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貞慧

按:紀曉嵐所作《四庫提要》,述《天祿識餘》;「是書雜采宋、明人說部,綴緝成篇,輾轉裨販,了無新解,舛誤之處尤多。」以下全錄杭堇浦所作此書的跋語,「糾繆多處,如不觀《地理通釋》,妄分兩函谷關為秦、漢」;如「銀八兩為『流』本《漢書食貨志》,乃引《集韻》以為創獲」;如「『青雲』二字有四解,乃遽以隱逸當之」,以為「采擷若此,可以徵其造詣」。提要則作評斷:「取此書復勘之,竟不能謂世駿(杭堇浦)輕詆。」
起承轉合四大段,層次分明,語氣鋒利。逆案事過十年,而阮大鋮又能以奸狡自匿其逆跡,因而罪名不彰。此時以陳貞慧一言,痛揭瘡疤;阮大鋮之狼狽可想。陳貞慧自記:
至於阮大鋮九月初九「見朝」,越五日而陳貞慧不免;乃為阮大鋮兵權在握,始敢放手荼毒。其獄之解,據陳維崧記,得力於練國事、劉僑及王鐸,而蔣永陵《陳迦陵外傳》所記有所不同:
崇禎十四年,周延儒得門生張溥之助,復起入相。張溥之助周,非有厚愛於師門,是因為當時朝中,東林正人君子被排斥無存,認為周延儒還不失為可與為善之人,因而為他活動復起。周延儒入京以前,張溥曾跟他公開談判,提出若干項政治主張,大致皆為力去弊政。周延儒慨然相許,當銳意行之。
又不久,汪文言之獄復起。閹黨中有名的劊子手、鎮撫司許顯純,交下一紙名單,要汪文言誣供。汪不肯,許顯純便親自捉筆,寫了一份汪文言的「供詞」,將東林中人,都牽引在內。而以楊漣、左光斗、魏大中、太僕少卿周朝瑞、御史袁化中、陝西副使顧大章六人,為受遼東經略熊廷弼的賄,被逮下獄,諸毒備嘗,慘死獄中。其時為天啟五年七月廿六日深夜;獄卒遲數日報「病斃」,以致魏大中的遺骸腐爛不可辨識。六人中唯一未死於鎮撫司者,為顧大章,移刑部獄。楊漣等人在獄中如何遭受荼毒,即由顧大章所傳述而成信史。

十五年六月,鳳陽總督高斗光以失五城逮治。禮部侍郎王錫袞薦士英才;延儒從中主之,遂起兵部右侍郎兼右僉都御史,總督鳳廬等處軍務。
空中語,空中想出姝麗,圖來菱角雙髻,樂章琴趣三千調,作者古今能幾?團扇底,也直得,樽前記曲呼娘子。旗亭藥市,聽江北江南,歌塵到處,柳下井華水?
記中所謂「鹿溪先生」即周鑣。阮大鋮為興大獄,曾有一番佈置,只看《弘光實錄》,便可想見。八月初一,命錦衣衛鎮撫司馮可宗,遣役緝事。八月廿一,周鑣即被捕;九月初九,阮大鋮「見朝」,越五日,陳貞慧亦被捕。
《明季南略》,甲申八月十一,練國事補兵部尚書。九月初九與阮大鋮「見朝」。衡之「星夜馳貴陽」語,可以想見練國事者,馬士英部下一得力將領;當六月間,馬士英奏薦阮大鋮後,福王數度召見,但補用之旨,一直未用,係因朝士連章交劾,有所顧忌之故。而馬士英以大學士兼攝兵部,亟須得人為助,因而先補練國事。不久,有人奏言,阮大鋮知兵事,因於八月底補為「添註兵部侍郎,巡閱江防」。「添註」者,額外入負之謂。「巡閱江防」,向來是御史的差使,俗稱「操江御史」,職權甚重。此時以防清兵南下,特用兵部侍郎兼領,表示重視江防。而其實為阮大鋮復起,找一冠冕的理由。阮大鋮接事後,在江邊誓師,著素蟒,飾碧玉,以明其為哀師;其實百官輿服中,並無所謂素蟒,因而被人譏為「梨園妝束」。《三國演義》,劉先主起兵為關雲長報仇,陳兵江邊,連營八百里,皆「白盔白甲白旗號」;阮鬍子素蟒的「靈感」,或者出於此。素蟒亦可能出於家畜戲班的衣箱中。
雲郎「遣嫁」,陳其年旋即北上。此行是受舉薦,應「博學鴻詞」之試。其時三藩之亂,漸次平定,康熙為示偃武修文,亦以收拾人心,於康熙十七年正月廿六日下詔開「博學鴻詞」,命在京三品以上,外省督撫布按等官員,各舉賢才,親試錄用。在考試中,此一科目稱為「制科」。自唐朝以後,成為罕逢的盛典。朱竹垞、陳其年都被保薦,由地方官護送進京,於第二年三月初一應試於大內弘仁閣下。先賜宴,後給卷。試賦一詩,題為「璇璣玉衡賦」、「省耕二十韻」。應試者五十九人,取五十,一等二十名,二等三十名。朱、陳俱取在二等,授職翰林院檢討,此即是清朝科舉中有名的「己末詞科」。
為語行路人,且復忍此蝨;
《湖海樓詞集》為其年胞弟宗石所刻。其年昆季五人,居長。宗石行四,是侯方域的女婿,入贅商邱。康熙二十幾年,在河北當縣官,節俸為其長兄刊詩集、文集;而詞集則卷帙浩繁,力有未逮,遲至二十八年始得付梓。
擅詞場,飛揚跋扈;前身可是青兕?風煙一壑家陽羨,最好竹山鄉里。攜硯几,坐罨畫溪陰,裊裊珠藤翠。人生快意,但紫竹尹烹泉,銀箏侑酒,此外總閒事。
陳貞慧字定生,江蘇宜興人。四公子中,他的家世最貴,是左都御史陳于庭的兒子。陳于庭字孟諤,萬曆二十三年進士,由知縣擢取為御史,先後出巡山西、江西、山東。明朝的巡按御史,秩不過七品,而「代天巡方」,極具權威;看平劇《三堂會審》的王金龍,約略可以想見。陳于庭巡按各地,裁抑豪強,所至有聲。立朝則天啟不附魏忠賢;崇禎不附周延儒——周延儒,宜興的狀元,為陳于庭的同鄉前輩;崇禎年間兩度拜相,入明史《奸臣傳》。
阮大鋮一朝得志,自然要翻逆案,修舊怨。周鑣的從兄周鐘,據說曾為李自成草擬「即位詔書」,名在「順案」之中——李自成的「年號」叫「大順」。阮大鋮特與「逆案」相對,將逮治附逆明臣一案,定名為「順案」。牽連及於周鑣,捕治在獄。此時閹黨彈冠相慶,橫行無忌;阮大鋮與此輩日夜謀議,要興大獄盡殺東林與復社中人。陳貞慧、吳應箕首當其衝,甲申九月十四,陳貞慧在南京為錦衣衛鎮撫司所逮捕。
贈陳之詞,所以作老氣橫秋之狀,乃因孫枝蔚自居為其年直諒之友,有所褒貶規箴,則語氣不得不然。「使爾填詞,何人草檄?此最不平之事」三句,極道其年捷才,草檄須快手,下筆千言,倚馬可待,方為合格;填詞則引商刻角,逐字推敲,儘不妨下水磨功夫。以至捷之才作不必急之文字。而至急之文反不得至捷之才執筆,是為兩失,所以說:「此最不平之事。」


下片專敘陳其年應徵來赴博學鴻詞之試。其時孫枝蔚雖亦同在被徵之列,卻似乎有把握可稱病不與試,所以是局外人的口吻:
上片言每逢生日,妻子必為之誦經祈福。「梵夾」者佛經。「今日蓮幢余轉拜,願相憐,再世休如此!」沉痛語中,正見深情。下片起句,以命運果真在八字註定自問,轉入當年妻子為之卜卦算命的回憶;而失悔於果真富貴無分,又何必徒客京華?不如棲守故里,雖貧猶得骨肉團聚?於此可知,其年之應鴻博,實以「饑來驅我」,無可奈何。而詞臣清苦,大失所望之情,亦宛然如見。
此即冒辟疆所謂「魏忠節死忠,長子子敬死孝」。子一為魏大中次子,名學濂,刺血上書,「痛述公兄死於懷寧(阮大鋮)」;理所當然。傾人之父,而又不許其子申訴:「以煢煢就試」之孤兒,竟欲得而甘,阮大鋮實如近時司法文書習見的用語:「惡性重大!」其為陳貞慧等所深惡痛絕,固亦理所當然。
下片自陳無所長,只合與漁樵共老。「深感雲霄憑問訊」,可以想見高士奇深致殷勤,而句中絕無曾見面,或受饋遺之意。以下「算人生幾度逢知己」是客氣話。結句「燕市上,浩歌起」,與過片數句相呼應。「浩歌」指白居易《浩歌行》,借古人成句,自道:「未死有酒且酣歌,顏回短命伯夷餓;我今所得亦已多。功名富貴須待命,命若不來知奈何!」乃以曠達語作辭謝。高士奇一向善於招搖,以「門路獨真」,大概曾託人向陳其年致意,謂可以薦其才學,逕達天聽,富貴可期。而陳其年恥於如此進身,而又不便直言拒絕,因此作詞,自陳志趣;兼以酬答「知遇」之意。
至於周鑣支持此舉,尤有可稱。周鑣字仲馭,崇禎六年進士,官至禮部郎中,所以稱之為「儀部」。他的伯父周應秋官至吏部尚書,是閹黨有數人物。魏忠賢門下有「五虎」、「五彪」、「十狗」、「十孩兒」、「四十孫」之號;周應秋就是「狗頭和_圖_書」——「十狗」之首。周鑣深恥有此一長親,通籍後結林東林,頗勵名節,是故力主逐阮,乃理所必然。據陳貞慧記:「阮心揣此事仲馭主之。然始謀也,絕不有仲馭者;而鋮以書來,書且哀。仲馭不啟視,就使者焚之,鋮銜之刺骨。」在阮大鋮看,以閹黨子弟排閹黨,乃反噬,乃不孝,刺骨之恨,自無怪其然。數年後,周鑣終因此而死。

詞中宛轉諷勸,珍惜詞名,不如歸隱。朱竹垞本以布衣負重名,姓字達於楚中;但此時同赴徵車時,亦不免有功名二字橫亙胸中。鄧之誠《清詩記事初編》謂竹垞,「論者惜其輕於一出,終傷鎩羽;然觀所作弔李陵文!早已決心自獻矣!」果然,則諷勸陳其年於試後歸隱,豈非違心之論。
四、既讀聖人之書,自知討賊之義,但知為國除奸,不惜以身賈禍。如果阮大鋮有力障天,能逃刑戮,復能殺士,領銜者願一身當,存此一段公論,寒天下亂臣賊子之膽。

當朱、潘被黜時,陳其年已下世兩年。自鴻博試後,他在史館兩年有餘,看花、飲酒、填詞,依然度其名士生涯。其年早歲頗得龔芝麓的照應;所以與龔一輩的高年大臣如李霨、馮溥等,亦都另眼相看。李、馮又為鴻博的讀卷官,於陳新結師生之誼,情分更覺不同。史館的俸給無幾,陳其年常得這兩位老師的接濟,可想而知。至如高士奇者,有心結納,而其年意思落落,並無往還。《湖海樓》詞中有《賀新郎》一首,題作「贈高內翰澹人」可證:
潘耒字稼堂,吳江人。顧炎武的入室弟子;生有奇慧,於書無所不談,音韻之道,能傳師學。對明史的纂修,頗有貢獻。
卻話宋中登望遠,天涯風雨得侯生。

此則不然!因為阮髯無悔禍之心,已有確證。冒辟疆同人集《往昔行跋》:
攀來尚隔,望處偏清。算開到此花,闌珊春已在長亭!滴粉搓酥,小紅牆角倍分明。年年此際,籠歸馬上,遞偏春城。
「永為屯田員外郎,會太史奏:老人星現。時秋霽,宴禁中,仁宗命左右詞臣為樂章;內侍屬柳應制。柳方冀進用,作此詞進(指《醉蓬萊》詞)。上見首有『漸』字,色若不懌。讀至『宸遊鳳輦何處?』乃與御製真宗挽詞暗合,上慘然。又讀至『太液波翻』,曰:『何不言波澄?』投之於地。自此不復擢用。」(黃花庵)
「仁宗留意儒雅,務本向道,深斥浮艷虛華之文。初,進士柳三變,好為淫冶謳歌之曲,傳播四方,嘗有《鶴沖天》詞云:『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及臨軒放榜,特落之曰:『且去淺斟低唱,何要浮名?』景祐元年方及第;後改名永,方得磨勘轉官。」(《能改齋漫錄》)
南渡時,定生罹黨禍,朝宗捐數千金力為營脫。侯無德色,陳不屑顧謝,相與為古道交如此。
葉向高為東林所倚,為人持正,且多智術,可以籠絡群閹,藉為約束。向高既去,韓爌代之為首輔,手段遠不如葉。於是閹黨大為得勢,東林前輩趙庵星、高攀龍先後被逐;接著又逐楊漣、左光斗及陳貞慧的父親陳于庭。
崇禎戊寅,吳次尾有「留都防亂」一揭,公討阮大鋮。大鋮以黨崔、魏案論城旦,罪暴於天下;其時氣魄尚能奔走四方士,南中當事多與遊,實上下其手,陰持其恫喝焉。次尾憤其附逆也,而嗚騶坐輿,偃蹇如故;士大夫縋綣,爭寄腹心,良心道喪。一日言於顧子方,子方曰:「杲也不惜斧鑕,為南都除此大憝。」兩人先後過余,言所以。余曰:「鋮罪無籍。士大夫與交通者,雖未盡不肖,特未有逆案二字提醒之,使一點破,如贅癱糞溷,爭思決之為快,未必於人心無補。」次尾燈下隨削一稿,子方毅然首倡;臥子亟嘆此舉為仁者之勇。



「溪臨罨畫,奈聚首幾時,又成離別。迢遞他鄉千里路,縱有音書遼闊。白雁黃花,纔過重九,對景增淒切。參差雲樹,望中誰是伊闕?最是弟北兄南,匆匆判袂,辛苦如何說?笑指阿龍年最小,此是吾家謝末。誨育成人,莫耽嬉戲,不負駒名血。乾坤蒼莽,慎旃車揭風發!」
此段記載,十分生動;公子狂態,刻畫入神。其事亦見於陳貞慧之子陳維崧所撰《冒辟疆壽序》。又侯方域《壯悔堂集》卷五,為李香君所作的《李姬傳》,亦曾提到這重公案:
「家傍紅牆裡,羨薇郎桃花綬帶,翩何清綺?白玉欄杆黃金鑰,別殿秋晴似水;頻宣召綵毫才子。塵世那知天上景?但微聞奏賦天顏喜,眉子硯,澄心紙。鄙人瑣瑣吳蒙耳!悵生平潛蹤屠釣,埋名井里,一頭綠簑三弄笛,伎倆如斯而已。只合向江南閒睡。深感雲霄憑問訊:算人生幾度逢知己,燕市上,浩歌起。」
猛虎且勿道,蝨乃伏其尻,
如果不是阮大鋮的力量,馬士英不會當總督,握兵柄,即令有擁立福王之心,並無支配大局的實力。是故飲水思源,對阮非報答並援引為助不可!
陳其年未遇時,遊廣陵,冒巢民延致梅花別墅。有童紫雲者,儇麗善歌,執役書堂,陳贈以佳句,並圖其像,裝為卷帙,題曰《雲郎小照》。
不牝不牡,明指閹人。閹黨則虎尻之蝨,撲蝨驚虎,自召其禍;不如待其自斃。這是魏學洢的看法,是明哲還是姑息,實在難說。
駢文與詞負聲名於當代,與秀水朱彝尊名相埒,合刻「朱陳村詞」;其年自刻「湖海樓詞」。自有詞人以來,作品之富,未有過於其筆者。雖不及竹垞之開浙派,而影響詞壇亦鉅。其弟宗石序其詞集云:「值兄少時,值家門鼎盛,意氣橫逸,謝郎捉鼻,麈尾時揮,不無聲華裙屐之好,故其詞多作旖旎語。中更顛沛,飢驅四方,或驢背清霜,孤篷夜雨;或河梁送別,千里懷人;或酒旗歌板,鬚髯奮張;或月榭風廊,肝腸掩抑。一切詼諧狂歡,細泣幽吟,無不寓之於詞。」其後號稱學蘇、辛者,固莫不以迦陵為宗。其末流雖不免粗獷叫囂之失,要其沉雄豪邁,固一時之傑也。朱疆村題其年詞集云:「迦陵韻,哀樂過人多。跋扈頗參青兕意;清揚恰稱紫雲歌,不管秀師訶。」

至於康熙並不喜詞臣,則朱竹垞的故事,最可說明一切。當時鴻博取中者,「俱令纂修明史」,史館中尤負盛名者為「三布衣」。
乙亥冬,嘉善魏忠節公次子子一;餘姚黃忠端公太沖,以拔貢入南雍,同上下江諸孤,以廕送監者,俱應南京鄉試。當日忤璫諸公,雖死於逆閹,同朝各有陰仇嫁禍者。魏忠節死忠,長子子敬死孝;崇禎改元,子一弱冠,刺血上書者再,痛述公先死於懷寧。懷寧始以城旦,入欽定逆案。時流氛逼上江,安、池諸紳皆流寓南京;懷寧在南京,氣焰反熾,子一煢煢就試,傳懷寧欲甘心焉。

此詞為宗石所作,宗石即子萬,行四。他是侯方域的女婿;《壯悔堂文集》中有一篇《贈陳郎序》,作於宗石十歲時,序言,締姻於乙酉,「陳郎方二歲」,則出生於甲申,正思宗殉國之年;又言:「郎名宗石,字萬,取萬石君之義。」《史記一百三.萬石君傳》:「其父趙人也,姓石氏,趙亡,徙居溫。」萬石君以恭敬事漢高,子孫繁昌,家門鼎盛,以孝謹著聞於郡國。但萬石君出身微賤,亦「無文學」;陳貞慧以貴介公子,為子命名,即以孝謹期許,則古人孝謹者甚多,何以獨獨責望其以萬石君為宗?自有深意在內。大概陳貞慧此時已決心終老於巖壑之間,而又不願子孫長久貧賤,暗示不妨另投新主,以孝謹起家保富貴,雖棄本姓無礙。宗石後為侯氏贅婿;此為士大夫家所卑視之事,而宗石毅然行之,且攜幼弟住於岳家,或亦因父教之故。但身歷其境,必有無數委屈,此所以宗石所和一詞,尤為淒苦。
這樣的詞,最見其年的才氣,也最見其年的深情。一百十六字中,包含許多情事,他人需刻意經營者,其年隨筆而道https://m.hetubook•com.com,毫不費力,而靡不盡意,真為傑構。
原來阮大鋮最初亦是東林中人,《東林點將錄》擬之為「沒遮攔」,其後乃墮落為閹黨。顧杲有《楊柳枝》一詞:「滾滾飛花下夕陽,從前春事一時傷;東堂縱欲重收拾,惱煞霑泥更不香。」即為阮而詠,而以東林創始者後人居首,即表示東林門牆中,不容有此敗類;含有「破門」之意。
初,皖人阮大鋮者,以阿魏忠賢論城旦,寓居金陵,為清議所斥。陽羨陳貞慧,貴池吳應箕,實其事,持之力。大鋮不得已,欲侯生為解之,乃假所善王將軍,日載酒食與侯生遊。姬曰:「王將軍貧,非結客者;公子盍叩之。」侯生之間,將軍乃屏人述大鋮意。
其年壯歲凡自敘之詞,類皆豪邁,如「被酒與客語」,調寄水調歌頭:
陳其年歿後第八年,亦即康熙二十八年己巳,《湖海樓詞集》問世。在此以前,其年的詞集已刊行者,有與朱竹垞合刻的《朱陳村詞》,自刻的《烏絲詞》、《迦陵詞》,而唯有《湖海樓》為詞的全集。
二、歷數阮大鋮在懷寧、在南京種種招搖撞騙、貪詐勒索的劣跡,由此而積贓私數十萬之多。
於此可知,「留都防亂公揭」內容的設計,出於陳貞慧。吳次尾名應箕,安徽貴池人,雖是一名秀才,而「羅九經,二十一史於胸中,洞悉古今興亡順逆之路。名雖不登朝籍,而人材之邪正,國事之得失,瞭如指掌。」(朱竹垞《靜志居詩話》)。南明覆後,吳應箕起義兵抗清,被難。顧子方名杲,東林創始者顧憲成的孫子。臥子指陳子龍,青浦人;前一年方中進士,其時丁憂居鄉,往來南都,見此舉而讚嘆為「仁者之勇」,可以想見此一公揭的分量。
阮大鋮原與「荊溪相君」有深交,見他復出,認為是自己翻身的大好良機,便重賄周延儒,懇求援手。《明史》卷三百八:
茶有一經真處士,橘無千絹舊清卿。
哀哀無辜人,吞噬十而九。

「宋中」典出杜詩,指河南商邱故宋國之地;藉以指侯方域。「子弟盛名」,更非虛語;陳貞慧的長子陳維崧,就是與朱竹垞齊名的陳其年,號迦陵。汪中教授著《清詞金荃》,論其詞學如此:
其中最惡阮鬍子的,就是陳貞慧、冒辟疆(襄)。吳梅村文集《冒辟疆壽序》云:
「王將軍」乃是假託,就當時史實考查,其人應為楊文驄,也就是為李香君畫「桃花扇」的楊龍友。就常情而論,阮大鋮刻意交歡,欲求和解;則本乎與人為善之旨,陳貞慧等正不妨予以自贖的機會,觀其後效。使「璫兒媼子」亦知忠義,豈非快事?乃不僅拒人於千里之外,而務為折辱,口舌徒逞,局量似乎過狹?
此詞為維岳所作。維岳字緯雲,行三。除其年外,緯雲的詩詞,都勝過兄弟。
汪文言之獄,由於鎮撫司劉僑接受了黃尊素的勸告,大事化小,除汪文言廷杖褫職以外,其他一無株連。不久,楊漣擊魏忠賢,疏劾大罪二十四;但以首輔葉向高遲疑瞻顧,不敢放手支持;以致魏忠賢的處境得以「轉危為安」,而葉向高反不安於位,辭官回閩。
會流寇逼皖,大鋮避居白門,既素好延攬,見四方多事,益談兵,招納游俠,希以邊才起用;惟白門流寓諸生,多復社名士,聞而惡之。
柳永與宋仁宗的故事,據宋人筆記所載如此:
九月十四日日下,有白靴校尉數人者至邸中,縛府君至鎮撫,出一紙,紙尾有貴池吳先生名;先生先一日亡去。而劉僑者故思宗皇帝時舊錦衣也;夜漏三下,以一小赫蹏與鎮撫馮可宗,大約謂,東林後人無故殺之以起大獄,紀綱、門達之事可鑑也。馮獲旨意動而司馬練公國,亦為府君星夜馳貴陽;而相國王公鐸亦致書鎮撫,獄遂解。
適墅梅盛開,陳偕紫雲徘徊於暗香疏影間;巢民偶登內閣,遙望見之,忽佯怒,呼二健僕縛紫雲去,將加以杖。陳營救無策,意極徬徨,計唯得冒母片言,方解此厄。

知交東冶傳鈎黨,子弟南皮負盛名。
時已暮,乃趨赴老宅前,長跪門外。啟門者曰:「陳某有急,求太夫人發一玉音。非蒙許諾,某不起也。」因備言紫雲事。
其時同試者有杭州吳農祥,題《沁園春》三首,其第三首,即記紫雲。
此詞當時競傳人口,為從來《賀新郎》中獨一無二之作。上半闋寫新婦偷相夫婿,雌雄不辨,只好量鞋以為印證,體會極細,不類其年湖海豪氣的詞風。
高士奇其時方為內閣中書,故稱「內翰」。按:《清朝翰詹源流編年》,康熙十六年冬十月「敕選翰林官供奉內廷」條,錄上諭:「書寫之事,止令高士奇在內供奉,加內閣中書銜,食正六品俸,內務府撥房居住。」此即起句「家傍紅牆裡」的由來。上片盛道高士奇得恃天顏,為罕有之榮。「微聞奏賦天顏喜」本為恭維之語,緊接「眉子硯,澄心紙」兩樣文房名物,雖可解釋為蒙頒文綺之賜,但亦明明道出,高士奇不過一供奉的書手而已。

三布衣中的朱、潘二人,在京中很出風頭;但到康熙二十三年,同嘆嗟跌。潘耒以「浮躁輕率」為翰院掌院學士牛鈕所劾,奉旨降調,於是辭官而歸。朱彝尊則以私帶書手到史館,抄錄各方所進之書,亦為牛鈕所劾,降級逐出內廷。
下半闋的警句,自是「了爾一身花燭事,宛轉婦隨夫唱,努力做藁砧模樣」。此詞之微妙,在非以平等地位寫同性戀,而在略有「遣嫁」訓勉之意,字裡行間又隱隱拈酸怨懟。寫盡孌童,亦寫盡同性戀之失戀。疆村謂之為「哀樂過人多」,真為精確之論。
曾幾何時,而有甲申三月十九之變,馬士英以擁立福王之功,得掌大權,奏請起復阮大鋮為兵部右侍郎。東林君子,全力反對,馬士英悍然不顧;所以如此者,馬阮之間別有一番深厚的淵源在。
「通考經籍考『御覽』下云:『珽之行事,小人之尤,言之污口。其所編集獨至今傳世。珽當盜《編略》論眾,今書毋乃盜以為己功耶?』遍略,梁徐僧權所為也。」
「填詞圖」中,後輩題識,多道「雲郎」,蔣苕生為題北曲一套,其中有句:「中間吳市學吹簫,擁著個小雲郎,天涯流落不多時,燕子歸巢。」吳市吹簫之語,為其年同時人所不便提;於此可知,當時人用「歌板旗亭」、「歌塵到處」等字樣,以及擬之為柳屯田,皆有微意。原來其年其時,家已中落;晚年不免以新詞干謁豪貴,冀得饋贈,如後來乾嘉時遊士食客之慣技,是亦可悲之至。
高士奇的其他著作,如《左傳紀事本末》,「因襲前人成書,稍稍變其面目,為盡人所能為」;「春秋地名考略,乃倩秀水徐勝代作」等等,經孟先生所指出者,亦即為當時士林的公評。其行徑與「小人之尤」的祖孝徵何異?不過他人知不言,朱彝尊以精警之語,標而出之;使士奇之學,不待蓋棺,便可論定,其為致憾於朱,必欲去之而後快,是可以想像得之的。
馬士英與阮大鋮是會試同年。崇禎三年,馬士英在宣府巡撫任內,以貪污罪為鎮守太監王坤所揭發,革職充軍;其後流寓南京,與阮大鋮臭味相投,深相結納。自「留都防亂公揭」一出,阮大鋮見不得人,所與往還者,只有馬士英一個人,交情自然更深厚了。

按:真宗崩時,仁宗方在沖齡,何得有「御製挽詞」?果有其事,柳永不當存稿;至少亦應刪改。今《樂章集》所收《醉蓬萊》一詞,繫題:「廢老人呈現」,依然是「漸」字領起;依然是「此際宸遊,鳳輦何處?」及「太液波翻」的字樣。孫枝蔚不應不明此典不實,而仍引用,預料陳其年將來會「召賦蓬萊祥端」;會被黜,會被「舊日秦娥」相嘲;「先生遇似青蓮,妄與屯田無異!」豈非過於武斷無禮?
吳農祥的詞,末有小跋:「陳髯舊有小史,驚艷一時,又作沁園春以惱之。」此「小史」,自是紫雲。詞並不佳,但有本事在內,不妨一讀:
猛虎有死日,蝨乎何有哉?
案:南明史料中,記陳貞慧被捕事絕鮮,即有亦極簡略;所以此記為很可寶貴的第一手史料。但其中有一小誤。所謂「練公國」,漏一「事」字。練國事名不見經傳,而維崧當事人,見聞真切,必不致誤,當為hetubook•com.com文集校刻所漏。
明祚既覆,忠臣義士的結局,不外三種:殉國、起義、歸隱;而以歸隱最多。隱於僧、隱於醫、隱於市井、隱於深山,陳貞慧築土室於宜興城南三十里的罨畫溪,足跡不履城市。吳梅村有《贈陽羨陳定生》一詩,可以想見其隱居的光景:
周延儒內召。大鋮輦金錢要之維揚,求湔濯。延儒曰:「吾此行謬為東林所推。子名在逆案,可乎?」大鋮沉吟久之曰:「瑤草何如?」瑤草,士英別字也。延儒許之。
昨歲看花,有人禿袖,擘阮捱箏;悵新來梁間燕去,往事星星。只有鄰花,依依不作路旁情。夜深難睡,繽紛花影,篩滿空庭。
陳貞慧之獄,結明朝閹黨荼毒東林、復社之局。入清黨爭如故,又為另一重公案。平心而論,閹黨固然卑鄙陰險,而東林、復社諸君子斷斷於門戶之見,意氣之爭,亦未免過分。魏大中的長子,殉父的魏學洢,有一首《猛虎行》,別具見地,頗有意味:
撲蝨誤驚虎,滅影苦無術。
詞只十一句,卻從應試一直寫到被黜還鄉。其時尚未召試;故知此十一句皆為想像中的情況。不預賀其年春風得意,扶搖直上;而預料其將如柳永之見惡於宋仁宗。自來贈人之作,無此寫法,可知必有深意在內,試為釋之。
只今追憶蹁躚好,初日容儀比少年。記笑顏抬眼,花難解語;歌喉按指,珠亦羞圓。金烏初開,璧人何在?翡翠簾寒易惘然,秋懷苦,似長河不息,膏火同煎。
據周棄子先生見告,孟引朱詩有誤,「漢室將將出群雄」應作「屈群雄」;「片石韓陵」應作「海內文章」。第一首詠漢初大封功臣事,呂后定十八侯位次,蕭何為首,降及丁復、蟲逢之流,竟不知功勛何在。「絳」者絳侯周勃,「灌」者,穎陰侯灌嬰,皆為從高祖定天下的大功臣;「後來不分」,無名小卒亦在「十八元功」之列,此所以謂之「屈群雄」,亦是朱彝尊為其「同年」叫屈。

按:練國事與劉僑,不悉其與陳家有何深交,而肯為之如此出力。尤其是劉僑,從賊而又脫歸,方當大辦「順案」時,自身難保,何以如此熱心,半夜為之致書馮可宗,以永樂、天順年間紀綱、門達的往事為戒。維崧所記,語焉不詳而於情理不愜;則侯方域捐金營救之說,應該可信。賄練國事者,以其為馬士英部將,賄劉僑者,以其曾為馮可宗長官,而此獄固非馬士英、馮可宗不得解。至於王鐸,其時位居次輔,如果與陳有舊而願相救,大可代向馬士英乞情,不必「致書鎮撫」,自落以私於公之嫌。南明覆沒,王鐸與錢牧齋領銜迎降!又《桃花扇》第二十五齣「選優」,記「薰風殿」楹聯為王鐸所書:「萬事無如杯在手,百年幾見月當頭」,廟堂之上,作此楹帖,福王與王鐸君臣之人品可知!即令此為孔東塘的杜撰,意存諷刺,則何以不刺他人,獨及於王?是則王鐸的口碑,亦可想像而得。當時納賄為之致書鎮撫關說,自在情理之中。然而此亦非陳維崧有所諱;或者侯方域既無德色,陳貞慧不屑顧謝,自亦不言;維崧不及知而已。


桐城錢秉鐙有一篇專記阮大鋮的文章,名為《皖髯事實》,開頭有一段:
據陳貞慧長子陳維崧《先府君行略》記:
微服間行,刺探行居。即抵都,邏卒四布,變姓名匿旅舍,晝伏夜出,稱貸以完父贓,贓未竟而大中斃,學洢慟幾絕。扶櫬歸,晨夕號泣,遂病;家人以漿進,輒麾去曰:「詔獄中,誰半夜進一漿者?」竟號泣死。(《明史卷二二四.魏大中傳》)

據全謝山在《梨洲先生(黃宗羲)神道碑》中記述,列名「留都防亂公揭」者,「共議以東林子弟,無錫顧端文公為首;天啟被難諸家推公居首;其餘以次列名。大鋮恨之刺骨,戊寅秋七月事也。薦紳則金壇周儀部鑣實主之。」所謂「以次列名」指復社及陳子龍所創辦的幾社名士,總計一百四十餘人;而必推顧杲為首者,實寓深意。
頃之,青衣媼出曰:「先生休矣!巢民遵奉母命,已不罪雲郎,然必得先生詠梅絕句百首,成於今夕,仍送雲郎侍左右也。」陳大喜,攝衣而回!篝燈濡墨,苦吟達曙,百詠既就,亟書送巢民;巢民讀之擊節,笑遣雲郎。

「蓼莪罷詠,嘆哥南弟北,頓成離別。一夜西風驅斷雁,月冷後湖空闊。千里睢陽,三更梁苑,夢裡思鄉切。悲來欲語,口中無限啣闕。幸喜故國重來,對床風雨,細把離情說;毀卵破巢多少恨,贏得孤身天末。倏忽春深,無端秋盡,看盡楓成血;扁舟江上,可憐明又將發。」
錦衣衛得以「遣役緝事」,乃為不經由法院的司法程序,越過所謂「三法司」——刑部、都察院、大理寺而由皇帝直接下令錦衣衛逮捕嫌犯。久而久之,事權下移,錦衣衛的「檔頭」、「番子」,即所謂「白靴校尉」者,狐假虎威,殘民以逞,慘酷黑暗之狀,不可勝數,《明史刑法志》言之甚詳,為明朝最大的秕政之一。崇禎十四年周延儒復起,實踐對張溥的承諾,奏罷廠衛緝事,歡騰輦轂之下,歡聲雷動。廠衛則以從此失去刮骨敲髓的憑藉,恨周刺骨;錦衣衛都指揮駱養性本周所保薦,亦竟與東廠太監勾結而反噬,刺探延儒陰事,悉以上聞,周延儒因此罷相殞身。至是,馮可宗復又受命「遣役緝事」,即為對付東林、復社的先聲。而以周鑣的被捕,為錦衣衛凶焰復熾的起始。
此詞之後,有其年四弟宗石的識語:
圖中又有孫枝蔚《過秦樓》一詞,最堪玩味。孫枝蔚字敬人,陝西三原人。少遭李闖之亂,與同里少年奮起擊賊,幾度不死。入清後在揚州經商,又幾度富而復貧,貧而復富;中年方折節讀書,與王漁洋以詩定交,竟成莫逆。此時被薦入都,自道既老且病,不願應試;禮部不許。試後落第,康熙為示籠絡,特旨應試不取而年邁者,給予內閣中書銜,回籍。孫枝蔚不願受官,自道不老,四十歲時,鬚眉便已全白。官又不許,將於受一空銜而歸。此人是奇士,亦是高士;詩文不事摹擬,真氣流行,而微嫌粗率。贈陳一詞,開口便知是辛稼軒的路數:
一、逆案乃皇帝所親定,凡身在案中者,縱能免於伏誅,亦當閉門思過;而竟有在此四方多事之時,幸災樂禍,結黨營私如逆黨阮大鋮者,豈不可駭?
上片除夕,追念平生,自傷老境,而歸結於去年此日,猶盼征軺。當是有接春之事,而妻子已歿於十二月初六。江南路遙,噩耗猶未到京。下片喃喃自道,似向亡妻訴委屈,實乃自訴委屈;而歸結於五花誥封之頒,妻不及見。「翟衣」不知出於何典,望文生義,當指霞帔。此詞與前詞合看,可以明顯地看出,陳夫人對其年之出仕,期望至為殷切。則應徵鴻博,或者出於妻子敦促,並非本心,亦未可知。
於此可知,以後高士奇由一書手變為「詞臣」,一旦得意,思與士林之列。而如陳其年不死,恐終不免為朱潘之續。
「三布衣」除朱彝尊以外,另二人為無錫嚴繩孫、吳江潘耒。嚴繩孫被徵時,年已五十七,不願出山而不可;應試之日,託辭目疾,「省耕詩二十韻」只賦八韻,希望以不完卷而被黜。結果因為「史局不可無此人」而仍被授為檢討。《明史遺逸傳》即出此公手筆。
朱彝尊的被逐,是「文字之禍」。先引孟心史先生《己未詞科錄外錄》:
孫枝蔚作此忠告,自是有見而發,不同危言聳聽。稽諸清初文錄,誠為信而有徵;施愚山本取在上上卷中,因詩句中有「清彝」字樣,讀卷四大臣,除李霨以外,皆主摒斥。因為「清彝」與「清夷」同音。忌諱之深、之可笑如此!
「留都防亂公揭」全文約一千五百言,大要可區分為四段:

《修文殿御覽》是一部類書,共三百六十卷,據說是《太平御覽》的祖本。《己未詞科錄外錄》引《文獻通考》云:
「故園兄弟,正秋冬之際,殊難為別。幾陣西風吹雁落,日暮雲連天闊。此去平台,夢回水榭,相憶情空切。離筵宴罷,舉頭霜月初缺。最憐早歲親亡,零丁孤苦,堪與何人說?潦倒一編予漸老,悵望同枝天末;客舍如家,家鄉如客,淚也都成血。囑渠自愛,榜師無奈催愛。」

其年有弟四人www.hetubook.com.com。最小的乳名阿龍,生於壬辰(順治十年),其時陳貞慧四十九歲。阿龍是庶出。其仲、叔、季三人,並皆能詞。阿龍自小失怙恃,隨四哥宗石住商邱,其年有《三姝媚》一首,題作「送子萬弟攜五弟之睢陽。並令二弟、三弟、四弟同和。他日一展齊紈,便成聚首也。」此詞為「別」字韻,錄仲、叔、季和作,以見一門風雅:
「老子半生事,慷慨喜交遊。過江王謝子弟,填巷哄華騶。曾記獸肥草淺,正值風毛雨血,大獵北岡頭;日暮不歸去,霜色冷吳鈎。今老大,嗟落拓,轉沉浮。疇昔博徒酒侶,一半葬荒丘。閉置車中新婦,羞縮嚴家餓隸,說著亦堪愁。我為若起舞,若定解此不!」
按:孝徵為祖珽之字,北齊范陽人,後主時官至尚書左僕射,豪縱淫逸。本傳說他「不能廉慎守道,大有受納,豐於財產」,此與高士奇的情況,大致相同;尤為巧合的是,祖孝徵有《修文殿御覽》一書,而高士奇恰好亦有《天祿識餘》一書,皆為士林笑談。
東林者無近代政黨之名,而有其實,與閹黨對立。而在天啟年間,形成君子與小人的尖銳鬥爭,結果東林慘遭荼毒,元氣大喪。祟禎即位,雖能翻案,而去惡未淨;閹黨餘孽,以各種方式遮掩躲藏,俟機反撲。當北方流寇猖狂,外患日迫,兵荒馬亂,民不聊生之時,懷寧阮大鋮手編傳奇《燕子箋》,付家養的戲班,排演純熟;在「南都」——金陵大肆活動,多方結納,希冀以邊才起用。據說阮大鋮是魏忠賢與「奉聖夫人」客氏的乾兒子,所以復社中人醜詆之為「璫兒媼子」。
當魏大中由浙江嘉善原籍被逮時,長子字子敬,名學洢,「號慟欲隨行」,大中不許,於是學洢:


所謂「紫雲歌」,詞意雙關。《太真外傳》:「玄宗嘗夢,仙子十餘輩,御卿雲而下,各執樂器懸奏之,曲度清越,真仙府音之。有一仙人曰:『此神仙紫雲迴,今傳授陛下為正始之音。』」疆村以為「清揚恰稱紫雲歌」,是讚其詞有「仙府之音」。又,「朱陳村詞」曾傳入禁中,所以用玄宗夢中受曲的典故,更為貼切;殊不知紫雲亦有本事,鈕琇《觚賸》記:
棲遲只為君恩耳,寧不念茶香荀滑,銅官故里?今日五花沾一命,波及臣之妻子;敢尚訴臣飢欲死?倘比黃花人尚在,製翟衣寄到深閨裡,雖病也,定然起!
至除夜又作一詞:「辛酉除夕恭遇兩宮徽號覃恩,臣妻亦沾一命。感懷紀事,仍用前韻」
按:崇禎二年「定逆案」,凡閹黨分為七等,阮大鋮工於心計,當奔走魏閹之門時,心知其不足久恃,輒私賂門者,取還名刺;因而交往的證據不著,得列為第五等,「論徒三年輸贖為民」。所謂「城旦」,乃「旦起治城」,即服勞役,為四歲刑;此則概括指其曾受徒刑。終崇禎之世,阮大鋮廢斥不用;但其居心行事,無疑地為國家的禍根隱患,因而乃有崇禎十一年戊寅,為復社名士群起而攻的一重公案。
朱、潘之被黜,以及同一年亦為朱、潘一榜的無錫秦松齡,因順天鄉試磨勘而革職,都是高士奇搗的鬼。但如康熙好文愛才,重視詞臣,必不因小故作重譴,亦必不使朱、潘、秦等,受辱於牛鈕、高士奇之流。則陳其年果真持著柳屯田的那種想法,希冀以詞臣進用,實為大謬。康熙朝自亦有詞臣而得重用者,但於其學問才氣無關,如李光地、徐乾學、高士奇等輩;無非佈耳目、驅鷹犬,是一種政治技巧上的高度運用。

荊溪在宜興,「荊溪相君」指周延儒,其時罷相回籍閒居已數年。周延儒初與東林相善,中道相疏;但他會試所取的門生張溥,即復社領袖「西張」中的「西張」,以此因緣,東林不與周延儒為難,而阮大鋮亦得藉以庇護。直到崇禎十四年周延儒復起,阮方潛歸南京,住在城外,不敢進城。陳貞慧得意地記道:「向之裘馬馳突,廬兒思子,焜耀通衢,至此奄奄氣盡矣!」
「竹垞以詠史二絕,為人所嫉,此自是當時事實,然未明言嫉者何人?今按詩中所指,乃高士奇耳。士奇與勵杜訥,先以善書直南齋;鴻博試後,明年,高、勵俱以同博學鴻儒試,士奇由中書超授翰林侍講,杜訥由州同超授編修。杜訥不以著作名,得此殊遇,蓋非竹垞所指及。竹垞詩自謂以文字享盛名者耳。其詩言:『漢室將將出群雄,心許淮陰國士風。不分後來輸降灌,名高一十八元功。』此謂鴻博之外,復有同鴻博;學問不足道,而知遇特隆也。
《天祿識餘》是一部讀書筆記。高士奇自以為獲讀禁中祕笈,心得殊多;其實了無足觀。孟心史先生指出:「稍閱歲時,遂為藝林笑柄,發之者杭堇浦,述之者《四庫提要》,而士奇著書之聲價定矣!」
《湖海樓詞集》共三十卷,計小令五卷共三百九十首;中調六卷共二百九十五首;長調九百四十四首,合為一千六百二十九首。這部詞集,除了卷帙之富,古今第一以外,還有一項非常珍貴而權威的特色,即一至二十一卷,每卷皆由四位至好或好其詞者公選,一時名家,網羅殆盡。約略而數,有宋琬、曹爾堪、曹溶、湯賦、王士祿、納蘭成德、吳任臣、彭孫遹、曹貞吉、嚴繩孫、朱彝尊、朱實穎、杜濬、毛奇齡、姜宸英、方象瑛、宋犖、毛驥、王士禎、徐乾學、尤侗、吳綺、米漢雯、王鴻緒、徐嘉炎、梁佩蘭、王掞、陸棻、鄧漢儀、梅庚等等,泰半為文苑傳中的人物。然而,此可資為談助,並不足以使《湖海樓詞集》增重生色。其年之詞,自足千古!

雖嗟落拓,猶自酒酣起舞,豪情不減。自悼亡後,出語蕭索,刻意言愁,令人不忍卒讀。此為生之意志衰退的跡象,所謂不祥之兆,非盡無稽。其絕筆一詞,作為康熙二十一年四月十三,調名「愁春未醒」,題為《牆外丁香花盛開感賦》:

六年孤館相依傍,最難忘紅狷枕畔,淚花輕颺。了爾一身花燭事,宛轉婦隨夫唱,努力做藁砧模樣。只我羅衾渾似鐵,擁桃笙難得紗窗亮;休為我,再惆悵。
過片三句,謂其年應詞科,必獲高第;「行綴」即「綴行」,此二字不可忽!《唐摭言》:「唐太宗私幸端門,見進士綴行而出,喜曰:『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意謂康熙特舉詞科,意在牢籠士林。而規箴的主旨,即在提醒陳其年,勿受牢籠。而用柳永的故事作暗喻,以為警惕。
按:紫雲姓徐,非尋常歌童;其師名陳九,其年為賦《滿江紅》相贈,起首數句為:「鐵笛鈿箏,還記得白頭陳九,曾消受妓堂絲竹,毬場花酒。籍福無雙丞相客,善才第一琵琶手。」擬陳九為漢初田、竇家的門客籍福,則其人當為柳敬亭的流亞;而必久客「田皇親」家。陳九的來歷不凡,其徒可知。當陳其年做客冒氏水繪園時,主人愛才,兼重故人,相待極厚,特以紫雲相侍;計六年之久。《觚賸》又記:

往者天下多故,江左尚晏然,一時高門子弟,才地自靜者,相遇於南中,列壇玷、立名氏,陽羨陳定生,歸德侯朝宗,與辟疆為三人,皆貴公子。……有皖人,故閹黨也,流寓南中,通賓客、畜聲伎,欲以氣力傾東南,知諸君子唾棄之也;乞好謁以輸平生,未有間。會三人者,置酒雞鳴棣,欲召其家善謳歌者,歌主所製新詞;則大喜曰:「此諸君子欲善我也。」既而偵客云何?見諸君箕踞而嬉,聽其曲,時亦稱善;夜將半,酒酣,輒眾中大罵曰:「若璫兒媼子,乃欲以詞家自贖乎?」引滿浮白,拊掌狂笑,達旦不休。
陳其年半生漂泊,佳節不歸,作《望江南》詞,追憶端陽做客,即有金陵、南徐、揚州、吳門、西湖、嘉興、如皋、前門(京師)、南陽等地。而客遊或攜姬人,或攜孌童,似乎絕少偕妻出遊,其實伉儷感情甚深;陳夫人歿於康熙十九年。第二年自立秋起,其年陸續有八首「矣」字韻的《賀新涼》,皆為悼亡之作。窮愁潦倒,憶婦思鄉,因而懨懨成病。第七首題作:「臘月初六日是餘生日,即亡婦忌辰也。詞以志痛,仍用前韻」。
一歲將闌矣!悵年華挽他不住;滔滔似水。五十餘番婪尾酒,愁類今番有幾?蠟燭也替人流涕。愁絕客冬逢是節,盼征軺尚冀人來此;渾不道,竟成雨。


「此先兄壬戌年四月十三日作也。先兄即於五月初七日捐館;讀『算開到此花,闌珊春已在長亭』十二字,竟成詞讖……此闋已後,『廣凌散』不復彈https://www.hetubook.com.com矣!」是為絕筆之證。其年之死,《清史稿》本傳說他「卒於史館」。而《清詩紀事》說他「以頭癰卒於河南」。鄧石如不妄言,所記必有所本。以意測度,大概是四月十三以後,頭癰疾作,南歸養病,卒於途中。
當陳其年於康熙十七年春天到京後,有個方外舊交——廣東長壽寺的主持大汕,替他畫一幅填詞圖。其年儀容魁偉,修髯為戟,真如吳梅村贈詩所謂「長頭大鼻陳驚座」;旁有女郎持簫隨侍,圖作按譜尋聲之狀。一時名家題詠,盛推詞宗;而知其生平,莫如竹垞,為賦《摸魚兒》一首,款作:「摸魚兒,題請其年長兄正,弟彝尊」:
古今四公子,除戰國四君以外,多采多姿,莫如明末四公子。四公子皆復社中人;出則忠義,入則孝悌,人品高潔;又皆愛賓客,廣交遊,文采風流,冠絕一時。但各人際遇有別,收緣結果,雖皆歸於一「隱」字,而哀樂不同。且從年齡最長的陳貞慧談起。



宗石在序文中說,其年「中年始學為詩餘,晚歲尤好之不厭,或一日得數十首,或一韻至十餘闋。統計小令、中調、長調,共得四百一十六調,共詞一千六百二十九闋……自唐宋元明以來,從事倚聲者,未有如吾伯兄之富且工也。」實際猶不止此數;連逸稿在內,總在一千八百首左右。

其後紫雲配婦,合卺有期矣;陳惘然如失,賦《賀新郎》贈之云:
虎頭置短枕,虎皮罩塵俟;
這是上半闋,老氣橫秋,儼然前輩口吻;其實,孫枝蔚比陳其年還小六歲,這時不過四十八而已。

潘朱被黜,均因得罪權貴之故。潘耒應詔陳言,以為「建言古無專責,人人得上書言事」,主張大開言路,正觸權臣索額圖、明珠之忌,所謂「浮躁輕率」,如此而已。
陳貞慧早年即入復社。復社是中國歷史上空前絕後的一個畸形組織,由以文會友開始,一變而為把持選政,再變而為操縱朝局。不過這是畸形時代的畸形產物。大致而言,復社的組成分子,君子遠多於小人,扶正氣,辨是非,擇善固執的精神足以繼承東林。
於是而有「留都防亂公揭」之宣佈。陳貞慧曾為文誌其始末;緣起如此:
溪山罨畫好歸耕,櫻笋琴書足性情。

揭發而南中始鰓鰓知有逆案二字,爭囁嚅出恚語曰:「逆某!逆某!」士大夫之素鮮廉恥者,亦裹足與絕。鋮氣沮,心愈恨。……至己卯,竄身荊溪相君幕友,酒闌歌遏,襟絕纓絕,輒絮語:「貞慧何人,何狀?必欲殺某!何怨?」語絮且泣。


小酌茶藦釀,喜今朝釵光鈿影,燈前滉漾。隔著屏風喧笑語,報導雀翹初上;又悄把檀奴偷相,撲朔雌雄渾不辨,但臨風私取春弓量。送爾去,揭鴛帳。
其實,這是孫枝蔚心所謂危的激切忠告。他要為陳其年提醒者有二:第一,康熙與順治不同,並不好「浮艷虛華之文」。在宋仁宗時,「填詞柳三變」,早達宸聽;而陳其年當時,雖詞名滿天下,康熙並不知其人。此由「看從此宮禁聞名」一語可知。「從此」者,指應試之後;其前固不曾名傳宮禁。既然如此,其年如希冀以詞臣進用,誠為大謬。
北山有猛虎,不牝亦不牡,
這首譏刺鴻博冒濫的詩,凡未應十八年三月初一之試,而賜鴻博出身者,多在被罵之列。至於第二首則專罵高士奇,擬之為祖孝徵,後先繼步,奇切無比,難怪高士奇恨之刺骨。
「又云:『片石韓陵有定稱,南來庾信北徐陵。誰知著作修文殿,物論翻歸祖孝徵。』此尤可知其為士奇發矣。以士奇之人品……空疏寡學,實不是四大雅之林。」
按:此詞是在京中所作,「春城」可證。玩味詞意,乃在思念去年此時所暱的歌童。「禿袖」者「禿衿小袖」的略語,「阮」者阮咸,與月琴一類的樂器;「悵新來梁間燕去」,則知寄巢未幾,翩然復去;下文「只有鄰花,依依不作路旁情」,正反襯此歌童的絕裾無情。怨而不怒,此老畢竟溫柔多情。

看從此宮禁聞名,新成樂府,便付神仙行綴。紅雲捧處,紫袖垂時,召賦蓬萊祥瑞;天上聞歌歸來,舊日秦娥,巧相嘲戲:道先生遇似青蓮;妄與屯田無異?

宏光帝立於南中,府君蒲伏闕下,為先少保請諡居南中。而懷寧方貴用事,夙又恨府君刺骨;蓋先是已捕周鹿溪先生,繫之請室矣!先生亦以防亂揭故,為懷寧所切齒者也;府君日夜饘粥從請室中;或為府君危之,府君卒自若。
魏忠節即魏大中,黃忠端即黃尊素,太沖者鼎鼎大名的黃宗羲也。魏、黃皆死於天啟四年汪文言之獄;阮大鋮與魏大中之結怨,起於吏科部給事中出缺。以年資推論,遞補名次,阮在第二,魏在第三。阮大鋮得魏忠賢之助,排去第一候補者,坐待升官時,吏部尚書趙南星惡其為人,插手干預,援用例行調任的規定,將阮逐出吏科,於是魏大中意外地得以坐升吏科長官。阮大鋮既恨趙,更恨魏。魏大中雖為東林健者,但氣度稍狹,以地域為門戶,山東、江西兩省的京官中,頗多怨家。因而阮大鋮得以唆使同惡,指參左光斗、魏大中與汪文言朋比為奸——左為魏忠賢所切齒;汪的官職是「內閣中書」,為東林的智囊,自亦為魏忠賢所欲去而甘心者。阮大鋮所以將左、汪拖在裡面,目地就是投魏忠賢之所好;只要左、汪成獄,不怕魏大中不「陪斬」。
三、方今流寇作亂,而以阮大鋮的陰險叵測、猖狂無忌,若不早行驅除,則釀禍蕭牆,將危及陪京。
壯士困顛躓,蝨喙紛相撓。
柳底吹笙,塵尾烏絲,爭侍賓筵,見題詩欲倦,徐留帳下;宿酲微解,恆立床前,擲果丰姿,餘桃憨態,任打金鋪擁被眠。即君誓,定今生與汝,不罷相憐。
「鬚長似戟,手快如風,故作麻姑狡獪,也覺流宕無聊」四句,直道其詞,雖快不好。「麻姑狡獪」典出《神仙傳》:「麻姑索少許米,擲之墮地,皆成真珠。方平曰:『吾老矣!不喜復作此狡猾變化。』」這就是說,其年自恃快手,有意貪多;看似真珠,其實「少許米」而已。「流宕」與流蕩同,意謂其年頻年遊食,當筵填詞,人驚捷才;其實麗句清詞,言之無物,自己也覺得無聊。「鬚長似戟」並非為「手快如風」覓一形容儀態的對句,乃指其年已逾五十,應以王方平為鑑,已老不必再作此狡獪變化。以下「且對」四句,承無聊而來,寫圖中女郎,兼寫其年侘傺的心情。「是兒能記」下自註:「宋賢詩:『能道江南斷腸句,只今惟有賀方回』。」其年詞風,近乎蘇辛,此為公論;而孫枝蔚獨擬之為賀鬼頭,可謂別具雙眼。
使爾填詞,何人草檄?此最不平之事。鬚長似戟,手快如風,故作麻姑狡獪,也覺流宕無聊。且對蛾眉,消人愁思,況方回近日斷腸,是兒能記。
而最主要的是,滿清入關,忌諱甚多。不識忌諱,則「妄與屯田無異!」孫枝蔚特作小註:「柳耆卿進《醉蓬萊》詞」云云,自有深意。假使柳永生於康熙,而「太液波翻」被認為四海不寧之喻,則震怒之下,禍且不測,絕非「忿然擲之地」而已。
此詞為維嵋所作。維嵋字半雪,行二,「豁達多奇計」,而境遇坎坷,四十後即下世。
「嫁與黔婁矣!憶糟糠搵他不住,兩眸清水。為我懸弧繙梵夾,下列瑤籤第幾?直絮得鸚哥流涕。今日蓮幢余轉拜,願相憐,再世休如此!花簌簌,墮成雨。安排果繫干支耳?記當年代占雞卜,偏央鄰里;更喚街南盲婦到,彈動香蛇絃子,推測盡五行生死。磨蠍早知真見祟,便長貧忍客京華裡?朝飛雉,寒難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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