺墊著頭躺在她的腳下,聽見她的話彷彿覺得很有趣,便很親暱地咧一咧嘴。
「她也不在家,奶奶,剛才俺回來的時候,碰見她家嬤嬤,跟她談了一會天。她們都走了。門口鎖著的。我猜是在醫院裏。」
「醫生來了嗎?」
「阿呀天,思嘉姑娘!」百利子的黑臉上突然泛起了一陣恐怖。「北佬兒到了陶樂了嗎?」
她一路走路,一路有滾燙的手抓住了她的衣裙,同時聽見悽慘的聲音向她喊道:「女士——水!請你,女士,水!看耶穌的分上,水!」
那軍官突的勒住馬,勒的勁兒太大了,以致那馬向後豎起牌樓來,兩條前腿懸空的爬了一陣。那人臉上滿是疲乏和迫切,但是他的唰的一下把頭上一頂灰色破帽子脫下來了。
她只得聳起了肩頭,硬起了頭皮,向那橫七豎八的人堆裏面走進去。她怕迷失米醫生的所在,一逕得拿眼睛看牢他。但是她又不能一逕看牢他,因為她若只看前面,腳下就要踩著人了。她只得撩起了衣裙,兢兢業業的打那些傷兵身上一個個的跨過去。
及至一個鐘頭過去了,她才聽見底下街上有黑人腳步擦地的響音,從窗口一看,果然是百利子,仍舊那麼搖頭扼頸扭扭捏捏地走來,彷彿是在臺上演臺步,臺下有幾千聽眾在那裏欣賞一般。
她已經張開嘴來要告訴他米太太不能去的原因,但是突然又閉住了!他大概還不知道自己的兒子也受傷的事!如果他已經知道了,怎麼還會——「不,你必得去一下,醫生。你總還記得你說過她要難產的。」現在她一點難為情都顧不得了,什麼話都會講出口來了。「你要不去,她是會死的!」
「哦,醫生!」她嚷道。「你必得去一下子。媚蘭要養孩子。」
那軍官朝她看一看,黑臉兒上不露一絲的情感。然後他重新整好了鞭繩,戴上了帽子。
思嘉低頭看了看她那狹窄的臀部,明知她這希望絕對不能夠達到,但是安慰她道。「本來就沒有什麼了不得的。」
這時有個勤務兵跑來拍了拍他的臂膀,他就把頭朝轉去,對他指手劃腳的說起話來。腳底下那個傷兵抬起頭來,很同情地對思嘉看了看。思嘉看看醫生早已把她丟到腦後,就只得動身走了。
說著她將百利子一把從地上撮了起來,向廚房那方面一腳踢了去。然後她振作了精神,就動身上樓去了。她覺得她自己跟百利子要去給媚蘭接生一層,倒是不容易去對媚蘭解釋的。
那一堆人裏面走出一人來,朝她看了看。正是米醫生。他身上沒有外衣,他的袖子一直捲到肩膀上。他的襯衫和褲子都紅得跟屠夫一般,連他那部鐵青色鬍子的尖上也沾著血了。他臉上表現著疲倦,憤怒和憐憫,灰色的,滿臉是灰土,小澗一般的汗水流在面頰上。但當他叫呼她的時候,他的聲音平靜而堅決。
「我也不知道。我叫你去問的。」
「艾太太到醫院裏去了。她家阿媽說這早晨有無數傷兵從火車下來的。阿媽正在做湯,要送到醫院裏去,她說——」
「俺還是沒有找到他,思嘉姑娘。」
百利子經這一催,手足就快了起來,慌忙奔到後屋去了。這裏思嘉就在她父親寄給她的那張信的邊上匆匆寫了幾句話,因為這是她家裏唯一的紙片了。但她一面寫,一面看見她父親的筆跡寫著,「你母親——傷寒——無論如何——回家——」她幾乎哭起來了。若不是為媚蘭,她這刻兒馬上就要回去,那怕叫她一路步行回去也要走的。
「她到那裏去了?什麼時候才回家?」
「趕快,孩子!這兒來。」
「我去換點涼水來,」她勉強裝出一個微笑向媚蘭瞧了一眼說。然後急忙走了出來,將房門輕輕的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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