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王掌櫃把剛才與王地主商量的決定告訴了老婆,接著又乾巴巴地說:「話不多這一點倒是挺不錯的,你張羅張羅,讓他早點也娶了這一個。」
少年耷拉著怪難看的腦袋,聲音微弱地應了一聲:「我知道。」他把槍還給王虎,再沒多說什麼,轉身一顛一跛地穿過打穀場走了。王虎繼續上路,回去舉行結婚大禮。
王掌櫃也沒再細加過問。然後他吩咐夥計送豁嘴住進一家小棧房,用好飯好酒細加款待了他一番,自己一個在賬房內考慮這件事:「這種事得去問老大,只要與女人有關的事不問他還能去問誰?他自己除了老婆之外還認識誰?」
他突然扭頭對醜小子說:「她為啥要穿像尼姑袍一樣的衣服?」他剛才看到梨花身上那件灰長袍的領口像尼姑袍一樣叉疊著,覺得好生納悶。
王掌櫃一邊說,一邊心裡暗暗好笑,王地主聽了得意地哈哈大笑,笑得臉上的兩塊肥肉一抖一抖的。他說:「這種事問我就問對了,但是可不能在我老婆面前這麼講囉!」
然後,王虎莊嚴地緩步上前,在各個墳頭前點燃了香燭和紙錢,並且在各個墳前下跪磕頭,照著傳統的規矩,數磕頭的次數。磕完頭後,他站著沉思了一會兒一動也不動,墳地上的紙錢已燃盡變成了灰,香火還在燃著,在冬日的空氣中散發出一陣陣的香味。那是個沒有太陽,不刮風的陰冷天,灰濛濛的,好像要下雪的樣子。士兵們默默地守候在一旁,耐心地等待著他們的將軍悼念他父親的亡靈。一切儀式都完成了,最後王虎轉身離開了墳地,騎上馬沿原路返回家裡。
王地主帶老二進了一個飲茶的房間,坐在角落的一個小桌上,他吩咐茶房送茶,然後又要了酒、一碟肉、幾碟小菜。老大點菜時,老二坐著閉目養神,直等到送飯送菜的茶房走後,老二才開始直截了當地說:「你也知道老三的老婆死了,現在他託人告訴我們讓我們再物色一個給他,這種事,當然找你商量。」
但這不對王掌櫃的胃口。這時,他那雙筷子正在他手裡靈巧地撥動著,在一碟乳鴿燉桃仁的小菜中挑揀著。他說:「我喜歡勤儉持家的女人,會養孩子又會省錢才好。」
王虎又問:「你每月都能拿到你的那份錢嗎?」
其實,他在墳前靜思之時,是在想他自己,並非在想念他的父親王龍。他想自己以後死了,沒有兒子像他這樣,為自己的父親悼念亡靈,一想到這一層,他就覺得這次結婚是件值得慶幸的事,他原本憂鬱的心情被想生兒子的希望代替了。
醜小子答道:「她一進尼姑庵,我就到廟裡去做和尚。我還年輕,活的日子還長,她可等不及我死。做了和尚就有飯吃,我背上的那團東西常使我生病,要是病了,她可以來照料我,因為我們畢竟還是親戚嘛。」他說這些話時毫不動情,但接下去他的聲音變了,帶著哭腔,兩眼朝上看著王虎大聲說道:「我的背要是不是彎的有多好,到那時我就不用做和尚了——你可以收我當兵,那樣就好了,那樣就好了!」
王虎也在為自己早已設想好的計劃蠢蠢欲動,現在的王虎已經不是被情欲困擾和折磨的王虎了,那種情慾已被深深地埋藏著。每當這種欲念起來的時候,他就隨便到兩個女人中的一個那兒去發洩一陣或者靠拼命喝酒給自己提神加勁。
王掌櫃的老婆正站在滿是積雪的街旁,兩手伸進圍裙裡靠在自家門邊取暖。一個小販挑著一擔活雞在街邊兜賣。一場大雪使得活雞價錢下跌,因為雞在雪地裡沒有食物吃,只得廉價賣掉。王掌櫃的老婆正想在自家的雞棚內添一兩隻母雞,所以,她不時從圍裙裡把手伸出去摸摸那小販挑擔裡的雞。王掌櫃回來時,她正忙著選雞,看都沒看到他。他走過她身邊時對她說:「買好了快進屋。」和-圖-書
「我對他說,這兒的人不流行那麼做,再說要找女人可以等到娶了媳婦之後再找嘛。我那個可憐的駝背兒子呢,他媽許願家裡有個兒子出家做和尚,總不能讓不駝背的兒子送去當和尚……」
醜小子完全被那支槍迷住了,心不在焉,他一面輕輕撫弄槍把子一面答道:「她打算在傻子死了以後到離這裡不遠的那座庵堂裡當尼姑,現在她就像半個尼姑一樣,吃素,還背熟了很多佛經。因為爺爺把傻子留給了她,所以,她現在還不能把頭剃光,等傻子死後,她才能真的去當尼姑。」
豁嘴這個忠心的老僕處事是很小心的。他剛想答話,卻又把話縮了回去。他忽然想到,那些沒有打過仗的人對殺人之類的事情肯定會大驚小怪的,殺人這種可怕的事他們是接受不了的。可當兵的職業就是殺人或被別人所殺,如果不用計謀保住自己,就會死在別人手裡,死人的事是不足為奇的。因此,他只簡單地回答說:「她下身血崩死的。」
豁嘴知趣地坐在角落裡的一張矮凳上,恭敬地答道:「我的二爺,他只需要一個安分守己的女人,讓他有個女人轉轉他的心。他這人感情太深太怪了,幹什麼事都用全副心思撲上去,就像著了迷似的。為一個死去的女人痛苦了幾個月還丟不開,放不下,我都為他的身體十分擔心。」
王掌櫃留有餘地地回答說:「她在持家方面在行嗎?對老三會有用嗎?老三自己也能看會寫,就算他不識字,也可以雇一個讀書人替他辦事。我想有文化的老婆對於他是沒多大用處的。」
他還沒來得及問賭場的夥計,就聽到老大的聲音從一間小房裡傳了出來。他走進那間小房,看見老大和一幫賭友圍著牌桌正賭著呢,小房間被一堆炭火烤得暖烘烘的。
他老婆一聽大聲嚷起來:「哎呀,老大找的那個是個輕浮的女人,老三要娶了她可真倒楣了。他老婆也不行,要是讓她給找一個,她準會找一個念經信佛的女人。聽說這陣子她就信尼姑和尚的,她甚至讓全家都燒香拜佛。叫我說呀,要是誰老向神仙要這要那的,神仙也會煩死的,頂多有病有災或是女人無兒時去拜神求佛也就足夠了。」
王虎默默地聽他說完,心裡隱隱作痛,然後,他帶著憐憫的神情對醜小子說:「到那時你有何打算呢?你這可憐的駝背醜八怪?」
王虎是辦事公道的男子漢,這兩個女人,他都一視同仁,沒有更偏愛哪一個。其實,這兩個女人極不相同。一個有學問、愛整潔、樸素、溫存、安靜,另一個則有些笨拙、粗野,但也不失為一個好心腸、貞淑的女人,她的一口黑牙是她最大的缺點,並且她還有嚴重的口臭。好在這兩人從不吵鬧,在這點上王虎是相當幸運的,當然,她們不吵不鬧的最主要原因還是他的公正態度。在這件事上,他是很審慎的,他輪流到她們的房間去,對於他來說,這兩個女人根本沒什麼區別。
少年的情緒十分激動深陷的黑眼睛中好像有一團火,王虎心地仁慈,他感傷地說:「要我收你當兵,我是很願意的,只是你這樣子,實在無法當兵,還是去做和尚吧!」
他派了個士兵去買紙錢、香燭及其他上墳所需要的東西。然後,他帶著這些東西出了城,士兵們跟在他的坐騎後面扛著槍走著。街上的行人都注視著他,雖然表面上十分嚴肅,就像什麼也沒注意到,昂首挺胸,目不斜視,但他心裡很是安慰、自豪,而且他還聽到士兵們的大聲吆喝:「讓路,讓路!給將軍讓路,給我們老爺讓路!」看到行人們敬畏地讓路退縮到牆腳邊,心裡覺得十分光彩。對那些平民百姓說來,他顯然是高高在上的。於是,更加擺出一副耀武揚威的樣子來。
喜宴開始了,王虎對於那些魚肉之類的菜餚和_圖_書一點興趣都沒有。王地主說開了笑話,因為在婚喜宴上,應該是熱熱鬧鬧、高高興興的。有一位客人被他的笑話逗得大笑起來,可是一看到王虎那嚴肅鐵板的面孔,一下子又把笑聲縮了回去。王虎在自己的婚宴上沉默寡言,只是當別人替他斟上酒時,他才捧起酒碗呷上一口,然後放下酒碗粗聲粗氣地說:「這酒根本比不上我那兒的,早知這樣,我就帶一罈來了。」
整個冬天都屯紮在營地裡的軍閥們,這時也興奮起來了。士兵們在冬天裡個個養得壯壯實實,現在開始蠢蠢欲動,他們對賭牌、吵鬧、進城閒逛那一套玩意兒已經膩煩了,現在他們只關心自己在春天裡的新的戰爭中命運如何,每個人或多或少抱有一絲希望,最好自己的頂頭上司在戰鬥中喪命,那麼自己就可以理所當然地往上爬那麼一級了。
老二對老大家裡的事絲毫沒有興趣,哪家的兒子不結婚呀!他自己的兒子也要成家的,他不想把心思多花在這些事上,這些都是女人管的事,交給自己的老婆去一手操辦就得了,他只要求進門的媳婦有三從四德,身體壯實,做事勤快。他聽老大一說起來就沒完沒了了,就不耐煩地打斷他的話說:「你說說哪家閨女配老三合適?她們的父親願意讓自己的女兒當繼室嗎?」
駝背知道自己有一個當將軍的叔叔,原本就很希望有一天能一睹叔叔的風采。現在他知道自己面前就是這個人了,因此興奮得直叫起來:「你就是我叔叔啊?」
「她怎麼死的?」王掌櫃好奇地問。
說完她吐了口痰在地上,用腳底擦了擦。她說得很激動忘了椅子底下有兩隻雞,兩腳一縮,碰到了椅子底下的雞,雞一受驚,咯咯地叫起來。王掌櫃本來就聽得不耐煩了,正好藉機發火:「怎麼搞的,雞也養到房間裡來了!」
但王虎有這樣的想法也並非出於為人之子的責任心,而是想藉此換換這些日子的鬱悶心情。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總之他無法閒坐在哥哥的家裡,他受不了他哥哥那種對辦婚事所表示的虛假的殷勤,他感到壓抑,感到必須找點什麼藉口出去一下,離開他們這些人,這個家對於他來說是這樣的陌生。
王地主一面和老二說話,一面不停地吃菜,菜房已經來回添了幾次菜了。老二的回答,使他停住了正往嘴裡送的那支舀滿了湯的瓷勺,他大聲嚷道:「他要一個持家的,完全可以找個傭人,女人要成為好老婆,關鍵是看她能不能討男人喜歡,尤其是像老三那種不尋花問柳的男人。有時候我想,一個能在丈夫躺在床上時,唸唸詩詞,講講傳奇故事給他聽的老婆也是很好的。」
她平時就最喜歡管生孩子啦、辦喪事啦、辦喜事啦等等的閒事,張口閉口都是這些話題。現在丈夫提起老三的婚事,她馬上接口說:「有個閨女很不錯,住得離我娘家很近。人也十分賢慧,我想她要是再年輕點配老大正合適。她沒有脾氣,又懂得節儉,長得也沒啥缺陷,只是牙齒從小就發黑,聽說是蛀蟲蛀黑的,掉了好幾顆牙。但她自己覺得不好意思,話說得很少,並且很慢,不想讓人看見她的牙。她家境不錯,家裡有地。她爹看到她已經不小了盼著早日給她找個人家。」
那小子對這類問題似乎早已習以為常,他兩眼只顧貪婪地盯住那些扛槍的士兵和那匹高大的棗紅馬,心不在焉地答道:「我也是生出來的呀。」說完他伸出的手去摸王虎的槍,那張怪異而顯出成年相的臉上長著一對神色憂鬱的、下陷的小眼睛,此時這對小眼睛盯牢了那支槍看,嘴裡懇求說:「我想摸摸這洋槍,可以嗎?」
婚禮一結束,他就騎上棗紅馬,讓新娘和女僕乘坐一輛騾拉的車,車窗掛著簾子。他對新娘沒有半點興趣,看都不看一眼https://m.hetubook•com.com,彷彿只有獨自一人似的,只顧騎馬趕路回去。士兵們跟在後面,騾車在隊伍後面顛簸著,就這樣王虎把新娘帶到了自己的地方。不到兩個月,第二個女人由她父親領著來到了王虎的家,他也留下了她。他才不在乎有一個還是有兩個老婆。
王地主看到老二進來,不覺暗暗高興,他正想找個離開賭桌的藉口呢。他賭錢的本事不大。由於他父親王龍對兒子管教很嚴,從來不許他們賭錢,他的賭術是很晚才學會的,而王地主的兒子卻是從小就精於此道,就連他的第二個兒子也是逢賭必贏。一看到老二的腦袋從半開的門探進房裡時,王地主馬上立起身對他的賭友說:「老二找我有事商量,我必須先行告退了。」他一邊說,一邊拿起擱在一邊的皮袍,走到王掌櫃等著的地方。其實,老二去賭場找他,他很不高興,因為輸錢這種丟面子的事,他不想讓老二看到,有損自己形象。他見了老二,只是冷冷地問道:「找我有什麼事?」
他再也不是一個人孤身獨眠了,然而,儘管兩個女人輪流陪他睡,他卻始終維持著與她們的疏遠距離。他進她們的房間的目的就是睡覺,他始終擺出一副當家人的架子,從不多說一句話。在他與這兩個女人之間,永遠不會有他和那個死去的女人之間的坦率,無拘無束的關係。
有時候,他默默地分析著一個男人對女人的不同態度,他痛苦地認識到,以前的那個女人其實從來沒有對他推誠相見過,即使是當她像妓|女般放肆時也沒有真正地坦誠過,在她的內心深處,無時無刻不產生對他的反抗。每當想起這些情況,他總是有意關閉自己的心扉,而通過在這兩個女人身上發洩肉|欲來安慰自己。這樣做的另一個動機是希望兩個女人中的一個會給他生個兒子。這種希望也進一步鞭策他實現取得輝煌勝利的夢想,他發誓要乘著這年的春天,打場勝仗以贏得夢寐以求的權力和地盤,而且,他很有把握。
時間過得異常迅速,王虎決定動身回老家舉行老二為他準備的婚禮。他雖然並不迫切要成個家,但既然已下了決心要辦,也就乾脆把別的事務暫擱一邊,一門心思地去做了。他留下侄子在大營,指定了三個親信代理執掌軍務,以防自己不在時若有什麼不測之事發生,也可有個報信的人。軍務安排定當之後,他做樣子請示縣太爺是否準自己離開五、六天時間,縣太爺連聲答應。王虎還弦外有音地對縣太爺說,他的軍隊仍駐紮原地,若有人想趁機造反,那是根本不可能的。然後,他穿上很好的衣服,把自己打扮得整整齊齊,還把最好的衣服打成一包放在馬鞍上馱著,隨身帶了一小隊衛兵,五十個人左右,個個荷槍實彈,往南方老家出發。他膽大,並不像其他軍閥那樣一動身就裡裡外外圍上幾百個衛兵。
她趕緊拖出雞來安置好,並向丈夫解釋這便宜貨的由來,他可聽不下去,打斷說:「算了,算了,我得回店裡去,你去把這件事辦了,過兩個月就叫她出來。切記別亂花費,這是老三的婚事,費用都由他自己支付,我們用不著多花。」
她還是機械地輕聲地回答:「謝謝,每月都能拿到。」在她說話的時候,她一直低著頭,眼睛沒有從那打穀場的結實地面上挪開過,她回答完這個問題,就轉身離開了,王虎一個人望著空蕩蕩的門庭發呆。
父親的墳旁有一棵棗樹,王龍當時選上這塊墳地時,那顆棗樹還是一棵枝幹光潔的小棗樹,現在已變成盤根錯節的大樹了,不僅如此,在他旁邊又冒出了新的小棗樹。王虎離墳還很遠就下了馬緩步前行,以示他對父親的尊敬。他留了一個士兵在遠處幫他看馬,帶上另幾個士兵走到墳前幫他打點紙錢和香燭。他們在王龍的墳前擺得最多,其次是王和*圖*書龍父親的墳前和王龍兄弟的墳前,阿蘭的墳前擺得最少,王虎除了記得阿蘭是自己的生母,其餘毫無印象。
元旦和春節很快地過去,新的一年又來到了,樹上雖然仍是光禿禿的,但春天已在土壤中開始萌動。地上的積雪被南方吹來的暖風融化了,即使是陰冷的下雪天,也不再有積雪了。田裡的麥子還沒長高,卻呈現出一片新綠,象徵著春天的希望。冬天裡的那種閒散的日子已經結束,農民們又開始忙著整理鋤頭、犁耙,並把牛餵得好一點,準備下田工作。路邊的野草竄出了路面,路邊四邊新長出來的野菜,成為孩子們的尋覓對象,他們用鐮刀或是削尖的木片,把它們挖出來填肚子。
王地主脾氣不好,見老二不同意自己的觀點,就大冒火光。王掌櫃知道自己無法與老大在這件事上取得一致,在這種事上浪費太多時間他可不願意,反正女人終歸是女人,管她是哪一類的,能為男人服務就好,於是他趕忙說:「好了,好了,咱們的老三也不算窮,給他娶兩個媳婦吧。你先把你找的那個給他去成親,大不了,過段時間我再給他挑一個。他要是後一個也喜歡,那就兩個都娶了吧。像他那樣地位的男人娶兩房也不算多。」
他返回的路正好經過他的土屋前的打穀場,那裡住著駝背和梨花。王虎的隨行士兵的喧鬧聲傳進了土屋,駝背以最快的速度跌跌撞撞地跑出來看熱鬧。他根本不知道騎在馬上的那個人的身分,更不知道他是自己的叔叔王虎,只是睜大了眼睛看王虎和他身後的一大幫子人。王虎也看著他,駝背差不多有十六歲,很快就是成年人了,但是他的個頭還像六、七歲的小孩,隆起的脊背像一頂笠帽掛在他的身後。王虎看到這麼個人覺得新奇,便拉住韁繩問道:「你是什麼人,為什麼住在我的土屋裡?」
一路上兩邊田野灰濛濛的一片,寒風凜凜,泥路凍得堅硬,即使偶有農戶的房子,也都是泥灰牆、草屋頂,看上去和田野的顏色差不多,人的膚色也因為天氣的關係呈現出灰濛濛的顏色。這單調的顏色使得王虎在途中的三天覺得心情一點也好不起來。這樣日行夜宿了三天,他們終於到達目的地。婚禮在老大家裡舉行,他先去了那裡。和家裡人寒暄幾句之後,他突然提出在完婚之前想到父親的墳上去看看,盡盡孝心。大家都表示同意,尤其是王地主的老婆更加支持,她認為王虎長期出門在外,家裡人可以定期去上墳,可他不行,現在趁回家成婚之機,先上墳祭掃一下是很應該的。
王虎看到他伸出的手乾癟得像個老頭的手一樣,一時間覺得他挺可憐的。他解下自己的槍遞給他,讓他隨便摸摸看看。他等著讓他摸個夠,這時梨花來到了門口。王虎立即認出了她,她沒怎麼變樣,只是人比以前更瘦了,一向蒼白的鵝蛋臉上布滿了細細的皺紋,但仍有一頭又黑又亮的長髮。王虎在馬上拘謹地朝她深深鞠了一躬,梨花也略略屈身回禮,她正想轉身回屋,王虎開口問她說:「那傻子還活著嗎?」
梨花機械地輕聲回答道:「還活著。」
王掌櫃沒有直接回答,而是神祕地說:「我們找個地方談談吧,不知此地有沒有清靜些的房間?」
他隨手從牆上的釘頭上取下掛在那裡的灰色綢袍,站起身走出去找老大。他為了省點穿,只在出門時穿,一回到賬房裡便脫下來掛在牆上。來到老大家門口,他問門房他哥哥是否在家,門房請他進屋,可他不願進去,寧可在外面等著。不一會門房出來回報說主人去了一家賭館。王掌櫃轉身回到街上,沿著鵝卵石鋪的街上緩緩向賭館走去。昨夜剛下過雪,天很冷,滿街積雪,可路中央有一條明顯的一字形路面,那是過往小販或是像王地主那種出外作樂的人踏出來的。
她趕緊選中了兩隻,和_圖_書小販將雞腿縛在一起過了秤,經過一陣斤斤計較的討價還價,最終定下了價錢。她進屋將雞放在椅子底下,在椅子上彎身坐下等候丈夫說話。他乾咳了一聲,簡單地說道:「老三要娶個媳婦,原先娶的那個不知怎麼突然死了。我在這方面一點經驗也沒有,你在給兒子找媳婦時,有沒有發現什麼合適老三的女人?」
豁嘴怕別人認出他來而擅自猜疑,因此一路繞道,來到城裡直奔王氏兄弟的大宅。他問清楚這天中午王掌櫃正在賬房裡算賬,於是立即趕到賬房去。王掌櫃正坐在自己的賬桌旁打算盤,核計一船小麥的利潤。他那狹小、暗淡的房間卻支配著小城中的主要市場。他抬起頭來,聽豁嘴說王虎的事,聽完不覺大吃一驚,兩隻小眼呆呆地瞪著豁嘴,薄薄的嘴唇朝上噘著說:「現在弄點錢倒還比弄個女人容易些,你說我去哪兒找一個女人?他死了老婆真是倒楣事。」
妥協之後,兩人終於達成共識。儘管這有點多管閒事的味道,但是王地主覺得很高興,因為畢竟是他說的那一個去給老三為妻。老二雖也會去替老三物色一個,但總不會讓老三同一天娶兩個女人吧。並且他是一家之主,這種事他是有理由做主的。談妥分手後,王地主即著手去辦這件事,而王掌櫃也回家去向老婆敘說一番。
這件事王地主可不敢馬虎,他仔細地把他所了解的閨女在腦子裡一個一個地作了番比較終於開口了:「有一個挺不錯的,年紀不輕了,她父親想傳下自己的學問,又沒有兒子,就教她念書。這閨女有學問,不纏小腳,是個新潮女子。因為她與眾不同,婚姻也就耽擱下來了,這樣的女人,別人怕招惹麻煩都不敢娶,因此一直耽擱到現在。聽說在南方這樣的女人不少,我們這裡小地方守舊,男人不會要她的。她經常上街,我還在街上碰見過一次,她儀態大方,很是端莊。其實,她知書識禮的,也不像別人說的那麼可怕。年紀雖說不輕了,但是最多不超過二十五六歲。照你看這樣一個不尋常的女子老三會喜歡嗎?」
他一面笑,一面鬼頭鬼腦地環視周圍,生怕被別人聽到。王掌櫃也無心和他打趣,只等著他說下去。王地主略加思索後接著說:「說也巧了,要前陣子你問我,我還真說不上來,可這些日子由於我兒子的婚事,城裡人家的閨女我都略知一二,哪些合適我也說得上來。我打算讓我大兒子娶縣老爺的兄弟的女兒,那閨女十九歲,不僅門第好,人品也很好。我老婆看到過那閨女的手工和繡品。她人長得不漂亮,但出身好呀。可討厭的是我那兒子糊塗得很,他竟然說要自己找媳婦,這種新潮思想他是從南方聽來的。
這場婚姻對於王虎來說,是很奇怪的。這一次他一點兒也不著急,白天黑夜都沒什麼兩樣。他就像履行公事一樣,默默地經歷著一切,他彬彬有禮地做所有的事情,不發脾氣時他總是那麼彬彬有禮的。他現在的靈魂處於麻木狀態,沒有愛情,沒有壞脾氣。穿大紅婚服的新娘像是遠處模糊不清的一個人影,與他自己毫無瓜葛。他甚至覺得與所有的賓客、兩位兄長、嫂子和他們的孩子們,還有那個胖得異乎尋常的、由杜鵑丫頭攙扶著的荷花都毫無瓜葛。但荷花那肥胖的身軀和令人生厭的呼喘聲還是讓他朝她那看了一眼。出於禮儀,他站著向這些人以及所有其他非得施禮的賓客一一鞠躬。
不久,兩門親都定了,並寫了婚約。王掌櫃也記下來所有的賬目,一個月之後,便為老三成親。
王虎記起來了,他看著那小子仰起的臉,慢吞吞地說:「是了,我聽說哥哥有個醜八怪兒子。但是,太奇怪了,我們王家都很健康,身板挺直,爹在生前也一樣,到了老了身板還是筆直的,身體健壯得很,也不知道像你這麼個模樣的是怎麼生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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