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你還不知道,他們竟要黑人投票呢!你想世界上有這種辦法的嗎?這就是我們家裏的彼得伯伯,也比那些共和黨人明白得多。你要我們的彼得伯伯去投票,他是死也不肯去的。現在那班黑人驕傲得不得了。你在街上走路簡直要當心,就是在青天白日底下,他們也會把你擠出人行道,擠你到街心泥塘裏去的。若是有那個男人敢出來打抱不平,他們竟會把他抓去坐監牢。親愛的,我沒有告訴你嗎?那個白船長現在就在監牢裏呢。」
「白船長不是有過幾千包棉花替聯盟政府帶到英國跟拿騷去賣的嗎?」白蝶勝利似地問題。「那當然不僅是他自己的棉花,也有政府的棉花在裏面的。你總也曉得戰爭期間棉花在英國賣得什麼價錢罷!那價錢是簡直可以由你討的呢!而且他是一個政府的全權代辦人,原說賣了棉花的錢就買軍火回來的。但是後來封鎖得緊了,東西運不進來了,軍火也不必買了,這一筆錢當然由他跟別的封鎖線商人暫時存在英國銀行裏。當然,這是不會用政府的名義存的,卻是用他私人的名義存的。……自從停戰以後,大家都在談論這件事,並且對於從前一班封鎖線商人大加批評。因而北佬聽見了,就借白船長殺死黑人為由,將他逮起來了。實情是要問他查究這筆錢,但是白船長說他並不知道這回事。……照米醫生的意思,像他這樣一個投機的賊,無論如何應該辦絞罪還是便宜他的——怎麼,親愛的。你為什麼臉色變得這種樣子!你要暈了嗎!我不該對你說這種話嗎?我也知道,白船長是追求過你的,不過我總當你是丟開手的了。照我個人的意思,我可也並不贊成他,因為這樣一個流氓——」
自從謝爾門的軍隊撤退以後,這裏也曾崛起了不少的新建築,但是五尖頭周圍的一帶,仍舊大部分是空曠的,只有一堆堆的破瓦殘磚,埋沒在荒榛叢莽裏,間有幾處舊房子殘留著的,大都已經沒有了屋頂,只剩外面一個空殼兒,陪伴著一根孤單的煙囪,偶然她也發現幾家熟悉的店舖,那是曾經倖免了大砲大火的浩劫而加修葺過的,因而牆上已都換做了簇新的紅磚,跟地上的紅泥互相輝映。有些新造的店舖和事務所門上,她也偶爾看見幾個熟人的名字,但是大部分人都是陌生的,特別是醫生、律師,以及棉花商人。她記得自己從前在這裏,差不多已經人人都認識,現在看見這許多陌生名字,心就不由得沉落下去。但是她看見兩邊有許多新房子逐漸建起,就又覺得有些高興起來。
「那一個老陶小姐?」
「我的天!」嬤嬤不由得喊了出來,一面彆起了嘴巴,懷著熱烈的好奇心向那馬車背後再看了一眼。原來嬤嬤自從二十年前跟著愛蘭離開了沙番之後,就從來不曾見過一個職業的娼妓,現在懊悔剛才沒有把她看得仔細些了。
「親愛的姑媽,」她說,「我們現在不要再談這套掃興的話罷,像錢啊什麼的。我們暫時不要去管它,且來談些有興的事情。請你跟我說說我們從前那些老朋友的消息罷。梅太太跟美白現在怎麼樣了,我聽說梅家那個女婿是平安回家了。還有艾家呢?米家呢?」
「是的,他在消防局裏。現在北佬拿它做軍事監獄了。因為他們都在市政廳周圍搭著草棚子做營房,消防局就在附近,所以白船長就關在那裏。還有,思嘉,我昨天還聽見一樁再好玩沒有的事情呢,也是關於白船長的。我記不得誰告訴我的了。你總知道,白船長向來頂講究修飾,簡直是個花|花|公|子一般的,自從關在消防局以後,他們不讓他洗澡,他就每天鬧著要洗澡。後來他們把他引到外邊去,那裏有一個飲馬的大水槽,是全營的人都在裏邊洗澡的,裏邊的水從來沒有換過的呢!他們告訴他,可以在那裏洗澡,他說,不,他情願留著自己身上南方人的齷齪,不願再加上一層北佬的齷齪了,而且——」
「她是這城裏的壞女人,」思嘉簡單地回答。「我老實告訴你,我的確是不認識她的,那你也就不必多問了。」
「是的,的確的!」白蝶說時非常之興奮,面頰上也泛起了紅霞,並且把身子坐得挺些。「他是剛才才抓進去的。為的殺了個黑人,他們也許要辦他的絞罪呢!你就想想看罷,像白船長這樣一個人還要拿去絞殺呢!」
「是的,親愛的,你想我們聯盟政府那許多金元跑到那裏去了呢,那是總有人拿去的囉,白船長就是裏面的一個。當初北佬兒還以為是戴維斯總統從里士滿撤退的時候帶走的,可是後來把他逮到了一查,他確實是一個子兒也沒有。查了查金庫,裏面是什麼都沒有,因而大家都以為這筆錢一定在那些封鎖線商人手裏。」
「錢?」
「就在靠近公場的消防局裏邊。」
「不,」思嘉很懊喪地說道。「米拉吉尾爾的人我認識的很少。」
白蝶姑媽閣閣的笑了起來。
「的確,」思嘉一面這麼簡單地回答,一面加緊了步子。
「俺看嘉姑娘累了。早點兒去睡覺罷。」
「他要在和_圖_書監牢裏關多少日子呢?」
她們走過了得揆忒街,繼續向桃樹街上走去,路上的人果然漸漸稀疏了。一會兒走到衛斯理教堂,思嘉便記起那次去找米醫生的時候曾經在這裏休息過。她回想起自己當時害怕得那麼厲害,不由得發出一陣呵呵的冷笑,以致嬤嬤覺得莫名其妙,對她不住瞪眼睛。原來思嘉覺得當初的恐懼實在是無謂的很。當時她害怕的是北佬要來,是媚蘭要養孩子,其實這些事情有什麼可怕呢?拿這些事情比起母親的死,比起父親的癡,比起現在的挨餓、受凍、辛苦、擔憂來,豈不是都算不了一回事嗎?她現在覺得自己能有勇氣等著一個軍隊來攻打,卻是無法應付目前威脅陶樂的危機。總之,她現在除了貧窮之外是再也沒有什麼可怕的了。
嬤嬤陪著思嘉爬上那張黑暗的樓梯,思嘉乖乖兒的跟著她走。她想她如果能夠完全免去嬤嬤的疑心,嬤嬤明天早上就會跟白蝶姑媽一同出去,那她就可以為所欲為了。等她們出去之後,她就可以私下溜出去找瑞德。
白蝶那邊也滔滔的談個不歇,談起了現在的餓狼陀怎樣給那班共和黨人鬧得一塌糊塗,又怎樣在這裏搧動黑人,使得那黑人腦袋都裝滿了危險的思想等等。
思嘉聽見這消息,直驚得連氣都轉不過來,只會直楞楞的拿一雙眼睛瞪著白蝶。白蝶卻當是自己的報告發生了特別效果,心裏正在得意。
「可是她們是怎麼擠法的呢?」思嘉嚷道。「他們有艾太太,有芬妮,還有艾恕——」
白蝶聽見換了一個談話的題目,臉色就變光彩起來,她那孩子臉上立刻收起眼淚了。她把那些鄰人的消息對她講得非常詳細,連他們吃的、穿的、乃至於想的統統都講了。她說皮瑞納也是拼了九死一生才得回家的,梅家母女現在是靠賣肉餃子過日子,每天她家院子裏總有二三十個北佬兒在那裏等餃子吃。瑞納也給她們幫忙,每天用一部舊貨車裝一些餃子、糕兒、餅乾之類到北佬營裏去賣。又說這種北佬的買賣她自己是死也不肯做的。她每次在街上碰見北佬,總都要對他們側目,以為這樣才算對聯盟州表示忠心。
「他如果不願意販柴,為什麼不就當律師呢?難道餓狼陀現在已經沒有當律師的機會了?」
「白船長?」
「親愛的,你不要批評人家罷,人家不都像你這樣給察理死守的。讓我想想著,他叫什麼名字的呢?我記名字的記性壞極了。他的母親是我認識的,從前我跟她同過學。她姓湯,是葛郎磯——讓我想想著……姓柏不是?姓巴罷?是的,不錯,姓巴,姓巴!是斯巴達人。倒是好門第,可是,可是——這話是我本來不應該說的,可是我真不懂芬妮為什麼要嫁給他!」
白蝶姑媽的獨白突然中斷,只聽見她在那裏問:「什麼,嬤嬤?」於是思嘉也忽然從她的迷夢裏清醒過來,看見嬤嬤正站在門口,兩隻手插在圍裙底下,一雙眼睛對她機警地瞪著。她也不知道嬤嬤站在那裏已經多少時候,已經被她聽了多少話去。從她那副神氣看起來,大約她已經在那裏聽了不少時候了。
霎時之間,她的想像同火燄一般燃熾起來,恨不得一一都照她所計劃的實現。若是北佬政府竟能幫助她再做一次的寡婦,那末……是幾百萬的金元呢!她可以把陶樂修理起來,她可以僱用無數的作手,她可以種起幾十哩的棉花來。於是,她就有好的穿了,她就有好的吃了。蘇綸跟愷玲也都有的穿有的吃了。衛德可以養得白白胖胖了,可以請媬姆來教書了,將來可以送進大學了。……還可以請個好醫生來替爸爸看看病,也替希禮看看病……她要幫助希禮,還有什麼辦不到的呢!
同時思嘉心裏也在想:「這老傻子我簡直可以跟他親嘴呢,我看見他高興極了。」於是她大聲的喊道:「趕快去把姑娘的眩暈瓶子拿了來,彼得!當真是我呢!」
「嗨,你還不知道嗎?我沒有寫信告訴你嗎?嗨,你在陶樂簡直是睡在鼓裏呢!當初白船長回到這裏來的時候,這裏是鬧得滿城風雨過的呢!他來的時候,趕著那麼的好馬,坐著那麼的新車,口袋裏的錢裝得滿滿的,人家看見了都恨得不得了。因為人家都是吃了一頓不知道下一頓在那裏的,他卻能夠這麼的闊綽。人家都知道他是做了投機生意發財的,所以更加忿念不平了。大家都想問問他這許多錢怎樣弄起來,卻是誰也沒有這種勇氣敢去間,就只有我,是問過他的,他便笑嘻嘻的說,『總之不是正當方法弄來就是了,』你是知道的,這個人要他說句老實話是很不容易的呢。」
嬤嬤對思嘉看了一眼,又把她的手摸了摸,臉上就露出一點焦灼的神色來。因為現在思嘉的面色確是不大對。剛才那一陣想像中的興奮已經消退了,因而臉上變白,手也發抖了。
「消防局裏?」
她們打桃樹街拐過一個彎,向五尖頭那邊一眼看過去,思嘉就驚嚇得快要哭出來。前幾天甘扶瀾雖曾告訴她說餓狼陀已經燒為平地,hetubook.com.com她卻始終不曾想到它會可怕到這種程度的。在她的想像裏面,她還以為街是街,屋是屋,仍舊跟從前一樣分得清清楚楚的,誰知竟是這樣的一片平洋,再也分不清什麼境界了呢!她記得那幾天大砲轟炸的時候,她曾經在這條街上縮著頭頸奔走過不知多少程,差不多每一吋地面她都記得清清楚楚的,現在卻是一點都不認識了,她不由傷心得要哭出來了。
「艾太太跟芬妮睡在客廳裏,恕就睡在閣樓上,」白蝶給她解釋道,因為她對於那些老朋友們的家庭佈置都是清清楚楚的。「唉,艾太太把這些人都當做房客了呢!的確的,她現在是開了公寓了!你想這種情形可怕不可怕?」
「他當然也是沒有錢的囉,」思嘉心裏倖悻地想道。「好罷,他跟白蝶姑媽都是無能為力的,我不去算他們的數好了。此外除了白瑞德,再沒有一個人有錢的,那末我就不能不照我原來的計劃做了。但是我現在不去想它。……我現在要使她談起瑞德來,那末我就可以趁機會給她一個暗示,叫她明天去請他到這裏來看我。」
「現在案子還沒有證實,只曉得這個黑人侮辱一個白種女人,被一個打抱不平的男人殺死了。北佬得到這消息,光火得不得了,因為近來黑人被害的案子常常發生,他們簡直沒有法子辦。現在他們雖然不能證明兇手就是白船長,但是他們打算拿他來做榜樣。這樣的辦法是米醫生也贊成的,他說北佬如果真能辦了白船長,也要算是一種德政了。我可不明白這話到底對不對。……白船長上個禮拜還到這裏來過的,還送給我一隻頂頂可愛鵪鶉,還問起了你的消息,說他前幾天得罪你了,怕是你一輩子也不能饒恕他了。」
嬤嬤對那人狠狠的瞪了一眼。
「上帝早已不想到我們的了,」思嘉憤然的說道。「你老說我不能說這種話,母親在墳墓裏要覺不安的。以後請你不要這麼說了罷。」
「那人是誰?」嬤嬤很懷疑地問道。「她像是認識你的,可是並沒有跟你打招呼。俺這一輩子也沒有見過這顏色的頭髮。就是湯家那幾個女孩子也不像這樣的。俺看是染起來的呢!」
「你認識她嗎,嘉姑娘?」
米家的房子是統統燒光了,他們又沒有錢再造。米太太曾說她是再也不要家的了,因為沒有了兒子孫子,還算得一個家庭嗎?現在只有艾家已經修好了一部分房子,米家兩夫婦就住在他們家裏,惠太太也在那裏佔一個房間。彭太太說她也預備搬去住了,如果她自己的房子能夠出租給北佬的話。
「亨利總說他負擔太重,稅率又這麼高,實在有些周轉不過來了,其實他是騙我的。他自己的錢多得很呢,就是不肯多給我罷了。」
她便放出了笑容,將白蝶姑媽的兩隻胖手掌在自己手掌裏緊緊夾著。
這個消息雖然來得驚人,思嘉卻仍舊感謝白蝶,因為她先提起了他的名字,就免得她自己提到他了。
「我也太糊塗了呢,」白蝶一面說,一面也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拍拍思嘉的臂膀。「我只顧自己說話,竟把你忘記了。好的,寶貝兒,明天你放心睡它一天罷,睡著休息休息,我會來陪你說話的——哦,不,親愛的,明天我不能陪你。明天我已經答應去陪伴彭太太了。她現在病在床上,她家的阿媽也病了。嬤嬤你來了好極了。明天早晨你跟我去幫幫我的忙罷。」
思嘉卻知道亨利伯伯並沒有騙她。因為她也曾接到過亨利伯伯的幾封信,都是關於察理的財產的,所以她知道亨利伯伯的境況確實也困難。她又知道他曾經替白蝶姑媽那所房子拼命奮鬥過,曾經竭力設法要保存那一所堆棧,以便衛德和思嘉將來不至於毫無著落。又知道他替她負擔這筆捐稅,實在是一種大大的犧牲。
這種新造的房子卻也著實不少,有些竟是三層樓的呢!她向周圍掠過了一眼,彷彿到處都在造房子,因為她耳朵裏聽見的是一片杭唷之聲,以及鎚聲和鋸聲,眼睛裏看見的是高高搭著的屋架,有許多人拿著磚瓦在那裏上上落落。這一片復興的氣象使她深深感動了,她的眼睛不由得有點潤濕。
「不,他的品性倒很好,不過,他是受過傷了的,而且傷在他下身,一個開花彈什麼的打在他的腿上,打得他有些兒——講起來也難聽呢——有些兒癱瘋了。跑起路來是——是不大好看的呢。我真不懂她為什麼要嫁給他的。」
思嘉聽見這番話,便想起自己在陶樂田裏做活的種種辛苦來,覺得艾恕的這種生活,也未必就該給以多大的同情,至於白蝶姑媽的話,那是未免過分天真爛漫了。
「他們把你燒掉了,」她想,「他們把你剷平了。但是他們並沒有消滅你。他們是不能消滅你的,你會重新生長起來,生長到跟從前一般偉大,一般倔強!」
「嚇,思嘉,你怎麼能說這種話呢?要是你母親聽見陶樂要收人家的房錢,她是在墳墓裏也要不安的。至於艾太太,她實在是沒有辦法呀。她自己替人家縫縫針線。芬妮末,替人家畫畫磁https://m•hetubook.com•com器,她們就是靠此度日的。艾恕末,竟賅販木柴賣了。你想這麼好孩子,竟得做這樣的事情,可憐不可憐呢!他是一心想做律師的!」
對面來了一部轎馬車,思嘉就向道旁避了開去,一心盼望那車裏坐的是個熟人,也還可以送她一段路。當那馬車到了她們面前的時候,她看見車窗裏伸出一個女人的頭來。一頂皮帽子蓋著一頭血紅的頭髮。思嘉本來裝著一張笑臉在等的,卻萬想不到是她,不由得往後卻退了一步。同時那車中的女人也突然現出不高興的樣子,馬上把頭縮回去了。原來這人就是華貝兒。真是奇怪得很,怎麼思嘉第一個見到的熟人偏偏會是她!
她向停車場四周那一片滿是車轍的空地看了一看,希望看見一個老朋友或是熟人有馬車停在那裏,可以順帶她們到白蝶姑媽家裏去,但是看了半天也看不見一個熟人。大概白蝶姑媽信裏的話是不錯的,現在她們的熟人裏面已經沒有一家有馬車的了。因為日子這般難過,連人住的地方都不夠,還那裏養得起馬,備得起馬車呢?
「幾百萬——金元!可是他們怎麼樣拿去的——」
「那末咱們走罷,」嬤嬤很嚴厲的說。「你趕你的車罷,你這黑鬼。」
她正站在那裏探望的時候,忽有一個中年的黑人趕著一部轎車向她這邊來。「要馬車嗎?」那黑人靠在車箱上對她問道。「兩塊錢,不問到那裏。」
「不過,當然是跑封鎖線跑起來的呀——」
「這也不見得,」白蝶有些光火起來道。「我就一輩子沒有嫁過人。」
「女孩子總是要嫁人的囉。」
就像這樣,思嘉故意跟白蝶東拉西扯的,希望白蝶終於會談到瑞德身上去。她知道她是不能馬上問起瑞德來的,若是問得太急了,白蝶一定會生起疑心來,那以後的事情就難辦了。
「我們走過這五尖頭就會好些了。人不會這樣擠了。」
她跟嬤嬤在人行道上走過一段路,便見路上的人越走越多了,而且那些人仍舊是那麼忙忙碌碌,彷彿跟她初次到餓狼陀所見的一般。同時街心往來的車輛也跟從前一般的熱鬧,就只缺少當初那些川流不息的傷兵車。但是人雖這麼多,她卻一個都不認識,只覺那些粗魯的男人和妖豔的女子都十分的看不慣。還有許多遊蕩的黑人,有的懶洋洋靠在牆壁上,有的沒精打彩的坐在牆基石上,眼光光看著街心車輛的往來。
「哦,思嘉,你快不要亂說罷!那是個老傻子!」白蝶吃吃笑著說,怒氣早又平了下去了。「不過芬妮也並不是不紅,她儘可以找個比較好些的男人的,而且我相信她對於那個姓巴的孩子並沒有什麼愛。而且她對於魯大郎也沒有完全忘記。不過她跟你是比不來的。你是早可以改嫁的了,可是你始終替察理守節。人家說你怎樣沒心肝,媚蘭跟我卻常常說你對於察理是再好也沒有的。」
「你的手冷得像冰似的呢,寶貝兒。趕快去睡罷,等俺來給你煮一點濃茶,再拿一塊熱磚頭摀一摀,讓你出身汗。」
「怎麼,他喝酒的嗎,還是——」
「你跑過來罷,嘉姑娘!野雞馬車呢,又是剛剛放出籠子的黑鬼趕的!那是相配得很了!」
「誰也不知道。也許他們竟要把他絞殺了,也許他們到底不能證明他的罪案。可是現在的北佬胡來一陣,他們要絞殺你就絞殺你,還管你證實不證實呢。又因現在有三K黨在這裏鬧——」她說到這裏聲音不由得低了下去——「北佬兒光火極了。你們那邊也有這種黨人嗎?我想是一定有的,不過希禮不肯告訴你們罷了。凡是三K黨人都要極守秘密的。他們總在半夜裏在外邊活動,裝得像鬼一般,去找那班提包黨,或是加入自由運動的黑人。有時不過恐嚇恐嚇他們,叫他們搬到餓狼陀去,有時卻要給他們吃鞭子,又有時竟要殺死他們,把屍首暴露在觸目的地點,並且在上面標著三K黨人的卡片。因而北佬兒光火極了,早想拿一個人來殺一懲百了。可是艾恕告訴我說,他們並不想絞殺白船長,因為他們知道白船長是曉得那些錢放在什麼地方的,只是不肯供出來罷了。現在他們正要留他一條命,設法要他供出。」
「芬妮跟誰結婚呢?我想魯大郎死了之後——」
「就是米拉吉尾爾的陶蘇三小姐。咱們的老主人打仗打死了,咱們新近搬到這兒來住的。」
「她身上穿得講究呢,還坐著這麼漂亮的馬車,還用得起一個馬夫!」她自言自語的說道。「俺真不懂上帝在想什麼的,她們做壞女人的倒能夠這麼享福,咱們做好人的倒要餓肚子,倒要光赤腳!」
「的確,我是累了,」思嘉一面說,一面就站了起來,向嬤嬤瞟了一眼,好像是個小孩子要人疼疼似的「而且,我怕還傷了風了。白蝶姑媽,https://m.hetubook.com•com明天早晨你讓我多睡一會兒,暫時不跟你出去拜客,好不好?以後拜客的時候多著呢。明天晚上芬妮的結婚我是一定要去的,要是傷風厲害起來。那就去不成了,不如讓我睡這麼一天,晚上也許可以好些。」
現在思嘉覺得自己並沒有比貝兒的身分和道德高到那裏,因為她的計劃要是能夠順利地實現起來,她不是也要靠那個養活貝兒的男人養活嗎?想到這一點,雖則她原來的決心並不曾起絲毫的動搖,卻不由得感到很不舒服了。於是她告訴自己說,「我現在不去想它,」便再加緊了步子向前走去。
當她們打那狹窄的人行道上走向桃樹街去的時候,思嘉一逕都覺得非常傷心,因為現在的餓狼陀顯得非常荒涼,跟她記憶中的情景完全兩樣了。她們經過了餓狼陀旅館的遺址,記得從前白瑞德跟亨利伯伯都在這裏住過的,現在只剩幾堵頹垣廢壁了。鐵路兩旁本來有幾百丈長綿延不斷的堆棧,裏面曾經裝過無量噸數的軍需品,現在只剩一塊塊長方形的焦土對著上面灰色的天空了。這一些建築物既然不在,路軌就顯得沒有關闌,彷彿赤|裸裸的暴露在那裏。在這些廢址當中,有一處地方就是察理留給她的那個棧房,現在已經辨別不清了。當初亨利伯伯曾經代她給這棧房納過稅,一直納到去年為止。這筆錢她遲早總得還他,這便又是她的一重心事。
「這個地方我是再也看不慣的了,」她一面想著,一面緊緊捏起了拳頭。然後她回過頭去叫道:「你快些走呀,嬤嬤,我們趕快走過這堆人去罷。」
「怎麼,親愛的,我並不是講你呢!大家都知道你年輕的時候紅得很。到現在也還是紅的!那個高老推事一逕都對你瞟眼睛呢——」
於是,白蝶姑媽的那所石板屋頂跟紅磚牆壁的房子已在眼前了,思嘉的心便砰砰跳個不住。她覺得上帝沒有讓這所房子剷為平地,是多麼的仁慈啊!當時有一個人臂膀上挽著一隻籃子,從前院子裏走出來,一看正是彼得伯伯。他一看見了思嘉跟嬤嬤蹣跚而來,黑臉上面便咧開了一個詫異的微笑。
「這些就是新放出來的鄉下黑人呢,」嬤嬤對思嘉說。「你瞧他們這副形容!他們是一輩子都沒有個好樣兒的。現在他們更加沒有規矩了。」
第二天下午,思嘉跟嬤嬤在餓狼陀下火車的時候,風正刮得緊,天上的雲現出一片寫字石板一般的深灰色。自從這城市被焚以後,車站至今都沒有再造,火車就在車站廢基上面幾碼路外的一堆焦炭和爛泥裏面停下了。從前思嘉每次從陶樂到餓狼陀下車的時候,總要先探望著彼得伯伯的馬車,現在這習慣還未改除,竟也照樣探望起來了。及至一下記起來之後,方才對自己嗤笑起來。她這回來,並沒有預先寫信通知白蝶姑媽,怎麼會有彼得伯伯來接呢?何況白蝶姑媽曾經痛哭流涕的寫信給她,說彼得從馬崗帶回去的那匹老馬已經死的了。
那天晚上,白蝶姑媽餐桌上陳列的食品,仍然只有玉米飯跟乾豆子兩樣東西,思嘉一邊吃著,一邊心裏暗暗的賭咒,等她一天有了錢,她就絕對不容這兩樣東西再出現在餐桌上。又想她無論得付怎樣的代價,總非設法弄到錢不可,而且絕不止是這次納稅所需的數目。她總有一天會弄起很多錢來的,那怕要她去殺人,她也在所不惜。
嬤嬤是鄉下的黑人,但她並不是一逕登在鄉下。她知道這種野雞馬車,特別是轎車,是沒有那個規矩女人肯坐的,除非有自己家裏的男人在旁邊護送。現在雖然有她自己在這裏護送小姐,也覺得還是不合禮節。當時她看見思嘉眼睛滴溜溜看著那部馬車,便也對她狠狠地瞪了一眼。
「染頭髮的女人你怎麼會認識的?她到底是什麼人?」
白蝶姑媽這番話說得津津有味,思嘉卻是一句也沒有聽在心裏,那時她心裏只存著兩個觀念,一個是白瑞德的錢比她所期望的還要多,還有一個是他現在關在監獄裏。就因為他在監獄裏,而且有被絞殺的可能,事情的全副面目就都改變了,而且變得比較樂觀了。關於瑞德之要被絞殺,她並沒有多大的感情。因為現在她要錢要得緊,對於他的最後命運是沒有心思去顧念的。而且,她也跟米醫生抱著同樣的意見,以為瑞德辦了絞罪還是便宜的。她回想當初半夜三更的時候,兩軍交戰的中間,他一個堂堂男子漢,竟會把她丟在半路上不管,這樣的人還不應該絞殺嗎?……現在他在監獄裏她如果辦得到跟他結婚,那末他的幾百萬財產都是她的了,而且等他絞殺了之後,就歸她獨個人所有了。倘使馬上結婚是不可能的,那末也許可以向他先借一筆債,答應他一出來就跟他結婚或者答應他……無論怎樣都可以!倘使他們把他絞殺了,那她這句話就可以永遠不實行了。
的確,思嘉也覺得他們沒有規矩。他們竟像驕傲得不得了,都對她瞪著眼睛看呢。但是她又看見許多穿藍軍服的兵士,心裏有點惴惴然,就無暇去顧及那黑人了。原來現在餓狼陀到處都是北佬的兵士,www.hetubook.com.com有的騎馬,有的步行,有的坐在軍車裏,有的在街心閒蕩,有的正從酒吧間裏歪歪倒倒的出來。這一種景象也是思嘉從來沒有見過的。
「幾百萬——金元?」
說著她從地上提起了一個提包,裏面裝的是思嘉那件天鵝絨的新衣服,以及她的一頂帽子,一件寢衣。此外還有一個包袱,是嬤嬤自己裝東西的,她也拿起來挾在腋下。然後,她就率領思嘉走過那一片潮濕的焦炭。思嘉心裏很想坐那野雞馬車去,但是她不願與嬤嬤破裂,所以也就不跟她辯駁了。嬤嬤自從發現思嘉褪窗帘的那個時候起,一逕都拿懷疑的眼光監視著她,她當然覺得非常不高興。她知道以後的事情要受嬤嬤的監視,辦起來非常辣手,但是不到絕對必要的時候,她總不願意激起嬤嬤的戰鬥精神來。
「當然,一部分是這麼弄起來的,可是由這方法弄起來的錢,只算得他財產裏的滄海一粟,大家都相信當初聯盟政府有幾百萬金元藏在什麼秘密地方,現在落在他手裏了,就連他們北佬兒也相信的。」
「哦,機會是有的,現在差不多人人都在打官司,因為經過了這番大火,大家的財產都弄不清地界了。不過大家手裏都是空空的,當律師的又問誰去拿錢呢?因而艾恕覺得不如販柴了。……哦,我差不多忘記了!我曾經寫過信給你嗎?艾芬妮明天晚上結婚了,你當然是應該到的。我想你總還有一套衣服可以換的罷。你身上的這套衣服倒也不壞,只是太舊一點了。……哦,你有一套漂亮衣服嗎?那就好。這回是打仗以後餓狼陀的第一次婚禮呢。據說還備茶點,備酒,以後還有跳舞。我真不曉得他們怎麼辦的,在這麼窮的時候。」
她們經過了米家的地方,現在剩的只是兩道臺階和一條甬道了。惠家的地方更是一片乾乾淨淨的平地,連牆基石和煙囪都不見一點蹤影,原來都已被人載走了,現在還留著一些大車的車轍。艾家的磚房還在那裏,上層已經經過一番的改造。彭家的房子雖也還在,卻已破爛不堪,屋頂只用木板蓋著,大約還有人將就住在裏邊。這些房子裏都看不見一個人影。這是思嘉心裏巴而不得的。因為她現在實在不願意看見人。
「他跟我並不相干,」思嘉很勉強的說。「你到馬崗去之後,我是跟他鬧過的。現在他——他在那裏呢?」
「俺並不是新放出來的黑人,」那趕車的憤然答道。「俺是老陶小姐家的,這馬車也是她的,俺不過替她趕出來弄幾個外快罷了。」
「我倒覺得很應該,」思嘉說。「去年這一年,我們陶樂要是也有這麼些給錢的房客,我們也不至於窮到這樣了,可是我們那裏只有白住的客人。」
她看見車站上這般清靜,就不由得回想起一八六二年那天早上的情景來。那時她新做寡婦,頭上披著黑紗,心裏懷著煩悶,但是車站上車馬喧闐,非常熱鬧,竟使她興奮得忘記愁惱了,現在看見這般的冷落淒涼,即使她本無愁惱也不免要惹起愁惱來。於是她深深嘆了一口氣,一面是不勝今昔之感,一面是因現在要步行到白蝶姑媽家裏去,未免太掃興了。但是她仍舊抱著希望,希望過一會兒到了桃樹街上,也許會碰到熟人拿馬車帶她去的。
吃完了晚飯,她就向白蝶姑媽問起家裏的經濟狀況來。她也明知道白蝶姑媽是不能幫助她的,但仍存著一線的希望,因便冒冒昧昧的提出這問題來了。按禮貌講呢,這個問題提得實在太唐突,但是白蝶姑媽因有思嘉給她做伴兒,正是高興得了不得,再也不覺得什麼唐突不唐突了。她便痛哭流涕的對思嘉訴說種種的苦情,說她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她那些田地、房屋、現錢都到那裏去了,總之是弄得乾乾淨淨的了。至於各種的捐稅,當然照舊要繳的,她卻已經沒有錢可繳。又說她現在唯一的財產就是這所住家的房子,卻不曾想到這所房子是媚蘭跟思嘉也有份兒的。又說亨利伯伯現在的能力也只能替她這所房子繳捐稅,此外是每月給她一點錢做生活費,雖則她收他的錢覺得很差辱,但也無可奈何,不得不收了。
這時候正有一黑人在嬤嬤面前慢吞吞的踱著方步,她便將手裏的提包狠命一擋,擋得那人搖搖幌幌的衝過一邊去,同時她大聲回答思嘉道:「俺給這黑鬼擋住路呢。這地方討厭極了,嘉姑娘。那來的這許多北佬跟這許多黑人的!」
當時只見少數裝貨的火車在貨車旁邊卸貨,此外就是幾部滿是爛泥的公用馬車,趕車的人都是陌生的。私人的馬車就只看見二輛,一輛是轎車,一輛是篷車,篷車上面坐著一個衣服華麗的女人和一個北佬的軍官。思嘉一經看見了那軍官的制服,就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氣。雖則白蝶姑媽常常寫信給她,說餓狼陀現在有北軍駐守,並且滿街都是兵,但是她現在驟然看見這種藍色的軍服,竟不由得嚇了一跳,她一時想不起戰爭已經停止了,彷彿那個藍軍服的人還是要來迫她,搶她,侮辱她似的。
「是野雞馬車呢!」她嘟噥著道。「嘿,你這黑鬼,你知道咱們是什廢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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