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王虎就那麼一直期待著看到孩子興奮地眼光,希望他跳過來抓籠頭或試鞍子,可兒子沒有半點反應。
王虎極度失望地走開了。他把自己關在房裡,痛苦地想著自己是那樣地愛兒子,可他為什麼要這樣對待他呢?生氣了一陣子他平靜了許多,他頑固地想:「他還能要什麼呢?我像他這麼大時夢想過的東西他都有了,甚至還更多。他有一個這麼好的老師,有這麼出色的外國槍,還有一匹閃光的小黑馬。他還能要什麼呢!」
王虎對這種平庸、低微的願望嗤之以鼻,他嚴厲地說:「哦,我想我兒子該有比當牧童更高的志向。」
見末日已到,老鷹跑去藏了起來。平日那麼勇敢的他,面對這一群急於領賞的士兵,不得不藏於一間廚房的草堆裡。他也不敢指望自己手下的人看見他藏的地方而不告密。他在草堆裡等著,雖是躲藏,卻並不發抖,他的勇敢確實還是令人佩服。
王掌櫃坐在那兒聽著,臉上的笑容乾巴巴的。他為兒子感到驕傲時是不誇他的,只說:「得記住,三十六計走為上計。」又說,「智者方能取勝,切忌有勇無謀。」最使他感到得意的是兒子的謀略。
王虎感到,有了兒子後,他的心扉就對女兒關閉了。在她小的時候,他曾對她有過一絲激|情,而現在消失了。她已長成了一個相貌出眾的姑娘,並終將成為一個女人。她母親準備把她送走,他為此高興,痛痛快快地拿出銀子。現在,兒子只屬於他自己了。
聽到這麼放肆的對答,王虎簡直無法自制,向站在旁邊看的士兵嚷道:「我本想用劍刺穿他,可那麼死太便宜了他!把他拉出去,像對罪犯,對十惡不赦的人,對不孝之人和叛國賊那樣一片一片地把他的肉割下來。」
王虎給每個士兵都發了一大筆安撫金,終於使士兵的野心消減了。他又提醒他們,一定得對他忠心耿耿,並說打仗的機會以後還有得是,因此,士兵們也沒什麼好抱怨的了。實際上,在商人們走後,王虎又兩次派人去找他們要錢,這件事也隨著士兵們的滿足而有了個了結。
王大懶懶地答道:「噢,我可要到茶館去坐一會兒了。」
那孩子絞盡腦汁,皺著眉,很費勁兒地、慢吞吞地回答說:「我娘用一塊紅花布給我小妹裁衣裳,大媽家的小妹妹老愛坐在那看書,我最喜歡這個妹妹了,她聰明伶俐,和她說話比和其他幾個說話有意思多了。她長著一雙大眼睛,辮子梳下來都過腰了,她看書的時間不很長,因為她坐不住,好說話。」
已有人向老鷹報告,說他大禍臨頭了,王虎已經到了。老鷹大驚,猶豫著是要找藉口應付過去還是趕緊逃走。他根本無法指望他的人現在能站在他一邊,王虎畢竟帶來了大批人馬。站自己這邊的人是不會多的,就在他正在猶豫的一剎那,王虎策馬進了大門,命令要不惜一切代價抓住老鷹,由他親手殺死。他下了馬指揮著士兵擁進老鷹的院子。
王虎沉思了片刻,一股妒火湧了上來,以前他也曾有過這樣的痛苦。那個被他殺死的女人又出現在他的腦海中,心裡一陣惱怒,她愛那個死去的強盜頭子勝過愛他。現在他感到嫉恨,因為兒子並不全心全意地愛他,還在想著別人。他是如此愛著他的兒子,處處想著他,可兒子卻不領情,竟還依戀著女人的溫情。王虎在心裡說,他憎恨一切女人,他一邊想一邊激動地站了起來,衝豁嘴嚷開了:「讓他滾好了,這樣軟蛋,要是他以後變得像他堂兄們那樣,我就當沒他這個兒子。」
夜裡,王虎在醒來時總感到不安,孩子在房內靜靜的呼吸聲能給他一種難以自制的溫存,他一再想著:「我一定得為他做得更多些——我一定得再想出一些能為他做的事。」
王虎又難過地呆坐了一陣有點傷心,甚至忘卻了他允許士兵搶掠的許諾。他正傷心時,城中的商人們來了,懇切地望著他的左右。他問商人們有什麼要求,他們恭恭敬敬地獻上銀子,懇求他放過城裡的人們,不要再進行掠奪了。王虎和圖書一時憐憫心大發,他收了銀子,答應分發給他的兵,讓他們不再去哄搶。商人們對他千恩萬謝,讚歎著他的大慈大悲。
她有什麼才幹對那位少爺來說,是無關緊要的。結婚總是喜事一樁,他差不多快二十四歲了,常常想入非非。這個姑娘也沒有什麼令人挑剔的地方,他知足了。
王虎是在人們敵意的目光下穿過街道班師返回的。每戶人家都被攤派了稅款,用來支付王虎犒賞士兵的巨額款項和這次遠征的費用。這些眼神王虎孰視無睹,他橫下心來我行我素,他還能自找理由。這裡的人應自願為和平付出代價,要是他不來拯救他們,在老鷹和他的部下手裡,他們可就得吃大苦頭了。殘暴的老鷹才不會把這些男女放在眼裡呢。王虎覺得,人們對他實在不公平,這些天他們如此艱苦地行軍,而百姓們卻這樣對待自己。他垂頭喪氣地想著:「他們不知感恩,我的心腸太善了。」
王虎想得到與兒子一樣的想法,目不轉睛地也注視著那樹葉。正在這時,大門口一陣騷動,一個勤務兵跑來報告有人來了,話還未說出口,王虎已看見他的麻臉侄子一拐一拐地進來了。他是因為馬騎得太快跌瘸的,麻子十分疲憊,憔悴不堪,看得出是晝夜未停,王虎並沒生氣,盯著他等他的話,侄子氣喘吁吁地說:「我騎了一匹飛快的馬,連日連夜趕到這兒,來報告老鷹正在陰謀搞分裂,他已經把你的部隊拉出去另立了山頭,霸占了你攻下的城,他還和這幾年一直想報仇的那個強盜頭子結成了夥兒。其實,這幾個月的稅他都私自扣下了,我早擔心他圖謀不軌,但沒有真憑實據,不敢輕舉妄動,免得虛驚一場。」
現在王虎心裡總是想,為了兒子,他必須擴充地盤,提高地位。他常常琢磨並著手計劃該向哪處進軍,如何獲取成功。該怎樣將河岸向南推移,趁著旱澇荒年侵吞毗鄰的地域,可是偏巧幾年中沒有大規模的戰事,政府要職被一個接一個的平庸之輩占據了,軍閥想要大顯身手也是難找機會。
王虎匆匆地率著部隊趕到了新轄區。他只帶了那些老部下和親信,把那些倒戈過來的兵及背叛了強盜頭子的那些軍官都留下了,他怕他們到了關鍵時刻會反過來背叛他。他向士兵許願說,只要他們為他英勇作戰,他們就可以進城劫掠,並且他會多發一個月的銀元軍餉給他們,那些兵一聽到這,個個躍躍欲試,士氣振奮。
王虎聽罷心中暗暗有點不快,這些士兵畢竟是他耗費大量時間培訓的。他固執地說:「你一定得先教我的兒子。」
他們行動極為迅捷,王虎到來的消息事實上並沒有讓老鷹太驚慌,他相信王虎還不知情,事實上他沒有想到王虎的侄兒竟那樣狡猾並詭計多端,那小子一貫樂呵呵、油嘴滑舌的,長滿麻子的臉顯得愚蠢無知,只是士兵中的一塊笑料,無傷大雅,所以他一直認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是神不知鬼不覺的。那小子說他肝有病,要回家去,老鷹還很高興。他決定馬上宣布自己的叛亂,並挑選出忠於自己的士兵,而且許諾順從的人可任意從城中掠奪。
麻子聽了心裡很是難受,他沒想到那兩口子在念著他們那已死去的兒子。到了門口,見王大的小老婆站在那兒,手裡抱著最小的孩子。她不過比他先走了兩步,一直在聽他講,她若有所思地對他說:「我覺得這是個非常動聽的、了不起的故事。」
王虎把光陰都投入了對兒子的關愛中,如此關注,沒有什麼事物能轉移他的注意力,使他再投入戰事與抗爭。
接著王虎就決定趕回家看兒子,他實在放心不下他。他走得匆忙,沒顧得上替兒子把這些天安排好。現在王虎將心腹豁嘴留下,同那些士兵一起守城,等他侄子回來。他把老鷹手下的兵帶了回去。留在此城的都是他帶來的經過考驗的兵,為小心起見,王虎帶上了那兩門洋炮。老鷹已讓城裡的鐵匠為大炮做了鐵球,另外還有火藥,他現在把炮帶走,他們也沒有反他的和*圖*書可能了。
王虎為他兒子的心願煩惱了一整天。吃飯的時候,他注視著兒子,不料兒子竟在低聲啜泣,王虎嚇了一跳,兒子生病了嗎?他站起身走近孩子,拉起他的手喊道:「你是發燒了還是怎麼?」
「有這種學校,」年輕教官答道,「那裡出來的人馬上就是國家正規軍的上尉。」
這無疑給了年輕人莫大的安慰,他懷著這樣的心情回到家中。
孩子被迫抬起了頭,滿面通紅。王虎低頭看兒子,順著兒子的目光,他並沒有看到那些士兵,而是在看遠處的田野。王虎問他看到了什麼,他指著旁邊田裡一個正騎在牛背上看操練的、曬得黝黑的光屁股男孩說:「那個躺在水牛背上的男孩多好呀,我也想和他一樣。」
孩子每次都不敢正視父親的眼睛,常常說:「沒什麼,父親。」
孩子才六歲,王虎就把他從他母親身邊、女人圈子裡拉出來,讓他和自己住在一起。他這樣做一方面是為了避免孩子受女人的愛撫、女人的談吐和行為的影響而心腸太軟,另一方面也是由於他需要孩子長期陪伴在自己身邊。起初孩子十分羞怯,在父親面前無所適從,他到處竄,眼裡流露出恐懼的神色。父親越是想親近他,他越是退縮、驚恐,王虎想和他說說話卻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王虎的本意是想把孩子的生活同母親及一切女人的生活隔離開,由當兵的侍奉左右。但他很快就發現,這麼小的孩子是承受不了這樣斷然的分隔的。孩子一聲不吭,安穩沉靜,默默地忍受著,從不快樂。父親命他坐在旁邊,他就坐下,父親一進屋,他就立即站起來,像是在執行任務。他從不多說一句話,只是天天跟隨教他的一位老先生讀書。
他不想讓兒子再這樣虛度光陰了。他對兒子說:「孩子,你和我都是男人,除了必要的請安外,別再去你媽那兒了。那些女人既無知又愚蠢,和她們在一起簡直就是浪費時間,你要跟我學習種種戰士的本領。我的心腹們能教你老的那套,屠夫懂得使拳腳,豁嘴會舞劍舞棒。新玩藝兒我也只是聽說過。我已派人去沿海為你請新的老師去了,他是在外國學的軍事知識。他首先教你,剩下的時間再教我的兵。」
老鷹的眼睛一直不離王虎膝上那個閃光的東西,沉著臉答道:「是你教我怎麼背叛官長的,你忘了你是老將軍栽培的嗎?你也不過是一個叛逃的傢伙。」
小夥子一口氣說完了這些話,王虎雙眉緊鎖,兩眼直視,眼睛深陷。他感到怒不可遏,喝道:「這條該死的惡狗、強盜,是我把他從一個無名鼠輩一手提拔起來的!他是怎樣才有今天的地位的,他竟然叛變!」
「他已經過了玩的年紀了,和女人在一起有什麼用,白耗光陰!」王虎一手撚著鬍子,在椅子裡扭動著。
豁嘴輕聲道:「司令,你別忘了他畢竟只是一個孩子呀。」
「我把他教到十五歲,」教官說,「若你願意聽我的一句勸告,十五歲以後你最好讓他去南方的軍事學校學習。」
可是兒子卻是漠然。他看了那匹馬一眼,照舊靜靜地說道:「謝謝,父親。」
他決定不能再對老百姓心軟了。他的心胸更窄了,在老鷹那裡他沒有親信,他傷心地尋思,與他無血緣關係的人都不可信。他越來越感到要倚仗他親愛的兒子,他聊以自|慰地說:「兒子才是永遠不會背叛我的人。」
一兩年後,她母親要帶她去學校念書了,女兒也不再來了。王虎很感高興,因為女兒到他儉僕的住所來擾亂了他,她穿著鮮豔,髮際戴著一朵紅紅的石榴花或白色的、芳香撲鼻的素馨花。而且她最愛在頭上搽又甜又香的桂花油,王虎最受不了那味道。女兒十分快活、任性,主意很多,他恨女人有這些品性,使他最恨的是,女兒的到來總是能給兒子帶去他給不了的歡樂,她一個人就能逗得兒子很開心。
王虎見所有人都已奉命行動,便對這位困憊不堪的報信人說:「去吃點、喝點,好好歇一歇。你幹得好,為了這我得提升你。我知道,很多https://www.hetubook.com•com黃毛小子都會跟著叛變,他們從心裡就有股反勁兒。你畢竟是我的至親骨肉,站在我這邊,我一定會重用你的。」
見王虎有點不高興,教員笑了笑就告辭了。王虎坐在那裡,又想起了兒子。無疑,他已為兒子做了他能做的一切。他回想起他年輕時曾想要一匹自己的馬。第二天,他給兒子買了一匹小黑馬,蒙古草原上的一匹強壯的好馬,那是他從認識的一個馬販子那兒買來的。
「不對,」豁嘴平靜地說,他知道主子的脾氣,並不怕他,「他畢竟還是孩子,和他娘還有妹妹們多接觸些有好處,要不他真的會生病的。」
一切都發生地那麼突然,王虎還來不及眨眼,老鷹就在他的面前倒下了,他也漸漸沒那麼生氣了。他是被復仇之心攫住了,在盛怒之後,他也後悔,他損失了一個勇敢無比的人。有好一陣子他沒有開口說話,過了許久,他低聲對左右說:「隨便找個地方把他的屍體給埋了,他是個光棍兒。我不知道他有沒有父親、兒子或家。」過了一會兒他又說,「他的性子比我想像的還要烈,弄口好棺材給他吧。」
王虎滿腔怒火,把兒子丟到了腦後。他大步跨進了那些軍官、親信及士兵們住的外院,狂叫要在午前集合五千人馬,並命人給他牽馬,取來他那柄細長的利劍。頓時一片騷動打破春天的寧靜、平和,孩子和僕人們也都從女眷住的後院往外探頭,他們滿臉驚恐,被這種戰爭的喧囂嚇呆了。那些馬也不安分地用蹄子嗒嗒地踏著院子的磚地。
一天吃晚飯時,王虎望著他,孩子知道父親在看他,頭都不敢抬,飯也吃不下去了。王虎很生氣,他真是為這孩子盡了一切努力,還曾帶他去檢閱了部隊。他騎馬將孩子放在他前面,坐在馬鞍上。士兵們都向著他們的小將軍歡呼,可那孩子只是淡淡笑了笑,便往別處看了。王虎喝道:「頭抬起來,他們是你的部下、你的兵,兒子!終有一天你要率領他們去打仗。」
王虎教導和訓誡著兒子,一切都由他親自安排,除了吃飯和睡覺,兒子的全部時間都用在學習上。早晨要早起操演格鬥攻擊,吃過早飯便讀書,下午學習年輕新教員教的本領。
他的麻臉兒子去拜見王大和他老婆,又大吹大擂了一番,王大莫名其妙地嫉妒開了,他為自己死去的兒子嫉妒,為另外兩個兒子嫉妒。他為他們的外表和氣派感到自豪,卻又擔心他們不夠完美,對於侄子的講話他只是應付地在聽著。那位少爺講得津津有味,王大卻一個勁兒地叫茶、要菸。太陽下山了,他覺得涼,想穿一件薄的皮袍。他太太顧了點侄子的面子,朝說話的侄子歪了歪頭。她拿起件活兒繡著,裝著很忙的樣子,又拿塊綢子比畫著式樣,又是哈欠,又是打聽家裡的事或是佃戶的事。那位少爺終於看出了她的厭倦,便住了口,急忙走了。沒走幾步,就聽見那老太太說:「我們沒有讓兒子當兵是明智的,你瞧好端端的一個年輕人被弄成這樣粗俗。」
「什麼?還能在學校學打仗?」王虎吃驚地問。
他足足在家待了三十天,他母親利用幾年前替兒子挑的那個未過門的媳婦拴住了他。這姑娘是鄰居的女兒,父親是織絲的,但不是替人做工的窮工人。他自己有機器,有二十個學徒,織成匹的彩緞和花綢。由於在城裡沒有什麼競爭對手,他賺錢不少。這個女孩也長於此道,若春天天寒,她就把蠶卵貼在身上直至孵出幼蠶。學徒去采桑葉,她餵養繅絲樣樣都精通,很是不容易。她家是在上一代由外地遷來的。自然,她將嫁的男人並不在乎她的手藝,但王掌櫃的老婆看中的就是她的這種勤快節儉。
王虎怒聲道:「用不著求我,我會用劍刺穿他的。」
王虎還有件心事,他似乎不能像過去那樣,用他的全部精力來實現自己的野心,擴大自己的勢力,他必須花出很大一部分時間照料兒子,管理兵中和轄區中的事務,現在那個老縣太爺的職位都沒有人接替。也有人給王虎推薦過https://m.hetubook.com.com人選,但他總是很快就否決了,他更願獨斷專行。看看孩子一天天地長大了,王虎有時想,如果他能將自己的地位再鞏固幾年,待他老了不適宜再過戎馬生活時去做個地方官,讓兒子接替他指揮軍隊,這倒是個很好的主意。但這事畢竟還是太早了,他也只是私自盤算過。說實在的,那孩子才六歲而已,但王虎急切地盼他長大成人。有時光陰過得飛快,可有時他又覺得日子簡直慢得難熬。他不把兒子當小男孩,而是從他期望的角度出發,多方面制約他。
王虎開心地叫兒子出來,猜猜他買了什麼送給他。小黑馬就站在院子裡,一副新的紅皮馬鞍架在馬背上,一副紅籠頭上裝著銅的飾件。一個專門擺弄它的馬夫牽著它,手裡拿著紅皮編成的馬鞭。王虎自鳴得意地想著,這就是自己年輕時夢寐以求的馬啊,他多麼希望看到兒子的眼中閃出興奮與微笑。
孩子哭開了,他把頭埋在臂彎裡,臉藏起來哭著。王虎氣呼呼地看著他,差點也要哭出來了。他的臉抽搐著,手揪著鬍子。豁嘴把孩子抱走了。王虎等了一會兒,心裡煩躁,眼睛盯著兒子碰都沒碰的那碗飯。豁嘴隻身返回來了,王虎吼道:「說,都說給我聽!」
這下小夥子滿意地走了。
他快馬加鞭,加緊行軍,渴望早日見到兒子。王虎的侄子一直提心吊膽,直到聽到老鷹的死訊才放心地回家待了幾天。他見人就炫耀自己勇敢、機智,自誇儘管老鷹是個足智多謀的勇士,又是自己的長輩,但自己還是勝過他一籌。他到處自吹,在兄弟姐妹面前說得天花亂墜。他母親喊道:「這孩子吃奶的時候我就知道他不尋常,他拼命拽我的奶,那麼使勁。」
然後他厲聲命令兒子注視著隊伍,看他們如何走步、如何轉身、如何舉槍射擊。孩子順從了,再也沒有看那小牧童一眼。
近來老鷹加固了工事,加緊往城中運糧。他十分熟悉王虎的脾氣,一場大戰是在所難免的了,可憐的是老百姓。王虎兵臨城下的當天,目睹一隊隊農民用扁擔挑著柴禾,騾子和驢馱著糧食,筐裡裝著嘎嘎叫的雞鴨,趕著牛,擔著豬,捆在扁擔上的拼命地尖叫著。這一切使王虎氣得咬牙切齒,城裡糧食這麼充實,嚴陣以待,若不是提早知道,會是怎樣的一場惡戰呀。老鷹比那個沒頭腦的強盜頭子厲害多了,他機敏、凶殘,還有兩門洋炮,可以架在城牆上向攻城的人開火。王虎一想到這些,就怒氣沖天,兩眼發紅地率著士兵直衝老鷹的駐地。
婚禮既體面又不鋪張,婚禮過後他便服從王虎的命令,帶著新娘回城了。
王虎的嫉妒心很怪,他和家裡的那些人幾乎沒有親情而言。他哪個老婆那兒也不去了,看起來王虎就這麼一個親生兒子了。他那位唸過書的老婆只有一個女兒,而那位不識字的老婆有兩個女兒。一年一年地過去了,王虎對女人的興趣直線下降,也許是他把愛都給了兒子。也許是兒子與他同住後他產生了一種怪癖,不好意思夜晚到女人那裡去。其它軍閥有錢有勢後就愛擺宴、搞女人,可他不這樣。他把錢花在槍上,槍和兵多多益善。他只留些錢防老,逐步積攢,以備災禍。他過得節儉、克己,只有兒子相伴。
士兵們細細的翻著每個角落,都希望領到獎賞,想要逃脫是根本不可能的。前後大門及所有能逃跑的小門都有人把守著,他們看見他藍上衣的一角在草中露了出來。他們跑出去叫人。約有五十人跑來了,因為不知道老鷹有什麼武器,他們十分小心翼翼。其實,他除了一把小匕首外手無寸鐵,根本對付不了這麼多人,他是吃早飯時慌慌張張跑出來的。他們擁了上去,把他捆了起來,帶到王虎那兒。老鷹臉色陰沉,眼中凶光畢露,頭髮上、衣服上還沾著草屑。他被帶到大廳裡,王虎正坐在那兒等候,他的佩劍早已拔出,橫放在他的膝上。他的雙眼直直地緊緊盯著老鷹,厲聲說:「你竟反叛我,難道你忘了是誰把你從無名小卒提拔到現在的地位的?」
他兒子像往www.hetubook.com.com常一樣靜靜地聽他把話說完,王虎期待著他有什麼反應,但他仍不開口。只是問:「我可以走了嗎?」王虎點點頭,嘆了口氣不知道自己這樣做是為了什麼,甚至不知道嘆氣又是為了什麼。
年輕教官微微一笑,欣然說道:「我未嘗沒有試過訓練你的士兵,但他們的散漫好吃懶做給我極差的印象。你若想購買新式武器,得先給他們每天規定出操練和學習的時間,看看他們能不能造就。」
此後他允許兒子每隔五天左右去看他媽媽一次,在他不在的時間裡,王虎就無聊地啃饅頭,想著兒子現在在做什麼。孩子回來後,王虎就盤問他,好像親自看到和聽到了什麼似的:「她們在那兒幹什麼呢?」
那小夥子東張西望了一陣,悄聲說:「是,叔叔,可你會殺老鷹嗎?他若看到你去他那兒會懷疑我的,我跟他說我病了,到我媽那兒去幾天。」
春天裡的一日,王虎掐算著日子,他兒子快滿十歲了。他和兒子並排在一棵粗壯的石榴樹下坐著,孩子拿著木棍敲打著火一般的新葉,突然喊叫起來,「我敢說,這些紅紅的葉子比什麼花都美。」
眼見死期已到,老鷹出其不意地從胸前拔出匕首,刺進自己的肚子,用力往裡一送,匕首就插在肚子上。他站著搖晃了一下,死瞪著王虎,艱難地、依然口吐狂言:「我不怕死,二十年後我又是一條好漢!」他倒了下去,匕首還插在身上。
王虎還堅持要問,並提高了嗓門:「她們在玩呢,做針線呢還是幹什麼呢?女人嘛,就愛嚼舌根,沒有片刻閒著,正經工作倒是沒做多少。」
他開始認真考慮,一天,他對新教員說:「我有一片富庶的領地,十年八年也遭不了一次災,我還有些銀子。我兒子將學會所有的這些新式戰術,他需要有一支和他匹配的軍隊,我覺得我現在的士兵還不錯。我想買一些外國現代武器,由你來教我的部隊,這樣,等我的兒子帶兵時,他就有了一支訓練有素的隊伍。」
他自我安慰了一番,告訴老師不要因為孩子疲倦就放鬆他的學習,像他那樣長身體的孩子是沒關係的。
有的時候,王虎也會讓大女兒到他住的地方,陪陪他的兄弟,但只准她一個女子。頭兩次她母親帶她過來,也坐了一會兒。有她母親在,王虎很不自在,他覺得她在責備他或有求於他什麼,在她面前他總是很困擾,只好常常藉口離開。終於,她似乎不再期待什麼,他也再見不到她了,女兒要來的時候也是僕人陪送。
王虎對此不屑一顧,說:「我兒子才不稀罕到國家軍裡去弄個什麼小上尉當呢,好像他自己沒隊伍似的。」過了一會兒,他又說,「南方能出什麼好東西嗎?就說我以前交手過的一位南方將軍吧,遊手好閒,貪財好色,他的兵不堪一擊。」
那親信支支吾吾地回道:「什麼病也沒有,他吃不下飯是因為太孤單。以前他有別的孩子做伴兒,他想他娘、想他的妹妹們。」
王虎又坐下,嘟囔了兩句,說:「算了,我沒告訴你叫他走嗎?」
小手又冷又溼,孩子連連搖頭,長時間以來他都不肯回答問話,即便他父親強迫也不行。王虎實在拿他沒辦法,只好讓豁嘴來幫忙,他又急又惱,這孩子,為什麼就那麼強呢?他衝來人喊著:「把這個小傻瓜拉出去,看看他到底怎麼回事。」
這下王虎高興了,得意了:「女人嘛,都這樣的,她們天生就會說廢話。」
新教員是個與眾不同的年輕人。他穿西式軍裝,鼻子上架著眼鏡,身材挺直、靈巧。他能跑善跳,會騎馬躍過障礙,還會使用各式洋武器。他有好多新型的高級武器。兒子學習時王虎總坐在一旁,雖然嘴上不說,自己也學會了許多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玩意兒,這些武器與自己以前僅有的引以為豪的兩支舊式洋槍簡直沒法比。他認識到他對戰爭了解甚少,要學的東西很多。現在他常與兒子的老師長談至深夜,了解到陸、海、空等各種新型巧妙殺戮手段。王虎驚奇地聽著說:「我以前可真不知道外國人的殺人手段是這樣的高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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