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縣太爺因嗜鴉片而整天無精打采。周圍的人們結幫成夥、互相猜忌。衙門中充斥著下人們及其親屬,都想在這兒吃白食。不同派系之間的鬥爭愈演愈烈。老縣太爺與老妻單獨住在裡院,對這類事不聞不問,自顧自吸鴉片。他仍固守崗位,每逢接待日,他黎明即起身,穿上官服來到大廳,登上座椅,坐下來開始審案子。
他是一個糊塗的好心人,自認為賞罰分明。他哪裡知道到他這兒來告狀的人道道關口都得付錢。站在他旁邊的大小官吏們都分錢,他又老又糊塗,審案過程中,什麼都弄不明白,又死要面子,不敢問。他得求援於左右那些小官兒們。他們若說:「啊,這人太壞,那人該那樣做。」老縣長就會立即表示贊同,說:「我就是這麼想的——我就是這麼想的。」總之,他們說什麼,老縣長就隨聲附和什麼,簡直毫無主見。
他們回到了亂糟糟的院子。王虎一不做二不休,傳他的兵來命令道:「把那些死蛆和他們的家小全趕走!」
他們趕緊給她解開繩子,大家都在等待著她鬆綁後的反應。她站在那兒紋絲不動,王虎衝她嚷著:「你自由了,愛上哪兒就上哪兒!」
他來到了大堂上,出於一種虛榮心,坐在了縣太爺的寶座上。他希望那女人見到他高高在上,坐在那把雕花椅上。沒人會有非議的,聽說縣太爺感冒了,至今還未起身呢。王虎像一個英雄那樣高傲地端坐在那兒。
縣太爺聽著也覺得有理,不斷地點著頭。那農民突然抬起了眼,驚恐無助地看著上面一唱一和的兩個老爺。王虎沒看見那張臉和那副眼神,只看見那雙赤腳不安地疊在一起,他的怒氣在一瞬間達到了最高點,突然猛烈地爆發了。他站了起來,使勁拍了下巴掌,咆哮道:「這地該判給那窮人!」
王虎聞知人們的要求,想起監獄裡有許多無望釋放的冤枉的犯人。那些人大多是窮人,沒有錢去活動。他指示隨從去放了這些人,吩咐士兵大宴三天,大聲說:「做本地名菜,要辣椒和魚下www.hetubook.com.com酒,能讓我們痛飲就行。」
但他畢竟是個血性男兒,一樁接一樁的冤案令他怒火上升,擺佈縣長的那些官吏更令他十分痛恨,特別是為首的那個,他知道跟那個老廢物縣長說也沒用。他常去聽審案子,見到不公平的事就起身走開。他曾經多次自言自語道:「春天若再不來,我就叫逆我者亡。」
正要叫他的親信去監獄傳令,王虎突然想起那個待在獄裡的女人。冬天他多次想放她出來,可又不知拿她怎麼辦,只好囑咐好生待她,不要上鐐銬:「我怎能放她走呢?」
他每年徵的稅太多,那些官僚也不喜歡他。他們嘲笑他是個粗人,不如他們有學問。
他捋著綢衣袖,揮著手,好像很氣憤的樣子,他恭維著老爺:「事情就是這樣老爺,他不讓出那地!」說著他用那雙小眼氣憤地瞄著那可惡的農民。
他們垂頭喪氣地出去了。他們看出了司令的意思,他們守候在門外。
聽說了縣衙門內的變故,許多深知縣衙門腐敗的人都拍手稱快。也有人提心吊膽,打算觀察王虎下一步將如何行事。不少人在大門外嚷嚷,要釋放犯人、開宴席,大家慶祝一番。
豁嘴雖然覺得有點失望,但還是什麼都沒有說。王虎命人立即帶那女人來,他在堂上等她。
表面上他在考慮問題,實際上在心裡他想著是收到的賄賂,良久才裝模作樣地說:「這戶莊稼人欠錢未還是事實。借錢要付利息,這是天經地義的。莊戶人靠種地吃飯,借貸人就靠利息過活。農民如果把地租出去而收不到地租,他也會抱怨的。這位債主的問題一樣,他也得收利。」
他坐著,只覺得生活枯燥無味,沒有人關心他的生死。他皺著眉、懶散地坐在那兒。這時一個闊佬兒進來了,這個人是放高利貸的,生得臉面滋潤、胖胖的,兩手又小又光滑。他邊說話邊指手畫腳,王虎盯著他的兩隻手看,它們看起來肉嘟嘟的,很小,很柔軟,手指很尖,留著長指甲。他目不轉睛地看著,m•hetubook•com.com一點沒注意他說了些什麼。
那是年前的一天,人們都去討債了,凡欠債的人盡可能躲到大年初一,沒人會在初一討債的。那天也是老縣太爺年底最後一次升堂。那天王虎對這種乏味的生活已相當厭倦,有種無處可去的感覺。他不想去尋歡作樂,主要是不願讓部下有樣學樣。他也不能多看書,小說和故事講的都是虛幻的東西,它們會消磨一個人的意志,哲理方面的書對他又太深奧。既睡不著,他就與衛兵來到大堂上坐了一會兒。他一心所想的是天氣快點變晴,春天快來。
堂上只剩下了他們兩人,王虎向前靠了靠,生硬地說:「你自由了,你可以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我派人送你。」
她由兩個衛兵押了進來,簡單樸素的衣服無損她的美麗。她飲食良好,變得豐|滿起來,但仍不失苗條。她豈止漂亮,簡直是大膽而美麗。她自在、穩重地走了進來,靜靜地站在王虎的面前。
「為什麼一直沒人來告訴我這件事?」王虎低聲道,「不然我早就放了她了。」
一天,王虎的怒氣不可遏制地爆發了出來,連他自己也沒預料到,他會因為那麼小的一件事而發那麼大的脾氣。
衛兵們對司令的態度十分吃驚,忙解釋道:「司令,我們以為你不想聽這些事情,我們還等著您的指示呢。」
那個農民是這件事的最大受益者,但他不敢來。雖然這次他躲過了,但他不相信有什麼好運。一聽說那債主逃跑了,他頹喪地跑到地裡,又跑回家。他老婆孩子也說不知道他去了哪裡。
每天乏味地等待冬天的結束,令王虎很鬱悶。儘管他一帆風順,但這種庭院生活不適合他。他沒有朋友,人們怕他,他的位置就更鞏固。他獨處一室,生性不好飲宴交友,身邊只有麻侄子,一旦他需要什麼,總有人侍奉。親信豁嘴是他的貼身警衛也不離左右。
他還要了好酒、煙花、鞭炮,讓大家高興一番。人人都是喜氣洋洋的。
那夥兵巴不得這樣,院中的人狼狽逃竄。一個鐘頭後m.hetubook.com.com,院子裡除了王虎和他的士兵,一個人都不見了。縣太爺和夫人、傭人在自己院子裡,王虎不准當兵的進去。
這位放高利貸的是常和縣太爺同桌共餐的該城的知名人士,在衙門裡吃得開。他經常打官司,每次打官司都上下打點。縣太爺對這件事感到十分棘手,最後他還是求助於他的首席參謀。這人與他年紀差不多,但身體健壯,腰板挺直,儘管鬍子已經白了,但依然相貌堂堂、臉面光滑。縣太爺問他:「兄弟,你說這事怎麼辦?」
說著她一臉單純地抬頭看了一眼王虎。
王虎目光旁視,慢慢地說:「她只不過是個女人,」隨後又遲疑了一會兒,「不論怎麼說,我再見見她,然後決定怎麼處置。」
終於,一切都恢復了平靜,王虎才回到自己的房間,輕喘著氣。自己倒了杯茶慢慢喝著。越想越覺得做得對,他知道他得順勢做下去。壓抑了這麼久,他現在感到心裡很輕鬆。豁嘴偷偷進來看他需要什麼,麻子拿來了一罐酒,他毫不在乎地笑了笑:「好啊!今天我總算是掃清了一個魔窟!也算做了件好事。」
她大膽爽快,眼睛直視著他:「我決定要留在你身邊。」
王虎還讓縣長為他向店鋪和商人徵收商品稅和貿易稅,那地區又是個南北交通要道,因而也向過往旅客徵稅。這些錢都祕密地進了王虎的金庫。他很精明,為了防止人多手雜,而不讓太多的人經手。他派心腹去監督稅收,他們遵囑,在執行中言詞十分和善。不論誰多拿了錢他們都有權處置。王虎會親自懲罰他們中的叛徒。他穩坐釣魚臺,專橫暴戾,人人都怕他。他們也知道他公正,不會無故殺人或以殺人取樂的。
「鬆綁!」他突然叫道。
堂上的人都目瞪口呆地看著他。他的衛兵也都站到他身邊,端起了槍,大堂上一時鴉雀無聲。王虎倒不怒了,他忍不住指著那高利貸者兩道黑眉上下動著:「我早就厭煩了你這個肥蛆一次次地重複這醜陋的一幕,我討厭你!」又衝衛兵們喊,「用槍押https://m.hetubook•com•com下去!」
北風勁吹,雪花飄飄,那年的冬天是漫長的,王虎只好百無聊賴地待在縣裡,單等著春天來臨。他穩坐大營,縣長得徵稅養活他這八千士兵。為他又加了一項地方軍保安稅,可這地方軍實際是王虎的私人部隊。他訓練他們,以便他們可以在適當的時機擴大他的勢力範圍。每個莊稼人都為他納稅,因為王虎為他們除掉了豹子,百姓都誇讚王虎,甘願供養他們,可他們自己不清楚自己的負擔有多重。
王虎差一點沒有脫口喊出來:「我當然惦記此事!」然而在即將開口的一剎那,他控制住了自己,他要在他的士兵面前保持他的威嚴。
在這段無聊的日子裡,王虎常去衙門大堂旁聽,以消磨時間。他總是坐在一邊,他的麻侄子和心腹站在他周圍護衛著他。起初,他看了這些不公平的審判還勸自己不要去管。他是軍閥,民事與他無涉,他要把精力用在士兵身上,讓他們不受這種散漫而無聊的生活的影響。有時他在大堂上看著有氣,就出去跟士兵發火,也不管天氣如何惡劣,逼他們去操練、演習,這樣他才能消點氣。
這次,這位大債主是和一個窮農夫一起來的,那個農夫被嚇得手足無措。他跪在縣太爺面前,一言不發,臉貼著地,怪可憐見的。那放印子錢的人申訴說,他借給這農民一筆錢,以土地為抵押。兩年過去了,那筆錢加利息已經抵過這塊地了。
農民跪在那兒,沒有辯白,頭低著抱著手。縣太爺問道:「你為什麼不還錢呢?」
農民略抬了下頭,望了一眼縣太爺的腳凳,急忙答道:「老爺,我是個普通窮百姓,不會說話,尊敬的老爺。我沒見過比村長更大的官,不懂規矩。」
縣太爺和藹地說道:「不用怕,講下去。」
說完他又閉口無言了。王虎一直在盯著他的雙腳看。那農夫的臉扭縮著。毫無血色,一望而知他生活困苦,一雙腳更顯眼,腳底則像乾牛皮一樣,腳趾骨節突出,突然,王虎心中感到異樣,他要看老縣長怎麼發話。
看到這種表情,王虎內https://m•hetubook•com.com心又翻湧起來,穿著軍服的身軀在微微顫抖。他的目光已不再盯著她看,她倒不怕。屋內的空氣停滯了,人們不安地相互傳遞著眼神。王虎突然意識到士兵們還站在那兒,便朝他們吼道:「都給我到門外等著!」
他想給她自由,卻難以讓她遠走高飛。他自己也驚奇自己竟這麼關心她的去留。自己有這種心事也是意料不到的。他感到為難,就把豁嘴叫來,問道:「我們那從強盜窩弄來的女人怎麼辦?」
聽到這話,大家一哄而散,人們都以為王虎瘋了。跑得最快的是那放債的,他跑到大門口,抱頭鼠竄。他熟悉那些彎彎曲曲的小巷,衛兵們找不到他。衛兵們搜尋不到只好回來交差,回來時街上仍一片混亂。
他驚奇地看著她,沒想到她變了那麼多,於是他對衛兵說:「她現在怎麼這麼安靜了?以前多野啊!」他們搖搖頭,聳聳肩:「我們也不知道,上次從長官那回來她就像遭受什麼打擊了一樣,極度衰弱。」
農夫渾身顫抖著,眼睛始終沒敢向上看,努力了好多次,才能發出聲音來。他身穿打了補丁的破棉襖,露出了棉花,腳上穿著一雙破草鞋,腳趾就踩在潮溼的磚地上。他似乎對這些都沒感覺,輕聲說著,「老爺,我有一小塊祖宗傳下來的地,是塊薄地。我爹娘死得早,剩下我和我老婆。她生了個兒子,過了些年又生了個丫頭。他們小時候還湊合,長大了,兒子娶了媳婦,又添了孫子。那塊地原來養我和我太太都不夠,更別說是現在這麼多人。閨女還小,不到出嫁的年紀,我們總得養著她。兩年前我把她許給了鄰村的一個想找個續弦管家的老頭兒。老爺,我得給閨女做件嫁衣,我沒錢,就借了點,只有十兩銀子。對我是個大數,我問這位債主借的,一年不到十兩就滾成了二十兩,兩年就成了四十兩。老爺,我不知道錢會生得那麼快,我就有那塊地,他叫我滾,可我到哪兒去呢?我一點辦法也沒有。」
她答道:「我無處可去,無家可歸。」
豁嘴認真地答道:「司令的意思呢?要我去殺了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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