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你放手啊,你這傻子!你放手啊!這是希禮呢!」
「哦,媚蘭,你不要這麼多情善感了罷!廢紙到底是廢紙,還有什麼兩樣的?嬤嬤一天到晚在那裏咕嘟,說她閣樓上牆壁縫很多,風大得緊,難道犯得著拿錢去買紙來糊嗎?我希望衛德大起來的時候,我已經有很多的綠票子可以給他,還要這些廢紙作什麼用呢!」
「無論什麼人總有幾個親人的,」她說。「但是聽這人的喊嚷,好像他在世界上是沒有一個親人似的。」
停戰以後的那個夏天,陶樂突然變得熱鬧起來了,因為在那幾個月裏面,不住有一批批叫化子一般的兵士從那紅泥山上爬過來,到陶樂的門口來討吃借宿。這些兵士都是從聯盟州的隊伍裏遣散回家的。鍾斯通將軍只用火車把他們從北嘉羅陵運到餓狼陀,便丟了他們不管,讓他們各自步行回家。後來鍾斯通的部下都從陶樂過去完了,接著由佛金尼軍隊遣散回家的兵士又來了,大西部的軍隊又來了,因而陶樂門前川流不息,接連幾個月都頗不寂寞。這些兵士大多數是步行的,也有幾個幸運兒騎著骨瘦如柴的騾馬,那是投降條件許可他們的。
「阿哈!思嘉小姐!媚蘭小姐!你們快點來呀!」
「太老了!俺太老了!哦,那是還早呢,俺不是一逕都保護著她,還跟從前一樣嗎?俺不是曾經保護她到馬崗去逃難嗎?不是北佬到馬崗去的時候俺也保護著她嗎?不是她從馬崗騎著這匹騾子回到餓狼陀去的時候俺也一路保護著她嗎?」說到這裏他把身子挺了挺,用以證明他自己實在很英勇。「俺現在並不是講保護不保護的事,俺現在是講面子的事。」
後來那些兵士仍舊源源不絕而來,她的心腸就不得不變硬了。現在糧食非常之難得,而且那北佬荷包裹的錢是不能用一輩子的,現在就只剩了幾張綠票和兩個金幣了。她為什麼該把這一點區區的積蓄來養活這許多餓鬼呢?現在仗已打完了,她已用不著這些兵士的保護了。因此她對阿寶下了嚴厲的命令,以後倘有兵士來吃飯,只許給他們一點東西敷衍敷衍,這命令下去之後,倒也就發生效力,誰知她後來發現媚蘭運動了阿寶,每次都把她自己一份口糧省下來併給那些兵士吃,因而她覺得懊惱了。
還當留與子孫看。
「你不要去打擾他們,」他平靜地說。
有些兵士病得很厲害,不能往前再走了,思嘉也把他們放在床上,好好的看護他們。這樣的做法,是跟思嘉的初意完全不對的,但是思嘉受了媚蘭那幾句話的感化,現在對於兵士一點也不吝嗇了。有一天有個到萬葉去的兵士騎了馬來,馬鞍上載著另外一個年紀才有十六七歲的兵士,是他從路旁拾了來的。他把那小伙子交給陶樂的人,一看已經是沒有知覺,後來不久就死了,也查不出他是那裏人,她們因而想起了南方,某一處地方一定有一個女人站在門口期待這個小伙子,如同她們自己在期待希禮一樣,心裏不由起了一陣非常激烈的悲酸。她們將這小伙子的屍體抬到自己墳場上,就葬在思嘉三個弟弟的旁邊,當阿寶將屍體放進穴中時,媚蘭站在旁邊悲悲切切的哭著,因為她看見這般情景,就彷彿希禮在路上死了,別人在替他埋葬一般。
欲知箇裏興亡事,
但是一剎那之間,媚蘭就猛然甩脫了思嘉的手,一唬跳下了臺階像一隻雀兒似的伸著兩條臂膀,向那砂石路上如飛的奔去。於是思嘉也突然明白過來,她看見那來的了忽然停止步,抬起頭,向屋子這邊呆著了一會,彷彿他已疲倦到不能再向前移步一般。她又看見媚蘭跑去投入那人的懷中,那人也一把將她緊緊的摟住。在這當兒,思嘉心裏的感情也不知是甜,是酸,是苦,是辣,只是身不由己的一唬跳下了臺階,也要向他們那邊奔去,卻被慧兒一把抓住她的衣裙了。
「好女人!嚇!」思嘉答道。「你知道她問我一句什麼話?她問我家裏養著幾頭獵狗預備追黑奴的呢!我倒是同意媚蘭的。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好北佬,無論是男的女的,可是你不要哭,媚蘭!希禮是會回來的。你知道路遠呢,而且也許——也許他腳上是沒有鞋子的。」
「阿呀,這是罪孽的呢,」媚蘭帶著一個慘笑說。「你快不要這樣,思嘉。你留著它將來給衛德罷。衛德將來會覺得它很寶貴的。」
思嘉隨著他的視線看過去,果然看見一個人,滿面的鬍子,穿著套藍色灰色混合的破爛軍服,低著頭,拖著步子,從車道上慢慢的走來。她一時認不出他是誰,只覺得他那身影兒彷彿非常熟悉。
才讀了一句,眼淚如泉湧上來,再也看不清底下的字,只覺得自己的心不住在膨脹,知道這樣的快樂是她經受不起的。她便緊緊抓牢那封信,一步跳上了臺階跑進了穿堂,看見大家正在客廳裏灌救媚蘭,她也不管,卻一直奔進母親生前辦事的那個小房間,關上門,旋上鎖,一坐坐在那張沙發上,又哭又笑的將那封信放在嘴唇上不住的親著。
思嘉又常常想起,要是愷玲具有一個小耗子一般的意識,她就一定會要看出慧兒是屬意於她的,如果慧兒肯向愷玲去求婚,那末思嘉就要一輩子感他不盡了。當然,如果在戰爭以前,慧兒是無論如何不配向她們家裏人求婚的,他雖然不是一個貧窮的白人,但也到底不屬於地主的階級。他不過是一個平常的獵戶,一個小農,只受過一半教育,說話要有文法的錯誤,並且不懂得她們郝家人那樣的禮節,有時候,她還懷疑到他究竟能不能算是一個上等人,結果是斷定他不能。至於媚蘭,她是竭力替他辯護的,她說無論什麼人,要是具有慧兒那樣的好心腸,要像慧兒那樣肯替別人著想,那就一定是一個上等人了。思嘉也明明知道,如果母親在世的時候,聽到了她的女兒要嫁給這麼一個人和*圖*書,那她一定馬上就要暈過去,但是現在思嘉受了環境的逼迫,對於母親的遺教只得置之不理了。現在男人少得很,而且女孩子家總得嫁人的,而且陶樂現在少不了一個男人呀。至於愷玲自己呢,她是往她的祈禱書裏愈沉愈深了,她對於慧兒待得雖然好,卻只當他是一個哥哥,以為待他好是當然的,猶之對於阿寶應該待得好一般。
「哦,你不要罵我罷,思嘉!你讓我這麼做罷。你不曉得我這樣做了心裏多麼舒服呢。每次我省下東西來給一個兵士吃,我就想像到我的希禮在路上,也有好心的女人省了東西來給他吃呢!這樣我的希禮就可以早些回家了。」
這麼一來,我們那位漂亮小姐要有兩個禮拜出不得門了,思嘉心裏想,那末她又要關在家裏哭呀鬧的了。
是的,現在慧兒對於思嘉確實成了她的一種安慰了,因為她一向以來,耳朵裏聽見的就只那幾個黑人的嘮叨,以及蘇綸的抱怨和哭泣,乃至於父親常常問起母親的悽慘聲音,只有跟慧兒去談的時候,她才能排遣一下心裏的悶鬱。因而她沒有一樁事情不跟慧兒談,甚至那次殺死北佬的事情也對他談起過了,談得還很露出自負的神色。慧兒聽見了這事,卻只給她一句簡短的讚語:「幹得好!」
「一張聯盟州的鈔票有什麼有趣不有趣的呢?」思嘉很不高興的說,因為她是一看見這東西就要生氣的「現在我們爸爸箱子裏還有三千多塊錢在那裏呢。前幾天嬤嬤一逕逼著我,要我拿出來給閣樓上糊牆壁,也免得牆縫裏冷風吹進來。我想嬤嬤的意思倒也不錯。至少是廢物利用了。」
「是希禮罷!」她心裏暗暗的想。哦,也許——
思嘉將他那瘦削的身軀看了看,覺得他這人確實像嬤嬤近來所說,是上帝特地放下來幫助他們的。她現在凡事都要靠他做左右手,無論如何少不了他了。他並沒有多話說,也從來不顯本領,而且對於周圍的任何事情都像不感興趣似的,然而陶樂的每一件事他都清楚,每一個人也都清楚。而且他一逕在做事,從來不偷懶,他沉默、忍耐,而勝任愉快地做著。他雖則只有一條腿,可是比阿寶的工作還要快而且他又能夠催出阿寶的事來,這一點,思嘉覺得非常之詫異,有一次,那頭牛害起了疝氣,那馬也害起一種無名的怪病來,嚇得大家都要趕快把它拿開去。但是慧兒連夜不睡覺,看護著牠們,竟把牠們都救轉來了。他又很懂生意經,因而引起思嘉特別的欽佩。他每天早晨帶了一兩桶蘋果,山薯、和蔬菜之類出門,總換回了許多種子、布匹、麵粉,以及其它的必需品,思嘉知道自己是無論如何搨不著這種便宜的,雖則她自己的生意經也並不壞。
於是彼得怒不可遏了。
關於住宿的問題,嬤嬤的主張也同樣的十分堅決。凡是身上長著蝨子的兵士,嬤嬤都無論如何不放他們進屋子去。他總先把他們趕到一叢矮樹後面,剝光了他們的衣裳,拿水跟粗肥皂叫他們通身洗過,然後拿些被單褥子讓他們暫時蓋著,一面拿他們的衣服放在一口大洗鍋裏煮了一回,等曬乾了再還給他們去穿上。對於這種辦法,思嘉她們曾經和她熱烈辯論過幾次,說這樣對待人家,是要使那些兵士覺得怪難為情的,但是嬤嬤無論如何不肯聽她們,只說等她們自己身上長起蝨子來才叫難為情呢?
「安慰她?」
兵士還是陸陸續續有得來,也有單獨一個人來的,也有兩三個乃至十幾個成群結隊來的,來的沒有一個不像餓殺鬼,思嘉彼他們吃得肉痛起來,便當他們是蝗蟲過境,心裏恨得不得了。她恨那些兵士又恨鄉下地方那種自古以來留宿客人的習慣。她以為這種習慣只在有錢的時候才好行的。現在是行不通了。但是她家裏人卻要照常的行著。
及至他能夠在屋子裏走幾步,他就幫著他們幹起種種零碎事情來。他能夠拿橡木條兒編籃子,能夠修補那些給北佬弄壞了的器具。他又最擅長刻木塊兒,因而衛德一天到晚蟠在他身邊。他給衛德拿木塊兒刻起種種玩意兒,使得衛德非常高興,因為他自從回到陶樂以來,手裏從來沒有拿到玩意兒過。有了慧兒在家裏,大家就可以把衛德和那兩個小娃娃交託給他,自己放心大膽出外去工作,因為他管孩子的本領簡直跟嬤嬤一樣高明,而且他疼孩子不哭的本領,也是除了媚蘭以外誰都及不得他的。
「他一定是飢餓的,」慧兒簡單地說。
那一天是九月裏,正是採棉花的時候,彭慧兒跟思嘉都坐在前廊上,曬著早秋快樂的陽光,慧兒用著他那種平板的聲音,懶洋洋的跟思嘉商量家事,說起萬葉附近有一家軋棉廠,討價討得極高,但是他那天到萬葉去,跟那軋棉廠的主人見過面,如果思嘉肯把她的馬車借給他用兩個禮拜,他就可以把價錢減低四分之一。但是他沒有把事情說定,要等跟思嘉商量過再去回覆他。
寒供衣被餒供餐,
「不,姑娘,她人倒是很好,謝謝上帝!」彼得伯伯說時把媚蘭和思嘉都瞪了一眼,蹬得她們心裏都覺得有些慚愧,卻又不知到底為什麼。「她人倒是很好,可是跟你們兩位姑娘生氣得很了。這是怪不得她的,連俺也要生氣呢。」
「如果愷玲對於我是知恩感德的,她就應該跟慧兒結了婚,免得他離開這裏,」她憤憤然的想道。「可是我看她那樣子,她大概是要對個傻孩子悲傷一輩子了,其實那個傻孩子是不見得把她放在心上的。」
他從他的黃沙色眼睫毛底下拿藍色的眼睛瞟了她一眼,似乎一點兒不覺驚異。他似乎是對於任何事情都不會覺得驚異覺得激動的了。大概因為他見識得多,再沒有什麼意外的事情能夠使他喫驚了。所以現在看見思嘉不明白自己妹子的心事,他也並不覺得奇怪。他只覺得這樁事情很自然,猶之覺得愷玲喜歡跟他這個和圖書陌生人談話的事一樣自然。
「是的,她也這麼說,我看這個區裏大多數是你的愛人罷。不過,還是一樣的,當你丟開他的時候,他就成了愷玲的愛人了,因為那次他請例假回家,他們就訂了婚的。據愷玲自己說,伯倫是她生平唯一中意的男人,因而她現在替他禱告,對於她確實是一種安慰。」
「媚蘭,你這辦法馬上得停止。」她責備她道。「你如果不多吃點東西,你是要病倒的,你病倒了又得我們看護你。這班人讓他們餓餓肚子不要緊的。他們已經餓了這四年了,也從來沒有餓死,現在讓他們再餓幾天怕什麼呢?」
這一首詩的題目叫做聯盟州紙幣題詞,一共是八句,分為兩絕:
「媚蘭小姐,俺大概是真的老昏了,差不多把俺今天來的本意也忘掉了!昨天咱們接到一封信,白蝶小姐不放心從郵局寄來,特地差俺親自送來給你的。」
愷玲近來很少說話,只是安分守己的做著她所能做的工作。但是她常常要獨個人躲在房裏做禱告,所以思嘉每次出其不意的推門進她房裏去,總看見她跪在床邊在那裏輕輕唸誦。這使得思嘉非常懊惱。因為在思嘉看起來,做禱告的時代是早已過去的了。她以為現在上帝正在責罰她們,那末隨祂去責罰好了,還做什麼禱告呢?她向來都把宗教這東西看做一種公平的交易。她這一面允許上帝做好人,同時就要上帝給她好處的。她發現了上帝常常自己破壞這種交易的信約,因而覺得自己並沒有虧負上帝的地方,所以她每次看見愷玲跪在那裏做禱告,總當是她借此偷懶一時的工作。
他的病雖然厲害,抵抗力卻還很強,又加愷玲她們給他看護得很好,他就一天天的清醒起來。有一天他睜了藍色的眼睛,看見愷玲拿著一串唸珠坐在他旁邊替他禱告,他就一切都認明白了。
原來這彭慧兒曾在北方的俘虜營裏關閉了一年,已經憔悴得不成人樣,出來之後又靠那兩條一真一假的腿兒做這辛苦長途的跋涉,因而氣力不能支持。半路上就害起肺炎來了,到了陶樂之後,仍舊一連幾天昏迷不省人事,有時熱度高得厲害,他便要發狂似的從床上跳起來,嚷著要到前線去再打。這幾天裏面,都是愷玲替他看護的。愷玲聽他的囈語裏,從來沒有喊到過母親,妻子,姊妹或是愛人,心裏覺得非常奇怪。
她覺得慧兒這個人很可以跟他談得,因為他自己沒有多話,卻是很能了解別人的說話。她跟他談起了除草、耕田、栽種的問題,也談起了養豬養牛的問題,他都給了她不少有益的指導,因為他從前在南肇嘉州也曾有過一個小小的莊子,也曾賅過兩個黑奴。現在他知道那個黑奴一定都被解放了,田裏也一定長起野草野松來了。他的唯一親屬就是一個姊姊,幾年前跟她的丈夫搬到德克薩斯去住了,現在他只是孤孤零零一個人。但是這一些事情他都不覺得難過,他所覺得痛心的只是他留在佛金尼的那一條腿兒。
「我去叫蝶姐多預備一客飯起來。」她說,「並且去通知嬤嬤一聲,叫她不要把這人的衣服那麼慌慌忙忙就剝掉。」
聽彼從根說到頭。
「俺看是咱們聯盟州的軍隊裏沒有一個肚子好的哪,」嬤嬤一面在替他們煎煮黑莓根,一面這麼評論著。黑莓根是治痢疾的妙藥,愛蘭生前向來都用的。「那末咱們這回吃敗仗,並不是北佬給打敗的。倒是他們自家兒的肚子給打敗的了。因為肚子裏裝滿了水,誰還打得動仗呢!」
「啊,美麗極了!動情極了!」媚蘭聽完了立即喊道。「哦,思嘉,你千萬不要把那些鈔票拿給嬤嬤去糊牆壁。它雖然已經不值錢,到底不能當幾張紙看的,正像這首詩所說,它是『還當留與子孫看』的呢!」
「你們兩位小姐自然有些對不起人的。白蝶小姐不是一回一回寫信要你們回家去嗎?那是俺親眼看見她寫的。俺又看見她每次接到你們的回信,說這兒莊子上忙,走不開,她總要大哭一場。」
「他就是她的愛人呀,就是那個在葛的斯堡打死的伯倫呀。」
思嘉對於他剛才提起那個借車馬給軋棉廠主人的計劃,當即表示贊成了,雖則這麼一來,她們就要暫時缺乏交通的工具,對於這樁事,蘇綸特別要覺得懊惱。因為慧兒每次趕車到鍾氏坡或是萬葉去做買賣,蘇綸總要搭著他的車一同去遊玩,認為這是她的莫大的快樂。她每次去時,總要盡其所有的將身上打扮得漂漂亮亮,跑到這家那家去看看朋友,這裏那裏去聽聽新聞,覺得自己又做了從前的郝二小姐了。因為她對於那些不曉得她家底細的人,一有機會就要給他們擺擺架子的。
媚蘭站了起來。
「我總當是這班兵大爺已經走完的了。」她說。「我希望現在來的這一個不是過分飢餓的。」
「他到底是『她』的丈夫,是不是?」他很平心靜氣的問著她,她經他這一問,便帶著一種快樂和憤怒交混的感情掉轉頭來看了他一眼,而在他眼睛的深處分明看出一種了解和憐憫的神色來。
「嗨」!嬤嬤在旁邊聽得有些不耐煩,便也插嘴進來說。「這話說得有點不在理了!她說她那裏要人要得厲害,我們這裏就不要人要得厲害嗎?白蝶姑媽如果要人做伴,幹嘛不去找她的哥哥呢?」
無論是年老的,是青年的,是富有的地主,是貧窮的佃農,他們帶回了兩件共同的財產,蝨子和痢疾。他們四年以來身上一逕都和這種灰白色動物,早已習慣成自然,就是對著女人面前也要毫無顧忌的爬撓起來。痢疾呢,那是下自小兵,上至統帥,沒有一個人能夠倖免的。因為他們四年以來一逕都在半饑半飽的狀態中,吃的東西又都是粗糙的,生的,未經消毒的,所以沒有一個人的肚子不在作怪。現在到陶樂來討吃借宿的這些兵士當中,有的是宿病未去,有的正在厲害的期間,以致陶樂的主和_圖_書人不但要料理他們上面的飲食。並且要料理他們下面的排洩。
她懷著滿肚子的好奇心,看了看那個骨瘦如柴的男子,只見他佝著肩膀,長著一頭微紅的頭髮,一雙平靜的眼睛很鎮定的睜著。聽他剛才說的話,似乎他對於她家裏的事情比她自己還要留心還要明白些。那末愷玲所以一逕這麼憂鬱這麼祈禱的理由也就不難懂得了。好罷,她過幾天總會忘記的。女孩子家對於死了的情人乃至於死了的丈夫,總都不過是一時的悲傷,遲早是要淡忘的。就像她自己罷,她對於察理現在是一點兒也不難過了,她又曉得餓狼陀有一個女人,已經為了戰爭做了三次寡婦了,但是她看見男人仍舊還能夠對他注意,這一種見解,她也曾經去對慧兒談過,慧兒卻只搖搖頭。
大家急忙跑到前面廊子上,正見那鬚髮花白的彼得伯伯從一頭憔悴不堪的禿驢上爬下來。他那黑臉兒上照常裝著那種一本正經的神氣,額頭上刻著許多深刻的皺紋,但是一張嘴笑嘻嘻的咧開著,像是一隻沒有牙齒的老獵狗。
後來這種兵士天天有的來了,嬤嬤再也不肯放他們到臥室裏去。因為她雖做過了一番滅蝨的手續,仍怕有未煮死的蝨子要在屋子裏留下種來。對於這辦法,思嘉也不和她辯論,卻把那間鋪著地毯的客廳改成了一間寢室,就讓那些兵士在地毯上睡,嬤嬤也還是反對,說這地毯是愛蘭親手染成織成的,怎麼好讓那些兵大爺去沾污呢,但是思嘉的意思也很堅決。因為他們總得有一個地方睡的是不是?於是嬤嬤就不再反對,而那地毯經過幾個月來的鋪墊,就給那些兵士的馬刺和鞋底東一塊西一塊的擦出許多破洞來了。
六月裏的一天下午,陶樂全家人正在後面廊子上看阿寶開西瓜,忽然聽到前面夾道上有馬蹄的聲音。百利子懶洋洋地走到前面去看去,這裏思嘉她們恐怕來的是一個兵士,預備把西瓜藏起來等晚飯喫。媚蘭跟愷玲表示反對,以為那來的兵士也應該分喫一份西瓜的,但是思嘉堅執不肯,蘇綸和嬤嬤又幫助她說話,就叫阿寶匆匆拿去藏了起來了。

「希禮!希禮!他死了!」
說著他將那鈔票翻過一個面,只見上面粘著一條包東西的黃紙兒,用稀淡的土造墨水寫著幾行字。慧兒清了清他的喉嚨,將那幾行字緩慢而艱澀地唸了出來。
而今階下作俘囚;
「他是誰?」
「可是,彼得伯伯——」
「你對待我實在太好了。思嘉小姐,」他說。「何況我是一個陌生人,對於你們並沒有什麼親戚關係的。我給你們的麻煩太多了,如果你們不討厭我的話,我情願登在你們這裏,幫助你們做工作等我報答完了你們的好處為止。當然,你們的好處是我一輩子也報答不盡的,因為你們給了我別的東西,我都還有法可以報答,至於你們給了我性命,這叫我怎樣報答呢?」
「講誰的面子呢?」
有一天下午,慧兒能夠起來在椅子上坐坐了,思嘉偶然跟他談起這樁事,慧兒就說道:「你隨她去罷,思嘉姑娘。這是可以安慰她的。」
「那末我現在並不是做夢了,」他用一種沒有抑揚的聲音說道。「我希望我沒有給你很大的麻煩罷,小姐。」
此物人人一見歡;
後來嬤嬤看見有人來,便不問他肚子到底痢不痢,先拿一罐黑莓子根湯叫他灌下去。這藥的味道非常之苦,那些兵士也只得皺著眉頭喝。
「是誰呀!」思嘉一面喊著,一面就從臺階上跳了起來,急忙打穿堂裏面跑到前面去。媚蘭她們都在她後面跟著。

今日國亡成廢紙,
於是,他就住在那裏了,而且逐漸地,自然地,陶樂的一大部分擔子都從思嘉肩上卸到他肩上去了。
愛國當年倡自由,
他們正在談時,媚蘭也抱了個孩子到前廊上來了,隨即她在地板上鋪起一條舊毯子,把小玻放在上面爬。自從希禮的信來了之後,媚蘭就一天到晚的憂喜無常,並且一天天愈加消瘦下去,蒼白下去。她對於家裏的工作,一逕都勞而無怨,只無奈她病體支離,往往是力不從心的。老方醫生曾經給她診斷過,斷定她是婦人的虧症,並且跟米醫生表示同意,以為她根本就不該養小玻的。他又直白對大家說,如果她再養一胎,她就無論如何不能支持了。
「今天我經過萬葉的時候,」慧兒說「我撿著一件有趣的東西,想來你們兩位也一定高興看看的,所以我把它帶回家來了。」說著,他從後邊褲袋裏摸出一隻布荷包,從荷包裏取出一張聯盟州的鈔票。
「唔,我倒也不懂什麼罪孽不罪孽,」慧兒忍耐地說。「可是我今天拾到的這張鈔票,倒是跟你剛才說衛德的話意思一樣的,媚蘭小姐,因為這張鈔票的背面糊著一首詩。我知道思嘉小姐是不大喜歡詩的,但是這一首詩她也許會覺得很有趣。」
但是一個禮拜一個禮拜的過去,不但不見希禮來,並且連一點消息也打聽不到,於是陶樂的生活重新上了軌道。因為渴望的心境是不能維持很久的。逐漸逐漸地,思嘉心裏有些覺得不安起來,生怕他路上出了什麼意外。她知道那岩石島離開很遠,當他釋放出來的時候,也許脫力了,也許害病了,都說不定的。而且他身邊一個錢都沒有,一路又要經過北佬的地面,自然要吃盡苦楚。如果她知道他現在在什麼地方,她就可以匯錢去給他,把家裏所有的錢連一個子兒都匯去給他,好使他可以趕快坐火車回來。
「咱們跟亨利老爺已經許多年沒有往來,現在大家都老了,不見得會重新往來起來的。」他回答過嬤嬤,又旋轉頭來對著媚蘭和思嘉,她們兩個都只得勉強忍住了笑。「俺想你兩位小姐自己也該覺得不好意思罷,現在白蝶小姐的朋友一半是死了,一半m.hetubook.com.com還在馬崗沒有回來,餓狼陀又到處都是北佬,到處都是那種剛剛從主人家裏放出來的黑奴,她簡直嚇死了呢!」
「怎麼,彼得伯伯?這是怎麼說?」
彼得伯伯拿枯乾的眼睛將嬤嬤瞟了一眼。
她們看那人的樣子,知道他是一個南肇嘉州獵戶的兒子,一頭淡紅色的頭髮,一雙憔悴的藍色眼睛,雖在昏迷狀態中也顯得十分柔和而忍耐。他的一條腿子已經從膝蓋以下截去了,現在鑲著一條木腿。她們看得出他是一個獵戶的兒子,猶之看得出以前那個小伙子是個地主的兒子一般。至於他們到底從什麼地方看出來,卻也說不出一個道理。講他身上的齷齪,長蝨子,他未必此別的兵士更厲害。而且他在昏迷狀態中說的囈語,也不見得此別人更加粗俗。但是她們憑著自己的本能,看出他絕不跟她們自己同屬一個階級。不過她們並不因這階級觀念而虧待他,仍舊盡她們的力量替他治病。
正在辯論的當兒,前面百利子在那裏大聲喊叫了。
當她們這麼辯論的時候,慧兒正拿著那張鈔票在逗地上的小玻玩兒,現在他忽然抬起頭來,拿手掌遮著陽光,遠遠向外邊的車道上照了一眼。
她最初看見這一句話的時候,心裏彷彿以為希禮稱呼的這「親愛的」三個字,是對她思嘉說的,而他所謂「回家來」也是回到她思嘉的家來。及至後來頭腦稍為冷靜點,她才記得希禮這封信是寫給媚蘭的,他的所謂「親愛的」和所謂「家,」都是指媚蘭而說的。於是,她就恨恨然的想到媚蘭那次生孩子為什麼不死。如果媚蘭那一次死了。現在的事情豈非十全十美嗎?她只消等希禮回家過了一段相當的時期,就可以正式和他結了婚,而將小玻收為自己的繼子了。她想到這一層的時候已經不像從前那樣要急忙禱告上帝,因為現在上帝已經不能使她害怕了。
「咱們又要多一個伙伴兒了,」他把眼睛眨了眨說道。「那邊又有一個兵士來了。」
「俺是講白蝶小姐的面子,她現在這麼獨頭獨腦的住著,面子上實在難看的。她還是個姑娘呢,人家要說她壞話的呀,」彼得竟把白蝶小姐說得像個十六七歲的美貌大姑娘,非有人替她做伴就要招惹人的流言似的。「俺絕不能讓別人說她壞話的。俺也不能讓她為了這事兒擔憂。俺對她說過,『你用不著為著這事兒擔憂呀,你還有自己的親骨肉呢。』誰想得到你們兩個親骨肉都不管她了!你們知道白蝶小姐還是個孩子,而且——」
「姑媽不是有病罷?」

「親愛的,我就要回家來了。」
常識告訴她們,除非希禮已經長起了翅膀,他要從伊里諾斯步行到肇嘉州,是非幾個禮拜或甚至幾個月不可的,但是每次有兵士來敲門投宿的時候,她們都要當他是希禮,不免心裏狂跳了一陣。不但媚蘭和思嘉兩個人這樣,全家裏面無論白人黑人都是這樣的。因而大家都沒有心思工作,思嘉也不好責備他們。
彼得被她這一句問得目瞪口呆,立即他那黑臉兒上泛起了一陣羞愧,他那伸出的下唇也唰的一下縮回去,像是烏龜縮進頭頸去一般。
她拿顫抖的手拆開了那個信封,取出裏面的信來讀道:
霎時之間,大家雞貓子喊叫的亂做一堆,取水的取水,拿枕頭的拿枕頭,都跟著媚蘭蜂擁進客廳裏去了。只剩思嘉跟彼得伯伯兩個留在臺階下,彼得伯伯獃獃的手裏擎著一封信,黑臉兒上現出一個孩子剛剛吃了母親責罵的神情,思嘉也彷彿是雙腳生根在那裏,只把一雙眼睛直楞楞的看著老頭子。她心裏雖在暗暗喊著「他並沒有死,他要回來了!」但是這個消息並沒有給她快樂,也沒有給她興奮!只是使她呆著不能動了,及至彼得伯伯開口說起話來,她也彷彿覺得他的聲音是從遠處傳來的。
每有一個兵士到來,她們都要很迫切的向他問起希禮的消息。同時蘇綸也要特別問起甘扶瀾。但是那些兵士沒有一個知道他們的名字,並且極不願意談起失蹤的事情。他們彷彿覺得自己能夠活著就好了,前線死亡的和失蹤的論千論萬,他們那裏管得這許多!
「是的,她是給你母親跟他禱告的呢。」
她正要旋轉身子往裏邊走去,但突的又站住了。思嘉只見她拿手掐住自己的喉嚨,彷彿那裏有什麼痛楚似的,又看見她頸梗上青筋暴漲起來,跳得非常之快。同時她的面色變得愈加白,眼睛也睜得愈加大。思嘉當她馬上就要暈過去,急忙搶上一步抓住她的臂膀。
回家了!回家了!這是那些兵士心裏唯一的思念。他們有的是默默無言,神色十分的暗淡,但也有的頗有興致,並不覺得遠道奔波的辛苦,因為他們知道現在什麼都完了,大家可以平平安安回家了,有了這一個觀念,他們的精神就給撐支住了。他們並沒有表示怨恨。他們都把怨恨的心理留給婦女們和老年人了。他們已經盡力打過仗,打敗了怪不得他們,現在他們願意把前事一概忘掉,只想回家去平平安安的耕作了。
回家了!回家了!他們路上沒有什麼可談的,不談打仗,也不談受傷,不談怎樣做俘虜,也不談將來的生活,等到將來,他們要把這個仗重新再打過,然後可以把自己怎樣進行,怎樣衝鋒,怎樣饑餓,怎樣受傷的情形一一的告訴兒子孫子,現在他們卻沒有什麼可說。他們有的缺了條臂膀,有的少了隻腿兒,有的單剩一隻眼,有的滿身是瘢痕,到了陰天下雨的時候就要作痛,但是他們現在一切都不管。他們覺得將來一切事情都會兩樣的。
「親愛的,我要回家來了——」
「唔,這是——白蝶小姐她對俺說,『彼得,你要輕輕的去對媚蘭姑娘說,』俺就說——」
「親愛的,我要回家來了。」
媚蘭把臉朝著她,臉上表現出一種赤|裸裸的情緒,是思嘉從來沒有看見過的。
「愷玲卻不是這樣的人,」他斷然的說道。
「親愛的,」她低聲念道,「我要回家來和*圖*書了。」
思嘉跟媚蘭不等他說完,就又嘩然大笑起來,直笑得眼淚都出來,並且從臺階上蹲了下去,末了媚蘭擦了眼淚說道:
他的病復原得很慢,但是他很安靜的躺在床上,終日一聲不響,只把眼睛著著窗外的山茱萸,並不給大家一點麻煩。愷玲很歡喜他,就因為他很安靜,很沉默。每天下午,她總要坐在他床邊去陪伴他,替他搧著扇子,卻默默相對著沒有一句話。
「哦,不是的,不是的!」彼得一面把手插|進懷裏去摸信,一面很有點生氣似的嚷道。「他沒有死!這封信就是他寄來的。他要回家了。他——怎麼的,老天爺!你快攙住她呀,嬤嬤讓俺來——」
「可憐的彼得伯伯!對不起你,請你不要怪我笑罷。現在對你說句正經話,思嘉小姐跟我一時都是不能回去的。我等九月裏棉花收起來之後,也許可以去一趟。但是姑媽叫你來接的意思,是叫我們就騎著這匹騾子回去嗎?」
當時思嘉默默無言的走了開去。從此以後,媚蘭看見思嘉給兵士吃的東西豐富起來了。
「你們不要做傻子罷!這一點西瓜我們自己還喫不痛快呢。如果來的有兩三個人呢,那末我們自己連味道都要嘗不到了。」思嘉說。
「這封信是咱們馬崗的親戚柏衛理少爺給白蝶小姐送來的。柏少爺跟咱們的希禮少爺同在一個監牢裏。柏少爺有馬,他先到家了,希禮少爺是跑路——」
「是彼得伯伯呢!白蝶姑媽家裏的彼得伯伯呢!」
直到現在為止,媚蘭跟思嘉都勉強熬忍住沒有發作,但是現在知道白蝶姑媽特地叫彼得伯伯來罵她們一頓,便再也按捺不住,對彼得伯伯的面哈哈大笑起來。同時阿寶、蝶姐、嬤嬤他們三個,聽見那老頭兒只顧替白蝶姑媽那邊說話,沒有給陶樂著想一下,也都覺得非常生氣,你一句我一句的搶著向彼得伯伯冷嘲熱諷。蘇綸跟愷玲聽著他們在舌戰,也不住吃吃的笑著。就連嘉樂臉上也露出幾分笑容了。彼得伯伯被這許多人圍攻著,自然是寡不敵眾,只得悶住了一肚子氣,兩隻腳不住躑躅。
「我的希禮!」
思嘉不等他說完,便將那封信一把搶到手裏。信封上是白蝶姑媽的筆跡,寫給媚蘭的,但是她毫不猶豫,便將它拆了開來。白蝶姑媽附來的一張條子先落在地上。裏面又是個信封,因在衣袋裏放了多日已經稀髒的了上面分明是希禮的親筆,寫著「餓狼陀韓薩真女士轉寄鍾氏坡十二根橡樹莊衛希禮夫人收啟」幾行字。
「你們知道白蝶姑媽膽子極小的,你們怎麼可以丟了她不管呢?她一輩子也沒有獨個人住過,自從馬崗回來,她沒有一天不在發抖。她叫俺到這裏來對你們說說明白,說她實在不懂你們,為什麼正在她要人要得厲害的時候偏偏丟了她呢?」
過了些日子,她家裏人就誰都要到他房裏去解悶兒了,就連嬤嬤,以前知道他門第不高,只賅得兩個黑奴,很有些瞧他不起,現在也跟他親近了。
慧兒並沒有放手。
「你這黑老頭兒到底有什麼毛病呀?」嬤嬤咧著嘴向他道。「難道是你太老了,連自己的一個女主人也保護不了了?」
黑人白人大家都跑下臺階去迎接他,和他握手,搶著問他的說話,內中聲音最高的就是媚蘭。
但是思嘉一提起了希禮腳上沒鞋子,自己也就快哭出來了。別的兵士都可以光赤腳,或拿破布條子之類裹著腳,唯有希禮不可以。他是應該騎著高大的駿馬,披著漂亮的衣服,穿著雪亮的靴子,插著燦爛的羽毛回家來的。現在思嘉想起希禮回來的時候不免也要跟這些兵士一般狼狽,不由得一個心突然沉落下去。
「信?給我的?從那裏來的?」
逐漸逐漸的,他就變得像陶樂自己家裏人一般,竟在嘉樂臥室外邊那間小梳妝室裏睡覺了。他始終不提起要離開陶樂的話,思嘉也始終不去問他,怕一問起他便要將他趕走。有時候,她也不免對他起疑心,以為他如果是有一點兒骨氣的,那末即使是無家可歸也一定要走了。但是她一面懷著這樣的疑心,一面卻又熱烈祈禱著他無窮期的住下去。因為一家人家有一個男人,不知要便利多少呢。
「胡說八道!」思嘉說,說時有一枝嫉妒的小箭在那裏刺她。
家裏人看見媚蘭幾次問了都失望,生怕她要覺得傷心,只得拿話來勸慰她。當然希禮不會死在俘虜營裏的。如果他死在那裏,北佬一定會有人寫信給他們。當然,他現在是回來的了,但是那地方遠得很呢。就是坐火車也要坐幾天,那末如果希禮也跟這些人這樣步行來的呢……但是他為什麼不寫信呢?那是,親愛的,你總該明白現在的郵信是怎麼一個情形罷,就是郵信通了也是很靠不住的。但是假使——假使他半路上死了呢。這個,媚蘭,那是一定有北佬的女人會得寫信來的……北佬的女人!哼!……可是,媚蘭,北佬女人也有好的呢!當然有的!如果他們北方連一個好女人都沒有,那還成一個地方嗎!思嘉,你總還記得你那一次在薩刺拓加遇到過一個好北佬女人的——思嘉,你跟媚蘭說說罷!
以後慧兒卻也沒有走,思嘉也不知道到底為什麼,只覺得他那種老老實實對付自己的態度是既可喜而且有益的。慧兒對於那個神志不清的嘉樂,態度非常之恭敬,但是他已認識思嘉為實際的家長,有什麼事總要跟她去商量。
「不許你碰她,你這老傻子!」嬤嬤一面急忙扶住了快要暈倒的媚蘭,一面大吼著叫彼得不要動手。「你這老猴子!白蝶小姐本來叫你輕輕兒說的!阿寶,你來抬腳。愷玲姑娘,你捧住她的頭。咱們抬她到客廳沙發上去罷。」
「她的愛人?」思嘉簡捷地說。「哼,她有什麼愛人!那個伯倫跟他的兄弟本來都是我的愛人呢!」
不久之後,又有一個失了知覺的兵士被他的同伴載來了。這人名叫彭慧兒,是害了肺炎昏倒在路上的,當她們將他放在床上施救的時候,她們當他也要跟那小伙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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