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當天晚上麻子住在自己家中,他媽特地給他做了他最愛吃的包子,味道好極了。他吃了個飽,還把吃剩的全部塞進懷裡留著路上吃。第二天,他騎著毛驢繞道回他叔叔處回話去了。
「請了,」王掌櫃一看這個話題一說開就沒個收場的時候,因此趕緊接口說,「他請了我們,是我把它推掉了,要是去的話,你又得買新衣服,買這買那的去應酬那場面,得折騰不少銀子呢。」
那小夥子繞道往回家的路上走去。小夥子準備繞道回家,他換上了一身農家的裝束,他怕軍服太惹眼。眼下,他穿著一身藍的粗布衣服,配上他那黝黑的麻臉,看上去就像是個鄉下的小夥子,像是王龍的後代。他騎著匹老白驢,用件破棉襖當做驢鞍,他時不時用光腳丫子踢踢老驢的肚子,催它趕路。看看他半睡半醒的樣子,是沒人能想像到他是奉命送信的,準備買三千支槍送到並不在打仗的地方去。他不打瞌睡時,便邊走邊唱軍歌,他就喜歡唱歌。田裡的農民聽到他唱著軍歌,抬起頭來不安地打量著他,有個農民在他身後大聲嚷道:「該死的,唱什麼當兵小調——你倒是想把黑烏鴉唱回來不成?」
於是他暗自思忖,這些槍枝在將來某一天可能起到了保護他的作用,但問題又是如何去買,也就是如何把槍枝走私進來。走私是能辦到的,因為他自己擁有兩條小輪船,是用來向一個鄰近的國家運送大米的。私運大米出口也是違法行為,因而他必須偷偷地做。幹這一行獲利甚厚,足夠使他有錢可以去行賄。那些當官的見錢眼開,受了賄賂便馬馬虎虎地檢查一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讓他的兩條小船放行,相反,對於外國輪船以及其他沒有給他們好處的船隻,他們就擺出一臉秉公辦m.hetubook•com•com事、氣勢洶洶的架勢。
他兒子說:「他說,『告訴我哥,如果他要相信我就把我留著的地做為擔保,一直抵押到我收到的稅夠還他時為止。我在自己的地盤裡掌握著所有的稅收,但我實在是一下子拿不出這樣一筆巨款,如果拿出來了,我的士兵吃什麼呢?』」
兒子說:「有的,但是這兒人多不便說。」他這麼說是因為弟妹們圍成了一圈,一聲不響地瞧著他,他是個陌生人,無論說什麼,他們都好奇地聽著。
他這麼說多少有點挖苦他的堂兄的意味,因為很多人都清楚,王地主夫婦總是很愛吹牛說他們如何地教兒子的,準備下一季送他去某個學府趕考,將來他定能當個大官,一定能成為個大人物。但是時間過了一季又一季,然後一年又一年,他卻從來沒有去趕過考。麻臉同他堂兄說話時看得出,昨晚,又不知他去什麼地方鬼混了,睡到現在才起床,而且也不是到什麼學校去,而是到茶館去混日子。這位堂兄既瞧不起人又愛挑刺,看著麻臉打量了一番說:「至少中了第一名的將官連一件綢大褂也穿不起,哼!」
兒子咧嘴笑了笑說:「我有好衣服穿,只是這次我沒穿上,我們每天都有肉吃。」
吃完飯,父親在自己的飯碗裡倒了點茶,因為他什麼時候都十分節儉,於是並沒有倒滿整個碗。他呷了幾口茶後,對兒子說:「他讓你帶回什麼話嗎?」
小夥子一路上很開心,還不時吐唾沫,東吐一口,西吐一口,顯得有點毫不在乎,並擺出一副想唱就唱的樣子。其實,真正原因是他除了軍歌之外,別的歌什麼也不會唱,他在行伍中混了這麼久,不可能要求他唱出的歌和農家小調一樣。
「地我不要,和-圖-書」王掌櫃考慮了一下說,「今年收成不好,差不多鬧饑荒了,地賣不出好價,他留的那些地賣了也不夠,結婚時的花費早已動了地了。」
他在第三天中午到了家,在路口上,他下了鞍,步行往家裡走,碰巧他的大堂兄在路邊閒逛。大堂兄一見是他,止住呵欠,忙招呼道:「嘿,你回來了,一定是當將官了吧?」
王掌櫃說:「你跟他說我會設法把槍枝和其它的貨混在一起,標上別的名字,運到指定的地方,運到一個指定地點,然後他得自己去取貨。」
兒子趕緊說:「哪裡,他必須讓大家的身體吃得壯些,這樣打起仗來更猛些。我和那些當小兵的不住在一起,吃飯時我和叔叔的心腹們一起吃,我們可以吃叔叔和嬸嬸吃不完的菜餚。」
此時,母親回到飯桌添飯,她胃口很好,每次都要到她丈夫吃完飯的好久以後她才吃完,她兩眼盯著兒子說:「我敢肯定你一定長高了,足足長了七、八寸!怎麼穿這身破衣服?你叔叔沒好點的衣服給你穿?他們給你吃什麼長成這麼個個頭,一定是好酒好肉餵足了!」
就這樣,他的錢流向了各個方面,如果他一下子將錢收回,就會有千百個人遭殃。他有那麼多錢,都看不出有什麼變化,吃得不比過去好,也不像那些吃穿有餘的人那樣尋歡作樂,也不讓自己的兒子穿綢褂子。看他過日子的樣子,是絕沒有人把他當有錢人,也正因是這個樣子才使他可以盤算盤算三千條洋槍的事,而且絕不會像王地主那般聽了大驚小怪。是呀,要是有人在街上碰到這兄弟倆在一起,一定會有人說王地主才是有錢人,因為他花錢大手大腳,滾圓滾圓的身子上下裹著綾羅綢緞的長袍馬褂,外加皮襖皮帽,連他兒子也是如此,從頭hetubook•com•com到腳的綢緞,怎麼也算得上有錢的了。王家只有那個小駝背默默無聞地與梨花住在一起,他雖然也快成年了,卻一天又一天地被人所忘卻。
王掌櫃仔細地聽兒子說每一句話,他一言不發,從頭至尾聽完兒子要說的話,聽完後也不露聲色。要是換了王地主,早就會驚得眼珠吊起,發誓說他根本辦不成這種事。王掌櫃可不然,他已經暗中致富,對他來說沒有什麼辦不到的事。如果他表現的猶豫不覺,那是他在衡量此事的利與弊。到處都有他的錢,人們向他借錢辦各種事情。甚至寺廟也借他的錢,這些年來,戰事頻繁,越來越少的人來信佛,只有女人,通常是些老太婆還信佛拜菩薩,因此,許多寺廟變得很窮,僧侶不再有以前那麼顯赫的等級,有些寺廟把廟地抵押給王掌櫃,向他借錢。王掌櫃還把這些錢投資到航運業、鐵路等運輸行業,並投了一大筆錢在城裡辦妓院,他自己卻從來不涉足自己的妓院。他的哥哥走進城裡那座才開張了一年光景的新大院去嫖妓時,是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那是他弟弟開的。妓院這行業賺頭很多,王掌櫃就是看準了男人的本性才幹這一行的。
王掌櫃心想,他的兩條小船從國外回來時,有時是空著船的,有時也半載著棉紗和小件洋擺設。在那種情況下,他應該是很容易把洋槍混雜在貨物內走私進來。即使被查出,他也可以上上下下塞點錢賄賂一番,包括那兩個船老大也可以塞給他們些錢堵住他們的嘴,是的,這一切是辦得通的。考慮停當,他先看看四周,看看是不是有做閒人或是有做官府的人在旁邊,然後從牙齒縫裡輕輕擠出幾句話,對他兒子說道:「這些槍枝運到沿海地區沒問題,甚至可以運到離我兄弟最近的鐵路和*圖*書線也可以,但是從鐵路到他那裡沒有大路可通,也沒有水路,要是用步行或者用牲口馱著,那怎麼行,最少得走一兩天呢?」
他跨進自家大門,發現一切都沒有變,還同以前一樣。此時正是吃午飯時候,屋內房門敞開,他爹一人坐在桌旁吃著,小孩子們照常是端著飯碗跑來跑去的,他母親站在門口,端著碗,用筷子往嘴裡扒飯,她一邊吃,一邊和來借東西的鄰居女人閒聊,說什麼前天夜裡一隻貓偷了條鹹魚,然後把那條魚高高地掛在大梁上,竟也被牠抓到。當她看到兒子時,衝著他大叫起來:「嗨,回來得正好,正好趕上吃飯,趕得可真巧!」說完又繼續同那女人聊天。
這個王虎可沒向那年輕人交代過,所以他聽了只是傻乎乎的搔頭摸耳,兩眼乾瞪著他老子說:「那我還得回去問他。」
王掌櫃默默地想了好久才開口說:「花這麼大一筆款子買槍,我兄弟可說過能夠給我什麼擔保嗎?沒有擔保我可不幹,要知道買槍是犯法的呀。」
他女人聽他這麼說,生氣得很,大聲說道:「啊,你這個老吝嗇鬼,這輩子跟著你我哪裡也去不成……」
他說完也不等答話就徑直走了,他踱著方步,一搖一擺地,身上那件嫩綠色大褂隨著腳步一飄一飄的。麻臉笑了笑,朝他身後吐了吐舌頭,逕自走進自己的家門。
王掌櫃和兒子在街上一前一後地走著,到一家他們平常很少去的小茶館,選了一個安靜的角落坐下來。茶館裡這個時辰客人不多,農民已經賣完了挑出來賣的貨,回家去了,下午來喝茶聊天的城裡客人還沒有到。坐定下來後,兒子把實情一字不落地都告訴了父親。
王掌櫃清了清嗓子,對兒子說:「這兒沒個安靜,我們去外面說吧。」他站起身來,還算溫和地把孩和*圖*書子們推開,往外走去,兒子在後面跟著。
小夥子對母親只是笑笑,叫了一聲,然後也沒說什麼話就走進屋了。他父親朝他點點頭,感到有些意外,兒子恭敬地叫了父親,然後轉身自己動手拿了一隻碗、一雙筷,從飯桌上往碗裡盛了飯,走到旁邊,坐在一旁吃了起來。有長輩在時,小輩只能坐在一邊,而且還不能舒舒服服地坐滿一個凳面。
做兒子的這些話對做父親的並沒有起多少作用,但話裡也是有些道理。真正打動王掌櫃的倒是那最後一句話:有個有權勢的軍閥兄弟要比任何報酬都有用。是的,如果真如謠傳所說要有一場大戰,而且戰火蔓延到這裡的話——誰知道戰爭要打到什麼地方為止?——那麼他的巨大家當會被搶劫一空,即使不是被敵軍士兵掠奪,也會遭到亡命窮鬼的搶劫。王掌櫃現在的家產不再是田地,他僅存的土地無非是些屋邊地,他的家當主要是指些商店和借貸,而這些在亂世之時是最容易被人搶走的。如果沒有某種勢力的保護,一個富人很可能隨時變成窮光蛋。
麻臉小子立即詼諧地回敬一句:「還沒哪,可我至少中了個第一名!」
聽到這兒,他母親來勁了,說:「把那女人的事說給我聽!真是的,結婚吃喜酒也沒請咱們去。」
然而那年輕人烏黑的小眼珠子閃閃發亮,臉上露出熱切的神色:「爹,我三叔真是個大人物,你應該知道別人是多怕他,而且他又是一個好人,他並不為了殺人才去殺了。甚至連省裡的都督大人也怕他。他自己什麼也不怕——真的什麼也不怕,要是怕什麼的話,他也不敢和那個被人稱做狐狸精的女人結婚了!而且如果他有了那些槍的話,他的勢力就更強了。」
王掌櫃聽著不覺得大叫起來:「什麼,我兄弟每天給當兵的吃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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