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那是謝天謝地,她暗暗想道。也許他一說起來,就可一直把她送到家裏了,於是大聲道:「你說罷!」
說到這裏,思嘉本想馬上開口問他借那三百塊錢,但是仔細一想,就又把這意思打消了。她知道他一定要怕難為情,一定會得吃吃的回不出話,但是結果一定不肯借給她,他這點錢是千辛萬苦弄起來的,希望明年春天可以跟蘇綸結婚,如果把它借出了,婚期就要無限期耽擱下去了。即使她能夠打動他的同情心,使他替自己將來的家庭著想,答應借她這筆錢,蘇綸也一定不肯答應的。蘇綸現在一天著急似一天,總當她自己已經是個老姑娘了,所以凡是足以延誤她的婚姻的事情,她一定要拼命的破壞。
「哦,你賺了錢了?」
我絕不讓蘇綸得到扶瀾跟他的店舖和木廠!
她聽他談到錢的事,興味就一下飛躍起來。於是她把濃眼睫毛遮住了眼睛,將身子那過去貼近他些。
「我不會告訴白蝶小姐的,可是你得答應我,思嘉小姐,以後再不要做這種事情。你要想想你父親——」
他紅起臉來,又閣閣閣的笑了一陣。他是在想蘇綸呢,思嘉鄙夷不屑地想道。
「哦,我不能,我不知道!我想她一定已經寫信給你的——哦,多麼丟人啊!」
思嘉心裏感覺到了她這一支不可言諭的援軍,腳上被那熱磚頭燙得火熱,於是剛才回家路上微微萌起的那一星希望,就熾成了一朵烈焰了。這朵烈焰掃過她全身,使她的心臟急急射出熱血去灌進她全身的血脈。她的力氣重新回復了,一時興奮得幾乎要大笑出來,心裏不覺狂歡地想道:到底還沒有慘敗到底呢!
「啊呀老天爺,你聽她!這是什麼話呀!孩子啊,這種話說不得的哪?你把濕襪子也脫下來罷。俺絕不讓你親自去買那東西!愛蘭姑娘要來找俺的。你乖乖兒躺著罷。俺這就替你去買。也許找到一爿不認識咱們的店家也未可知的。」
「今天費你不少的心了,我感激得很。我幸而遇到了你,勇氣重新起來了。」扶瀾臨走時,她將他的手緊緊的捏了許久,並且拿她的眼睛對他做了一番全力的攻勢。
「我到北佬司令部裏去的,」她隨口說了出來,把個扶瀾嚇得黃眉毛根根的豎起。
那天夜裏,芬妮的婚禮正式舉行了,接著果然還有跳舞會,音樂臺上還是老樂他們一般人。思嘉聽見那悠揚的樂聲,看見那雖則不甚輝煌的燈燭,竟像是上了天堂一般。又加大家都對她竭誠的歡迎,雖是梅太太,惠太太、米太太她們,從前對於她還不免有幾分輕視,現在久別重逢,轉覺親熱,都向地問長問短,特別問到媚蘭和希禮為什麼不來。
「哦,倒也沒有什麼的,不過皮肉受了一點傷罷了,」他像滿不在乎的說道。「受了傷之後,我被送到南方一個醫院裏,誰知我正要醫好的時候,北佬的騎兵隊突然衝到那地方來了。嗨,嗨,那時候緊張極了!我們是一點沒有準備的,倉促之間只得把所有的軍用品跟醫院裏的傷兵一齊搶到車站去。誰知我們這頭正在裝火車,那頭北佬已經衝進城來了。我們只得丟下了東西,單把裝人的車輛開出去。開了不多路,我們爬到篷頂上回頭看了看。嗨,嗨,好慘呢,思嘉小姐,我們在鐵路旁邊堆到幾哩路長的軍用品,都被北佬放起火來燒著了!我們只逃得一個光身子出來。」
「哦,你千萬不要去告訴白蝶小姐!」她真的急得哭出來了,這時她要哭本來不難,因為她身上又冷,心裏又苦惱,眼淚原可以一觸即發的,但是這一哭的效果卻大得驚人。扶瀾見她哭起來,立刻弄得無所措手足,只能口裏不住叫著「唉!唉!唉!」舉起手來對她亂搖一陣子。後來他忽然想起一個十分冒險的辦法,以為這種時候他就應該在她肩上拍了拍,算是安慰她的意念,但是這種舉動他從來沒有做過,竟不敢冒昧去嘗試。他只在心裏乾著急,覺得郝思嘉是個心氣高傲的美人兒,現在在他車裏哭,豈不是大糟其糕!又想起了郝思嘉這麼一個驕傲的人。竟會親自跑到北佬營裏去兜銷針線,於是他心裏同火一般燃著了。
「她做什麼事了?」
「哦,不會的!」扶瀾急忙說,說著馬上皺起眉頭來,彷彿他連想也不忍去想它似的。
「你把肩膀蓋緊,不要露出來。」嬤嬤一面將鏡子遞給她,一面笑嘻嘻的命令她道。
「我是蠢得很的,什麼事都不懂的,」她辯解道。「請你饒恕我罷。」
思嘉鬼頭鬼腦的向扶瀾瞟了一眼,扶瀾雖則剛剛聽到這個惡消息,卻也回了她一個微笑,他知道思嘉瞟他一眼的意思,是命令他把剛才說的事兒暫守秘密。
「哦,你那裏會蠢?你是十分勇敢的,你要把一副重擔子挑在自己肩上呢。我怕白蝶小姐也不能幫你多大的忙罷。我聽說她的財產失去大半了,就是韓亨利先生也不大好支持呢。我恨不得有一所房子可以讓和圖書你來住。不過,思嘉小姐,你要記得等將來蘇綸小姐跟我結了婚之後,你一定可以到我們家裏來住的,就是韓衛德也可以帶來。」
他對那馬嗝嗒了一聲,車子又向前輾動了。
「是啊,不過那時流行穿小裙子,小到腿子都看得出來的,你也學嗎?老姑娘的時代早已過去了,你不能拿她來比的,而且——」
她拖著沉重的腳步走了一程,那時白蘭地的效力便漸漸的消失了。冷風吹得她簌簌發抖,雨點打在她臉上,冷得像針刺一般。白蝶姑媽的那件秋大衣本來很薄,不多會兒就濯得跟水淋雞一般。透過了大衣,就要濕到裏面那件天鵝絨的新衣服,她也知道一定要糟塌完的,但是她已沒有心思去顧惜它了。兩旁人行道上的磚頭是七零八落的,有些地方竟是深到腳踝的爛泥塘,但是她連衣服也懶得去撩,就讓那長長的衣裾打泥塘拖了過去。因為她只覺得灰心和著急,再沒有餘地可容其他任何觀念了。
他嚇得往車座上仰了回去,憤怒和惶惑爭鬥起來。
扶瀾急忙跑過去拿了一杯葡萄酒和一張薄餅來。思嘉便和他在那凹室裏並肩坐著。看著場子裏的人跳舞。
「我的面色白得像鬼了,」她說,「我的頭髮亂得跟馬尾巴一般了。」
這些東西是蘇綸不配享受的。這該由她自己來享受。她想起了陶樂,那種咄咄逼人的神氣,覺得現在這個機會是她這生活的沉船可以攀援的最後一條木板了,無論如何不能將它放鬆的。因為瑞德已經使他失望了,幸而天賜這扶瀾給她,她怎好把這機會錯過呢?
「甘先生,我真想不到會看見你呢。我也知道自己太懶了,對於老朋友一向都疏遠得很,但是我不知道你在餓狼陀呀。我記得有人說你在美立塔的。」
「陶樂大家都好嗎?」
「怎麼,咱們在這兒遇到老朋友了!」她說。「您好啊,扶瀾先生?嗨,您現在闊起來了呢!俺要早知道思嘉小姐是跟您去的,俺就什麼心事都不用擔了。有您在一起。腌是可以放心的。俺也剛剛回家來,一看思嘉小姐不在了,俺就急得沒頭雞兒似的了。俺怕她獨自個兒出外去溜躂,街上有這麼許多剛放出來的黑鬼,不是玩兒的哪,怎麼,寶貝兒,你要出去也不言語一聲兒?你本來是在傷風的!」
「哦,扶瀾,這話我本來不應該說的,不過,我想,你反正已經知道了——她一定已經寫信告訴你——」
「嗯,這話一時叫我也難說。不過我總會想出辦法來的。」
「嗨,孩子,俺那裏會知道呢?可是你昨天的那張臉,俺實在是不愛看。俺又記得白蝶小姐曾經寫信給媚蘭小姐,說那姓白的流氓錢多得緊哪,這話俺是不會忘記的。可是扶瀾先生又不同了,他雖然長得不好看,到底是個上等人哪。」
「那是拿來搽的,你如果一定要知道的話!搽臉的。不要站在這裏像蛤蟆似的鼓著罷,趕快去罷。」
「我也佩服你的勇敢,」他恭維道,「可是我不願意你做出這種事情,你家的門風要被你羞辱完的。」
「我看見你高興極了,」他十分熱忱地說。「我不知道你在這裏呢。上個禮拜我還碰到白蝶小姐的,她並沒有說起你要來。有沒有人——思——陶樂那邊有人跟你回來的嗎?」
「這樣的雨,我是不去的。」
她繼續的嗚咽著,只是斷斷續續說著一些話,於是他心裏明白過來了。他想現在陶樂的景況一定十分不堪,郝先生又已失了常態,要她獨個人供給這許多人吃飯,她當然覺得困難極了。因此她才不得不到餓狼陀來找錢的。於是他又「唉唉」了幾聲,但是突然的,他發現了她的頭已經靠在自己肩膀上了。他並不知道她是怎麼靠上來的。他自然不曾伸手挽過她,然而她的頭明明在這裏,明明靠在自己胸口上不住抽咽著,這對於他是一種非常激動的新鮮感覺。他怯生生地在她肩膀上拍了拍,起先還是冒險嘗試性質的,後來看看她並不反抗,這才壯起膽子來,將她不住手的拍著了。他覺得她這麼伶仃孤苦的在這裏婉轉嬌啼,實在是可憐之極,但又覺得她這靠做針線弄錢的辦法,雖則勇敢卻是愚蠢的。至於她跟北佬兒去做買賣,那是不該之至了。
「你到北佬那裏去過了——但是思嘉小姐!你是不應該的。怎麼——怎麼……一定是你父親不知道的!一定是白蝶小姐——」
「你得去,要不我自家兒去。」
「你甭管啦,只問他們要胭脂就是了。」
「沒有,」她一邊把那車毯子拖上來緊緊包裹著,一邊回答他。「我是獨個人來的。我也沒有預先通知白蝶姑媽過。」
「嗯,」思嘉簡單地回答道,說著把被窩捲得緊些,覺得這樁事情也無用瞞住嬤嬤。「那麼你想我是來找誰的呢?」
「那末一定有了什麼事故了。你得告訴我。」
他現出了很自傲的樣子,思嘉便說:「多麼可怕啊!」
www•hetubook.com.com我是到美立塔去做生意的,做過不少生意呢,」他說。「蘇綸小姐沒有告訴你說我在餓狼陀住定了嗎?她沒有告訴你我開店的事嗎。」
她向來都叫他甘先生,從來不曾叫過他扶瀾,現在他驟然聽見她這麼親親熱熱的叫他,不由得又驚又喜。他當是她弄昏了頭,以至於語無倫次了,因而覺得她十分可憐,何況她是蘇綸的姐姐,只要他力量辦得到的事,無有不給她幫忙的。當時他拿出一條紅色的絲手帕來遞給她,她接過去擦了擦眼睛,就報他一個媽然的微笑。
「她下個月就要跟方東義結婚了呢。唉,我真是難過極了。這話還得我來告訴你!她怕自己要做老姑娘,因而不耐煩再等你了。」
她又想起蘇綸到底有什麼好處,竟能使這老傻子這麼巴巴結結的替她經營這個安樂窩?她覺得蘇綸不配有這麼一個赤膽忠心的丈夫,也不配做一個店舖和一個鋸木廠的主婦,等到蘇綸手裏有了錢,她一定就要擺起十分使人難堪的架子來,絕不肯拿出一個錢來幫助陶樂的。那時她身上穿起漂亮的衣服,名字上面掛著一個「密昔司,」她就要當自己跟陶樂脫離關係了,無論陶樂為那稅錢送給別人去,或是燒做了平地,她也一概不管了。
「可不是嗎?你的確是不像從前了。」
扶瀾見她對他的事情這麼感興味,不禁覺得心花怒放起來。因為他生平遇見的女人,除了蘇綸之外,都不過對他維持一種虛假的禮貌,現在遇見這思嘉,從前也是一個出名的美人兒,居然對他的事情這般關切,不由他不沾沾自喜了。他於是放寬了馬步,以便拉長些時間,可以容他說完自己的經歷。
「可不是嗎?可怕哪。那時候我們的人已經回到餓狼陀,因而我們的火車就開到這裏來了,後來不多時候,戰爭也就停止。那時醫院裏有許多磁器、小床、蓆子、毯子,沒有主兒來承認,看起來是北佬丟下來的。也許是我們軍隊的投降條件之一罷。」
「哦,生意經我雖然不懂。可是我覺得極有興味!請你講下去罷,我不懂的地方你解釋給我聽。」
「是的,」她無可奈何地說道。「你可不可以——」她裝起羞怯的樣子遲疑了一下。「可不可以讓我的手在你衣袋裏插一會兒!冷得緊呢,我的手籠又濕透了。」
「哦不!不!」
「到了明年春天我就是你的妹夫了,你用不著假癡假呆呀,」他硬作滑稽的口吻對她說。但是這個當兒,他看見她眼裏又含著眼淚了,於是吃驚地問道,「怎麼——怎麼一回事?蘇小姐不是害病罷?」
她像一隻母雞似的團縮做一堆,聽憑扶瀾去擺佈去。她剛才受了瑞德那麼一肚氣,現去遇到一個男人這樣巴結她,心裏覺得非常的適意。她一看扶瀾身上穿得很整齊。那部馬車也還是新的,就知道他近來的景況還不錯。但是她覺得他比去年聖誕節看見的時候又老了許多了。他臉上很瘦,很憔悴,一雙眼睛深深的陷了進去。那幾根薑色的鬍子也像疎了許多了。不過他神氣很好,又像是很有興致,跟那憔悴的面容彷彿是不調和的。
甘扶瀾聽她的話說得這般親熱而誠懇,不由得紅起臉來,連忙跳下車,和她親親熱熱的握了一會兒手,然後掀開車上擋雨的油布,將她攙扶上了車。
嬤嬤進裏面去了,思嘉就靠近了扶瀾,對他低聲說:「今天晚上你到這裏來吃晚飯。我們這裏寂寞得很呢。吃完晚飯我們一同去參加婚禮去。你做我們的護送人罷,可是你千萬不要跟白蝶姑媽提起——提起蘇綸的事兒。她聽見要傷心的,我也不願意她知道我的妹子——」
「啊呀,真可怕!」
這老傻子!
思嘉在被窩裏靜靜地躺了一會,知道嬤嬤對於這樁事已經諒解,用不著自己開口告訴她,心中倒覺得寬鬆了許多。原來這位嬤嬤也是現實主義者,脾氣倔強得很,比思嘉自己還要不容易妥協的,而且她老眼無花,凡事她都可以一眼看徹底。她又好像一個小孩子,手裏的寶貝東西要是受了危險的威脅,她就要不擇手段的去保護它,再不會受良心的阻礙。現在思嘉就是嬤嬤的寶貝孩子,這孩子要的東西,那怕是明明屬於別人的,嬤嬤也非幫她弄到手不可。至於蘇綸和甘扶瀾應有的權利,她就全然不去過問了。她只曉得她的思嘉現在正在困難中掙扎,只認識思嘉是愛蘭的孩子,也是她自己的孩兒,於是她不問思嘉做的什麼事,都會毫不遲疑的助她一臂之力。
「一個鋸木頭鉋木頭的工廠。現在我還沒有買下來,可是我預備要買的。這廠本來是一個姓張的所有,就在桃樹街那一頭,現在他急乎要把它賣掉了。因為他急於要現錢用,所以打算把它賣給我,自己仍舊在廠裏工作,由我每星期給他工錢。這帶地方這種工廠沒有幾個呢。思嘉小姐。大部分都給北佬毀了。現在誰要賅這麼一個工廠,就像https://www•hetubook.com•com賅一個金礦一般,因為現在木料很缺乏,價錢可以由你的。北佬把這裏的房子大部分燒掉了,現在誰都發狂似的要造新房子。而且有許多鄉下人沒有黑奴種不成田地,都要擁進餓狼陀來住了。還有許多北佬跟提包黨,也都想到這裏來刮我們的地皮。因而不久之後,這裏一定又要繁盛起來。那時人人都要造房子,木料的價錢一定要飛漲,所以我打算儘快把這鋸木廠買過來,就是說,等我收起一部分賬來立刻就買了。到明年這個時候,我對於錢的問題大概就可以鬆一口氣了。我——我猜你總可以明白我為什麼急乎要弄錢的緣故罷,是不是?」
「可不是?下得倒水一般呢?」
「你不能送俺回陶樂去的,除非俺自己情願回去。俺是自由的。」嬤嬤也光起火來說道。「現在俺要賴在這兒了。你好好兒躺著罷。你不要找死,告訴你罷!這種天氣俺絕不讓你出門的。你乖乖的躺著罷。你那什麼搽臉的東西,俺也絕不會替你買的。人家知道俺替自家兒孩子買這東西。不是把臉兒丟盡嗎!你也用不著搽這東西,你的臉兒也夠標緻了。這種東西是婊子才搽的哪!」
「這老傻子也會自吹呢!」她想道。
「好罷,剛才我說的另外一樁事業就是一個鋸木廠。」
「她真個沒有寫信給你嗎?我想她是不好意思寫罷。當然是不好意思的,哦,我會有這樣一個妹子,真是丟人死了。」
「有什麼等不了的事呀?我看你今天一天也儘夠的了。」
「是的,我總算弄起一爿店來了,我自己覺得還不錯,人家都說我是一個天生的商人呢。」說著,他自己咯咯咯的笑了一陣,這種笑聲是思嘉向來覺得厭惡的。
思嘉對她狠狠的瞪了一眼,嬤嬤也就回了她一眼,那眼光裏流露著一種無所不知的神情。
「怎麼,思嘉小姐,你這麼孤孤零零的跑到這種地方來做什麼?你不曉得近來這裏非常危險嗎?而且你渾身都濯濕了。趕快,你拿這條毯子圍在腳上罷。」
「一個什麼?」
「不,謝謝你。我母親的孝服還沒有滿呢,」思嘉急忙回答道,隨即向甘扶瀾那邊送過一個秋波去。原來甘扶瀾是陪她一起來的,現在正同艾太太在那裏說話,思嘉心裏急於要進行正事,所以把他叫過來。瑞納他們看見這情景,只得訕訕的走開去了。
這個新希望一經萌牙,她的脊骨便又昂然的挺起,並且立刻忘記腳上的潮濕和寒冷了。她就瞅起了眼睛,對扶瀾不住的看著,直把扶瀾看得怕起來。但是她一經記起瑞德說他只在決鬥時候看見過她這種眼睛的話,便又急忙把頭低下去。
「可是,思嘉小姐——那些兵士——怎麼的——」
但是我到底能不能得到他呢?她一邊焦急地看著車外淋漓的大雨,一邊緊緊捏起了拳頭。我能不能使他忘記了蘇綸,立刻向我來求婚呢?這,大概是沒有多大困難的。瑞德尚且快要落我的圈套,我自然可以收伏得扶瀾,於是她側過臉來,將他渾身上下瞟過了一眼。他的確一點兒也不美的,她冷然的想道,而且他的牙齒長得那麼壞,他的口氣一逕有臭味,他又老得可以做我父親了。他又那麼的神經質,那麼的怕羞,那麼的婆婆媽媽,我覺得一個男人的品性沒有比這再可厭的了,但他至少是個上等人,我要是跟他同居,至少比跟瑞德在一起要體面些。而且我自然比較容易駕馭他。總之,現在自己情勢很緊迫,已沒有選擇的餘地了。
他笑了笑,將馬韁繩在馬背上㧾了㧾。
她從消防局裏出來的時候,天已下起雨來了,天空是一片暗淡的油灰色。空場上的兵士都已走進那些草房去躲雨,街上也空朗朗的沒有人。她四下一看,看不見任何車輛,便知回家去的漫漫長途又非步行不可了。
「我想到那邊那個小凹室裏去坐去,」她對扶瀾低聲說。「你去拿些什麼吃的來,我和你可以靜靜的談一會。」
她隱隱約約記得蘇綸是說起這樁事的,但是她對於蘇綸所說的任何事情都從來不去注意。她只要曉得扶瀾現在還活著,曉得他將來會把蘇綸這副擔子挑過去,她就覺得足夠了,別的事情一概不必知道了。
「不,她一字都沒有提起過,」她謊說道。「你現在開了一爿店了嗎?你真是能幹呢。」
「哦,甘先生,你是無論做什麼事情都會成功的。不過你這爿店是怎麼弄起來的呢?去年聖誕節我見到你的時候,你還說是身邊一個錢都沒有的。」
她無可奈何似地拿一雙潤濕的綠色眼睛搜索著他的。
「可是我要這樣嘛。你看我的錢袋裏,有個五塊錢的金洋在那裏,你拿了上街去罷。還有——嗯,嬤嬤,你順便買一盒兒——一盒胭脂來罷。」
扶瀾聽說蘇綸沒有宣佈這消息,心裏略覺有點不舒服,但是聽見了思嘉的恭維,便又有一點高興起來。
「怎麼——怎麼——當然——不好的!怎麼,你沒有手套嗎!嗨,嗨,我真該死了,還要這麼慢吞吞呢,讓你這麼凍著,你得趕快去烤火了!我真是昏了頭了!快點兒,撒利!真的,思嘉小姐,我只顧說自己的話,也忘記問問你了,你這麼大雨天到這裏來做什麼的呀?」www.hetubook.com.com
至於他是自己妹子的未婚夫一層,並不使他的良心感到任何的疚欠。她此番來到餓狼陀,見了白瑞德,反正道德已經完全崩潰了,現在不過要去搶取自己妹子的情人,當然值不得大驚小怪。
「我到現在還不知道自己做得對不對,」他有點猶疑不決的說道。「不過照我猜想起來,這些東西對於他們北佬一點兒沒有用處。他們大概本來預備燒掉的。至於我們的人,卻是實實在在花錢買來的,所以照我想起來,它們應該仍舊歸聯盟州或是聯盟州人所有。你懂得我的意思嗎?」
思嘉聽到了「錢」這個字,立刻就把注意力轉回到扶瀾身上去。
「你這話什麼意思?」
「嗯……外邊雨下得很大嗎?」
她想起蘇綸前途這麼的光明,自己將來多麼的慘淡,就不由得怒火中燒,覺得人生實在不公平之至,急忙的,她把面孔朝到外面去,免得扶瀾要看出她的表情。於是突然之間,她萌起了一個決心。
「你這話什麼意思,甘先生?」
「啊呀,我的天,你的這件新衣服糟蹋完了哪,」嬤嬤埋怨道。「我得替你烘一烘,刷一刷。等晚上去看新娘子好穿。」
「思嘉小姐,到底怎麼一回事?」
「你趕快去,替我預備幾件乾衣服起來罷,嬤嬤,」她說,「再末,弄一點兒熱茶來。」
「我當然算不得一個富翁,思嘉,而且比起我從前的財產來,現在簡直徼乎其微了。可是今年我居然也弄起一千塊錢來。當然,我得花五百塊錢去辦新貨,修店舖,付租錢等等,但是淨餘也還有五百,而且以後如果仍舊像這麼順利,明年我就可以淨賺兩千了。這兩千塊錢我也有用處,因為我另外還有樁事業可做的。」
思嘉聽到這句話,覺得時機已經成熟了。她很感激天上的列聖和天使,以為他們一逕都在旁邊守候她,特別給她這麼一個千載一時的機會。於是她裝起了一種非常吃驚而又羞怯的神氣,又裝得像要開口說話而又突然收了回去的樣子。
「不過,無論怎樣,你總得替我上街去一趟。」
「馬利亞上帝的母親,讓我趕快想出一句真正的謊話來罷,」她急忙的暗中祈禱道,我去見瑞德的事情,千萬不可讓扶瀾知道的。扶瀾一向都把瑞德當做一個最最下等的流氓,以為規矩的女人是不應該跟他說話的「我是到那裏去——我是到那裏去看看有沒有軍官要買我的針線生活的。我的刺繡好得很呢。」
「你還記得上次我們到陶樂來搜尋糧食嗎?唔,這事以後不久,我就去參加積極行動了。我的意思是說參加真正的戰爭。因為那時候我沒有差使可當了。差委會已經沒有多大的需要,而且我也實在搜尋不出糧食來,因而我想起了一個精壯力健的人是應該到軍隊裏去服務的。於是我就去加入騎兵隊方面作戰,不久就在肩膀上吃了一顆子彈了。」
「嗯。」
「俺麼,俺預備盡力幫助你,好叫扶瀾先生快活呢,」嬤嬤一面說著,一面伸手去把思嘉頸邊的被頭塞了緊。
「那末叫我怎麼辦呢?」她抬起頭來瞟了他一眼,彷彿知道他一定能夠替她想辦法,而且說得到做得到似的。
扶瀾咳了幾聲假嗽,把他的黃鬍子抓了幾抓,展出了一個十分羞澀的微笑。
「把那鏡子拿給我,嬤嬤,」她說。
「可是你看他們搽起來不是好看得多嗎。」
「我聽見你這麼說高興極了。我們投降之後,我身上一共只有十塊銀幣,此外什麼都沒有。他們把我鍾氏坡的房子店舖一齊弄光了,你是知道的。那時我簡直不知道怎麼辦法才好。後來我在五尖頭一家老店基上搭起了一個棚子,就把那些醫院用具搬到那裏去賣了。那些床啊,磁器啊,蓆子啊,正是人人用得著的東西,我又賣得極便宜,因為我把它們當做別人的東西看。並不完全當自己的東西看的,可是我倒也很賺幾個錢,便去辦些別的貨色來,我那爿店就很興隆的開起來了。以後事情如果還順利,我想是可以弄幾個錢起來的。」
「啊呀我的天!」思嘉嚷道,因為她大發脾氣了,便把被頭一撩撩開去。「你再要這麼嚕囌,你自己回到陶樂去罷。」
「寫信告訴我什麼?」他在發抖了。
「我想我談起這種生意事情,你要覺得厭倦罷,思嘉小姐。像你這樣一個美人兒,是不見得懂得生意經的。」
「搽的,」嬤嬤大嚷道。「搽臉的!好啊,俺要揍你呢!俺一輩子也沒丟過這種臉!你是發了昏了!愛蘭姑娘要在墳墓裏哭呢!把臉搽得像一個——」
「哦,甘先生。」她也認出和*圖*書來了,便再不顧弄髒衣服,三步兩步的趕到他車前。「哦,怎麼會碰到你的?我高興極了。我這一輩子也沒有這樣高興過!」
回了這句,她就覺得無話可說了,因為她現在疲倦之極,恨不得馬上鑽到被窩裏去睡覺去。但是她覺得現在不能不說話,因而只得又開起口來。
這時候扶瀾已經連問話的勇氣都沒有了,只是青著一張臉,對她瞠視著,手裏的韁繩鬆鬆地盪在那裏。
「我要,」思嘉一面仔細看著鏡子一面說,「我要去買一瓶香水,等一會兒你替我把頭洗一洗,灑上點兒香水。再要買一罐榲桲子汁,好把頭髮膠平些。」
「你同意了我就高興了,思嘉小姐。我也不知怎麼的,這樁事情一逕使我良心上有點芥蒂。有許多人對我說:『你不要放在心上罷,扶瀾。』可是我始終不能釋然。要是我自己覺得事情做錯了,我就不能抬頭了。你以為我做得對嗎?」
思嘉將鏡子照著自己。
「唔,這事說來話長了,思嘉小姐。」
「啊呀孩子,你是瞞不了俺的喲,俺是知道你的。剛才俺看見扶瀾先生的臉色,又看見你的臉色,俺就看得剔透玲瓏了。俺又聽見你在跟他咬耳朵,又聽見你提到蘇綸小姐的名字。俺要早知道你是來找扶瀾先生的,俺就放放心心睡在家裏不必出來了。」
「嗯,」思嘉心不在焉的說道。那時她身上已經暖和起來,有點覺得瞌睡了。
「當然,」她說道,其實她對於甘扶瀾說的什麼一點都不懂,只聽得出他彷彿是在跟良心決鬥。因而她覺得非常奇怪。她以為像扶瀾這麼年紀的人,應該是什麼不相干的念頭都不轉的了,誰知他一逕都這麼神經過敏,這麼婆婆媽媽的。
「哦,像你這樣的好人,會對你做出這種事來,真是對你不起!」
「俺不知道的東西。俺是絕不會買的。」
「什麼事,思嘉小姐,你怕冷嗎?」
他是在想蘇綸呢,這個老傻子!
當扶瀾將思嘉攙下馬車的時候,嬤嬤正站在前面廊子上。她站在那裏分明已有好些時,因為她頭上裏的破布已經被濯濕,頸上圍的一條圍巾也已著了許多雨點了。她那打皺的黑臉兒上刻著一臉的憤怒和憂慮,她的嘴唇皮拖出幾吋長。當時她一見扶瀾,馬上就認識了,於是臉上立刻起變化,變出了快樂和惶惑,而又略帶幾分的羞慚。當即她蹣跚著迎上扶瀾,扶瀾跟她握了手,她就滿臉春風的咧開嘴來。
嬤嬤就在門裏等著她,等她一進門,就對她狠狠地瞪了一眼,然後喘著氣,一直跟她上樓到臥房。到了房裏,她也一聲不響,看著思嘉把濕衣服脫下來,晾在椅子上,然後攙她上床去,替她塞好了被頭,一會兒之後,她就拿上來一杯熱茶,一塊用法蘭絨包著的熱磚頭,然後仆在思嘉的臉上,十分柔聲下氣的對她說道:「孩子,你要知道,俺是你的嬤嬤,你沒有什麼話不能對俺說的,你這回到底是為著誰來的?俺要早知道,也就用不著這麼老遠跟你到餓狼陀來了,你要知道,俺年紀也老了,而且身上長得太肥些,是不便跑這遠道的。」
「可是,甘先生,我總得找一條路走啊。我那可憐孩子不能不管的,現在是沒有一個人照頤我們了。」
「胭脂是什麼東西呀?」嬤嬤懷疑地問道。
「唔,那末你預備怎樣?去報告蘇綸嗎?」
「哦,我知道你一定會的!你是聰明得緊的,扶瀾。」
「哦,是的,都沒有什麼。」
她走到華盛頓街的時候,她聽見背後有一輛馬車拖泥帶水走著的聲音。她希望車裏是一個白人,可以讓自己搭了去,便回過頭去看了看,那時雨下得正大,一時看不清那趕車人的面目,只覺得他彷彿十分面熟。那趕車人卻早已看見她了,便又驚又喜的嚷出來道:「怎麼,不見得會是思嘉小姐罷!」
思嘉一看那新郎,覺得很面善,仔細一想,才記起他就是韋唐,一八六三年她在傷兵醫院看護過他的。大約那次的傷始終沒有得全癒,所以現在正像白蝶姑媽所說的,跑起路來還有些兒蹺。除了新郎之外,思嘉所認識的男人還有艾恕和梅美白的丈夫皮瑞納。當時她和他們三個站在一起談了一會兒笑話,瑞納就嘻皮笑臉的當面對思嘉恭維了一陣,說她臉上的胭脂多麼多麼美。隨後新郎就問思嘉跳舞不跳。
「嗨,這麼大冷天,俺是不會替你洗頭的,而且你也不能灑香水,學那些婊子樣子。你放心罷。嘉姑娘,俺只要還有一口氣在這裏,俺絕不容你這樣的!」
但她心裏卻是一路在翻騰,不曾有過剎那的靜止。她想自己從家裏動身的時候,是對他們把這事情說得十拿九穩的,現在弄得這般慘敗回去,還有什麼面目見人呢?而且陶樂既然保不了,大家非走不可了,她又怎樣去對他們開口報這凶信呢?她自己又到那裏去好呢?於是她又對瑞德切齒起來,以為這種流氓辦了絞罪還是便宜的。
「你總知道,我們外祖母羅老太太也是搽臉的,而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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