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一八六六年一月裏一個寒冷的下午,思嘉在那辦事室裏寫著一封給白蝶姑媽的信。這樣的信她至少已經寫了十封了,說的總是她跟媚蘭希禮怎樣不能到餓狼陀去替她作伴的理由,她手裏在寫,心裏卻十分的不耐煩,因為她知道白蝶姑媽不會把她的信看完的,她只看了開頭的幾行,便馬上會放下去,又重新寫起第二封信來,仍舊痛哭流涕的說著「可是我獨個人住這裏害怕呀」之類的話。
「逃避!」
當他這麼侃侃而談的時候,思嘉只覺得他心裏的感情非常激動,卻不懂得它是一種什麼感情。她又一逕嘗試著去把握那些話的意義,無如那些話的意義竟像是野鳥一般,無論如何把握它不住。她只覺得他在說話的時候,背後一定有一件什麼東西在驅迫他,像一條殘酷的鞭子似的在驅迫它,卻又不懂得那件東西到底是什麼。
他上前去拿住她一隻潮濕的手,塞進那一團紅泥,然後將她的五個指頭合上。這時他手上已經沒有寒熱,她手上也已經沒有寒熱。她對手裏的紅泥看了一會,一時把握不住任何的意義。她又對他看了看,彷彿覺得他的精神防衛得十分嚴謹,絕不是她自己的手分散得開,也絕不是任何的手分散得開的。
「哦,這些天殺的北佬!」她嚷道。「他們吃癟了我們,叫我們做了叫化子,難道心裏還不滿足,再要放些流氓出來跟我們搗亂嗎?哦,慧兒,我總以為戰爭停止了以後,就可以沒有麻煩的呢!」
「哦,希禮,」她嚷道:「你錯了。我也是逃避的呢,我對於這一切都覺得疲倦極了!」
「是的,小姐。但是他們說你納的還不夠。這是今天我在鍾氏坡聽見說的。」
「我的家是完了,我所有的錢也完了。而且我在這個世界上是什麼事都不配做的,因為我所屬的那個世界已經沒有了。我是不能幫助你的,思嘉,我所能做的就唯有加緊學做一個笨拙的農夫,以便幫助你耕種。但是這點幫助也絕不能就替你保全陶樂。現在我們一家人都全靠你的賙濟過生活,你以為我不明白我們這種處境的慘苦嗎?你這麼一片好心地對待我跟我的一家人,這種好處是我們無論如何報答不了的。這種情形我是一天一天愈加深刻地感覺著了。也一天一天的愈加知道自己沒有用,愈加明白自己沒有能力對付將來的困難了。這是因為我一天一天的在逃避現實,所以愈加不容易去正視新的現實。我這話的意思你懂得嗎?」
「是的,我們逃走罷——丟了他們大家不管罷!我實在吃不消了,不能再替這些人這麼拼命下去了。他們自然有人會來照管的。凡是自己不能照管的人,總有別人會來照管他們的。哦,希禮,我們走罷——你跟我兩個人走罷。我們可以逃到墨西哥去的,墨西哥軍隊裏正在需要軍官,我們到那裏去一定很快樂。我會替你工作的,希禮。我什麼事都會替你做。你自己知道你是不愛媚蘭的——」
「不要!」他說。「不要這樣!你如果再要這樣,我就馬上要對你無禮了!」
這話思嘉仍舊是不懂,但是她想媚蘭也許是懂得的,於是她不覺失望了。媚蘭跟他一逕都說這樣的傻話,總不外是詩呀,書呀,夢呀,星呀,月呀之類。現在她自己害怕的東西,他卻不害怕。他並不怕胃裏空虛,不怕寒風刺骨,也不怕陶樂要落他人之手。而他所害怕的東西,卻是她從來不曾知道也不能想像的。因為在她想來,現在這個殘破的世界裏,除了飢餓、寒冷,以及喪失自己的家三件事情以外,還有什麼可怕的呢!於是她竟覺得無話可說了。
「不,我不愛你。」
一面說著一面還是繼續的搖她,幾乎把她的頸梗也快要搖斷。她的眼睛已經給自己的頭髮遮沒了,頭也被他搖昏了。她於是拼命掙脫了他的雙手,呆呆的站在那裏對他瞠視著。只見他額頭上冒著汗珠,兩隻手的指爪擎在那裏拘攣著,也把一雙灰色眼睛睜得大大地瞠視著她。
這個自由人局背後有北佬的軍隊作盾,並且被征服地居民的一切行為都要受軍法的統制了。誰要碰一碰那個局裏的人員,就有立刻被拘的危險。學校裏,衛生局裏,都已施行了軍法,乃至於平常人衣服上用的鈕釦,以及商品的買賣,任何東西的交易,也無不受著軍法的支配。因此思嘉無論賣出什麼去,或是買進什麼來,魏忠和什而登都有權力可以干涉,而且可以隨他們任意標定價格。
原來上個禮拜白蝶姑媽曾經寫信給媚蘭,說白瑞德已經帶了一輛馬車和兩匹好馬回到餓狼陀來了,口袋裏面老是裝著滿滿的綠票。但照白蝶姑媽的意思,他這許多錢的來路總有些不正當。因為白蝶姑媽有一種理論,餓狼陀人大部分都附和她的,以為聯盟州國庫裏有一筆秘密款項落在白瑞德手中了。
「你要知道將來到怎麼樣,只消看歷史上凡是一個文明崩潰之後的事蹟就可以知道了。只有那種有腦筋有勇氣的人才能夠在活過來,沒有腦筋沒有勇氣的人都要被簸箕篩掉。我們能夠親眼見到一次古脫旦眉龍,雖然並不怎麼適意,至少是很有趣的。」
「挨餓呢,原也是不適意的,」他說。「我所以知道,因為我自己曾經挨餓過,但是我並不怕挨餓。我所害怕的是現在的生活已經失去了舊世界的舒徐的美,而我卻不得不去和它面對這件事。」
是的,不錯,她心裏想誰要有不好的消息,總是一直來找她的,但是她實在覺得疲倦了。
慧兒並不因她這句話覺得難過,仍舊仆在火爐上擦著一雙手。「你最好帶了圍巾出去。外面冷得緊哪。」
「但是我們已經繳過了一次,他們總不能叫我們再繳一次呀。」
思嘉皺了皺眉頭。她只覺得不懂,為什麼希禮每逢吃著大苦的時候老是喜歡講這樣的風涼話!在她,她是要把這種事情看得非常嚴重的,因而對於他這種話語有時竟要覺得懊惱起來了。
「這不能叫做勇氣,」他疲倦地說道,「打仗是跟香檳酒一樣的。它能麻醉一個勇夫,同樣也能麻醉一個懦夫。在戰場上的時候是無論什麼傻子都會勇敢起來的,因為不勇敢他就沒有命。但是我所說的並不是這種勇氣。而且我的怯懦性是特別的一種,比之聽見砲聲就要逃的那種怯懦更要不如的。」
即使你將他殺了。他也絕不會拋棄媚蘭的。即使他到死都對思嘉懷著如火的熱情,他也要竭力設法跟她隔著一段的距離,絕不肯和她發生任何關係的。總而言之,他那一重鐵甲是她無論如何打不破的了。所謂友情、忠實、榮譽這三https://m•hetubook.com•com件東西,他是比她看重得多的。
「你總知道,我向來都過著幽閒的生活,除了少數幾個慎重選擇的朋友之外,一向是規避著人的。但是這回的戰爭教訓了我,使我知道自己從前的生活的確是別成一個天地,而且我那小天地裏的人都是夢中人,戰爭又使我知道真正的人是怎麼樣的,但是它並不曾使我知道怎樣去跟他們一起生活。而且我恐怕這種共同生活的習慣是我一輩子也學不會的。現在我卻已明白,我如果要維持我的妻子,我就不得不到那些跟我全然不同的人的世界裏去開闢一條道路了。你呢,思嘉,你是正正抓住生活的雙角,要扭得它來就你的範。但是我在這個世界裏面還有什麼地方是配我出力的呢?我剛才說害怕的,就是害怕這一點東西。」
她覺得手冷,只得放下筆搓了一會兒。她的腳用一些棉花胎包墊在那裏,也冷得直往棉花胎裏伸。她的鞋子後跟已經磨穿了,現在拿一片破地毯墊補在那裏。她記起了那天早晨慧兒帶了那匹馬到鍾氏坡上蹄鐵去了,於是她心裏覺得好笑——馬的鞋子壞了便有人給牠去換,人的鞋子壞了倒該光赤腳了!
「我在回來以後的幾個月裏,就只聽見說一個人是真正有錢的,就是白瑞德,」他說。
思嘉卻不知道一切法律都已變過了,正當的工作已經不能獲得正當的報酬了。現在肇嘉州實際已經在戒嚴法支配之下。北佬的駐軍到處都是,自由人局把全權拿在手中,他們照著他們自己的便利制定一切的法律。
「選舉!」她嚷道。「啊呀我的天!我們的事兒跟選舉什麼相干呢,慧兒?我們現在是講稅款的事呀。……慧兒,我想陶樂這個莊子是大家都知道好的。現在我們要籌這筆款子,我想把這莊子去抵押一下也就可以夠了。」
「媚蘭就是一個最最溫柔的夢,而且是我自己的夢的一部分。倘使這次的戰爭不曾起來,我就可以快快樂樂地深藏在十二根橡樹園,心滿意足地看著生活的過去,自己卻不去加入生活。誰知道戰爭來了,真實的生活闖到我身上來了。我這次出去行動的時候——那是在雄牛道上,你總還記得的——我就親眼看見我那些從小兒的朋友被轟成了齍粉,親耳聽見那些將死的戰馬在那裏哀鳴,並且知道我自己每一槍放了出去,總有一個人要倒下地去淌血的,因而心裏覺得非常難過,但是這一些,思嘉,都還算不得戰爭中最惡劣的部分,戰爭中最惡劣的部分就是我不得不跟他們在一起生活的那些人。」
「你也不必走,」她明明白白地對他說道。「我絕不會讓你們去挨餓的,這也並沒有別的原因,就只因我已經替你們擋了頭陣了。至於今天這種事,那你放心,以後包你不會再有就是了。」
「是的,」他說,「但是到那裏去籌呢?」
「你一定要我說這句話嗎?好罷,我就說,我愛你。」
經了他這一下接觸,他就覺得她在他的懷抱裏立刻起了變化,只見她那嬝娜的身體彷彿通過了一種神奇的幻術,又見她抬起頭來看他時,她那綠色的眼睛裏含有一種溫熱的文火。突然的,希禮覺得天氣已經不是肅殺的冬天了,覺得春天又回到人間來了。他又重新經驗到從前那種鳥語花香的境地,重新嘗味到從前那種熱情蓬勃的心情了。他低下頭一看,見她那兩片殷紅的嘴唇正朝上面翹著,便不由得身上起了一陣簌簌的顫抖,情不自禁地仆下去和她親了起來。
他看著那一柄斧頭和一堆木頭,眼睛裏露出慘苦的神色。
那塊紅泥在她手裏使她覺得有點冷,她又低下頭去看了看。
「你是要打算跟我結婚,因而來盤問我的家私嗎,慧兒?」她帶著點駁詰的語氣問他道。
「我們不要談他罷,」思嘉截斷他的話說。「他是一個下作鬼,去談他做什麼?要是這件事沒有個解決,我們大家怎麼樣好呢?」
她笑了一個火熱的微笑,霎時把時間空間一切都忘記了,就只記得他的嘴唇放在自己嘴唇上時的感覺。
他對她呆呆的看了許久,然後突然仆下身子去,從地上抓起一把紅泥來。
「就算是一句謊話罷,」希禮的聲音已變得非常平靜,「現在這樁事情也是不能討論的了。」
「你這話就不對了!難道一個懦夫肯爬到葛的斯堡大砲上去轟敵人的嗎?難道將軍對於一個懦夫也肯親自寫信給媚蘭褒獎的嗎?而且——」
「他們不能嗎?怎麼不能呢?他們是存心要賣掉你的,高興要賣掉你的!思嘉小姐,你要知道,現在我們這個地方簡直變成地獄了。他們那些提包黨和小畜生人人都可以選舉,我們的民主黨便大部分不能選舉。照他們的規定,凡是民主黨人在一八六五年徵收冊上稅額超過三千元的,都沒有權利選舉。那末像你的爸爸,以及湯家莫家方家,都沒有選舉權了。他們又規定,凡是這次戰爭在聯盟軍裏當過少校以上軍官的,都不能選舉,我想本州裏面這種軍官特別多,就被剝削了選舉權了。又規定凡在聯盟州政府裏充當過官吏的,小至錄事,大至裁判官,都不能選舉!那末簡直一網打盡了。事實上是,凡在戰爭以前稍有一點身份的人,稍有一點財產的人,稍有一點聲望的人,都被剝削選舉權了,而且即使是有選舉權的人,也要先去對他們做過那種表示真心屈服的宣誓!所以我,嗨,我倒是可以選舉的,只要我肯去對他們宣誓的話。因為我在一八六五年的徵收冊上並沒有超過三千元的稅額,我也不曾當過少校,也不是有聲望的人。我可不願意去對他們宣誓。我就厭惡那些北佬的行為。我寧可一輩子沒有選舉權,也不願做這卑鄙齷齪的事。可是像什而登那班傢伙,像魏忠那樣的流氓,像施家麥家那樣下流的白人,他們都會去宣誓,也就都能選舉了。現在他們一朝權在手,什麼事不能幹呢?他們即使要把你家的稅額再增加十倍二十倍,你也奈何他們不得。現在是黑人殺了白人也不算犯罪的了,甚至於——」講到這裏他停住了,同時他跟思嘉都記起了落迦畦一個白種女人被黑人強|奸的事來……「現在黑人什麼事都能幹,就因有自由人局和軍隊拿著槍給他們做後盾的緣故,至於我們,我們既不能選舉,還有什麼辦法呢!」
「你要幫助我就只有一個方法,」她遲鈍地說道,「就是你帶我離開這裏,到別處去重新再起頭,重新去找快樂的機會。現在這裏是沒有什麼東西值得我們留戀了。」
「哦,我怕的是一種無名的東西。這種東西如果拿言語發表出來,別人聽見了一定要覺得好笑的。其中的大部份,就在於生活突然的變得太現實了,太切己了,切己到不能不跟生活裏的許多簡單事實去接觸了。譬如我現在這裏劈木頭,我心裏並不覺得難過,和_圖_書我所覺得難過的是這樁事情所代表的一般意義。我所覺得難過的是我所愛的舊生活喪失了它的美麗了。思嘉,你要知道,在戰爭以前,生活是美麗的。我覺得那時的生活,猶如一件希臘的美術品,它具有光輝,具有完善,具有齊全,具有對稱。也許不是人人都有這樣的感覺。這我現在明白了。但是在我,我總覺得十二根橡樹園的生活確實具有一種美。我是屬於那種生活的,我是那種生活的一部分。現在這種生活是完了,在這種新生活裏並沒有我的地位,所以我害怕了。現在我懂得了我從前所注意所觀察的只是一種影戲。凡不具有陰影性質的一切我都避免它。無論是人,是情境,凡是過於真實過於有生氣的,我都要避免它。我不願意這樣的人和情境來闖進我的生活。就是對於你,思嘉,我也是想避免的。因為你太富於生氣,太真實,我呢,卻又偏偏怯懦得緊,寧可去找陰影和夢境的。」
「人家說亞伯.林肯也是劈柵欄幹兒出身的,」希禮等她走近時就這麼說道:「那末我的前程真是無可限量呢!」
他的溫和暗淡的眼睛裏露出了一種憎恨和慘苦的神情,是思嘉從來沒有看見過的。
「我們絕不能這樣!」他說。「我告訴你,我們絕不能這樣!」
「他現在果園裏劈柵欄幹兒。我剛才掉馬的時候聽見他的斧聲的。但是他的錢未必能多過我們的罷。」
突然的,一陣傷心和疲倦掃過了她,她就將頭埋在他手裏,嗚嗚的哭起來了。他從來沒有看見她哭過。他從來不曾想到像她這麼心氣強硬的女人也會哭的,因而不覺有一陣憐惜和懊悔的情感掃過了他。他於是再湊緊了一步,一把摟住了她,讓她的頭貼在自己胸口上,低聲的對她說:「親愛的!你是勇敢的——你不要哭!你絕不能哭!」
「好罷,那末什麼都完了,」她過了許久才說道。「我是什麼都不剩的了。沒有什麼可以愛了。沒有什麼可以奮鬥了。你要是去了,陶樂也就快去了。」
「三百塊錢。」
「你聽我說,」她很急促地這麼開頭說道,急促到毫無頓促,只讓一個字音跟著一個字音的滾了出來。「我對於這一切都覺得疲倦極了,我告訴你罷。我是疲倦到澈骨了,再也忍受不下去了。你知道的,我一逕都為著吃的為著錢在這裏拼命,我又要拔草,又要鏟地,又要採棉花,甚至於要親自去耕種,簡直是一刻兒都忍受不下去了,我告訴你罷,希禮,我們南方是死的了!死的了!已經完全給他們北佬跟那些解放了的黑人跟那些提包黨佔據去了,什麼東西都沒有留下來給我們了。希禮,我們一塊兒逃走罷!」
「那末我還有從那北佬身上拿來的鑽石耳墜子。我們可以拿去賣掉的。」
她驟然把慧兒聽來的消息告訴了他,話語說得很簡捷,只覺得把話說了心裏就寬鬆許多。因為她以為希禮一定是能助她一臂之力的。但是希禮暫時不發言,卻因見她在發抖,便把樹枝上掛的外衣取下來給她披在身上。
「不,你說錯了,你不會沒有東西的,」他說時,臉上又泛起了一個微笑的影子。像是譏笑他自己,同時也在譏笑她,「有一件東西是你極愛的,實在你愛我不如愛它,只是你自己不知道罷了。那就是你的陶樂。」
「我也不曉得怎麼辦法,」她說。「可是你千萬不要讓爸爸知道。他要發愁的。」
「我是能夠丟開他們的——我對他們厭倦極了——我對他們疲乏極了。」
「我是在問你呀,」她有些懊惱的答道。突然之間,她那可以馬上卸下擔子的觀念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但是他即使也沒有辦法,為什麼不說幾句話安慰安慰她呢?那怕只說他也替她著急一句話也是好的。
她的疲倦的感覺似乎有些傳進他身上去了,因為他突然把那漫無涯涘的狂想收了回去,重新注意到目前的情景上來,便很溫和地拿住思嘉的兩隻手,將手掌翻了過來,看著上面長滿的繭子。
「哦!」她這聲音裏含著的失望,正像一個小孩子打開了一個美麗的包裹而發現裏面是空的一般。希禮聽出她這失望的調子,便露出一個悔恨的微笑急忙的向她道歉。
思嘉聽見了這個數目,便嚇得呆過去了。三百塊錢!這在她現在簡直無異是三百萬呢!
說著,他忽然現出非常鹵莽的樣子湊近她身邊去,倒把她嚇得直往背後的籬笆上退縮。
「哦,不是的,」慧兒抬起了一張消瘦的面孔,對她長長的瞪了一眼說。「我們的麻煩剛剛開頭呢!」
她也曾聽見希禮說起南方是被他們當做征服地的了,又說那些征服者的主要政策就是要對南方人施行報復,但是這一種報告對於思嘉一點兒沒有意義,她總以為政治是男人家的事。她又聽見慧兒說,北方人是無論如何不讓南方人抬頭的了。思嘉卻以為這也是他們男人家白擔心事。在她個人說,北佬從來不曾打過她一下,現在不見得就會打她的。現在她就只知道工作最要緊,北佬政府怎麼樣去管它媽的!無論如何,戰爭總已停止了。
她帶著詢問的神氣瞠視著他,她看慧兒的面色並不十分正經。他原是一向都不怎麼正經的。但是她已經看出事情出了什麼岔兒了。
她本來是要立刻掉轉頭撇開了,跑到屋裏去躲起來的,但是她已經疲倦得不能動了。甚至連說話也覺得辛苦,覺得疲倦了。
近來思嘉專心一意從事於陶樂的生產,因而對於外界的事情一點都不去注意了。她家裏現在已有慧兒跟希禮兩個男人,對於鍾氏坡和萬葉那邊的事情有他們會去對付,她就可以一逕不離開陶樂。有時吃了飯之後,慧兒跟希禮討論起家務事情以及陶樂復興的計劃來,她也不大願意去聽,正如從前不願意去聽父親談論戰爭一般。
她聽見了這話,立刻生起氣來,就想馬上回他說:「整個南方的人你去管他媽的!只要問我們自己怎麼辦好了!」但是這話她並沒有說出口,因為她當初那種疲倦的感覺突然又回復了,而且此以前更加厲害了。誰想得到希禮對她是一點兒也不能幫忙的!
「哦,不過,慧兒!他們是不能把陶樂拿去賣的,為什麼呢——」
思嘉看見希禮身上這麼襤褸,而且拿著斧頭在那裏做苦工,心裏覺得又是可憐,又是可氣。她的希禮是嬌生慣養的,她不忍看見他狼狽到這個地步,她寧可自己去劈那木頭,好叫他到屋子裏去躺著休息休息。
但是她並沒有帶圍巾出去,因為圍巾在樓上,她懶得去拿,而她要跟希禮去商量緊急問題的心思卻是迫切得很了。
「但是我要去跟他商量商量總可以的囉,是不是?」她一面尖酸地說道,一面就踢去了腳上的棉花胎,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你的意思是——」
如果希禮只是獨個人在那裏多麼好呢!自從他回來以後,她從來沒有跟他說過一句私hetubook.com.com己話。家裏人一逕都蟠住他,媚蘭一逕不離他左右,並且不時要摸摸他的袖子,藉以證明他確實是在那裏。思嘉看見那種肉麻的樣子,心裏又重新燃起嫉妒的火焰來。所以現在,她決計要跟希禮去講幾句私己話了。她想這一回希禮正在園裏劈柵欄幹兒,她突然的跑去找他,一定是人不知鬼不覺的。
說完她就掉轉身子,踩著紅泥向屋子裏走去,一面走,一面伸手將披散的頭髮打成一個後髻。希禮在她背後目送著她,看見她一路走時兩個肩膀挺得筆直的。這一種姿勢使他深深地感動,比任何的說話都感動得多。
她打一棵石榴樹旁邊拐過一個彎,就看見希禮倚著一柄長斧站在那裏,正拿手背擦著額頭上的汗。他身上穿的是一條破舊不堪的本色布褲子,上身一件破襯衫,是嘉樂的,從前嘉樂要出門的時候才捨得穿,現在穿在希禮身上卻嫌太短了。他的外衣掛在一根樹枝上,因為這劈柴的工作是熱得很的。他一看見思嘉走近去,就停住手站在那裏等她了。
不過剛才慧兒提到小畜生,那是她也聽到過的,就是一班加入共和黨去謀利的南方敗類。提包黨她也知道,就是那般像蝗蟲似的到南方來吸血的北方浪人,他們的全部財產都在一個提包裏。就是那個所謂自由人局,她也曾經有過一些不愉快的經驗。她也聽見過新近被解放的黑人如何如何驕傲的傳說,不過那種傳說她到現在還不大相信,因為她自己還沒有見過這樣的黑人。
希禮臉上頓然泛起了一臉無可奈何的神色,想要插|進去說一句話,無奈她的話勢如潮湧一般,再也沒個空隙可以插|進去。
慧兒說完話,往沙發上坐了下去,挼著他那一段殘餘的腿子。因為天氣冷得很,而且底下那半截木頭又鑲得不好,因而發痛起來了。思嘉一時找不出話來說,只是楞楞的對他看著。他報告的這個消息簡直是陶樂生死攸關的,但是他的態度還是那麼的隨隨便便。要拿到公家去拍賣嗎?那末叫她們大家到那裏去呢?要把陶樂拿去做別人的財產嗎?哦,沒有這回事的,這是不可思議的!
「他們到底要我們再繳多少稅款呢?」
「唔,小姐,那是不夠的。」
「我們到底怎麼辦呢,思嘉小姐?」
幸而思嘉本人對於這兩個人很少接觸,因為慧兒勸她專心經營莊子上的事情,把對外的一切都交給他去管。他對人向來心平氣和,因而有許多麻煩問題都給他平平安安解決了,解決之後他也不去跟思嘉說。的確,慧兒的外交手段是很可以對付一班提包黨跟北佬的。但是現在起來了這麼一個大問題,他就不敢自作主張了。這一筆稅款數目太大,而且是陶樂的生死攻關,他不能不讓思嘉知道,而且必須立刻就知道。
他將身子湊近一步來,她就心裏砰砰的跳著,當是他馬上要把自己摟進懷裏去了。但是不,他只輕輕地在她臂膀上拍了拍,像撫慰一個小孩子似的跟她說起話來。
暫時兩方面都沒有話說,只是面面相覷著。突然的,思嘉身上發起抖來,因為她重新認出了現在是冬天,重新看見四周圍是一片荒蕪淒涼的景象,於是她覺得冷了。同時她又看見希禮臉上也已回復平時那種冷漠疏遠的神色,並且還夾進一種淒苦和懊喪的神情,看起來愈加覺得蕭瑟。
她點了點頭,心裏巴不得他一輩子將自己的手這麼拿著,但是他放開了。
「換句話說罷,思嘉,我實在是個懦夫。」
「衛先生在那裏?也許他有辦法的。」
這個自由人局是由聯邦政府組織的,目的在於管理一切新被解放的黑奴,因而把各莊的黑奴論千論千的吸收到鄉村裏和城市裏去。那些黑奴如果一時找不到工作,就由局裏養活他們,並且教壞了他們的心術,叫他們對於從前的主人施行報復。現在本地的分局就是由陶樂從前的總監工魏忠負責的,嘉菱的丈夫什而登做他的副手。他們兩個就極力在外邊散布謠言,說南方人跟民主黨正在陰謀,一等有機會就要把所有的黑人重新收回去做奴隸,又說黑人要避免這種命運,就唯有去求自由人局和共和黨的保護。
「可是,慧兒,我不懂。你這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是的,不過這也不容易罷。」
「就是這個話了,思嘉小姐。也不知是那一個流氓,把陶樂的稅額報得非常高,彷彿這裏每年竟可以收得一千包棉花似的,我一聽到這消息,就故意跑到那些酒吧間裏去鬼混一陣,希望能在人家的閒談裏探聽到一點真相。據我探聽的結果,似乎有人看中了陶樂這個莊子,所以特別把這裏的稅額提高,等你繳不出這筆稅款,就可以由公家收去拍賣。而且大家都知道你是一定繳不出這筆稅款的。至於誰看中了這個地方呢,我還沒有探聽到確信。不過我看樣子大概就是跟嘉菱小姐結婚的什而登那個傢伙,因為我跟他提起這事的時候,他便對我來了一陣奸笑。」
當時思嘉聽見了這事,只是眼睛光光看著他。
「思嘉,現在我已明白我從前那種影戲的生活是幻滅了,但是我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什麼時候明白過來的。我想大概就在我第一次在雄牛道上開殺一個人的時候罷。總之,那種生活是過去的了,我絕不能再站在旁邊做旁觀人了。我已經突然的爬上了舞臺,掀開了前幕,在這裏演著一個角兒,可是我的一舉一動都生澀得很,這個角兒一定是演不討好的。因為我那個內在的小天地已經沒有了,已被一些思想行為都跟我自己完全不同的人們侵入了。這一些人正拿污穢的腳在蹂躪我的小天地,使得我遇到不得不逃避的時候也沒有餘地可以容身了。我當初在俘虜營裏的時候,我還曾經想:等到這場戰爭完了的時候,我仍舊可以回去過我的老生活,做我的老夢。看我的影戲的。但是,思嘉,現在叫我回到那裏去呢?所以,現在我們大家正在遭遇的這種情境,實在是比戰爭還要惡劣,比俘虜營還要惡劣,甚至——在我個人看起來——比死還要惡劣呢。……這,思嘉,就是我因害怕而受到的一種刑罰了。」
「不,小姐,可是我要知道知道。」
「怎麼,怎麼,那末我們無論如何是得籌起三百塊錢來了。」
「思嘉小姐,我也知道你心煩,有些事情可以不對你說的我都不說了,可是這件事情不能不對你明說。他們說你該補繳的稅,數目還差得很遠。他們把陶樂的稅額定得特別高,比這區裏任何地方都要高得多。」
「思嘉小姐,我看你這個人並不是一個傻子,但是有時候說起話來簡直跟傻子一般。你想想著,你想拿這莊子向誰去抵押?誰是有這許多錢借給你的?而且除了他們提包和-圖-書黨之外,還有誰轉你這個陶樂的念頭呢?人家自己都有地。人家的地也都像你的陶樂這麼不穩當的。誰還肯再要你的地做抵押呢?」
她在一團混亂的思想裏掙扎了一會兒,然後心裏感到一種寒冷的痛苦,彷彿一段冰柱突然插|進去一般。於是她斷斷續續地說道:「如果你心裏感到這樣——而你卻並沒有對我無禮——那你就是不愛我的了。」
希禮聽見這話,覺得非常詫異,不由得聳起眉毛來,思嘉卻已把一隻滾熱而迫切的手放在他臂膀上了。
「那末,」她最後說道,「照你想起來,我們得把這錢籌起來嗎?」
她又拿起筆來寫,但一聽到慧兒打後門口走近來,便又重新放下了。她聽見他那木腿兒噗得噗得蹺進了穿堂,蹺到辦事室門口才停住。她等著他進去,等了一會兒沒動靜便叫了他一聲。他進去了,只見他一雙耳朵已凍得緋紅,微紅色的頭髮蓬蓬的亂著,站在那裏看著她,嘴上帶著一個幽默的微笑。
「納稅?」思嘉重複一遍道。「怎麼,慧兒!我們已經納過稅了呀。」
「我愛你,愛你的勇敢,愛你的頑強,愛你的烈火,愛你那種毫不容情的殘忍。你若問我愛你到怎樣的程度,那我可以對你說,愛到幾乎恩將仇報了,愛到幾乎忘記了世界上再好不過的一個妻子了,愛到幾乎就在這泥地裏對你無禮起來,將你當作了一個——」
慧兒將她瞪了一眼,思嘉就像希禮剛剛回家那一天的樣子,覺得她是什麼事情都知道的了。
「不夠什麼?」
「我知道你是厭倦了,疲乏了。所以你現在才說出這種話來。你現在身上負著三個男人的重擔呢。但是我將來總會幫助你的——我總不見得就一輩子這麼笨拙下去——」
「可是,希禮,你現在到底害怕什麼呢?」
「沒有,我剛才一直來找你的。」
她懷著了一腔的熱望將他看了看,彷彿是初次跟他見面似的,看見了他那新月形的眼睫毛跟成熟的麥頭一般的金黃色,看見他的頭傲慢地擱在他那光著的頸項上,看見他身上雖然破爛得那麼可笑,卻仍保存著一種姿態,足以顯出他的舊門第和尊嚴來。她的眼睛接觸到他的,她眼睛裏裸|露著一種祈願的神情,他的眼睛像是灰色的天空底下一口山間的池沼,雖則清明卻是遙遠的。
「我還有十塊金洋,」她說。「那個北佬的錢就剩這點了。」
「你當我是會忘記的嗎?你自己已經忘記了嗎?你如果是說老實話的,你能說你不愛我嗎?」
「我非走不可,我對著上帝說!你以為我經過這回的事情以後還能登在這裏嗎!到了這樣的事再要起來的時候——」
但是突然之間,他抓住了她的身體,將她狠命地搖了起來,直搖得她的頭髮統統披散在肩膀上。這是由他感到極端的憤怒而起的——憤怒著她,也憤怒著他自己。
「但是,希禮,你不能走的。你為什麼要走呢?你是愛我的——」
她只覺得耳朵裏起了一種嗡嗡的怪聲,彷彿拿一隻海螺湊在耳朵上聽著一般,而通過了這種嗡嗡的聲音,她聽見了自己的心在那裏突突地跳著。她的身體彷彿溶化在他的身體裏了,如是者經過了一個不知多少時刻的時刻,在這期間,他們倆的嘴唇一逕都膠在一起,他們倆的身體也彷彿合而為一了。
「請你看上帝分上,衛希禮,不要站在這裏對我說這套廢話罷,現在是我們自己快要被簸箕篩掉的時候了呢!」
「思嘉小姐,你近來是不常到鍾氏坡去了,但是不去也好,近來那個地方已經不是女人去的地方了。如果你多去幾回的話,你就會知道那個地方近來有許多小畜生、共和黨、和提包黨在那裏活動,他們那種行為簡直要把你氣得跳起來的。此外還有許多剛被解放的黑人,他們在街上走起路來,驕傲得昂頭天外,叫我們白人簡直無地可以自容,而且——」
有許多事情是慧兒跟希禮通同好了瞞住了她的。其實現在復興期間的種種殘酷,比之戰爭期間還要厲害,不過他兩個談話的時候,總把那些比較可怕的情形故意避去了不說。而且即使思嘉聽見了,也是這隻耳朵進那隻耳朵出的。
「不夠納稅,」他一面回答,一面向火爐旁邊蹲下去烘手。
「是的,沒有了,」他平靜地說道,「沒有了——就只剩了我們從前的聲譽了。」
希禮放下了斧頭,忽忽若有所思的把眼睛看著遠處,彷彿看到一個她所不能隨去的地方。
「不過這一班人跟我們的納稅有什麼相干呢?」
「十二根橡樹園那天的事,我們應該忘記了。」
「你現在來,是希望我能幫助你罷。唔,可是我實在不能幫助你。」
「這一雙手是我生平見到過的最最美麗的手,」他一面說著,一面在兩個手掌上都輕輕吻了一下。「它們所以美麗,就因為它們是強壯的,上面的每一個繭子就是一塊獎牌,思嘉,每一個泡泡就是給你的勇敢和無私的一種報答。我知道你這兩隻手是為著我們大家,才弄得這麼粗糙的——為著你的父親,為著你兩個妹妹,為著媚蘭,為著她的孩子,為著那些黑人,也為著我。所以現在,親愛的,我知道你心裏在想什麼了。你心裏在想:『這兒站著一個不講實際的傻瓜,口裏儘管講著關於死的神道的囈語,反把活的人類的危險都不顧了!』你是不是這麼想的?」
起初,她覺得希禮的話絲毫沒有意義,覺得紅泥不過是紅泥罷了,但是不期然而然的,她想像起陶樂四周的一片紅海來,便覺得它非常可愛,而且記起自己曾費了大力才把它保存下來的。以後她如果要保存它,也還是要費大力去奮鬥的。她又朝他看了看。自覺任何感情都沒有了,便不勝詫異之至。現在她只能夠想,不能夠感了,無論對於希禮對於陶樂都無所感了,因為她的一切情緒都被掘空了。
「那當然。」
「但是,希禮,」她一直聽到這裏,方才從五里霧中翻出一個觔斗來開口道,「如果你是怕我們要餓死的話,那是,怎麼——怎麼——哦,希禮,我們總會想得出辦法來的!我知道我們是有辦法的!」
「那一天你曾經告訴我,你愛媚蘭不如愛我的——哦,那一天你總還記得罷!我知道你一逕都沒有變過。這是我可以相信的。你剛才還說她不過是一個夢呢——哦,希禮,我們逃走罷!我一定會使你非和_圖_書常快樂。無論如何,」她又狠毒地補充道,「媚蘭是不能使你快樂的——方老醫生說過她不能再替你養孩子了,我是能夠替你養——」
他的兩手仍舊擱在她肩膀上,她覺得它們是發抖的,並且覺得它們抖得很適意。她像一團熱火似的將身子貼上前去,但是他將她稍稍推開一點,以便可以面對面的看著她,那時他眼睛裏那種疏遠的神情完全消失了,卻是充滿著一種掙扎和絕望的神情了。
他們又對黑人宣傳,說黑人跟白人本來就沒有什麼兩樣,不久之後黑人跟白人就可以通婚了,而且他們舊主人的土地不久也就要拿出來均分,每個黑人都可以分到四十畝地,還有一匹騾子。此外他們又用種種方法挑撥黑人的感情,宣傳白人待他們如何如何的殘酷,因此,這個向來以奴主感情融洽著名的地方,也逐漸形成一種彼此猜忌的狀態了。
「我是無論如何不能使你了解的。」
「思嘉小姐!」他問道,「現在你家裏到底還放著多少錢?」
「這是謊話。」
說到這裏他停住了,微微笑了笑,又值一陣冷風刮過去,身上略微抖了一下。
思嘉點了點頭,她對於他說的話實在並沒有怎樣明確的觀念,但是她悉心靜氣的聽著他。這是他第一次對她說的真心話,而形跡上他卻仍舊對她彷彿很疏遠。她聽見他這一番話說得這般的誠懇心裏不由得砰砰跳起來,當是他再說下去,就要把他愛她的真情也流露出來了。
他深深吸進了一口氣,然後急促地回答了她。
希禮膛著眼睛對她看了一眼,又低著頭看了看她的面孔,只見她臉上已經紅得跟火燒一般。
接著是一個沉默。這時思嘉心裏的感覺就彷彿是拿頭在碰石壁一般。她已經碰過了不少石壁,但都不像這一次的來得硬。
這兩個字彷彿是他剛才說的許多話裏唯一可以懂得的字面。她以為希禮也跟她自己一樣,也是倦於奮鬥要想逃避了。於是她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
「但是——但是——媚蘭呢?」
他微微笑了一笑。
她從他眼睛看出自己那種荒唐的夢想和狂妄的欲願已經失敗了。
「請你饒恕我,思嘉,我剛才的話說得有些不近人情了。我所以不能使你了解,因為你是不知道怎樣叫做害怕的。你具有一個獅子的心,同時又完全沒有想像力,這兩種品性我都非常嫉妒你。你從來不怕去正視現實,也從來不像我這樣要想逃避現實。」
「見到一次什麼?」
「你以為我能夠離開這裏,丟了媚蘭跟那孩子不管嗎?就算我是十分憎恨她們罷?你以為我會讓媚蘭去心碎嗎?我會讓她們去靠人家賙濟過活嗎?思嘉,難道你是發瘋了?難道你的心腸竟這麼硬了?就說你自己罷,你當然不能丟開你的爸爸跟兩個妹妹不管的。他們就是你的責任,猶之媚蘭跟小玻是我的責任一般。無論你怎樣覺得疲倦,他們一天在這裏,你就得替他們負一天的責。」
「我這不願意正視現實的脾氣實在是我的大不幸。在這次戰爭沒有開始以前,生活對於我向來都不比映在幕上的一個影子更加真實的。我卻是巴不得如此。我向來都不喜歡事物的輪廓畫得過分清楚。我喜歡凡事的輪廓帶點模糊,像是蒙著一層薄薄的迷霧。」
「我不曉得,」她茫然的說,彷彿她已經不願去管這個問題似的。因為她雖曾碰過了許了石壁,但是現在忽然覺得疲倦起來,疲倦到腰都發痠了。她想自己為什麼要這樣工作,這樣奮鬥,這樣消磨著自己呢?而且為什麼每一次奮鬥的結果又總是失敗的呢!
他的什麼模糊什麼迷霧之類的話,她都把握不住它的意義,至於最後這句話,她是懂得的。她覺得這句話並不真實。他身上是並沒有怯懦性的。他身上的每條細弱的線條都顯示著他的祖先曾經有過若干勇敢豪俠的世代,而且他自己在這次戰爭裏的功績,她也記得清清楚楚的。
「這是我的不是,並沒有你的過失。不過,不要緊,以後這樣的事情再不會有了,因為我就要帶著媚蘭跟孩子走了。」
「你是愛我的!你是愛我的!你說罷!你說罷!」
「走?」她聽見了這話,就覺得非常慘痛的說道。「哦,你不能走的!」
「見到一次神道的黃昏。不幸的是我們南方人都曾把自己看做神道呢!」
「我也常在這裏想,」他說,「不但這裏陶樂的人將來不知怎麼好,就是整個南方的人將來都不知怎麼好呢!」
「思嘉小姐,你想鄰近地方誰有錢買鑽石耳墜子的嗎?人家連買肉的錢都沒有了,誰還買得起首飾?老實告訴你罷,你現在還有十塊金洋,已經要算是首富了呢!」
後來他突然的將她放開,她就覺得身子幌幌盪盪的要倒下去,因而不得不急忙抓住身邊的欄杆。她把一雙燃熾著愛和勝利的眼睛抬起來對他看著。
「是的,不錯,」她說,「我還有這件東西。」
他的手緊緊抓住了她的肩膀,抓得她覺得有些痛起來,這才突然停住她的話,卻仍舊是氣喘吁吁的。
他的話說得緩慢而且艱瀝,彷彿他說時心裏很難過,又彷彿他自己遠遠站在一邊聽著而覺得傷心似的。假使說這話的人不是希禮而是別人,思嘉一定要當他是假謙虛,當他是故意說著以博別人讚美的。但是她現在覺得希禮並沒有假意,而且她發現他眼睛裏有一種特別的神情,不是恐懼,也不是辨解,卻是一種勉強的興奮。這時候一陣冷風掃過她那潮濕的腳踝,使她又發起抖來,不過這一回的發抖只有小部份是由風而起,大部分卻是希禮的話所致的。
她打果園裏走過的時候,上面是光裸的樹枝,下面是潮濕的枯草,冷冰冰的滲入她的腳。她聽見了希禮在那裏劈砍木頭。原來她們的籬笆都給北佬毀完了,現在正要修補它,得把木頭一條條的劈起木幹來,實是一樁十分辛苦的工作。現在她覺得任何事情都非常辛苦了,都非常厭倦了。如果希禮不是媚蘭的丈夫,而是她自己的丈夫那該多麼好呢!要能夠這樣,他就可以去把頭伏在他的肩膀上,跟他哭著,撒著嬌,將一身的重擔都去交給他了。
他那大而灰色的眼睛又回到她臉上來,眼光裏面含著一種欽佩的神色。但是一忽兒之後,他又突然把眼睛移了開去,看到一個非常遙遠的境界去了。這麼一來,思嘉就看出他並不在想餓死的事情,不由得自己的心馬上沉落下去。其實她的這種經驗已經不止一次了,每次她跟希禮談話的時候,總彷彿是各人用著一種各別語言的,但是她因愛他之極,所以他每次像現在這樣把眼睛看到遠處的時候,她的感覺總彷彿是一個溫熱的太陽突然沉落下去而撇下她在黃昏的寒露裏受冷一般。她恨不得立刻跑上前去抓住他的肩膀,將他摟到自己懷裏來,好使他認識自己是一個血肉做成的人,並不是他書裏讀到或是夢裏見到的一個幻影。
「你對別人說起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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