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你知道嗎?」
思嘉聽見這話,覺得事情有些不妙,但是又不好明白跟嬤嬤辯駁起來,只得又施展一點手腕,於是她勉強裝起了笑容,在嬤嬤臂膀上拍了拍。
當她走上前面臺階的時候,手裏還抓住那塊紅泥。她故意避開了後門的路,因為她知道嬤嬤在那裏,怕她眼睛尖,要看出她的破綻來。這時候她不但不願意看見嬤嬤,任何人她都不願意看見。她覺得沒有心情去見任何人,更沒有心情去跟任何人談話。但是她並無羞愧的感覺,也並不感覺到失望,並不感覺到淒苦,她只覺得兩腿十分的無力,心裏異常的空虛。她將手裏的紅泥拼命捏著,直捏得它都從手縫裏擠了出去。一面她像鸚鵡似的不住一遍一遍的唸道:「我仍舊還有這個。不錯,我仍舊還有這個。」
的確,她現在除了這一片紅土的地面之外,是什麼都沒有的了。但是不過一刻之前,她曾經要把這一片紅土像一條破手帕似的拋棄掉呢。現在,她又覺得這片紅土十分可愛了,於是她自己覺得詫異,為什麼她剛才竟會那麼發狂,竟把它看得那麼一錢不值呢!假使希禮當時答應她。竟跟她一同逃走,把這裏的一家人都拋棄了,她將來能有不懊悔的嗎?她一定要不住的回顧這裏,一定要覺得非常痛惜,即使有希禮在她身邊,也決然彌補不了她這遺恨的。照這麼說起來,希禮這人是多麼聰明啊!而且多麼能了解她啊!他只消將一團紅泥塞進她手裏,就便她立刻回復過意識來了。
阿彌登時倒了威,只得回過頭去對魏忠瞟了一眼。魏忠當然生氣了,但是他只皺著眉,勉強裝著莊嚴的樣子。
嬤嬤聽見了這話,登時被憤怒和懷疑交相侵襲。怒的是她自己體重兩百磅,無論怎麼動一動都已很費力,何況要她上閣樓!同時思嘉這種鬼鬼祟祟的舉動,又怎麼能叫她不懷疑呢?當時她並不聽命,只把思嘉手裏拿著的帘子一把搶了過來,牢牢撳在自己胸口上,彷彿它是不可侵犯的聖骨一般。
「我要跟他結婚,」她冷冰冰的想道。「那末我就不用再擔錢的心事了。」
嬤嬤一雙腳有些躑躅不安起來,彷彿是一頭站住休息的巨象。她有一種朦朧的感覺,知道自己快要受思嘉的運動了。
「這樁事情是我造的因,」他絕望地想道。「是我逼她去走這條路的。」
思嘉本想發作,可是馬上制住了,反而勉強裝起了一個微笑。嬤嬤明知道這個微笑是裝出來運動她的。但是她這回的意思很堅決,決定無論如何不受思嘉的運動。
「唔,你既然什麼都聽到了,那末也總該聽見過魏忠跟阿彌——」
「我猜一定是白瑞德船長,」媚蘭狡猾地說道,卻只引得大家鬨堂大笑起來,說她這猜猜得太荒謬,因為大家知道思嘉十分憎恨白瑞德,每次提起他來總要叫他「白瑞德流氓」的。
魏忠對她瞪了一會眼,似乎還想說什麼,卻又收住了,便掉頭走向馬車那邊去,跨上了車,在他那位正在啜泣的太太身旁坐下,隨即掉轉了馬頭。當他們將馬車趕開去的時候,思嘉便起了一個衝動,要想在他們的背後吐一口唾沫。事實是她果然吐了。她也知道這是一種極平常極孩子氣的姿勢,但是她覺得吐了一下心裏會好過得多。她並且要趁他們看見的時候吐給他們看。
但是思嘉自己並不笑。希禮本來也跟著大家笑的,但一看見嬤嬤對著思嘉拋去一個戒備的瞥視,他就立刻停住笑了。
「是的,就是我,」阿彌一面說著,一面擺出了一個傲慢的微笑,將頭一翹踏上了臺階。
「媚蘭姑娘總跟你一塊兒上餓狼陀去罷,嘉姑娘?」
「現在只有一個人是有錢的,就是白瑞德?」
施阿彌!就是她!就是這齷齪的娼婦!她養私生子,是愛蘭給她洗的。她害傷寒病,是愛蘭替她看的。愛蘭為了她,竟送了自己的命了!誰知她現在竟敢坐著這樣漂亮的馬車,穿著這樣漂亮的衣服,這麼昂頭天外地到這裏來向她示威了!竟敢這麼堂而皇之地把這房子看做她自己的房子一般了!剎那之間,思嘉那個本來空虛的胸腔裏充滿了一種非常猛烈的憤怒,彷彿跟瘧疾的寒熱突然來攻襲一般。
哦,照這麼看起來,嬤嬤是什麼事情都偷聽到的了。因而思嘉覺得很詫異,她這麼重的一個身體,怎麼做起簷下鬼來會不怕人家聽見她的腳步的?
這時魏忠的憤怒也不亞於思嘉,直把一張本來菜色的臉漲得跟一隻吐綬雞惱怒時的紅雞冠一般。
「你去到閣樓上去,把我那箱衣裳樣子拿下來,嬤嬤,」她一面嚷著,一面在嬤嬤的背脊上推了一下,「我要動手做新衣裳了。」
「現在我不去想它。等我跟他結了婚再說。」
「是的,姑娘,」嬤嬤的口聲突然軟化下來,倒使思嘉心裏生起了疑惑。「是的,俺會來幫你做的。俺想那帘子的緞子鑲滾可以拆下來做一條襯裙子,上面的花邊也可以拆下來鑲短褲子。」
一分鐘之後,她將屋中心一張大理石面的桌子拼命向牆邊拖著,那桌子的幾條腿兒本來就有些不穩,經她這麼一拖,便吱吱嗝嗝的向她提出抗議來。但是她不理,竟將那桌子滾到窗口底下,隨即撩起了衣裳,爬到桌面上,踮著腳尖兒,伸手去抓那掛帘子的粗棍子。但是那棍子放得很高,憑她怎麼踮腳尖兒也夠它不著,因而她光火了,將那帘子狠命的扯拔,竟將那擱棍子的架兒也拔了下來,於是那帘子就連同棍子、架兒、釘子,一齊噼嚦啪啦的落在地板上。
「好,事情弄糟了,」思嘉無可奈何地想道。「我是馬上就要有一頭獵狗來跟我了呢。」
「朋友?」思嘉的聲音像是鞭子。「我們幾時跟你們這個人做朋友來的?他們施www.hetubook.com.com家人全靠我們的賙濟過日子,誰知道好心不得好報,反把我的母親害死了,至於你——你——你是爸爸為了你跟阿彌養私生子才開除的。哼!朋友?你們趕快給我滾開罷,免得我去叫彭先生跟衛先生來。」
她一時想不出法子來,只把眼睛呆呆的看著地板。她看見了母親留下的那條蒼綠天鵝絨地毯,已經給那些兵士睡得百孔千瘡了。這一種景象,使她覺得越發灰心,她明白了陶樂也是跟她一樣襤褸了。霎時之間,她感覺到屋裏的空氣非常沉悶,便揭起了窗框子,推開了百葉窗,讓那落日的殘光透進一點來。然後重新關上玻璃窗,將頭靠在天鵝絨的窗帘上,看著窗外一片荒涼的牧場,以及墳地上那些暗沉沉的柏樹。
想到這裏,她覺得胸口裏非常寬鬆,竟至渾身都覺無力了。她有了錢,就可以完納稅款,因而就可以對著魏忠的面去笑他一陣了。但是一會兒之後。她又覺得事情並不能像這樣樂觀的解決。
彷彿是弄魔術似的,那客廳的門唰的一下開開來,嬤嬤的寬闊黑面孔出現在門縫裏,每一條皺紋裏都分明包含著非常深刻的詫異和懷疑。她皺著眉頭將思嘉看了一眼,只見她站在桌面上,正把衣裙撩到膝蓋頭,做著一個姿勢預備跳下來。又見她臉上現著一種興奮和勝利的神色,更使嬤嬤愈加覺得疑惑了。
那女人下了車,便抬起頭先將那房子打量了一眼。思嘉一看她那兔兒臉上抹著厚厚一臉的粉,只覺得她十分面熟。
「怎麼,上帝也給我一雙耳朵會得聽的呀,是不是呢?而且那位慧兒先生跟你說話,也從來不那麼秘密的。」
「我並不是單單今年一年要這稅錢呀。還有明年,後年,也許這一輩子都得要下去的了。這回我給了他們,以後他們是仍舊要把稅額逐次的增高,終於弄到趕走我為止。如果我的棉花有了好收成,他們就可以把稅額增高到一文都不剩給我,或者老實不客氣的將它沒收去,說這是公家的棉花,也未可知的。現在那班流氓跟北佬兒通同一氣了,他們要把我怎麼就怎麼,我還能夠抵抗嗎?所以我這一生一世都得擔著心事了。我這一生一世都得到處去弄錢,都得白替人家勞苦了。現在即使我借到這三百塊錢,也不過能救一時之急,我卻要把這個局面做一種一勞永逸的解決,使我夜裏可以安穩的睡覺,免得今天愁明天,這個月愁下個月,今年愁明年。」
魏忠下了車之後,當即回過頭去攙下一個女人來,身上的穿著竟跟思嘉自己從前相差不遠的。思嘉細看那衣服,顏色都濃得俗不可耐,但是她這幾年來從來沒有看見過這麼時髦的衣服,不由得有些眼饞。她由這身衣服看起來,才曉得今年時行的裙裾已經不怎麼很闊了。又見她頭上戴的是一頂非常俏皮的高帽,這才知道從前那種圓頂女帽已經不時行。那種高帽的帶子不結在前邊,卻結在背後的頭髻底下。那種頭髻也是新式的,在頸梗背後披著一束濃重的鬈髮,不過思嘉立刻看出那一束鬈髮的顏色和質地跟上面的頭髮都不調和,便曉得它是假裝上去的。
「太太,」思嘉述了這一聲,便哈哈大笑了起來,那笑聲裏含著一種比刀還要鋒利的侮蔑。「好啊,你這太太來得真是得時了!可是我的母親已經被你們害死了,你們再要養出小雜種來,誰來替你們洗呢?」
做他的老婆?做白瑞德夫人?一點深深藏在她思想深處的反感微微動了一動,旋即又平下去了。她於是記起自己跟察理在蜜月中的種種情景來,記起他那麼的動手動腳,記起他那麼的笨頭笨腦,又記起他那麼的癡癡癲癲——然後就有那個韓衛德。
「不許你上臺階來,你這下流的婊子!」她大聲的喝道。「你替我滾開這裏!替我趕快滾出去!」
「我在這裏有事情,你要在門外偷聽做什麼?」思嘉敏捷地從桌上跳下來,將那塵封垢積的帘子抓了一把在手裏,「一面這麼反問她。」
她一面想著,一面捏緊了拳頭,讓自己的手指甲掐進手掌裏去。「如果他已經忘記了我,我要使他重新記著我,我要使他重新再要我。」
哦,這是多麼有福的一種思想啊,比之登天的希望還要有趣的——不用再擔錢的心事了,陶樂可以保全了,一家人的衣食可以不愁了,從此她就再也不會碰壁受傷了!
「愛蘭姑娘的窗帘子你要去動它做什麼?」她問道。
「怎麼,我們是來拜訪的呢——是來看看老朋友的呢,」他咆哮道。「並且還有一點正經事情要跟老朋友來商量的。」
想著,她走到那面穿衣鏡面前,將頭抬得高高的照了一下。誰知那鏡裏映出來的簡直是一個陌生人了。彷彿這一年以來,這回還是她初次對鏡似的。其實她每天早晨梳洗之後,總要拿鏡照照臉上有沒有乾淨,頭髮有沒有梳光,不過一逕為了事情的忙迫,的確不曾到這穿衣鏡面前將全身照過一次。現在她驟然發現了這麼一個陌生人,不由得嚇了一跳。難道這個憔悴枯乾兩顴闖出的女人就是郝思嘉嗎?郝思嘉的面孔是姣好,迷人,精神煥發的呢!
白瑞德!她一經想到了他,就急忙走進了客廳,將門隨手關上。客廳裏的帘幕統統放著的,又加是冬日的黃昏時節,所以她一走進之後,就被黑暗包圍起來了。她以為自己躲到這裏來,不會有人來打擾,可以容她把這事細細考慮一番。她又覺得剛才想起的這個辦法,本來是很簡單的,為什麼早不想起來的呢?
「愛蘭姑娘的帘子,不能讓你拿去改做衣裳的。俺只要還有一口氣,俺絕不讓你拿去。」
「我現在這種情況,怕是要迷他不住了!」她和*圖*書想到這一層,心裏就著急起來。「我怎麼這麼瘦了!哦,我瘦得不成人樣了!」
「我告訴你罷,嬤嬤,白蝶姑娘剛才寫信來,說艾芬妮小姐這個禮拜六要結婚了,當然我得去參加婚禮的。因此我非有一套新衣服不可。」
「我現在不去想它。這等以後再想罷。」她唯恐這種不愉快的觀念要動搖她的決心,因而竭力將它推到心的背後去。今天晚上她就要告訴家裏人,說她要到餓狼陀去借借錢看,或者拿這莊子去押掉也未可知。現在用不著對他們說別的話,等到事情突然變了樣,再跟他們說明也不算遲的。
「可是我住白蝶姑媽家裏,白蝶姑媽會照顧我的,」思嘉還想跟她辯解。
「是的,稅錢俺也知道的,可是——」
「是的,姑娘」嬤嬤迷糊著一雙眼睛說。
說著,她將那帘子遞還思嘉,同時臉上展開一個狡猾的微笑。
「不,」思嘉斬釘截鐵似地回答道。因為她有點明白嬤嬤的意思了。「我獨個人去。」
「那末你要新衣服是為借錢用的了。這種事情俺倒不大聽見過。而且你又不肯說出向誰去借錢。」
然而陶樂地方那裏去找漂亮衣服呢?沒有一套衣服不是翻過補過的了。
「白蝶姑媽是個好人兒,她這麼一把年紀,實在是什麼都不懂得的,」嬤嬤說完這句話,就當是辯論已經終結,管自走到穿堂裏去,大聲喊嚷起來:
她的思想按部就班地發展下去。冷靜地,邏輯地,一個觀念在她腦子裏漸漸生長起來。她想起了瑞德的形容,想起了一片雪白的牙齒映在一張黝黑的面孔上,想起了一雙嘲諷的黑眼睛一逕的撫慰著她。她又想起了餓狼陀那一個酷熱的夜晚,那時正是圍攻將近結束的時候,他坐在白蝶姑媽的廊子上,被一種朦朧的夜色包圍著,一隻手抓住她的臂膀,使她感覺到一陣熱烘烘,又記得他當時曾對她說:「我想要你的心思,比想要任何女人的心思都來得殷切。」
這麼想著,她拍了拍自己的面頰,又摸了摸自己的頸梗。她的胸脯也變平了,變得跟媚蘭一樣平了。她向來是看不起女孩子們拿絲綿塞胸脯的,現在她自己也不能不用這玩意兒了。想起了絲綿塞子,她就連帶想起衣服來。她把身上的衣裾掀起來托在手裏看了看。瑞德是喜歡女人穿漂亮衣服的,穿時髦衣服的。她記起自己剛剛脫孝時的那套衣服來,那套衣服配上了那頂綠帽子,曾經博得瑞德大大地恭維一陣。她又想起新近看見施阿彌穿的那套鑲紅邊的衣服,跟那雙紅幫紅流蘇的漆皮鞋。那樣的裝飾雖然俗不可耐,卻是很時髦的,很惹眼的。哦,她正需要惹眼的衣服呀!而且特別要惹白瑞德的眼!如果讓他看見自己穿著這樣破爛的衣服,他就要看出陶樂一定是出了大毛病了。然而這一層絕不能讓他知道。
她抱定了這種行動的決心,便把頭也抬起來了,肩膀也挺直了。她也明知道這樁事情並不怎麼容易辦。因為從前,是瑞德向她懇求的,所以大權操在她自己手裏。現在她是做了乞丐了,一個乞丐是沒有權力向人提條件的。
「嬤嬤,親愛的,你真是好心,有你陪伴我去,我自然膽壯多了,但是你走了之後,這裏的這些人怎麼辦呢?你自己知道,陶樂現在是一刻兒都少不得你的呢。」
但是當她把門關上的時候,她心裏仍舊砰砰的跳個不住。因為他驚嚇了,比北佬到這裏來搜刮的那一天還要驚嚇得厲害了。那天她所害怕的,至多不過是這所房子要在她頭頂燒掉。這一回的形勢卻是惡劣得多,這一班下流坯子竟要來住這個莊子了,竟預備將來可以對他們那些下流朋友去誇口,說她郝家人是被他們趕走的了。他們也許竟要把黑人帶進這裏來吃飯睡覺。因為慧兒曾經說過,魏忠現在是把一切黑人看成一律平等了,他跟他們在一起吃飯,容他們到自己家裏來,並且跟他們同坐馬車到外面去兜圈子呢!
但是等那馬車快到時,她不由得回轉頭看了一下。就被驚得呆住了。那是一部簇新的馬車,上面漆得雪亮,鞍轡也全副簇新,還鑲著許多亮晶晶的銅片。那末一定是個陌生人了。因為她的熟人裏面誰都沒有這麼闊綽的。
「他們對於我,對於他們自己,乃至對於將來整個南方究竟要碰到什麼,都還是糊裏糊塗的呢。他們還以為他們從前是姓郝的,姓衛的,姓韓的,因而就不會有什麼可怕的事情發生了。甚至於那些黑人也是這麼想的,唉,他們真是一班傻子呢,他們是再也不會明白的了!他們還是要照舊的那麼思想,那麼生活,什麼東西都不能使他們改變了。他們總以為現在這種情形是暫時的,過一會兒就會改變的,所以他們再也不肯改變自己,以適應這個改變的環境。他們總以為上帝一定會替他們特別造出一個神蹟來。殊不知道上帝不會這麼做。現在唯一可能期望的神蹟,就是要由我自己造成的,就是要由我從白瑞德身上去造成的。……他們不肯變。他們也許不能變。只有我一個人是能變的。然而我也是十分不得已——我要是可以不變,也是不會變的。」
而且,他如果不願意和她結婚,卻是仍舊要她的話,那也就有法子弄到錢了。無論如何,他是曾經要她做他的情人過的。
「可是我到他那裏去的時候,絕不會裝得像個乞丐。我要裝得像一個王后去對他施恩一般。反正他是無論如何不會看出來的。」
思嘉只把一雙綠眼睛對著嬤嬤,那眼睛裏充滿著熱烈的興彩,又跟從前做女孩子的時候那麼頑皮了。
「那天夜裏他在半路上丟開我的時候,我曾經對他說過許多怕人的話,但是我會使他忘記的,」她這麼毫不在意的想道,因為https://m.hetubook•com•com她相信自己仍舊是有迷人的能力。「等我去見他的時候,我仍舊要極力維持著自己的身分。我要使他相信我一逕都愛他,那天夜裏不過是一時的衝動罷了。哦,他們男人家是愛奉承的,只要當面拍他幾句馬屁,還有什麼事不肯相信的呢?……我無論如何不讓他知道我現在的困難,一定要等我把他哄到手了才讓他知道。是的,現在絕不能讓他知道的!他要是知道了現在我們多麼窮,他就會看破我是要他的錢不是要他的人了。不過事實上呢,他反正是沒有法子可以知道的,因為就連白蝶姑媽也還不很清楚我們的狀況呢。等到我跟他結了婚之後,他就不得不幫助我了。因為他絕不能眼看著自己老婆家裏的人挨餓呀。」
「哼!你們要來!我不等你們踏進這個門檻,就要先把這房子一塊塊的拆碎它,這塊耕地也一畝畝的拿鹽去撒過。看你們還來不來得成!現在我也沒有多話對你們說,只叫你們趕快給我滾開去!滾開去!」
「嬤嬤,你不要肉痛罷。我要到餓狼陀去借錢去。得要一套新衣服穿的。」
但是直到今天為止,一逕都還有兩種希望在那裏支持她。她曾經希望戰爭的結束,生活就可以逐漸恢復本來的面目。她又曾經希望希禮回來,會帶回來一些生活的意義。現在呢,這兩種希望統統都完了。自從她在門前見過了魏忠的面,她已明白了這場戰爭對於她跟對於整個南方是永遠不會結束的。最最慘酷的戰鬥,最最野蠻的報復,現在還正開始呢。至於希禮,他是被他的說話永遠拘禁了,這種拘禁實在比任何的牢獄都還要來得嚴密。
她走到穿堂裏,正想將門關上,忽聽見外邊車道裏來了一陣馬蹄聲。怎麼偏偏檢這時候來了客人呢!這是她無論怎麼也受不了的。她因而想要躲進自己房中去裝頭痛。
「那是,」思嘉被她一句話問得無言可對,只得支吾著說道,「那是我自己的事情,用不著你問的。」
這時她自己覺得已經年老了許多。那天下午的事情已經把她所有的感情都掘空了,先是聽到那個關於稅款的驚人消息,次之是希禮的事情,末了是她對於魏忠的一場非常的憤怒。是的,現在她身上是一切情緒都沒有的了。如果她的感情還沒有完全掘空的話,那末她對於剛才這個計劃一定自己會得提出抗議來,因為她向來是憎恨瑞德的,比之對世界上任何人都要憎恨得厲害。但是現在她已經不能感了。現在她只能夠想,而且她的思想是很實際的。
「要什麼新衣服呢?反正別人都沒有新衣服穿的。大家都在這裏穿舊衣服,也從來沒有人覺得難為情。而且你是愛蘭姑娘的孩子,大家都知道的,大家都知道你穿這破爛的衣服,也是沒有法子,沒有人會看輕你的。」
「那是你一個人的意思囉,」嬤嬤堅執地說。「可是俺要跟你去的。是的,嘉姑娘,俺會一步都不離開你的。」
嬤嬤又對她狠狠地盯了一眼,彷彿她小時候做錯了事情,她要將她細細的盤問一番。她好像已經瞧破了思嘉的心事,以致思嘉不由得垂下眼皮,感覺到一種愧怍。
在那客廳的朦朧陰影中,她跟她的靈魂的三種極大束縛做著迅速的決戰——一是對於母親的記憶,二是對於她的宗教的教訓,三是對於希禮的愛,她知道剛才自己心裏所起的思想,倘使她母親在天的靈魂知道了,一定是要覺得非常痛心的。她又知道這種苟且的行為在宗教上實是一種莫大的罪惡。她又知道自己現在既然這麼愛希禮,這種行為便成了雙料的賣淫性質了。
她只要能夠勾引瑞德來和她結婚,一切事情自然都會得到圓滿的解決。如果不能呢——唔,她也一樣可以拿到錢的。暫時之間,她曾懷著一種客觀的好奇心,想過一想做人家的情人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瑞德會不會像人家說他留住那個姓華的女人一樣,一定要留她在餓狼陀呢?如果他要把她留在餓狼陀,那他一定是得給錢的,所給的錢一定能夠彌補她因離開陶樂而受到的一切損失。至於男人生活的秘密,她卻一點兒都不知道,究竟這種情人的關係是怎麼維持下去的,她自然全不懂得,倘如她養出一個孩子來呢?那分明是可怕極了。
「這到餓狼陀去的一樁事兒,」他終於慢慢的說道,「我實在是不贊成的。我是一點兒都不贊成的。」
「我什麼都不願意說,」思嘉憤怒起來道。「這是我自己的事情。你到底肯不肯幫我做衣服?」
晚飯收去了之後,思嘉和嬤嬤就將那些衣裳樣子攤開在飯廳的桌子上,蘇綸和愷玲忙著拆帘子上的鑲滾,媚蘭拿著一把乾淨的頭髮刷子刷去帘子上的灰塵,嘉樂、慧兒、希禮都坐在旁邊吸煙,笑嘻嘻的看著那些女人們在那裏忙亂,有一種愉快的興奮先從思嘉身上發出來,一時大家都傳染上了,卻都不懂得為什麼這麼興奮。思嘉臉上有些紅噴噴,眼睛裏也有光彩,並且常常興高采烈的笑著。她的笑聲使大家都覺得愉快,因為這幾個月以來,誰都沒有見她笑得這麼高興過。特別是嘉樂,現在他眼睛裏那種迷迷糊糊的神氣也沒有了,並且常常要趁思嘉走過他身邊的時候,抓住她拍拍她的肩膀。那幾個女孩子也興奮得像在預備去上跳舞會似的,拆的拆,剪的剪,刷的刷,彷彿替自己趕做跳舞衣一般。
她一經發現自己已經硬起心腸來,可以擺脫從前一切的束縛,便覺渾身滲透過了一種輕鬆和舒適。她已經下了決心,而且謝天謝地,她並不覺得自己這種決心的可怕。她只覺得這個辦法是絲毫沒有什麼吃虧的,因而毅然決然照這辦法去幹了。
阿彌叫了一聲「啊,」急忙的跳下臺階,預備要和_圖_書向馬車裏逃去,但是魏忠一把抓住了她的臂膀。
「哦,俺當然不願意那個下流坯子跑進我們這兒來,也不願意給他們趕到大路上去的,不過——」她突然將思嘉瞪了一眼,神色之間頗有一點責怪的意思。「你打算問誰去借錢,為什麼一定要穿新衣服去呢?」
「哼,我看你這調調兒也沒有多少時候好唱了。你自己也快要滾了。你連稅款都付不出了呢,我此番來,本來是要跟你好好商量的,本來預備出一筆好價錢,問你買這所房子,因為阿彌很有意思要住這地方。現在你既然這麼不識好歹,我就一個錢也不給你了!你要知道,你這愛爾蘭的雜種,現在這帶地方的事情是誰當權的。將來你付不出稅款,公家自然要將這房子拿去拍賣。那時我再去向公家買過來,我就要來管業,要來居住,要求叫你滾出去。看你還能唱這調調兒不!」
大家也明知思嘉不過是要到餓狼陀去借錢,或是拿地皮去抵押,但是地皮抵押了將來拿什麼去贖回來呢?思嘉便說這是很容易辦的,等明年棉花收起來,贖了地皮還有得多呢。而且她這話說得非常有把握,於是大家不再追問了。有人問她打算向誰去借這筆錢,她只笑嘻嘻的叫他們不必多管閒事,於是大家也就笑起來,說她一定有個富翁的朋友在那裏。
嬤嬤終於把那些爺兒們都請出了飯廳,然後關上了門,以便把衣料拼合起來。嘉樂是由阿寶扶上樓去睡覺了。希禮跟慧兒獨自坐在前面穿堂的燈光底下。他們一時都默然不響。慧兒只把口裏的煙草默默咀嚼著。平靜得跟一頭反芻動物一般。但是他那面孔上的神色卻一點兒都不平靜。
「就是你身上穿的這一件,也跟艾芬妮小姐的新娘衣服一樣好了罷。白蝶小姐也寫信來說過,他們艾家也窮得緊呢。」
但是突然之間。她的氣憤融解了,她的恐懼起來了。她覺得公家要問她徵稅,那怕是一草一木都要稅,她是沒有法子可以抵抗的。魏忠要去運動公家將這莊子賣給他,她也沒有法子可以防止的。但是她最後下了一個極大的決心:「我絕不讓他們拿去!我寧可放一把火將這莊子燒掉了,也不讓他們拿去!凡是母親的腳踩過的每一吋地面,我絕不讓施阿彌的腳再踩上去!」
「可是我非得有一件新衣服不可呀!嬤嬤,你真不曉得我們要錢多麼得緊呢!我們那一筆稅錢——」
於是她覺得自己剛才的計劃真是有些癡,怎麼像她現在這麼一副鬼形容,還能跑到餓狼陀去對他有所要求呢!從前她最最美麗的時候,衣服也穿得最好的時候,尚且不能引誘他來向自己求婚,難道現在反而能引誘他嗎!而且白蝶姑媽的話要是真確的,他現在餓狼陀一定有很多的錢,好的壞的女人一定可以隨他挑,怎麼還會要她呢?「但是不,」她像十分有把握的想道,「我有一件東西卻是多數美麗的女人所都沒有的——我有這個十分堅定的決心。我只要有一套漂亮的衣服——」
「你這聲音是那裏都聽見了,用不著我在門外偷聽呀,」嬤嬤回答著,把身子挺了起來,預備要跟她戰鬥。「愛蘭姑娘的窗帘子礙著你什麼事,怎麼連棍子連架子都弄得這麼一塌糊塗了,愛蘭姑娘在日對這窗帘子是極愛惜的。你就不該拿它這麼糟蹋呀!」
阿彌聽見了這幾句話,馬上掙脫了她丈夫的手,飛也似的奔回馬車那邊去,一唬跳上了車廂,經這一來,她那一雙紅幫紅流蘇的雪亮漆皮鞋子也露了一下臉了。
當她想到陶樂不免要受這種最後侮辱的時候,她的心跳得非常厲害,竟連呼吸也被妨礙了,她很想鎮靜下來,以便細細考慮這問題,以便籌劃一個妥善的對策,但是她每一次嘗試集中思想的時候,總有一陣新鮮的憤怒和恐懼起來震撼她,最後她才想,這事情總有辦法的,她總要找出一個人來可以去問他借錢的。錢這東西不見就會乾癟了,就會飛走了的。現在必定還有人有錢。於是她就記起希禮剛才笑著說的那句話來了:
「你不能對我的太太說這種話的。」他說。
到了這時候,思嘉是到了一個漫長途程的終點了,這個途程就是餓狼陀失陷那天夜裏開始的。當她最初踏上這個途程的時候,她是一個縱容慣了的,自私自利的,從來不曾吃過苦的女孩子,還是充滿著青春,熱烈著情緒,極容易被生活所迷惑的。現在到了這個途程的終點,原來那個女孩子的這些特質一點都不存在了。饑餓和勞作,恐懼和緊張。關於戰爭和關於復興的種種恐怖,已經把她的溫熱、青春和柔婉掘取得乾乾淨淨了。在她的生命的骨髓上面,已經長起了一層硬殼,而且在這幾個月的期間,這層硬殼已經一點點的越來越厚了。
「怎麼,這是施阿彌啊!」她驚異得不覺把這話大聲喊出來。
「那末你就不該這麼糊塗了。你知道我到餓狼陀去就是為了這筆稅款去借錢的嗎?這筆錢是不能不設法去借到的!這件事情是不能不辦的!」說時她捏起一個小拳頭敲著自己的手掌。「你要知道,嬤嬤,他們要把我們趕到大路上去呢!那末我們到那裏去好呢?你知道母親是給那個下流坯子施阿彌害死的,現在她竟存心要住到我們房子裏來,存心要到母親睡過的床上來睡覺,我就為了這樁事要去借錢,你為什麼要為著母親的區區幾個窗帘子跟我這麼辯論呢?」
「我要跟瑞德去商量錢。我要把那鑽石耳墜子去賣給他。或者我拿那耳墜子去向他抵押,問他借錢,等我有錢的時候再還給他。」
「我想要你的心思,比想要任何女人的心思都來得殷切……」
「你還是要這麼大模大樣是不是?好罷,你的牢騷我也明白了。我知道你腳上沒有鞋子和-圖-書穿,我知道你的父親是變成白癡了。」
思嘉這才明白是魏忠和阿彌要轉這陶樂的心思,原來他們從前在這裏曾受過了侮辱,現在存心要用這方法來圖報復了。於是她每一根神經都憤恨的嗡嗡響起來,跟她那天拿手鎗開殺那個北佬的時候一樣,只恨現在她手裏沒有手鎗。
她的面頰貼在那蒼綠色天鵝絨的窗帘上,覺得它那柔軟的氄毛刺在皮膚上非常適意,便像一頭貓似的,將自己的面頰在上面擦了起來。然後,她將那窗帘一把抓在手裏看了一會兒。
思嘉第二次要想發作,但又忍住了,仍舊好聲好氣的對她說:
「快給我滾開罷!」
思嘉眼看著大家這般忙碌,耳聽著大家這般歡笑,心裏卻懷著了十分深刻的慘苦和侮蔑。
那時她氣憤極了。這班天殺的下流坯竟敢跑到這裏來當面嘲笑她窮呢!這一隻狗那裏真是到這裏來商量買莊子的!他不過藉口這樁事情好帶阿彌到她面前來擺擺架子呢!這班卑污齷齪的提包黨,這班滿身長蝨子的窮白人,你們想來住陶樂!你們配嗎?
跟他結了婚嗎?記憶便又回復了,當即有一個寒噤灌下了她的脊骨。她記起了那天夜裏在姑媽的廊子上,記起自己曾經提起他如果向自己求婚的話,又記起他當時是多麼可恨的笑著說「親愛的,我是一個不結婚的男人呢。」
但是那時她心裏懷著一種毫無感覺的冷酷,存著一種拼命奮鬥的決心,以致這一切觀念都不能不對她讓步。她的母親現在已經死了,也許死是可以諒解一切的。宗教原要拿地獄火的刑罰來禁止苟且行為,但是教堂應該諒解她是為要保全陶樂的動搖,為要免除家人的餓死——總之,教堂若要為此而懊惱,讓它去懊惱去罷,她自己是不會懊惱的,至少目前絕不會懊惱。那末希禮呢——希禮並不要她呀。是的,希禮是要她的。剛才他跟她親嘴親得那麼好,便是一個證據了。但是他到底不肯帶她一同逃走呀。奇怪的是,她跟希禮一同逃走了就像是不算犯罪,至於跟瑞德——
希禮對慧兒瞥了一眼然後馬上就把眼睛朝開去,一聲都不響,只是心裏覺得非常詫異。難道慧兒疑心他跟這樁事兒也有關係嗎?但這是不可能的。今天下午果園裏發生的事情,他絕不會知道,因而思嘉所以要不顧一切去走這條路的動機,他也絕不會知道。剛才提起白瑞德這個名字的時候,嬤嬤臉上的神色突然變了,慧兒是未必見得注意到的。而且慧兒並不知道白瑞德有錢,也不知道他的名聲怎麼壞。但是希禮自從到這裏來之後,覺得慧兒彷彿對於陶樂的事情都已明白了。因此當時他們周圍似乎包圍著一種不祥的空氣,究竟這空氣因何而生,希禮也並不清楚,他只覺得自己沒有能力去把思嘉救出這種凶惡境地來。剛才在飯廳裏的時候,思嘉始終不曾正視他一眼,他只看見思嘉那麼的興高采烈,心裏就越發覺得驚異。他懷著極大的疑心,但是無論如何不能說出口來的。他並沒有權利可以去盤駁思嘉,如果定要盤駁她,那就是侮辱她了。於是他只得把拳頭緊緊地捏著。現在他對於跟她有關係的事情是絕對沒有權利過問了,這種權利是他今天下午自己給取消了的。現在他不能幫助她了。沒有一個人能夠幫助她了。但是他又想起了嬤嬤,想起了嬤嬤剛才那一副戒備的神色,才覺心裏放寬了一點。他知道嬤嬤會一逕當心著思嘉,無論思嘉自己願意不願意。
她站在門衖裏看著,外面的冷風咈咈的吹著她的衣裾。隨見那馬車離開臺階一段路外停住了,先下來的卻是她家從前的總監工魏忠。思嘉看見他坐著這麼漂亮的馬車,身上又穿著那麼漂亮的外套,心裏覺得十分詫異,竟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但是不久之前慧兒也曾告訴她,說魏忠自從得了自由人局裏的差使,登時闊綽起來了。慧兒又說他的錢大都由沒收人家的棉花弄起來的。現在看見他這般闊綽,足以證明慧兒的話不錯了——他的錢的來路一定不正當。
「百利子,你趕快到閣樓上去,把思嘉姑娘的衣裳樣子箱拿下來,再找一把剪子來,可不要找到半夜裏去!」
他於是記起今天下午思嘉離開他時那種挺著肩膀昂著頭的姿勢乘。他知道思嘉是豪勇的。他知道她要跟生命去拼命奮鬥,知道她已經下了一個不肯承認失敗的決心,知道她即使看見失敗不可免也還是要繼續奮鬥的。但是這四年以來他見人也見得多了。那戰場上的許多戰士,不是也十分豪勇,也不承認失敗的嗎?然而結果到底失敗了!
「嘿!」嬤嬤道。「你不要拿這套話來哄俺罷,嘉姑娘,你的第一條尿布都是俺給你墊的,俺有不知道你的嗎?俺說要跟你去,俺就跟定你的了。你想餓狼陀地方有那麼些北佬,那麼些新近放掉的黑人,要是讓你獨個人跑到那裏去,愛蘭姑娘不要在墳墓裏哭嗎?」
和平使她失望了,希禮也使她失整了,而且這兩件事是同一天裏面發生的,於是她那骨髓上的硬殼的最後一條縫兒都被封沒了,最後一層軟膜都已硬化了。她現在所處的境地,正像前幾天方家祖老太太所說的,已經達到最惡劣的程度了,已經再沒有什麼可怕了,母親的責怪她不怕,愛情的喪失她不怕,輿論的指摘她不怕,能夠使她害怕的,就只有饑餓以及關於饑餓的夢魘了。
倘使他仍舊是一個不結婚的男人呢!倘使她自己無論怎樣去獻媚他,誘惑他,他都拒絕跟她結婚呢!倘使——哦,這思想可怕極了!——倘使他已經完全忘記了她,正在追求別的一個女人呢!
他又對慧兒瞪了一眼,知道慧兒對於思嘉預備拿母親的窗帘改成新衣服去征服世界的意思,一定是不會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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