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秋天是收獲的好季節,金黃色的田野裡到處都是忙著收割的農民,老百姓們等待著中秋佳節的到來。那一年,收成都不錯,只有兩種莊稼欠收,老百姓並無饑荒之慮,加上盜匪被除,四方太平,遠方的戰火幸而也未蔓及本地,百姓們正準備在中秋節上謝謝老天爺一番。
每個冬天的夜晚都要經受這樣的煎熬。他內心似乎在大聲地呼喊,不能再這樣繼續下去了,悲涼而孤獨的夜晚折磨得他不像個正常人。他的雄心也被它們漸漸吞食了。他開始感到害怕,因為他再也看不到世上美好的東西,而且對所有的人都感到討厭,對自己的侄子尤其不耐煩,他痛苦地想:「這個耙牙麻臉猴,商人的兒子,我最近最親的後輩,為我王家傳宗接代的就是這樣一個東西嗎?」
王虎靜觀自己的處境,發現今年比去年大大改善。現在城裡城外歸他統轄的軍隊有二萬多人,槍枝差不多有一萬二千支。他在百姓中也出了名,被看作是軍閥的一員。戰後仍居其位的那個軟弱昏庸的統治者在發布文告致謝眾有功將領時,也提到王虎的名字。王虎成了擊敗南軍、保護中央政府統治的眾多將領之一,而且這些將領全部被中央政府授予官銜。雖然他只得到一個有職無權的小官銜,但這對於未參加過戰爭的他來說,已經很令人滿意了。
王虎愈發孤獨了,白天找人交談一下還好過,可怕的是冬日的漫漫長夜!有時他點燃一支紅蠟燭,讀《三國演義》、《水滸傳》及其他類似的故事書,這些都是他年輕時愛讀的書,它們引導他走上了戎馬生涯。他想以此挨過長夜,但看書總非長久之計。有時蠟燭燃盡、寒意襲人,這黑冷的長夜最終還是得在冰涼的床上度過。
但王虎的心地畢竟還是善良的,他知道縣老太爺對他已是盡心盡力,所以,每當他自己感到脾氣快要冒上來時,就竭力壓住,趕快抬手示意送客,以免脾氣發起來傷了這個老頭。倒也還有三個能幹的心腹在他心中占有較高的地位。老鷹是其中之一,就其聰明程度而論,他一人頂得上一千個普通士兵,但從另一方面看,他又是個無知無識之輩。他只會談論弄槍使拳的武經,比如如何與敵打鬥呀,如何先踢右腿再出其不意地用和-圖-書左腿使個掃蕩腿呀,又如何在戰鬥中聲東擊西呀,等等。他一遍又一遍地重複這些,重複得令人生厭,因此雖然王虎重用他,但對他一直沒有好感。
王掌櫃是個小心謹慎且圓滑世故的人,他也明白如果事情要談不攏的話,對他還是不利的,那還是接受對方的條件為好。他也完全承擔得起那一半的數目,因為他可以通過提高租金的收入以及提高一兩處地方的債息來彌補自己的損失,哪些地方該改變租金或利息,他還是很有把握的。
豁嘴是個善於察言觀色的人,早就看出點苗頭了,十分高興地去跑這趟差了,他知道自己的主子痛苦的原因,也知道另找女人對他來說是一劑良藥。
「你看看還能在哪些較合理的項目上收稅?」
王虎一面等著結果,一面加緊備戰,策劃如何擴大勢力範圍。而且,他希望能用疲勞的方法使自己不會失眠。
他不再像從前那樣那麼看重自己,對自己毫無信心。就算有所作為,又是為了誰呢?沒有兒子,生活變得那麼漫長而毫無意義。待他的生命消亡時,所有的一切榮譽和家產也會隨之消失。對兩位兄長和他們的兒子他並不喜歡,並不願意為他們去賣命拼殺於疆場。在這寂靜的漫漫長夜中,他喃喃地自言自語道:「殺了她一人,等於殺兩條生命,把可能會有的兒子也給殺了!」
事實確實是這樣,王虎不會不明白——老百姓被逼到絕路也絕不是好惹的。王虎在當地的地位雖說已經穩固,但並非牢固到可以無視百姓造反的地步。他必須要想出些可行的新名堂來,最後絞盡了腦汁終於想到了可以增設稅項的一個主要行業。當地製作老酒罈子遠近聞名,每一隻罈子收稅一兩個銅鈿還是合乎情理的。
王虎的腦海中近來常常浮現出她被戳死在床上、鮮血從她喉嚨上的刀口直噴而出的情景,他覺得自己都已無法躺在這張她被殺死的床上,那回憶糾纏著他令他無法入睡。雖然床上已經洗刷乾淨,重新上了漆,再也看不見任何血跡,枕頭也換了新的,也沒有人敢在他面前重提此事,連她的屍體也不知道身處何方,但是,他已無法在這張床上入睡。他起身坐到椅子上,全身哆嗦,把棉被緊緊裹住身https://m.hetubook.com.com體,就這麼痛苦地坐著,一直坐到東方泛白、晨曦漸露,一陣陣清晨的寒氣透過紙糊的窗格襲進來。
所有的人都贊同這個做法,徵酒罈稅當天就宣布了。他把事情辦得非常得體,特地派了個人傳話給該行業的頭頭。他說由於他的保護,地裡釀酒用的高粱才免遭匪禍,否則罈子裡也無酒可裝了,而這個保護沒有錢是不行的,他的士兵要吃飯、領餉,他要買槍發給士兵。當然人家十分明白王虎的好言好語後面是幾千條槍的武裝力量。所以製陶作坊的業主們雖然生氣地聚在一起商量對策,可也不得不讓步,王虎這人也不是好惹的。既然無法違抗,那就只得從命。王虎讓人觀察了酒罈的產量,一筆可觀的收入就這樣每月地落入他的手中。經過了三個月,他付清了欠王掌櫃的那筆款子。以後,製罈作坊的業主習慣於每月上稅,王虎樂得聽其自然每月收稅,絕不吐露已經還清債務的真情。說實在的,能搜刮上來的他都要,為實現他的最後野心,還有好長一段路要走。他對任何事務都是這樣野心勃勃。
酒罈子用一種優質陶土製作並塗上藍釉,老酒裝罈後,用同樣的陶土封口,再把印記打在封口上。遠近各地的人只要一看到那種印記,就可確定罈裝的是陳年佳釀。王虎突然想到這一點,高興得一拍大腿叫道:「做酒罈子的人一天比一天富起來,我們加他們的稅是再合理不過的事了。」
那位縣老太爺和他已是風燭殘年的夫人就住在不遠處的宅院裡,他可以稱得上是一個老好人,一個有學問的人,但對於像王虎這樣的人來說,他那種膽小怕事的個性簡直讓人受不了。不管王虎對他說什麼,他只會雙手抱拳,急忙作答:「是的,閣下,是的,將軍!」
夜晚更令人煩惱,自己一個人孤孤單單,難以入眠。這種日日夜夜的孤獨對於一個像王虎這樣的人來說不是一件好事,由於心靈上的痛苦他看不到別人可以看到的快樂,其實,有些人承受的痛苦比他更深,但他們卻仍能尋求歡樂。王虎有著強壯而又欲念旺熾的肉體,獨自一人睡覺確實難熬,此外,可以和他談得來的朋友幾乎找不到。
王虎對此無話可說,但他畢竟還掌https://m•hetubook.com.com有軍權,所以最後氣勢洶洶地回話說:「我可是不比從前了,別逼我作不願意做的事,我最多只付一半損失。」
那死去的女人每天晚上都占據了他的思想,他無法克制自己。他深深地愛著她,為她嘆息。他的嘆息又並非是渴望她的復生,他知道並且常常告誡自己,她是永遠不會成為自己信賴的、敞開整個心扉去愛的人。這個女人死了才安寧,要是她還活著,要是他原諒了她並處處提防著她,那麼他的心思就會被對她的懼怕所干擾,他的事業心也會受到妨礙,他的事業夢也將永遠不能實現。
在中秋節這個大節裡,每家人都要大吃一頓團圓飯,一切債務也要結清。王虎有一大難題,就是買槍的那筆錢王掌櫃催著要取回,說是因為別人也逼著他還債。王虎也氣了,傳話給王掌櫃,申明槍枝都還沒拿到,當然錢是不能付的。他還吩咐去談判的人對他說:「你應該早就警告你的代理人不要把槍枝交給搶先去奪槍的人。」
起初王虎對如何籌足這筆款項去還債簡直是一籌莫展。他必須維持一支龐大的軍隊的開銷。別看他每天都能賺得許多銀子,但收入大,開銷更大,真正的流入腰包的錢也不多。於是他傳幾名心腹到內室祕密商量起來。
心腹們搔首抓耳,絞盡腦汁,卻只是面面相覷,毫無辦法。這時豁嘴開口了:「如果加重百姓糧食作物的稅收,他們可能會造反的。」
一天,他把豁嘴叫進房來,對他說:「你幫我物色一個女人,我要重娶個老婆,只要漂亮就行。你也可以跟我兩個哥哥說一聲,我原先的老婆死了,叫他們幫我再物色一個。我忙著張羅春天打仗的事,這件事沒工夫管,就託給你了。」
王掌櫃也不是個好說話的人,他說:「那些人有我的親筆信,你的簽名都在上面,不是你的人還是誰?」
屠夫也是其中的另一個。他的兩隻拳頭大而敏捷,健壯的身體可以一下子撞破一塊門板。然而,他思想遲鈍,說話口吃,絕不是一個可以在寒冬臘月的長夜交談的夥伴。最後一個是豁嘴,他雖算不上了不起的勇士,卻是一個最忠實可靠的部下,而且用他送信做說客也最合適不過了。可是他的最大缺點就是說話發出嘶嘶聲,而且唾沫飛https://www.hetubook.com.com濺。王虎也不會屈尊去與輩分低一輩的侄子談天,也不會降低身分去和那些當兵的一起痛飲作樂。他知道如果一個指揮官混同於一個普通士兵,讓他們看到他喝醉後的醜態,那就無指揮官的形象可言了。那樣,一旦打起仗來,士兵就不會再敬畏他,就不會聽從他的指揮。的確,王虎非常重視自己在士兵面前的形象,他總全副武裝並且腰佩指揮刀時才出現在士兵面前。他無論走到哪裡都佩帶著指揮刀,他對這把刀是既愛又恨。這把刀有著世上所有其它刀無法匹比的鋒利刀刃。但是有時候,他獨自一人會對著刀沉思冥想:如果持刀朝一片雲彩劈下去,柔軟的雲彩當然會劈為兩半,她有著像那片雲彩一般柔軟的脖子,因此那天夜裡,她的脖項被刀鋒給割斷了。
北方的嚴冬降臨了,外出活動對於王虎來說是不可能的,就連逼著士兵外出也不行。於是他向來忙忙碌碌的日子被無所事事地等待天氣好轉給代替了。
他越來越強烈地感到自己偌大的一支武器守在現在這麼個彈丸之地實在太不相稱,也意識到並看到自己在本地區的搜刮已經到了極限。明年春天,他非得擴大一下地盤不可,這地方太小了,一旦發生饑荒可就完了。天有不測風雲,荒年隨時有可能出現,只是王虎運氣好,除了兩次小災小難,他的統治區內就沒出現過什麼大的災荒。
在那些沉悶的日子裡,為了消磨時間忘卻煩惱,他原本也可以像別人一樣,用吃喝嫖賭來打發時間,但王虎不是這樣的人。他每天吃的仍是粗茶淡飯,他覺得這比吃大魚大肉更好受。他對女人也毫無興趣。也有過一兩次他試著賭博,但是他擲骰子反應不快,下賭注又看不準時機,輸急了就發脾氣,竟用手去摸腰裡的刀把。他的賭友害怕他的壞脾氣,常常有意地輸給他。到頭來,王虎對這種玩意兒感到厭倦,他大聲吼道:「這種東西除了傻瓜誰會碰。」說完就憤憤離去,搞這種無聊的玩意兒實在無法幫助他解脫煩惱。
到了夜晚,這個問題還經常纏繞著他:豹子只不過是個無知無識的傢伙,他當個小小的強盜頭子,竟然就贏得了那個女人的愛,而且還是個不尋常的女人。豹子人死了,可他的魅力大得令她寧可依戀死人,也不要嘗和*圖*書試活著的愛情。
最後,當他感到自己似乎必瘋無疑時,才突然醒悟過來。一天晚上,他似乎感覺到,那女人的鬼魂像在她活著的時候一樣陰謀與他作對,他醒悟了,又變得冷酷無情了,他不再怕她的靈魂,心裡默默地說道:「難道只有她才會生兒子嗎?我不是比女人更想要兒子嗎?我會有兒子的。一個女人生不了兒子,我可以再娶第二個,第三個,直到有兒子為止,我真他媽的笨!竟把心思用在一個女人身上!第一個迷上的女人是父親屋裡的女僕,我根本不了解她,只是與她偷偷說過一兩句話,但她卻使我傷心了近十年。第二個迷上的女人被我殺了,難道在她身上我也要花上十年時間嗎?到那時再另找女人去生兒子豈不是太老了嗎?不,我要和別的男人一樣,我要看看自己是否也能像別的男人一樣想得開,高興要哪個女人就娶她,大不了再換。」
轉眼冬天又近了,王虎便利用冬季少戰爭的特點提高自己的武裝力量。只要不是狂風暴雨或大雪紛飛的天氣,就每天操練士兵。他自己操練最精良的幾個士兵,然後再讓他們去操練別的士兵。此外,他尤其注意槍枝的數目,每個月他都要親自過問槍枝數量型號的事,並監督完成。他甚至警告部下,無論何時,只要發現槍枝被竊,少一支槍就槍斃一兩個或兩三個士兵以保持槍和人的原比例。他那種生氣起來,連對自己心愛的老婆都能起殺機的脾氣使大家都不敢不服從他,對他都有一種恐懼感。只要他一發脾氣,那兩撇濃黑眉毛緊鎖在一起,就沒有人不害怕。
王虎跟他說不上兩句話,就會不耐煩地發脾氣,可憐的老學究被嚇得面如土色,匆匆告退。在走出房間時,他那裡著退色舊長袍的瘦削身體直發抖,令人既討厭又可憐。
那女人真的從沒愛過自己嗎?王虎想,不,他絕不相信。他不止一次地回想起一些就發生在自己現在躺著的這張床上的情景,那女人當時是何等的坦誠熱情,那樣的熱情只有在愛的激發下才能顯露出來。他開始感到非常沮喪、虛弱,儘管自己的傲氣和地位都超過豹子,但他總又感到在某種方面自己比不上他。豹子死了還能在她的心目中占有地位,而自己活著卻占有不了她的心。王虎對此百思不解,只能相信這是他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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