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哦,遠得很哪,一直在北頭呢,」思嘉答道。這時她聽見那個兵士說話很和氣,心裏覺得暖和一點起來了。
「現在你好些了罷。我從你的皺眉頭可以看出來的。」
那個胖軍官對那青年軍官打起嘟囔來。
「我不要你的忠告。」
她謝過了那兵士,走上了一陣臺階,推了門進去。那門裏黑洞洞的,也有一個門崗迎了出來。
他很快的將自己的手蓋上她的手,將它緊緊的撳在自己臂膀上。
她的下顎緊張成了四方形,她的眼睛轉成了翡翠的顏色。
「這就不是一個高等女人的手了,」說著,他將那兩隻手一扔扔回她懷裏。
「你不要小氣罷,瑞德,」她嬌聲媚態的說。「我的確是要幾個錢呢。我請你借我三百塊錢。」
「現在我還不能真正跟你親一個嘴嗎?」
「沒有。」
那幾個軍官點點頭,出去了。只有那個青年軍官逗留在門口。
「我們現在打開天窗說亮話。你這回到這裏來看我的真正目的到底是什麼,你為什麼要用這套狐媚的手段,要說是為我而來,替我著急?我幾乎上了你的騙了呢!」
他也出去了,隨手將門關上。
「你再喝一點,」瑞德說。
她不自願地接觸了他的眼睛,臉上現著倔強和煩亂的神色。只見他的黑眉毛飛舞著,他的眼睛閃爍著。
「即使我願意給你,我也不能夠給你。現在我身邊是一個子兒都沒有,也沒有一塊錢存在餓狼陀。錢是我有幾個的,不錯,但是不在這裏。要問它放在那兒,到底有多少,那我自然不便告訴你。若是要我開一張支票給你,北佬馬上就要像老鷹撲小雞似的撲了來,那就你我大家都要拿不成了。你想怎麼樣?」
她仍舊不開口。他就突然暴躁起來了。
好罷,他終於打到題目上來了。這機會不可錯過!她便深深倒吸一口氣,正視著他的眼睛。這時她因急乎要去迎受自己心裏最最害怕的一著,以致一切柔媚的姿態都失去了。
「是的,我希望是等吃夠了苦頭就可以出去的。」
「他們要的,只要他們能夠再得到一點不利於我的證據。」
「這你管得著?」
那士兵拉開另外一頭門,指指她叫她自己進去。她一看那間屋裏熊熊的生著一爐火,一張長桌子上放著許多文卷,周圍坐著好些個穿藍軍服的軍官。
「你這個人說話也太魯莽了。我不過是剛剛騎了幾天馬,沒有戴手套,才把手弄壞的。」
「管得著得很。除了我之外還有別的男人做你的候補人嗎?告訴我!」
「他們不見得真要絞殺你罷?」
他的聲音非常之溫柔,卻是略帶點兒顫抖。思嘉抬起頭來看看他的面色,覺得他並沒有從前那種懷疑和嘲諷的神氣了。因而她心裏越發覺得難為情,不能不將頭重新低下。他想不到事情竟會出乎自己意料之外的順利。
「三百塊錢。這數目不小啊。你到底有什麼用?」
看他的神氣好像是自得其樂,及至他開口說話,他的聲音是冷酷之中帶著溫婉的。
「那就好了,你當初那樣對待我,原也應該覺得慚愧啊。」
「那末你為什麼不早對我這麼說,偏要先來挑撥我這顆容易感受的心呢?你知道我這顆心脆弱得很,經不得美貌女人一下挑撥的。不,思嘉,你不要哭。你是什麼把戲都玩過的了,就只除了那套把戲沒有玩,你若真得玩起來,我想我是經當不起的。現在我既然發現你所要的是我的錢,不是我這出色的人品,我的感情立刻就被失望扯得粉碎了。」
他毫不在意地往椅背上一仰,就對她的緊張的面孔牢牢看著,他自己面上現出一種莫測高深的表情。他的眼睛底裏有一點東西在那裏閃爍,可是他不說什麼。
「哦,唔」她含糊其詞的說道。
等到回復了知覺,她發現自己渾身骨頭都發痠,仰在一把椅子上,帽子已被摘去了。瑞德正在挼她的手腕,焦急地瞪著她的面孔看。那個青年軍官也在旁邊,正拿一杯白蘭地在那裏灌她。還有幾個軍官也在旁邊交頭接耳的說話。
「這話怎麼講?」
那兵士的口音也是一種中西部的鼻音,可是也非常之和氣,而且恭恭敬敬的攙扶著她。照這麼看起來。可見北佬兒也並不怎麼壞的了!
思嘉本來沒有要哭的意思,便對那兵士微微一笑。那兵士向另外一個兵士道:「你帶她到司令部去罷。」思嘉謝過了他,便跟著第二個兵士去了。
「替你留餘地,讓你把真情放在肚裏不說出來嗎?那是我不見得會肯的。我在這裏可供消遣的東西太少了。我從來沒有聽見過這樣能夠使人滿意的話呢。」突然他笑出一種嘲諷的笑來。她聽見了這種笑聲,立刻從椅子上跳起來,抓起了她的帽子。
瑞德卻不讓她再往下想,急忙對她說道:「阿呀,我的天,思嘉,你的意思不見得是——」說著,他將她的手狠狠地捏了一把,捏得它骨頭都快要碎了。
「不過,我記得從前我老著臉向你提起這話的時候,你是曾經把我趕到門外去過的。並且你還罵了我許多醜話。還說你不願意『養小豬玀,』現在我並不是要揭你的瘡疤。我只怪你的性情非常特別。你不願意為自己的快樂做這樣的事,現在為了肚子餓,卻願意做了。這就證明了我平日的一種意見,一切所謂德性都不過是代價問題了。」
「附加抵押品,就是我的投資的擔保品。當然,我是不願意拿錢去白丟掉的。」他的聲音非常的平滑,分明是在哄騙她,但是她並沒有注意到。她還以為事情可以挽回過來了。
「哦,我一向都很好,謝謝你,陶樂現在也一切都好。當然,在謝爾門的軍隊剛剛開走的一段期間,我們的日子是非常難過的,不過幸而他們沒有把我們的房子燒掉,家裏的牲口也有一部分保全下來的。今年我們的棉花收成也還不錯,也居然還有二十包。當然比從前是相差很遠了,可是現在人手不夠呀。爸說的,明年總一定可以更好些。可是瑞德,現在住在鄉下厭人得很!跳舞也沒有了,宴會也沒有了,大家碰了頭,沒有什麼可說的,總都說日子難過!天曉得,我真是厭倦極了呢!及到上禮拜,我就悶得快要害病了,爸爸這才叫我出來玩幾天。因而我先到這裏來,打算在這裏添做幾套衣服,然後到曹氏屯看我的姨媽去。哦,瑞德,要是我能夠再有舞跳。那該夠多麼有味兒啊!」
思嘉紅起臉來。昨天來的一定是瑞德常常來往的一個婊子了,大概就是華貝兒罷。現在這些北佬一定也當她是一個婊子。這是叫人受不了的。那怕是為著陶樂的前途,她一分鐘也耽不下去了,不能再受這種侮辱了。但是她正將手放在門把子上預備開門出去的時候,忽然有一個青年軍官追上前來,很和氣的看了看她,對她說道:
「因為什麼。」
「你喝。」
「沒有忘記,」她沒奈何地說道。
「昨天下午。」
「你的手當然不關我的事,」瑞德冷然的說著,就傲慢地向椅背上一仰,面上是一片貼平的空白。
「你有什麼事,太太?」他的口音是一種中西部的土音,但是他的說話很客氣。
「不,我並不預備,」他說。
她說了這幾句話,就覺得呼吸鬆了許多。她想瑞德既是這種人,現在他乘人之危,自然要儘量磨難她侮辱她一頓,以洩從前種種的氣憤,並且報復剛才受到的一番欺騙的。好罷,儘管他去磨難侮辱罷。這是她能夠忍受的。什麼她都能夠忍受的。為了陶樂值得忍受的。於和_圖_書是她在一剎那之間,想像起了一天仲夏的天氣,一個蔚藍的天空,自己懶洋洋地躺在陶樂的碧綠草地上,仰望著朵朵的白雲。欣賞著陣陣的香氣,靜聽著悅耳的蜂鳴。這是多麼堪以憧憬的境界呀!為了這個還有什麼不值得犧牲的呢?
「你把聲音放低些呀,我想你不見得要讓北佬聽見罷。人家有沒有告訴你說你的眼睛像貓兒——像黑暗中的貓兒嗎?」
她抬起了頭。
於是她踮腳尖兒走下了樓梯,偷偷兒的溜出了門口。她為避免那些鄰舍人家的眼目,特地從一條小街裏穿了過去,穿到一個停車的站頭,便站在那裏等著什麼順路的車輛可以讓她搭了去。那時的太陽在雲頭裏鑽進鑽出。忽隱忽現,一點兒沒有暖氣,加之一陣陣的冷風吹進她的裙子,使她不由得一陣陣打起寒噤來,身上的大衣本來是秋天穿的,無論她繃得怎樣緊,仍舊禁不住簌簌地抖著。等了好一會,好容易看見一部破騾車趕過來了,看樣子是往市政廳那邊去的。趕車的是個老太婆,嘴唇伸得一尺長,帶著一臉孔的不高興。思嘉硬起了頭皮,向她打了個招呼,要求讓她搭了去。那老太婆雖然不拒絕,分明是老大不願意的。於是思嘉心裏想,一定是我這套新行頭使她看不過眼了。
「那末你一切都很好,要錢並不要得很緊急。唔,我聽見了心裏也就高興了。我是巴不得老朋友們都好的。」
「這才是實話了。那末你嘴裏說的是愛,心裏想的是錢。好道地的女性啊!你的錢要得很緊嗎?」
她恐怕他突然抬起頭,反而要把她自己臉上的表情看出,便又急忙垂下了眼睛。她知道自己臉上一定已經寫著一種勝利的神情了,這是他一眼就會看明白的。她以為他馬上就要要求她跟他結婚了——至少也要說他愛她了,那末以後就……誰知她從眼睫毛的幕裏將他窺看的時候,卻見他正把自己的手翻了一個身,使手掌朝著上面,在上面親了一下,便突然的抽進一口氣。經這一來,她不覺也低下頭,向自己手掌上看了一眼,誰知不看猶可,一看就不由得突然打起寒噤來。原來她一年以來不曾仔細看過自己的手掌,現在才知道那隻手掌已經不是她自己的了,絕不是她郝思嘉小姐那隻雪白粉|嫩的手掌了,只見它又粗又黑,還長著許多大大小小的疙瘩。指甲是碎的碎,斷的斷,長長短短參差不齊的,掌心是東一個西一個的長著繭子,拇指頭上還有一個給滾油燙了的泡泡,紅冬冬的實在不雅觀。她看了才一剎那,就不由自主的急忙捏緊了拳頭。
「嗨,愛爾蘭人真是再硬不過的種族呢,」他一面說,一面將椅背仰平了,並且抽出褲袋裏的兩隻手來。「有許多東西並不值得看重的,他們偏偏看得非常重,例如土地罷。我想天底下的土地到處都是一樣的,有什麼彼此好分呢?現在,思嘉,讓我來把事情說個明白罷。你此番來,是來跟我做買賣的囉。你的意思是,我給你三百塊錢,你就做我的情人,是不是?」
「這也該怪我自己的記憶力太差。我明明知道你這人的脾氣跟我自己的一樣,無論什麼事情都絕不會沒有目的的。現在讓我猜猜看。你到底是什麼一種詭計,韓太太,難道你竟會這麼癡心妄想,當我會向你求婚嗎?」
「我看是可以的了,那末,請你告訴我一句話。你所要釣的魚兒是不是只有我一條?」他一面問,一面尖著眼睛,注意觀察著她臉上的變化。
「現在,瑞德——」
「是嗎?」
穿衣裳沒有人幫忙,原是一樁困難的工作,但是終於被她穿上了,帽也被她戴上了。於是她急忙跑到白蝶姑媽房裏去照鏡子。一看自己經這一下裝扮,果然已煥然一新了。那頂帽子上的幾枝雞毛簌簌抖動著,加上那一種天鵝絨的苔綠色,映得她的眼睛非常之光彩,差不多同翡翠一般。那件衣服也顯得非常鮮豔而大方。想不到一套新衣服的效力竟能有這麼大的!她覺得越看越得意,不由得仆上前去跟鏡裏的影子親了一個嘴。然後她圍上了母親留下的一條圍巾,卻恨那條圍巾已經褪了色,跟這衣服實在調和不起來,但也沒有法子了。然後她打開了白蝶姑媽的壁櫥,挑了一件黑闊堂布的大衣來穿上。那是白蝶姑媽只有禮拜天才捨得穿的。然後又插上了自己從陶樂帶來的一雙鑽石耳墜子,並且搖了幾搖頭,試試它的效果怎麼樣。只聽見嚓嚓的響了幾聲,心裏便覺得十分舒適。於是她叫自己牢牢的記著,過一會去跟瑞德說話的時候,一定要多搖幾回頭的。
「你也太亂來了,怎麼就去把他叫來呢?你知道是有過命令的。」
「不。」
「哦,你實在是不至於這麼壞的,瑞德。你不過是故意這麼說說罷了。」
「我的耳墜子。」
「哦,瑞德,不要這樣罷,讓我什麼都告訴你罷。我這錢實在要得很緊。剛才我說一切都很好的話,是騙騙你的。實在是,一切都糟得很呢?父親是——是——失了常態了。自從母親死後,他一逕都那麼怪里怪氣,一點都不能幫我的忙。他簡直像個小孩兒了。而且現在家裏已經一個作手都沒有,棉花沒有人種,吃飯的人倒有十三個。還有那稅錢——漲得非常之高了。瑞德,我什麼都告訴你罷。這一年以來,我們一逕都差點兒要餓死。哦,你真不知道呢!你是不能知道的?我們從來沒有吃飽過肚子,醒著是挨餓,睡了又挨餓。可怕得緊呢。暖和點的衣裳一件也沒有,孩子們都在挨凍,害病,並且——」
她又嚥下了一口,當即覺得全身溫暖起來?氣力也漸漸回復?兩腿就不發抖了。於是她推開了酒杯,想要從椅子上站起來,但是他一把將她撳了回去。
「什麼什麼?」
她嘴裏雖然說這種強話,心裏卻在恨恨的想著:我為什麼這麼蠢,我是早就應該把白蝶姑媽的手套借來或是偷來的。可是我沒有想到我的手會是這種樣子的呀。他當然是要看出來的。現在我已經發了脾氣,大概事情全部破壞了。可惜的是功虧一簣呢!
「那末你在陶樂日子過得很好呢?是不是,收了棉花多得幾個錢,你就可以出門來玩兒了。你這雙手到底是做什麼的——耕田嗎?」
「你們要是有話說,可以到那間傳令兵室裏去說去。可是你們進去了不許閂門。外邊有人守著你們的。」
「我不懂你為什麼一定要這麼的。你儘可以放開了陶樂,住到白蝶小姐這裏來。她那房子本有一半是你自己的。」
那末好,以後他就不好對付了!但是思嘉仍想克服這種障礙,所以不得不平心靜氣的忍受著。
「你預備給我錢嗎?」
「你還不能走,再等一會兒,你也許再要暈過去的。」
「我看她現在好些了,諸位先生,」瑞德說。「我感謝諸位得很。她聽見我這案子要執行,就嚇暈過去了。」
「不過,瑞德,我總不懂,你到底為了什麼要去幹這種蠢事呢?你既然明明知道我們是要吃癟的,又為什麼臨到末了還要去投軍呢?而且你平時又常常說,只有白癡才會把自己的身子送給人去做鎗靶子的!」
她飛舞著她的濃眼睫毛看了他一眼,隨即又重新低下了頭。
她喝了一口,當即嗆咳起來,但是他仍舊把杯子送上去,她又喝了一大口,那一股熱流就打她喉嚨裏灌下去了。
「看你的樣子,生活過得舒服的緊呢,不然不會扮得這麼標標緻緻的!要不是門和圖書口有兩個北佬在那裏,那我就要——可是你放心,親愛的。你請坐下罷。我不會像上次那麼利用機會的。」他假裝深為悔恨的樣子,摸了摸面頰。「你老實說罷,思嘉,那天晚上的事情,你到底覺得自己有點自私自利呢?你就想一想我替你做的事罷。我替你偷了那匹馬,是拿性命去拼來的呢!你想我拼了性命得的是什麼?讓你臭罵了一頓,還吃你狠狠的一個巴掌!」
「好罷,好罷!那末都是你的責任了。」
思嘉就在爐邊一張椅子上坐了下去,對那胖軍官瞪了一眼,報上了她的名字。那個青年軍官就匆匆披上了一件大衣,開了門出去了。思嘉將腳伸到火邊烘了烘方才覺得天氣非常冷。不多會兒,就聽見窗外有人說話,裏面夾著一陣笑聲,分明就是瑞德的。隨見那門開進來,果然是瑞德。他頭上沒有戴帽子,頸上胡亂圍著一條長圍巾,好久沒有薙頭了,身上髒得很,但是神氣還是那麼好。他一經看見了思嘉,眼睛裏立刻現出一種高興的光彩。
她緊緊地閉著眼睛,嘗試要擠出幾顆眼淚,但是忽又記起了應該將頭抬起點,好讓他來親自己的嘴,誰知抬了半天他卻不來親,於是她感到了非常失望,只得又把眼睛睜開一絲來,冒險將他窺看了一眼,只見他低著頭,拿住自己的一隻手放到嘴邊去親著,又將自己那一隻手也拿了上去,放到他面頰上熨貼了一回,她本來盼望他要有粗魯舉動的,不想他竟這樣的溫文爾雅,倒不由得吃了一驚。她很想看看他臉上的表情怎麼樣。但是他的頭是低著的,她無法可以看見。
「算了罷,你是巴不得我在絞人臺上吊得高些呢!你的心事已經明明白白在臉上寫出來了,猶之你的苦工明明白白在手上寫出來一樣。你是想問我要求什麼,而且你的要求非常迫切,要掩飾也無可掩飾了,但是你為什麼不痛痛快快的對我說呢?如果是那麼的話,也許你得到的機會還可以多些,因為我對於女人的德性如果還有一件覺得可尊重的話,那就是坦白,誰知你卻不肯坦白,偏要戴著這種耳墜子,騷頭騷腦的像婊子拉客!」
後來她一查白蝶姑媽的手套,誰知她就只有一雙,給她自己帶出門去了。女人家不戴手套,實在是大失體面的事,但是思嘉自從離開餓狼陀,就一逕都沒有手套戴。加之她回到陶樂去做了這許多月的粗生活,那一雙手實在不很雅觀了。可是現在也沒有別的法子可想。她只得把白蝶姑媽的一副小手籠拿來套起來,也算不至光手板。於是她再對著鏡子照了照,覺得色|色齊配了,總算打扮得像個樣兒了。現在看見她的人,再不會有人疑心她窮了。
「我的行為用不著你來教訓,」她一邊說著,一邊疲倦地戴上了她的帽子。她心裏覺得詫異,這人頸上已經套著了絞罪的索子,怎麼還能這樣輕而鬆之地嘲笑別人的?
思嘉記得瑞德每次像這樣嘲諷自己並且嘲諷別人的時候,實際卻是說的赤|裸裸的真情話,因而她急忙抬起頭來看著他,同時心裏掠過一串的猜測。「難道他的感情真的受傷嗎?難道他對於我真是有意的嗎?難道他當時看見我這雙手掌,真的預備要向我求婚嗎?或者雖不是正式求婚,也要像以前那兩次似的,要我做他的情人嗎?如果他真的有意於我,那我還是可以將他收伏的。」然而他只拿一雙烏溜溜的眼睛搜索著她,絲毫不像一個愛人的樣子,隨即他就輕輕的笑起來了。
「的確,你穿起跳舞衣來要美麗得多,這是你自己也知道的。所以我猜想你此番出來的真正理由,是跟那班鄉土老兒的朋友鬧厭倦了,要出來推廣交際範圍罷。」
「那末你是一個多麼冒險的投機家啊,思嘉,」他嘲諷道。「你當我現在關在監牢裏,不能夠親近女人,便是一個絕好的機會,就來投一下機看,以為我會像一條鰷魚,一口把你的香餌啣去的。」
「哦,瑞德!」她就哭了起來,一面將手撳在胸口上。
「你不要忙,太太。你請坐在爐子旁邊烤一會火罷。等我來替你想法子。你叫什麼名字?昨天來的那一個——那一個女士他不肯見呢。」
「你喝下去。」瑞德將那杯白蘭地送到她嘴唇上說。現在她一切都記起來了,但只虛弱地將他瞪了一眼,因為她已經疲倦到沒有發怒的氣力。
「那末又是一個希望破碎了。但是請你替我想一想,我曾經去把自己獻給了國家,曾經在雪地裏打過仗,曾經得過最最厲害的痢疾——我吃了這許多的苦楚,你難道仍舊不給希望給我嗎?」
「我想我剛才暈過去了罷,」她說,但是她覺得自己的聲音彷彿是從極遠的地方發來的,不由得大吃一驚。
「那末你這許多錢是從那裏來的呢?是投機來的嗎?白蝶姑媽說——」
「唔,你一定有用處的——一定有的——那是個好莊子呢。你的錢絕不會白丟的。等我明年收起棉花來就還給你。」
「你又誤會了。關於丟棄你那樁事,那是——對不起得很——我一點兒都不覺慚愧的。我慚愧的是我自己投軍的事情。當初我穿著那麼雪亮的靴子。那麼雪白的襯衫,還掛著兩隻手鎗,不知怎麼竟會貿貿然的跑去投軍去!後來我跑過了幾十哩雪地,弄得靴子也破了,大衣也丟了,肚子也餓癟了,卻是始終不曾想起要逃過。現在想起來,簡直是白癡呢。可是這種白癡是血裏帶來的,也真叫我沒有辦法,現在不必去講理由罷。只要你饒恕我也就夠了。」
那隊長又笑起來。
「你還記得圍攻的時候,有一天夜裏在白蝶姑媽的廊子上嗎?當時你說——你說你是要我的。」
「哦,瑞德,我是替你發愁呢!我替你擔心得很呢!你什麼時候可以離開這個可怕地方呀?」
他媽的!那末他當然是有錢的了。她因而覺得非常興奮,話就不容易說得十分溫婉了。
這時思嘉還是一肚子的氣,很想回他幾句尖話兒,但是她竭力忍住了,勉強裝起了一副笑容,露出了兩個酒靨。瑞德拖了一把椅子到她面前來,她也就不知不覺的將身子仆上前去,很親暱的捏住了他的臂膀。
一到了市中心的公場上,那座白圓頂的市政廳便已矗立在面前。於是思嘉向那老太婆道了聲謝,跳下車,賊頭賊腦的四下看了看,怕有熟人在旁邊看見。然後她極力擦著兩片面頰,希望擦起一點紅暈來,又狠狠的咬著自己的嘴唇,想把它咬得紅些。然後整了整帽子,理了理頭髮,再向四面掠過了一眼。只見那座市政廳的二層樓房子還是完完整整的,只是四面已燒得一片精光,只有它孤孤零零的矗立在灰色天空底下。那一片焦土上面,有一圈草棚子搭在那裏,大約就是北佬的營房了。那些營房門口到處都有北佬在那裏來來往往。思嘉將他們看了著,不由得有些寒心,自想跑進了這些敵人的營盤裏,怎樣能去找瑞德呢?
她聽見他提起這件事,便又記起了前情,不由得突然泛起一陣忿怒,因而將頭翹了翹,翹得那雙耳墜子簌簌響起來。
「你瞧著我,」他終於抬起他的頭說,他的聲音是很平靜的。「不要這麼垂頭喪氣罷。」
「給陶樂交稅錢。」
「那末你終於要說出你的真使命來了。我也知道你現在演的一角,絕不會是『探監』的。那末你要求什麼?錢嗎?」
「我不信。你總一定還有五六個候補人在那裏。而且你這提議一定有人會得接受的。這我可以有十www•hetubook.com.com分的把握,所以我現在要給你一點忠告。」
「啊,我的天!」她哭道。「你是一個傻子嗎?我是不能放開陶樂的。那是我的家。我絕不肯放開它的。只要我還有一口氣,我絕不能放開它的。」
「又是白瑞德!這個人的朋友倒多呢,」那隊長從嘴裏拿下一隻雪茄,笑著說。「你是他的親屬嗎,太太?」
「我這錢是馬上得要的,他們就要把我趕出去了。我們從前那個天殺的總監工就要來佔去了,而且——」
「你想拿這方法去嘗試的是不是只有我一個人?」
那些軍官聽見這句話,都不由得笑了起來,思嘉經他們這一下笑,馬上轉過頭去四下看了看,啊呀我的天,現在有這許多軍官在面前,她怎麼好開口跟瑞德說話呢?難道瑞德的案子就會這麼嚴重,非得隨時有人監視他不可嗎?正在為難,卻又被那青年軍官看出來了,他便打開了裏邊一道門,對裏面的兩個兵士低聲說了幾句話。那兩個兵士就拿起了他們的鎗,走到穿堂裏去了。
他聽見這話,臉上又回復了一個隱約的微笑。
說著,他把一雙烏溜溜的眼睛搜索著她,同時將她的手捏得再緊些。
「他的妹妹不少啊,昨天剛來過一個妹妹呢。」
他做著一副怪樣子對她看著,臉上仍舊是莫測高深,到底看不出他對她這提議是歡迎還是拒絕,於是她著急起來了。她覺得自己的面頰有點熱烘烘。
思嘉往椅子上坐了下去。這番說話已經有點岔出她所希望的方向了。他初初看見她的時候,他好像非常和善非常高興的,怎麼一下子又會變了呢?
「沒有了,謝謝你。」
「哦——真有這回事嗎?」
「我不喜歡你這抵押品。我並不是一個墾植家。你還有別的可做抵押的沒有?」
那一片泥濘地上布著一塊一塊的石頭給人踏腳,她就小心翼翼地打那些踏腳石上一塊一塊的踩了過去。等到了消防局的門口,便有一個兵士上前攔住她。
她嘗試將手拔回來,可是被他抓得緊緊的,正拿他的大拇指頭在那些爾上挼著。
「這我不知道,」那個兵士搔著頭說。「這裏對於訪問的客人是不能隨便的,而且——」說到這裏,他忽然停住了,對思嘉盯了一眼。「怎麼,太太!你不要哭呀!請你到那邊哨兵司令部去跟咱們長官說去罷,他們一定會讓你見的。」
「謝謝你,可是他們不等你到山窮水盡的時候,不見得就肯絞殺你。」她這話是出於本心的。
怎麼他提起遺囑來了!她生怕自己神色之間要被他看出破綻,急忙低下了眼睛,但是已經來不及,因為他的眼睛已經帶著一種好奇的神色在那裏閃動了。
她的面孔一直紅到頭髮根。這一下羞辱非同小可。
「唔,我——」她裝出一種不好意思的樣子,又把臉紅了起來,這時候她要紅臉並不怎麼困難,因為她的確已經轉不過氣來,而且心裏像鼓一般在那裏跳的。「哦,瑞德,我現在想起那天晚上——在鬎鬁村——我對你說的那些話,實在懊悔得很呢。我那時候是——是嚇得太厲害了,心裏慌得緊了,你末,又那麼的——那麼的——」她低下頭去,看見他一隻棕色的手緊緊地覆在自己手上。「那時候我——我總以為再也不能饒恕你的了!可是昨天我一聽見白蝶姑媽說你——說他們要絞殺你了——我就突然的——突然的——」她對他看了一眼,那眼光裏帶著一種柔腸欲斷的神情。「哦,瑞德,他們要是真的絞殺你,我是活不成的呢,我是無論如何忍受不了的呢!你看我——」這時她覺得他眼睛裏跳躍著一種光芒,刺得她再也經受不起,便只得眨了眨眼皮,重新低下頭去。
「在額頭上親一親罷,像個好兄弟,」思嘉含糊的答道。
說著,他隨隨便便的對他鞠了一個躬,便抓住思嘉的臂膀,將她拉進那間黑沉沉的傳令兵室,隨手將門掩上了。然後,他和她面對面的站著,低著頭不住看著她。思嘉懂得了他的意思,便將頭抬起來湊了上去,同時從眼角裏送給他一個媚笑。
一時之間,她不能使自己的心去適應他的話。
「我倒覺得不大靠得住,」他又往椅背上仰了回去,將兩隻手插|進褲袋裏。「棉花的價格一天天的在跌了。現在日子很艱難,錢緊得很呢。」
「嗨,怎麼聽你這句話,你是變了一個人了!」他一面說,一面就笑了起來。「可是我也常常跟白蝶小姐提起了你,她始終沒有說到你改變脾氣的話兒。現在,思嘉,你再跟我談談你自己的事情,我跟你分別之後,你一向在做什麼?」
他說到最後一句話的時候,並沒有提高聲音,也沒有加強語氣,但是在思嘉聽起來,卻像重重受了一下鞭子了。當即她明白過來,要他向她求婚的事兒已經完全絕了望。因為他說這話的時候,倘使也像別的男人一樣,是帶著一團怒氣說的,或是老實不客氣的責備她一頓,那她都還有辦法可想,都還可以希望把事情挽回過來。無奈他的聲音像死一般的平靜,這就叫她不知怎樣才好了。他現在雖然已經做了囚犯,並且門外還有兩個北佬在看守他,但她仍舊覺得他非常危險,無論怎樣惹他不得的。
「我不管你願不願,我總不讓你暈倒在路上。」
「哦,瑞德,你在逗著我玩呢!你是有幾百萬家私的!」
「哦,瑞德,你是可以給我極大幫助的——只要你存點好心的話。」
「哦,你是很有心計的,怎麼就會讓他們絞殺你呢?我相信你一定能夠想出辦法來打勝他們,跑開這裏的!等到那時候——」
「我現在在監牢裏,萬想不到還能再見你一面,並且聽見你說出這種話來的。剛才他們把你的名字報告給我。我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呢!那一天晚上我為了愛國心的衝動,將你拋在半路裏總以為你是再也不能饒恕我的。現在你既然肯來看我,可見得你已經饒恕我了。」
「我再喜歡不過的就是對別人存好心呀。」
「還得再等一會兒。現在你覺得可以講明白話了嗎?」
「哦,瑞德,我真替你著急呢。你自己覺得有機會可以出去嗎?」
「你不要哄我罷。你是饒恕我的了。不然的話,像你這麼一位年紀輕輕的太太,怎麼就肯冒險到監牢裏來看人呢?而且還打扮得這麼漂漂亮亮。思嘉你這一回真是美麗極了!我看見你並不|穿得那麼破零零,也沒有穿著孝衣,就覺得該謝謝上帝!我看見現在的女人十中有九穿著千補百衲的衣服,要不就是披著一身的黑紗,真把我看得厭倦極了!你現在可叫我開心得緊了!來罷,你轉一個身,讓我仔細看看你。」
「今兒冷哪,你們太太們出門不大方便的,」那個士兵又說道,「你家離開這兒遠嗎?」
「不,謝謝你。那我寧可再等的。我希望你將來會讓我好好親一親。」說著,他把眼睛射到她的嘴唇上,並且一直滯留在那裏。「可是你現在來看我,我是感激極了。我從到這裏來以後,來看我的人裏面要算你是第一個正經人。你是幾時到這裏來的。」
「哦,你別這麼罷,亨利!你瞧,這位太太要凍殺了呢。」
他仍舊沒有抬起頭。她也仍舊不能看見他的臉,他毫不容情地將她的拳頭重新擘開來,眼睛對掌心牢牢的盯著,又將那一隻手也拿了上去,把兩個手掌並排的放著,低著頭對它默默的端詳。
「可是你總還沒有忘記,我曾經屢次對你明說,我是一個不結婚的男人呢。」
「我m.hetubook.com.com就是,」一個軍服上沒有扣鈕釦的胖子說。
「怎麼,當然的,我也是一個自私自利的怪物,你是一向知道的。凡是我給了人家的東西,我一逕都希望代價的。」
「是拿母親的窗帘子改做起來的,」這話說出口來實在難為情,但是她心裏著急得很,一時編不出一句謊話來。「如果單是挨餓受凍,我也都還受得了,可是現在——現在提包黨又提高我們的稅金了。而且這筆錢馬上得付。現在我只有一塊五元的金幣,此外什麼都沒有。可是這筆稅金我是不能不籌的!你明白嗎?如果我不馬上付出去,我就要——我們就要失去陶樂了,這是我們無論如何不能失去的!我絕不能放鬆它的!」
「當然我馬上就出來看你了。白蝶姑媽昨晚上告訴我這個消息,我——我昨晚上一夜都沒有睡覺呢。我覺得事情太糟了。瑞德,我心裏難過得很呢!」
「哦,瑞德,請你看上帝的分上……」她有些發急起來了,勇氣和鎮定都維持不住了。
「思嘉!」
「你不要我也要給你。目前我所能夠給你的似乎只有忠告一件東西了。你聽著罷,因為這是一個很好的忠告。當你要想向男人騙取什麼的時候,你千萬不要像剛才對我這樣開門見山的說了出來。你要做得委婉些,圓滑些。這樣才能得到較好的效果。這種手段你本來是懂得的,完全懂得的。不過剛才你要把你自己給我——給我做抵押品的時候,你是硬得像鐵釘一般的呢。我還記得從前跟人家拿著手鎗決鬥的時候,對方的人站在二十碼以外。他的眼睛就是像你剛才那樣的。那種眼睛叫人看起來是不大適意的呢,無論如何不能在男人胸口裏引起熱情來。親愛的,你要明白籠絡男人的方法絕不是這樣的。你把年輕時候的訓練都忘記完了。」
他的聲音裏面帶著一種溫和到近乎頑皮的調子。因而她又萌起一線希望來。她想事情還沒有到了完全不可收拾的地步罷。至於結婚,那當然是絕望了,但是絕望了倒好。因為他這人的意志這麼堅強,實在是令人可怕,就是想起要跟他結婚,也難免不寒而慄。但是她如果手段敏活些,向他的同情上和記憶上去運用一番功夫,也許還可以向他借到一筆債。於是她沉下了面孔,裝出一種向人求和的孩子氣的表情來。
那末他果然注意到了衣服上了。這是當然的囉,像瑞德這樣一個人,怎麼會不注意到這些事情呢?思嘉覺得有些興奮地笑了一笑,轉了一個身,伸開了臂膀,翹起了屁股,讓那鑲花邊的小裙子露出一點來。瑞德瞇細著眼睛,將她從頭到腳的細細端詳了一會,於是上自帽子,下至鞋跟,沒有一點東西逃過他的眼睛了。
「你不要急啊。我且問問你,你怎麼知道我仍舊還要你呢?又怎麼知道你自己值得三百塊錢呢?大多數的女人是沒有這麼高的價錢的。」
「還有什麼事用著我嗎?」
經他這麼開門見山的一問,話語就不能說的圓轉而委婉了。
「你沒有忘記罷?你回答我呀。」
「我——我還有我自己。」
「哦,親愛的,你看上帝分上!不要響!不要嚷!再嚷他們馬上就要進來了。你趕快靜一靜。難道你願意北佬進來看見你這樣嗎?」
「怎麼,思嘉!」
他拿眼睛探測著她,那眼光裏洋溢著一種惡意。
「現在,我這方面的實話已經說完了,就只還不曉得你到底為著什麼理由。那末請你也把實話說說看,你到底為了什麼才想我來跟你結婚的?」
「那末,你是要借錢。好罷,你既然跟我來講生意經,我也要跟你講生意經了。你拿什麼附加抵押品給我呢?」
而對於瑞德,最最重要的就是不要讓他疑心自己窮。她必須使瑞德相信自己,完全是為著感情的驅使才去找他的。
「你也不必難過,思嘉」他在她結帽帶的時候對她說。「等我吊在絞人臺上的時候,你可以來看我的,那你就覺得舒服多了。那時候你我就可以把前賬一筆勾消,就是這回的這筆賬也可以同時算訖了。而且我一定會把你寫進遺囑裏去的。」
「哦。你住嘴罷!」她嚷道,現在她能夠說出自己的感情,心裏倒覺暫時寬鬆了。「我這雙手做什麼工作誰管得著?」
「你倒也真會盤駁!」
「那末瑞德,請你看老朋友的面上,給我幫幫忙罷。」
這一句話不免使她微微打起寒噤來,但是她仍舊把一雙耳墜子搖得簌簌響。
她的一雙手早已緊緊的捏在他手裏了,她便跟從前一樣,立刻感覺到了一陣溫熱和生氣,隨後他不由她有個準備的餘地,就在她面頰上親親熱熱地吻了起來。這才又將她摟得緊緊的,叫了她一聲「我的親愛的小妹妹!」這時思嘉心裏亂得不知什麼似的,但是為要做得真像個妹妹,只得也裝出十分親熱的樣子對他笑了笑,心裏卻在暗暗的稱異:這人真是一個大流氓,坐了監牢也改變不了他的脾氣呢!
「當然,我是很好在這裏。白瑞德,你這人可恨極了,簡直是一個流氓!你既然不打算借錢給我,為什麼偏偏要我把什麼話都說出來呢?你也應該替別人留點餘地的。」
「哦,瑞德,你怎麼戲弄起我這鄉下女孩子來了!我明明知道,自從你那天晚上丟開我之後,你是從來不曾想到我過的。你既然有那麼些美麗的法國女孩子英國女孩子天天在一起,怎麼還會不忘記我呢?但是我今天這麼老遠的跑來看你,並不是送來給你戲弄的。我今天來,是因為——因為——」
「這種天氣,太太們是不應該出門的,」他又帶著責備的語氣說。「諾,這兒就是咱們的哨兵指揮處了。現在你自己進去,去找隊長說話罷。」
「可是你到底沒有碰到什麼呀。這就見得我對於你的信任是不錯的了。我料定你會得平平安安的到家,也料定路上不會碰到北佬的!」
她上床之後,一時睡不著,聽見外面淅淅瀝瀝的下起雨來,倒擔著一把很大的心事,生怕明天路上泥濘,要沾污她那件新衣服。誰知第二天早晨睜開眼,卻見斷斷續續的陽光射進窗口來,這才又覺得精神奮發。她故意嬾在床上、裝著十分疲乏的樣子,又不時的咳了幾聲假嗽。及等聽見大門口砰的一聲關上,知道白蝶姑媽已經帶了嬤嬤跟彼得伯伯到彭家去了,家裏只剩阿媽一個人了,她便急忙從床上跳了起來,立刻拿出了那套新行頭著手穿戴。
「我現在要田地做什麼用呢?」
她看了看前面的消防局,看見兩頭穹形的大門緊緊閉在那裏,前面有兩個門崗在那裏一來一往的走著。瑞德就在那裏邊,可是她怎樣去對那些北佬開口呢?那些北佬又要對她說什麼呢?遲疑了一會,她就挺起了胸膛向前走去了。從前她殺死那個北佬兒尚且不怕,現在怎麼就怕跟一個北佬去說話了呢?
「騎馬?見鬼罷!」他仍舊用著那種平靜的聲音說。「我說你是做工做壞的,我說你一逕都像黑人一樣在做工,我並不是怪你這個。我可要問你,你為什麼要騙我,說在陶樂一切都好呢?」
但是你剛才也幾乎要啣去了啊,思嘉心裏憤然的想著,如果不是我那兩隻手——
「這就是『也許會』的意思呢,我的傻孩子。」
「那末我拿陶樂給你做抵押。」
說了這番話,她自己覺得措辭非常之得當,既不說得太窮,也不說得太闊,心裏得意極了。
「我對於耳墜子並不發生興趣。」
「我的格言就是nihi desperandum一句話https://m.hetubook•com.com。」
思嘉聽見他說別的女孩子比她美麗、聰明、脾氣好。就不免有些生氣起來,但是又聽見他說她富有魅力,並且對她念念不忘,這氣當即就被打消了。照這麼看起來,他是仍舊有心於她的。這樣,事情就好辦得多。而且看他現在的態度也是非常好,竟差不多像個上等人了。所以現在她所需要的只是把談話的題目移轉到他自己身上去,以便她也可以對他表示沒有忘記他。然後——
「昨天下午才到這裏。今天早晨就出來看我嗎?啊呀,親愛的,你真太好了,」說著,他現出了一種真正覺得快樂的表情,是思嘉從來不曾見過的。思嘉心裏又是高興,又是好笑,卻也感著了一點羞慚,不由得將頭低下去。
「你放手!」
「這話是什麼意思?」
「你說——你從來不想要一個女人像想要我這樣的。你若是仍舊還要我,你就可以得到我,瑞德,現在隨便你說什麼我都可以做,可是請看上帝的面上,請你開一張支票給我。我的話是可以算數的。我可以賭咒,我絕不食言。你如果要我寫一張字據給你,我也可以寫。」
「你讓我走罷。我恨你。」
「這我感激得很,至於我幾時能夠出去,那是說不準的。大約他們要等把索兒再拉長一點罷。」
這一個「是」字本來是極不容易出口的,現在她既然說出口來,心裏就覺寬鬆了許多,而且希望也長起一點來了。他剛才不是說「我給你三百塊錢」嗎?而且他說這話的時候,眼睛裏射出一種惡魔的光芒,彷彿他覺得很有趣似的。
她的面孔變成一種醜惡的綠色,鼻子上突然長起雞皮疙瘩來,嘴唇扭曲得像她老子快要殺人的時候,她從椅子上一唬跳起發出一種不相連貫的哭聲,以致隔壁房間裏的模糊語聲突然都停止。瑞德像一頭豹似的,急忙趕到她身邊,一隻手悶住她的嘴,一隻手緊摟住她的腰。她發狂似的掙扎著,想要咬他的手,踢他的腿,並且發出一種尖叫來,藉以發洩胸中的失望和羞憤。無奈他那條臂膀摟得她跟鐵箍一般,任她怎樣也掙扎不脫,同時那一隻手也悶得她連氣都轉不過來。隨後他白著臉,瞪著眼睛,將她一把抱進了懷中,往椅子上一唬坐下去。
「你瞧,我這人是給他們嚇得這種樣子了,思嘉,」瑞德說。「謝謝你,隊長。你這人太好了。」
「這也虧你問得出!你總也知道,聯盟政府只有一副印刷機,並沒有造幣廠的呢。」
「我要看這裏邊的一個人——他是這裏的一個犯人。」
「我並沒有饒恕你呀。我還當你是一條獵狗。」可是這「獵狗」兩字叫得非常之親熱,不啻是叫他「寶貝兒。」
「你這人真是沒有心肝呢,思嘉,但是你的魅力也許正在這裏。」他說著,笑了起來,那笑容又跟從前一樣了,把一隻嘴角歪歪的彆著,但是她知道他是在恭維她。「因為,你當然是極富魅力的,富到法律所允許的程度以外了。雖像我這樣的人,已經磨練得頗有些麻木的,也不能不感到你的魅力呢。我平時接觸的女人多得很,也有比你美麗的,也有比你聰明的,也有比你脾氣好的,但是我只對你一個人念念不忘,這叫我自己也常常覺得詫異。尤其是在停戰以後的幾個月裏,我在法國跟英國,天天有許多美麗的女孩子在一起,跟你又好久不見了,可是仍舊時時刻刻要想起你,惦記你的近況不知怎麼樣。」
「你會傷心嗎?如果你傷心得很,我就要在我的遺囑裏提到你。」
其實她是什麼都不管的了,無論誰進來看見她也不管了。她只恨不得將他一刀殺死,別的任何觀念都不存在了。但是一陣眩暈突然掃過她。她不能呼吸,因為她的嘴被他悶在那裏。她又覺得身上的小馬甲像個鐵圈,將她愈箍愈緊。隨後她就覺得瑞德的聲音漸漸稀薄了,模糊了,他的面孔罩上一層迷霧了,而且那迷霧愈來愈濃,終至一點兒看他不見——什麼東西都看不見。
「我要見隊長,」她說。
「你當心,太太,別滑了腿,這些個石塊難跑哪,」那個兵士攙住思嘉的臂膀說。「你把衣服撩起點兒,免得爛泥濺上了。」
「照他們北佬的意思,我是應該立下遺囑了。他們大家對於我的經濟狀況似乎發生極大的興趣。他們每天都要把我提去審問一次,問的人每次不同,問的都是些傻話。外邊好像有一種謠言,說聯盟政府有一票神秘的金子被我吞沒了。」
「我並不要聽你的吃苦,」她說這話時仍舊努著嘴,卻從眼角裏給他一個微笑了。「我記起那天晚上的事情,仍舊還是恨你的,大約以後再也不能饒恕你。你自己想想看罷,那時候我是什麼事情都會碰到的,你竟那麼狠心把我丟掉了!」
「哦,思嘉,請你饒饒我罷!我一想起這樁事來就覺慚愧死人呢!」
她在椅子上癱了一會兒,嘗試喚起一些怒氣來撐支隹自己。但是她實在疲倦極了。她已疲倦到不能懷恨,也不能顧慮任何東西了。失敗壓在她精神上,跟一個沉重的鉛塊一般。她已經把一切東西都拿出來作孤注的一擲,現在卻都輸得精光了,就連一點傲慢心理也已輸掉了。這是她的最後希望的終結。這是陶樂的終結,也是他們大家的終結。她往椅背上仰著,閉上眼睛癱了許久,靜靜聽著身邊瑞德的沉重呼吸,同時那白蘭地的效力漸漸漾過她全身,給了她一種假的氣力和溫熱。末了她睜開了眼睛,對他臉上看了看,於是怒氣重新起來了。當她把一雙斜豎的眉毛深深鎖著的時候,瑞德臉上也就照舊泛出那種微笑來。
「是的——是他——是他妹妹。」
她覺得有些詫異,暗暗的想道:「再過一下我真的要哭出來了!我到底該不該哭呢?我如果真的哭出來,會不會像自然些呢?」
「是的。」
思嘉覺得他這句話非常可笑,心裏暗暗的欣幸,欣幸的是瑞德在外邊跑了這許多日子,對於這一帶地方的情形隔膜得很呢。其實那些所謂鄉土老兒的朋友,像方家、孟家,乃至於鍾氏坡萬葉的一些年輕小伙子,正都是貧病交加,在那裏劈柴耕作,早已沒有什麼跳舞了。但是她並不對他說穿,卻故意吃吃笑著,裝做被他猜中了似的。
「那末你這一身漂亮衣服是那裏來的?」
「那末你吃了苦頭一定都要想報酬的嗎?」
「這話方才像是你說的,但是你千萬不要恨。」
「哦,我是替你著急的!的確是——」
思嘉的面孔漲得緋紅,並不回答什麼話。
「請你看我面上,喝下去。」
她把他的臂膀輕輕捏了捏,重新露出兩個酒靨來。
「哦,瑞德,你這是什麼話呀!你如果是存心要侮辱我,那你說下去,儘管你侮辱好了,那錢可得要給我。」
「那一位是隊長?」
他突然撳住了她的肩膀。
「你們請放心罷,諸位先生,」瑞德一面朝過頭去對他們說話,一面仍把思嘉摟得緊緊的。「我這小妹妹不見得會帶傢伙來幫助我逃走的呢。」
「不,我並沒有饒恕你,」她說了,又努了一努嘴。
「那時候怎麼樣?」他將身子靠近了些,輕輕的問道。
「我寧可暈倒在路上,也不願在你這裏了。」
「你放手。我要走了。」
「我要見一個犯人,白瑞德船長。」
「哦,是——唔,也沒有什麼了不得,不過是有點用處罷了。」
「索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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